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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寅 | 作为哲学概念的“剩余”

张寅 未曾读 2021-05-09


2021.04 .09 | No.420



“剩余”一词在当代激进思想中频频出现。在英语文献中,它一般对应于“surplus”或“excess”。据说如果它可以被撇在一边、不用关注,就叫作“例外”(exception),而如果本应消失,就叫作“残留”(residue, remnant, remainder),比如各种边缘化的、仿佛微不足道的群体和他们的文化、运动等;青年马克思所说的“一个并非市民社会阶级的市民社会阶级”也是如此。

作为词缀出现时,它看起来更加简单:马克思所说的“剩余价值”(Mehrwert)的前缀“mehr”仿佛只是“更多”的意思,“过剩人口”(Uebervoelkerung)和“生产过剩”(Ueberproduktion)的前缀“über”则表示“过度”。这一切似乎并不复杂。或许正因为如此,这个概念极少得到专门的考察,激进思想家在运用上述说法时一般也不会做多少解释。这篇导言试图说明,这个词的常见用法还不足以用来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我可以简单地说明一下为什么剩余的概念是激进的,或者说是与社会统治相敌对的。与剩余相对的观念可以说有两个,即适度和缺乏,两者当然是相互关联的。单纯强调适度(折中、恰当、平常等)是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拿手好戏,也是思想衰弱的明证。例如,传说中的神农在尝百草时不可能预先知道某种植物是否能吃、能吃多少,否则就不需要以命相搏了(更现实地说,药物试验从来都是有风险的)。

用《伊利亚特》的例子来讲,希腊的诸位英雄必须经过激烈的争执和对抗,才有可能联合起来作战——这种情况在现代企业中也能看到。可见,适度、恰当等固然绝非不重要,但它们必定是在一个过程中建立起来的,而这个过程本身并不适度。

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把发动这个过程的力量称作“卓然自立”(das aufgehende Sichaufrichten)或“停留在自身中展开自身”(das in sich verweilende Sichentfalten),并把这个过程视为赫拉克利特意义上的“原始的斗争”(例如人与草、人与人的对抗);只有在这之后,“地位与身份与品级”才能确立,或者说适度与不适度、恰当与不恰当才能确立。

在同样的意义上,尼采把酒神的冲动描绘为一种“过度”(übermaβ),并认为这给日神所代表的适度提供了基础。因此,剩余是更加根本的,单纯强调适度则只是为了把他人乃至把意识形态家自己从“卓然自立”的可能性中排除出去,而这正是许多统治者迫切需要的。当然,这一切并不是说剩余必然会导致任何意义上的好的结果。
 
然而,一旦某种形式的剩余或过度确实显现出来了,缺乏就会随之出现,因为既然剩余的力量必定会冲破现有的适度,那么与这种适度相关的规则、习俗和观念就会显得缺乏力量。例如,生产过剩与消费不足或有效需求不足是一体两面的(在这时,常见的经济观念暴露出了自身的缺陷),无尽的欲望也是与财力和生理的限制相伴随的。当贫困人口过多时,富人就觉得不安全,当局也感到预算紧张,意识形态家则发现自己所宣扬的道德、文化、宗教等势单力薄。在极端的情况下,经济危机、财政危机、信仰危机等会一拥而上。在语义上,如果说适度是剩余所破坏的对象,那么缺乏就是剩余的另一面。
 
虽然统治阶级意识形态试图掩盖和抑制剩余(如果它们还知道剩余的话),但这当然并不妨碍统治者自己站在剩余的位置上。正如卡尔·施密特在《政治神学》开篇所说的那样,“主权者是决定例外的人”,而重大的例外是“由通常的法的规定所代表的一般规范永远无法涵盖的”。不过,明智的统治者未必会公开表现为规范之外的角色;这种公开表现既有可能提高自己的威信,又有可能使他人感到“大丈夫当如此也”,所以是需要权衡的。但无论如何,被统治者仿佛至多只能跟在统治者背后亦步亦趋:他们可能无法参与政治,丧失了经济独立,没有受过教育,以至于难以存活,即“出生前没有先问一下社会是否愿意接纳他”。

总之,他们没有资格、没有能力超出现有的适度。在这里,激进意味着同情和义愤、反抗和解放。激进的立场是一种平等主义,但绝不是粗浅的平均主义,而是有思想的,它知道剩余对人类而言的根本地位。它甚至可以说不那么厌恶统治者,而是蔑视他们的权术和意识形态家的伪善。
 
……
 
我把剩余界定为社会领域中的某个一般概念与它所包含的某个本地化的特殊范围之间必然存在的差距。这种差距并不完全是一片空白,而是由别的特殊范围构成的。例如,在本地的工人看来,外地的、外国的工人就表现为一种剩余(这绝不是说后者必定会遭到歧视,而是说后者至少在一开始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理解),反之亦然。男性与女性之间、不同的性取向之间也是如此。按照《小逻辑》,对生命而言,
 
类[按:黑格尔熟悉林奈的生物学,这里的类(Gattung)严格来讲是属,即比种(Art)高一级的分类;不过对人类来说,人属现在只有一个种,即我们智人]的特殊化是一个主体与其类中的另一个主体的联系……这就是性别。……在死亡中,类表明自身是支配直接的个别东西的力量。
 
可见,如果把死亡撇在一边的话,作为一般概念的类就不会表现出支配个体的力量,性别差异则至关重要。我还可以从时间的角度举两个例子:青年马克思与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划分两者的方式也有很多种);1930年代之前的海德格尔与1930年代之后的海德格尔——剩余的原则在这里经常得到强调。同一个文本之所以会在不同的解释者那里呈现出极其不同的哲学意义,在很多时候并不是训诂的问题,更不涉及正确与错误的差别,而是由解释者自己所处的特殊范围所造成的。
 
剩余的概念包含了两个要点。
 
其一,不同的特殊范围之间的分隔是不可或缺的,尽管任何具体的分隔都有可能被拆除。借用哈姆雷特的话说,脱节是社会领域的标志。“脱节”一词仿佛带有贬义,但我试图以一种非道德主义的方式来使用它。

按照海涅的回忆,他曾经在黑格尔面前赞美星空,不料这位巨人冷漠地说:“群星只不过是天空闪光的麻风点。”海涅忍不住反问:“难道天上没有惬意的饭店,以便人死后酬谢其美德?”黑格尔冷峻地回答道:“您会因为护理过您有病的母亲和没有毒死您的兄弟而想得到赏钱吗?”可见,在黑格尔眼中,“赏钱”(这里当然不限于天国,而是泛指任何回报,包括名声、对他人的潜移默化的影响等)与照顾母亲、善待兄弟等行为是脱节的。

这一点还可以颠倒过来:恶劣的行径与惩罚也是脱节的。用黑格尔本人的话说,这里的“赏钱”不仅代表它本身,而且代表它的对立面,即惩罚。他实际上认为,这两种报应与主体自身的作为并没有必然联系,因为它们都来自别的主体。因此,以脱节为标志的社会领域在根本上并不为确定的因果所支配,或者说是不连贯的——对统治权而言,社会领域在根本上无非是一团乱象。
 
其二,社会领域中的特殊范围在很多时候有主流与非主流的区别。原则上,两者在对方面前都是一种剩余,但是一般而言,剩余指的是主流之外的、被压抑和被排斥的,乃至濒临灭亡的特殊范围。

例如,工资的价值相当于工人按照某种方式来生活(未必十分贫困)所需的商品的价值,所以只要资本家为工人的劳动支付工资,工人就可以维持一定的生活,并继续劳动。在早期的经济学家看来(当时的工人运动还不发达),这似乎是很自然的。

然而,工人在劳动中生产的全部商品所对应的价值一般要多于工资的价值,这些剩余产品和剩余价值却在早期的经济学中消失了。这正是为什么老旧的社会主义者(如约翰·斯图亚特·穆勒)主要关心的是各个阶级之间的收入分配,而不是剩余价值的生产。但是任何被压抑的东西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消失: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剩余价值的生产必定会导致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剩余也经常被称作例外和残留,即不合常规的、“本应”消失的东西,尽管这种例外总是照例出现的,这种残留也总是不肯灭绝。
 
剩余的概念可以说拥有悠久的历史,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人类的思想,因为从古至今,思想本身往往表现为人类活动的一种剩余。在较早的时代,与生存和繁衍直接相关的活动(不论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并不需要多少思想;另一些活动则是以某种间接的方式来为生存和繁衍服务的,例如,相当一部分战争、关于土地和天气的神话、用来维护共同体的庆典和仪式等。

思想似乎只可能在闲暇中出现。亚里士多德看到,有一些“既不为生活所必需,也不以人世快乐为目的的一些知识,这些知识最先出现于人们开始有闲暇的地方。数学所以先兴于埃及,就因为那里的僧侣阶级特许有闲暇”。结果,思想家也经常变成共同体中的剩余成员,而这不仅会使他们遭到排挤或迫害,而且会让他们有理由变得高傲;这种状况直到现代才发生变化。

(节选自《作为哲学概念的剩余》导言及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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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哲学概念的剩余》
张寅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9月


作者简介


张寅,男,1986年3月生于重庆,2015年于复旦大学取得哲学博士学位,现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讲师。主要研究领域为马克思、马克思主义和当代激进思想,以及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家。近期关注的重点是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在《哲学研究》等刊物上发表论文多篇。


内容简介


本书从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和马克思这四位现代哲学家的角度展示了当代激进思想中的一个关键概念:剩余。这一概念被界定为社会领域中的某个一般概念与它所包含的某个本地化的特殊范围之间必然存在的差距,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虽然到处遇到并不断生产出这一差距,却又倾向于否认它的力量,把某种客观的、统一的原则强加到生产和整个社会生活之上。

尽管斯宾诺莎、康德和黑格尔并没有运用剩余这一概念,但他们的哲学隐含地以各自的思路处理了这个现实的问题。马克思的价值理论和剩余价值学说则不仅说明了生产中的剩余原则,而且批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强加到社会领域中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的终极体现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价值,而对价值的理解需要借助康德和黑格尔对理念的思考。在价值的支配下,剩余的原则变成了剩余价值的不断生产,这从根本上影响了如今的全球资本主义。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即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剩余既依赖、又否认的复杂关系的详细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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