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大人的房间》:我们能够到达的真实 | 杨晚晴
我们能够到达的真实
——评克劳德·施策尔《没有大人的房间》
【编者按】说起“伪书评”这种文体,那肯定要提到莱姆的《完美的真空》。与小说创作相比,为“子虚乌有”的作品写作“书评”,创作者到底是更自由,还是更不自由,似乎莱姆自己也没有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其创作的难度系数大幅提升。杨晚晴向这一高难动作勇敢地发起了挑战(甚至还“上头”到首次学用绘图软件制作了伪书封面),并通过这种二次方的虚构去试图叩问后新冠时代可能的世界“真实”……
《没有大人的房间》
作者:[德]克劳德·施策尔
乌有乡出版集团
2030年5月
及至2030年,世界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去证明,克里斯蒂安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除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他还认为世界会回到它原来的样子。
以上就是克劳德·施策尔最新小说,《没有大人的房间》的开篇。在小说里叩问真实与虚构的关系,几乎和“小说”这一文体的历史一样悠久。《没有大人的房间》自然也躲不过这样的追问。可以肯定的是,克里斯蒂安就是一个文学化(或者说理想化)的施策尔:两个人有相同的年纪,有同样的交叉文化背景,有很多相似的经历——当然,在新冠疫情后的文学繁荣中,我们已经不会问出“那么作者为什么不干脆写个自传”这类幼稚的问题了。相较非虚构文学,小说赋予我们更大的、以人类的心智去观照客观真实的自由,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施策尔的小说到底观照了怎样的真实呢?让我们回到克里斯蒂安的故事中。
在意大利盘桓几个月后,克里斯蒂安终于辗转回到德国拜仁州的家中。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民族性格差异的强烈冲击:和意大利的混乱与绝望相比,德国人克制且井然有序。虽然身边不时有悲伤的新闻发生,但他仍感受到了一种把整个德意志民族连结在一起的、“众志成城”的氛围,在此后多年的中国生活中,这一氛围他将不止一次地重温:在这个国家承受全球化退潮后重新布局国内产业结构的阵痛时,在这个国家面对监控与隐私侵犯的质疑时,在这个国家处理后新冠时代国际政治的波诡云谲时……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新冠疫情发生时,克里斯蒂安二十七岁,他有一个中国女朋友,并且已经在中国一家美资企业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疫情将两个相爱的人分隔在欧亚大陆两端,他们只能在网络上互诉衷肠。在百万年的进化中,人类的大脑其实并不善于处理疫情这样相对抽象的威胁,古老脑区叫嚷的“战或逃”让封闭在家中的人焦虑难耐,而克里斯蒂安对抗这种焦虑的办法就是健身和精进中文(可以设想,地道的中文是这位德国青年俘获中国姑娘芳心的利器之一)……
世界在这对情侣的耳边呼啸而过,而彼时,这列奔驰的庞然巨物并没有驾驶员。美国放弃了它世界领导者的角色,再一次沉溺于自己的“伟大”,尽管一个被疫情揭开了暗疮的国家很难被称得上“伟大”。美国的缺位让世界变成了一个“没有大人的房间”——没有共同的计划来对抗新冠疫情,没有维系经济全球化的动机与决心,世界经济在2021年陷入大萧条……克里斯蒂安在2020年年末去到了中国。小说也在这时由宏观书写进入到了微观表达。这位德国青年到中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民政局,和他的女友领证结婚。新冠疫情改变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它告诉我们生活的账户并不是总有余额可供支取。因此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很多人会向前走一步:离婚率和结婚率在全球范围内上升,随后是一波小小的婴儿潮。这些婴儿如今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他们被称为“新冠一代”,这个称呼带着些许调侃,但更多的是羡慕:因为和他们的长辈们不同,“新冠一代”并不怀恋新冠疫情之前的世界——世界也许永久地改变了,而他们正是改变的一部分。……以一种不远不近的“外人”视角去观察异质文化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到中国之前,克里斯蒂安曾在武汉大学做了两年的交流生,中国人际关系中那种天然的熟稔和热闹曾令他倍感新鲜。然而这一次回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中国社会的变化:人与人之间有了微妙的疏离感。霍布斯曾经设想了一个人人与人人为敌的世界,而这就是活生生的例证,尽管我们不愿承认,或者根本没有察觉到彼此之间的敌意——而中国只是世界的一个缩影。
在2020年之后的十年中,新冠疫情如幽灵般纠缠着人类,高变异率的RNA病毒使疫苗收效甚微,人们不得不最终接受与之长期共存的现实。为了控制疫情传播,很多国家都开始对境外人士入境、甚至本国人出境采取了限制措施。全球范围内大规模“封国”把曾经的地球村分割成一个个孤岛。在近代地理大发现之前,人类曾经彼此隔离,“高贵野蛮人”的浪漫主义信条终究难以成为主流,人们更愿意把异族想象为充满敌意的他者,把未知的、广袤的世界视为危机四伏的黑暗森林……全球化曾经改变了这一世界图景,然而当病毒隐藏在肤色、语言和信仰背后,我们再一次陷入了猜疑的迷阵。第二轮全球化在各国之间的猜疑中退潮,随之而来的全球大萧条延续多年……
在大萧条中,克里斯蒂安供职的美国公司从中国撤资,他丢了工作。正是在这时,他的女儿出生了。巨大的压力骤然而至,不仅仅因为他失业了,还因为整个经济环境的凛冽。克里斯蒂安,这位充满浪漫情怀的德国青年,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小说用了大量笔墨描写了生活对他的裹挟与挤压,而整个时代被刻意简化为柴米油盐后的模糊背景。和那些试图全景展现新冠后世界历史的著作不同,施策尔始终把叙事的焦点放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用他的迷惘和疼痛去折射时代的迷惘和疼痛。这也许就是虚构的自由:虚构可以让我们以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去观照真实。于是我们陪着克里斯蒂安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网络面试,而此时美国正在经历南北战争后最大的政治动荡;我们目睹了克里斯蒂安与妻子充满火药味儿的争吵,而国家间的争执也在此时发酵成了地区间的小规模冲突;当克里斯蒂安在酒精带来的虚幻安慰中难以自拔时,全球金融市场也同样一蹶不振……和所有真实或者虚构的故事一样,希望总是存在的。新冠疫情迫使人类去重新衡量生活的价值,在这一过程中,文学和艺术被再次发现,文化繁荣的花朵在旧世界的废墟上盛开,至今不败。克里斯蒂安在经历了短暂的困顿后,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他成为了一个用中文写作的小说家。文化的异质性令他的小说充满了新鲜的、奇妙的表达,而乘着文化繁荣的浪头,他在中国变得颇有名气。生活在慢慢变好,而更广阔的背景则是中国在产业结构调整后的强劲复苏,是欧亚经济共同体的蓬勃发展。“没有大人的房间”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后(以人类历史的尺度),又重新厘定了范畴与秩序。新的全球化在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中国的主导下,似乎正在慢慢成形,而它的基础不再是殖民和贸易,而是更为深刻的,作为人类共同体的认同感……2030年,克里斯蒂安的女儿安心9岁,上小学三年级。安心是典型的“新冠一代”,对过去没有眷恋,对未来也没有偏见。她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习惯了每年都接种疫苗,习惯了在网络上接受教育。她拥有德国父亲天马行空的思辨能力,也完美地继承了中国母亲务实的生活态度。据我所知,小说作者施策尔并没有安心这样一个女儿,但毫无疑问,他创造出了一个必然存在的人物,而这个人物,正是他想要到达的真实。在小说的最后,安心缠着她的父亲,想要学一句德语(好在她的在线同学中显摆),于是克里斯蒂安对她说了一句德国谚语:“Alles wird gut.(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这就是我们能够到达的真实吧。
杨晚晴作品
2030年7月6日
本文参考了《三联生活周刊》中:《欧洲战疫:且战且调整》《在疫情中,我们将创造怎样的世界》《全球化:进或退》《德国防疫,为时未晚》等文章,特此感谢。
主 编:三丰
编 辑:阿贤 李雷 罗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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