读水浒6| 流民社会的两面人宋江

无论看水浒小说，还是看各种水浒电视的人，都很难喜欢宋江 。

我小时候甚至奇怪，这么一个毫无人格魅力，没本事的家伙，怎么就做了那么多好汉的头领？

你有没有奇怪过？特别是李雪健老师演的那个宋江，骨子里都透出那么股猥琐劲 。一副流氓假仗义的模样，让人看得就难受，就更坐实了宋江是个二货的观念。

但，这不可能啊，如果宋江是个二货，那么他绝对不可能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而在完全流沙化的流民社会，闯出那么大名气——黑道威望最真实，那可不是一纸文件能做到的。

那么，宋江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跟你们说，宋江这样的人，其实就是流民社会中最牛的存在，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英雄。

这些英雄不是项羽式的气壮山河力能扛鼎，而是所谓胸有韬略，腹有机心。

跟这些英雄相对的，是只知一日三餐，到晚就睡的老百姓。

比如陈胜，对着跟自己一同干活的老百姓叹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比如刘邦，看到祖龙的依仗感叹：大丈夫生当如是 。

比如曹操，对着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

比如小说里的宋江：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有没有看到不一样的地方？是的，所谓英雄，就是有一颗，彼可取而代之的心。

成功的，就是英雄，失败的，就是乱臣贼子。英雄和反贼，本来就是一体两面。

这是中土流民社会中天然的领袖，毕竟大多数流民，也不过是求一顿温饱，逞一通杀欲，哪有有什么“经史”和“权谋”呢？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混一天是一天罢了。

宋江在这一点上，已经胜过那些把杀人当家常便饭的豪杰了。

然后，就是宋江的出身，也符合草莽英雄的对位。

一个草莽英雄，不可能是什么进士出身，进士出身的已经可以登庙堂伺君王了，还当什么草莽英雄？

但草莽英雄也不会是杀猪屠狗之辈开黑店的，那种只能算豪杰，算不上英雄。别看流民社会其实整体都算一个阶级，就因为是一个阶级，阶级内的分层更厉害。

比如什么操刀鬼曹正，鼓上蚤时迁，能当领袖吗？估计武松第一个跳出来把他们给劈了。

那要什么人呢？官是肯定不可能的了，官都是科考产物国之栋梁，能够在社会上沾到国家权力，又不如大雅之堂的，是吏。

对，吏！吏在国家机器里的地位很低，但跟江湖那些下流职业比，又是官人；另外一方面，吏的名义地位虽然低，但实际权力却很大！这又能给江湖人以足够的庇护，用现在话说，保护伞。

为啥说，吏的名义地位低，实际地位高呢？这就跟唐后的权力架构有关了。

官员一般要通过科考，科考出来的不是傻书生，也差不多。

他们到了地方，三年一转，六年一迁，根本谈不上了解地方实际，他们要行政，必须依靠当地的吏。而吏是不会转迁的，一个吏可能在地方，一呆就是一辈子，乡里乡亲，民情民俗搞的熟透。

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不能，哪个大户是什么背景，他们要比流官熟悉100倍，所以流官虽然威风，但缺了吏的配合，他们寸步难行。

就好像红楼梦里的贾雨村，搞不清来打官司人的背景，还要他的门子给他提醒：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

你看到没？一个门子，比官员门清的多！

那么宋江是什么吏，是押司。

押司是宋朝地方官府中办理文书的小吏，根据《宋史·职官志》记载，宋朝的府、县两级衙门中，都设置有“押司”之职。

一般而言，府衙的押司通常有好几个，最多的可设八个；县一级官府大体上设一个，也有两个或三个。这一官职人员设置的多与少，要依据府与县辖区的大小、人口的多少而定。

在宋代的县衙中有押司、录事、手分、贴司等衙吏，而押司还算是其中的长吏，负责某一方面的具体事务。

押司的工作主要是管理文牍，承接上司来文，为主官起草文稿，以及上报、下发公文等。

凡是转发上司来文或颁发本县、本府的文告，他们要遵照主官的交代及时发出。

不要小看这个职位，这几乎就是官员之下，一县之上的职务，相当于现在的县府秘书长，方方面面的事，都绕不过他。

若非如此，他也没资格提前知道朝廷要拿晁盖，并赶紧去报信了。

那么你又要问了，为啥他好好的朝廷书吏干着，还要跟那些打家劫舍的混做一处呢？

这个问题问的极好，那么我问你了，为啥最近各地六扇门刀刃向内拿掉多个保护伞？

理由是一样的，吏不像官，基本前途到头，而吏中有想法有本事的，又不甘于浑噩度日，到点退休，要兑现手上的实权，可不就得跟当地的大户勾兑？哪个愿意搭理老百姓呢？搭理老百姓有啥好处？

宋江这种底层小吏，有觉得腹有良谋，有怎么可能甘于文牍老死？

于是手上有权力，腰里有钞票，结交起各路豪杰，当然水到渠成。

而且你不得不说，宋江从来不摆架子不装逼，在给各路好汉好处的同时，礼数客气周到，充分照顾了各人的自尊心。

别的不说，就写他初遇武松之后：

武松穿了一领新纳红绸祆，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

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

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

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

我就问你，这样的宋江，比那个张都监如何？

武松好好一条好汉还肯用命的，被他轻轻推开成了仇家，宋江呢？无非几句好话，10两银子，送了送，武松这种江湖人，是不是感激涕零？

不要小看这种事，韩信当年不肯反刘邦，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刘邦对他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你觉得宋江没有人格魅力么？你觉得这样的宋江被江湖推崇，是偶然的？

相比之下，只是个土地主的晁盖，在江湖名声上，根本不能跟宋江比。

而地位高的柴进呢，跟江湖人交往，也只是居高临下当门客豢养，做不到宋江这地步，所以柴进，也得不到江湖豪杰真心拥戴。

那么问题又来了，在一路上宋江也经常遇险，在清风山被人捆翻，要剖心肝下酒，无意之中说了一句：“可惜宋江死在这里！”对方听到“宋江”二字以后，居然赶紧解开绳索，纳头便拜。

这种事，发生了好多次。

问题又来了，这些拿剖人心肝下酒吃的好汉，怎么就都买宋押司的账？

因为，他们要在江湖上混，有些基本规则要讲，这个规则就是：跟当他们保护伞的吏，不要害，肯给他们当保护伞，又“仗义疏财“的吏，那就是这些江湖豪杰的天。

害，宋押司，是不是跟晁天王过不去？跟武二郎过不去，跟一切地位低下，然而却有杀人能力的歹徒过不去？

宋江这种人，其实挺多的。然而宋江又不是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是刘邦式的，大丈夫应如是，项羽式的，彼可取而代之。

到宋明的时代，科考已经深入人心，体制已经深入人心。“天下英雄尽入彀“，赵家的合法性，已经不是宋江这样的底层小吏能挑战的了。

他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在底层黑白通吃，可以杀人越货放火杀吏，但你让他真反了朝廷，他不知道该怎么反。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说中国历代政治是一条下降曲线，不仅是政治在下降，就连江湖强盗，也在下降啊！

宋江，到底不是“真英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