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荐读（第三十一期）汉语自然对话中句法合作共建的多模态协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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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京大学-香港理工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2.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北京 100732

文章简介

文章来源：关越、方梅.汉语自然对话中句法合作共建的多模态协同[J].汉语学习,2023(03):31-40.

摘要： 本文考察了汉语口语合作共建中句法结构、修辞惯例与多模态资源的协同表达，旨在探索语言资源和非语言资源在口语互动场景下的交际功能。文章指出，从互动参与度角度看，身势动作分为主导动作、修饰动作两个层次。注视行为的发出，在对话中具有指派下一话轮的功能。在一些特定的互动行为中，身势动作有可能压倒句法规约。

关键词：合作共建；修辞惯例；多模态；身势动作；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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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的口语交谈是一种多模态的语言互动。语言学中的多模态包括组成话语的词汇句法结构、传达话语的声音韵律、伴随（或不伴随）话语出现的身体活动以及“空间环境中的结构物体等与互动相关的一切资源（李晓婷 2019）。词汇、句法和韵律都属于语言资源，相对应的则是非语言资源，或称“副语言资源”，即交际中言谈参与者的面部表情、注视、手势、身体动作以及身体位置和交际参与者与空间环境中的物品之间的与互动相关的表现（Goodwin 1981，Li 2014，Couper-Kuhlen and Selting 2018，李晓婷 2019）。

Gene H. Lerner（1987）专门研究了合作完成的话轮序列（collaborative turn sequences），考察了不同的说话人合作共建一个句法单位在序列中的实现，指出在会话中先前说话人的话轮可以被后续说话人抢先占领并将其完结，而并不是一定要等到话轮由说话人自行完结，提出了合作共建（collaborative construction）的概念。

值得注意的是，合作共建在自然口语交际中非常常见，可视性多模态合作共建是面对面口语交谈重要的话语要素。Lerner（1987）最初提出这一概念时，受语料收集技术限制，还没有办法仔细分析身体动作这样的非语言因素。近十年来，海外多模态的研究才开始逐渐延伸到对合作共建的观察（Garcia 2013，Li 2014 等）。 

1.1 合作共建的句法关照

Lerner（1987、1991）指出，句法关系上的契合是言谈参与者之间的话语可以发生句法合作共建的必要条件。Lerner（1991）描述了英语中常见的句法格式，发现可以自然地分为前件与后件两部分（two-part form）的句法资源。

关越、方梅（2020a）和关越（2020）对汉语自然口语对话中的句法合作共建现象初步考察发现，虽然前件与后件之间的句法关系较为常见的是含有连词的复句关系，但是合作共建还有可能发生在单句（如主语与谓语）甚至短语结构（如动语与宾语、介宾短语、修饰语与被修饰语等）中。

句法合作共建还有可能发生在一个小句内部，甚至合作共建的节点也不一定与句法的第一层级完全吻合。例如：

下面一例中，第二个说话人完成了前一话轮中补语的一部分，并且是两人同时产出的，与前一说话人的话语发生了交叠（overlap）。

通过例③不难发现，汉语句法合作共建现象远比形态语言复杂得多，为我们提出了需要深入梳理和解释的问题。

1.2 合作共建的投射

自然口语对话以尽可能流畅、有序为目的，话轮组织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减少话轮之间的间隔（gap）和不同说话人话语交叠，从而确保话轮的顺利转接。而在真实交际中，不仅会有两个说话人共同构建一个句子，还有回应话轮在始发句尚未结束就提早产出的现象。合作共建和提早回应现象表明，语言具有可投射性（projectability）。所谓“投射”是指，对话中已经产出的部分对于尚未产出后续话语轨迹的预示作用。这一理论假设的基础是将话语的各个部分看作一个完整的结构（Couper-Kuhlen and Selting 2018）。

对互动交际中自然口语对话的观察表明，韵律以及传统上被视为副语言的身体—视觉资源也具有可投射性。比如，言者的身体位置具有闭合轨迹的特点，与相应的话语轨迹相关，可以提示会话单位的后续发展，以及言者话语可能完结位置的。

已有的对不同语言的研究表明，投射是会话推进、转接的机制，互动交际中的不同资源所具有的投射力使得后续话语可以被预测，并且被言谈参与者共同构建。因此，投射是合作共建的基础。

关越、方梅（2020a）对汉语自然口语对话中的合作共建现象的考察聚焦于连词所触发的句法合作共建现象。关越（2020）对汉语对话中无连词复杂结构的合作共建进行了初步观察，同时指出，身势动作本身也是表达连接关系的资源。在 50 小时对话材料中，共有合作共建用例约 700 例，其中与多模态直接相关的协同产出有 200 余例。 

2.1身势动作

首先，对话中身势动作分为主导动作、修饰动作两个层次。所谓主导性动作是指在对话中具有指称或者说明的功能的动作，参与了话语的句法编码。修饰性动作是指对所指事物进行限定或为陈述内容补充信息的辅助表达动作。

语言资源和身体动作的关系可以根据动作跟语言形式的相关性和与互动的相关性描述为下图。 

2.1.1修饰性动作

修饰性伴随动作不影响命题表达，动作的运用会增加交际表达的生动性，如例④；或者情绪的传递，如例⑤。（星号表示与下一行话语同步产出的手势动作。）

修饰动作具有可选性。虽然它不是言谈的必有要素，但修饰动作的出现体现了言者较为强烈的参与互动的交际意图。 

2.1.2主导性动作

主导动作是可以离开语言形式而作为话语成分的替代参与到会话中的。也就是说，主导性动作是指在对话中具有指称或者说明的功能的动作，参与了话语的句法编码。 

用于内容的传递其实是身势动作对于合作共建的一种最基本的作用。例如： 

例⑦中 R 把拇指和食指比划成圆圈状，模拟“熬鹰”时瞪大眼睛的动作，L 将这一动作的词语形式“对视”产出。

考察发现，手势动作的密集程度受说话人个体因素影响较大。另一方面，虽然身势动作不是必须产出的交际要素，但一旦发生身势动作，动作适切就显得即为重要。

2.2注视

身势动作有很大一部分是模拟言谈内容，与具体的情景相关；而比较具有普遍性的是注视（gaze）。注视行为的发出，在对话中具有指派下一话轮的功能。例如：

例⑨中说话人 R 在第 3 行注视点的转向是一种话轮转接的信号，指派 R 继续下一话轮。所以，说话人 R 用“各有利弊”完成 L 的不完整话轮，实际是接受话轮指派的行为。

从合作共建后件产出的视点来看，注视行为分为以下三种情形。

（1）听者持续注视对方。这种最为常见，因为合作共建其实是交际者参与度高的表现，听话的一方必须尽量多地收集当前说话人的交际信号。

（2）听者在产出共建话语的同时将视线转向对方。这种视觉通道突然打开的情形体现了交际参与度的骤然提升，是言谈参与者主动寻求合作共建。

（3）听者从始至终都没有注视对方。有两种情形：一是三人交谈中，两个认识地位较高且他们之间彼此知识程度相当，二人共同对另一个认识地位较低的听话人讲述一个事件或者道理；另一类情形是说话人被当前的活动占据视觉通道。 

有些合作共建的触发机制不单纯是句法结构，而是源于修辞惯例（practice） 。

例⑫中，说话人 L 先使用了“看人家开什么车咱买，看人家吃什么馆子咱下”。当他还没有说完全句时，听话人 R 就同时发话。L 说“咱下”的同时，R 说出了“咱吃”。这里尽管用词略有不同，但是汉语中“下馆子”与“吃馆子”表达相同的行为，且句法属性相同。此处的交叠现象说明，句法结构相同的排比修辞表达具有较强的预示作用，具有投射性。 

在下面的例子中，说话人利用类似于汉语修辞格里的顶真格式，扩展话语序列。在话语中采用这种结构意在突出小句之间承接上的紧密。

例⑬中，说话人 M 的先产出了“一号儿说完二号说”（第 2 行），随后，他的“二号说完三号说”并没有完成，R 就与 M 同时说出了“三号儿说”。说话人 M 在讲述过程中伴随身体动作。在第 4 行（如图 7）到第 5 行（如图 8），他的左臂上抬，手掌呈五指并拢拇指状由左向右推行，模拟“顺次邀请”动作。

另一种修辞句法的情形是列举表达。在线产出的列举表达可以在第二个列举项出现之后就被锚定。

基于修辞结构的合作共建中，身势动作尤其是手部动作更为凸显。修辞手法的运用与多模态资源的使用旨在强化语言表达的生动性。语言的修辞特点引发合作共建是语言表达在互动层面发展非常充分的标志，体现出语言交际功能实现是说话人对于语言的句法形式、语用环境、声音图像综合理解和协同作用的结果。

口语研究的多模态走向是当前一大趋势（Norris 2004，Li 2014，Li and Ono 2019，Thompson 2019 等）。随着互动语言学的兴起和会话分析方法在汉语研究中的运用（乐耀2017，Couper-Kuhlen and Selting 2018，方梅、李先银、谢心阳 2018 等），真实互动交际中视觉通道对于互动交际中解读的重要性越来越得到语言学者的关注。

本文初步考察了合作共建现象中的身势动作和语言、行为之间的互动关系，指出合作共建的触发条件既有句法要素、修辞要素，也有多模态的协同。随后从互动伴随的身体动作对于互动的贡献程度，将可视多模态身体动作在话语行为的关系分为修饰性行为与主导性行为。通过考察话语行为合作共建中的顺势和逆势的实例与眼神注视之间的关系，说明合作共建中包括眼神、面部表情、手势等的视觉信号在表达交际者参与状态的会话组织方面的作用与语言表达同等重要。

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是一个复杂的动态系统，互动交际过程受到内外多重因素的促发和制约。因此，对使用特定语言交际过程的全面描述，对跨语言、跨文化对比和第二语言教学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简介

方梅

    个人简介：女，北京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语文》副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博士生导师，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专业领域为语法学和篇章语言学，侧重功能语义学取向的语法和话语研究，研究领域为语法学、篇章语言学和互动语言学。代表作：《汉语功能语法研究》（合著第二作者）、《规约化与立场表达》（合著第一作者）、《浮现语法：基于汉语口语和书面语的研究》、《汉语篇章语法研究》，电邮：fangmei@cass.org.cn。

本文来源：《汉语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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