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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以身殉书哭杨坚 | 纪念杨坚先生逝世7周年

2017-03-16 钟叔河 岳麓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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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读



2010年3月16日14时30分,杨坚先生逝世于湘雅二医院,享年87岁。在此之前,杨坚先生沉浸于书海几十年如一日,一心埋头编书,说他呕心沥血肝脑涂地毫不为过。


由杨坚先生主编的《船山全书》与《郭嵩焘日记》以及他编译的《希腊罗马神话》,都被奉为湖南出版图书中的范本。其中《船山全书》更是被任继愈赞为“可以传世之作”。


钟叔河先生是杨坚先生的老同事、老朋友,他回忆、悼念杨坚先生的文章深切诚挚。今天是杨坚先生逝世7周年纪念日,我们谨以钟叔河先生于2010年9月所写《以身殉书哭杨坚》一文(现收录于《小西门集》),表达对老出版家杨坚先生的崇高敬意和深切怀念。



杨坚先生在他心爱的编辑岗位上工作了三十余年


以身殉书哭杨坚


钟叔河

2010年9月


杨坚女儿来电话告知老杨逝世,明知人固有一死,小于老杨八岁的我,亦未必能再活八年;但想起他年已八十七,又身患癌症,当编辑一直当到以身殉书,最后离开办公室时还依规矩请假,心里真不好过。又想起他一直要我为他写篇文章,多少年了,一直没写,更加不好过。


于是在电话里头说,我这次一定要给你爸爸写点什么,虽然不一定写得好,当晚便写成了这样一副挽联送去:

剖心胸酬古国千年,君应无憾;

涂肝脑成新书百卷,我实多惭。

 

这里需要作点说明:老杨是四九年的南下干部,却背上了拖累他大半辈子的历史包袱,只能用几十年兢兢业业、毫不懈怠的忠诚表现,才得以归还清白。


中国读书人本有忠爱的传统,屈原在“荃不察余之中情”的环境中,仍然“虽九死其犹未悔”;司马迁“大质已亏缺矣”,还在想将编著“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真是“剖心胸”也要酬偿千年古国的陈年旧账啊!


老杨继承了古代读书人的传统,他既懂传统学问,又守传统道德,来出版单位三十多年,终于用行动和事实证明了自己是“芳草”,争得了该得的“嘉名”,成了岳麓书社终身编审、第五届韬奋奖获得者,如今大去,应无遗憾。但回顾他几十年“苦难的历程”,仍不禁使人感到悲凉,为之一哭。

 

 杨坚先生


老杨三十多年来埋头编书,呕心沥血,说他肝脑涂地,实不为过。他编的书,《郭嵩焘日记》原稿二十余卷,《船山全书》曾氏旧刻凡三百二十二卷,称为“百卷”,毫不夸张。这两部书的编辑工作,确实达到了我所见到的最高水平,比如郭氏日记光绪三年八月十一日记云:


铿弗林斯法尔齐立法尔姆安得科谛费格林升阿甫英得纳升尔那参赞诘生及立觉尔得寄示在安多威尔伯地方会绅达摩生宣发一段议论……

 

这开头的“铿弗林斯法尔齐立法尔姆安得科谛费格林升阿甫英得纳升尔那”二十七个字的意思是什么呢,老杨将其还原成英文并予汉译,普通读者才能看懂是:


Conference for the Reform and Codification of International Law(修改编纂万国公法会议)

 

似此者书中多达数百条。光绪年间翻译没有规范,郭氏丝毫不通英文,全凭湘阴口音用汉字记录英语,要来还原正译,难度可想而知。尤其是专名如“哥弗来兑”之为“Good Friday,耶稣受难日”,“瓜得利类非有”之为“Quarterly Revier,每季评论”,如果要我来做这件事,真比鲇鱼上竹杆还难。

 

 《郭嵩焘日记》


当然,智者千虑,亦难免一失。我曾在初版郭氏日记第三卷上用红笔标记若干处质疑,老杨则用蓝笔一一批答,偶尔亦有批“好!”和“所正极是”的。如光绪三年九月二十日记:


又有挨尔奢耳六十一万七十[千]八百五十吨,价值三十一万九千八百五十三磅[镑]。

 

“挨尔奢耳”原注作“Oil Shale,油石”,我指出这里的中文译错了,“油石”应是“油页岩”。因为日记下文明谓“其形似煤,而无火力,西洋人用以炼煤油”,正是咱们广东茂名地方也在开采炼油的油页岩;“油石”则是用金刚砂制造成的一种研磨工具,呈各种长条形,通常成打成箱,决不会按吨位计价的。后查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字典》,证明了我的说法,老杨便从善如流,欣然接受了。

 

 杨坚先生的工作照


这一卷日记还保存在我家,至今只有老杨和我两个人看过。老杨所还原今译的好几百词条,我提出质疑的不到十分之一,质疑能得到老杨首肯者则不到百分之一,九牛一毛,其细已甚,实无伤于编校工作的整体高水平。俄罗斯有一句民间谚语说得非常生动,“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鸡却永远不能飞得鹰那么高。”用来形容,正是恰好。

 

平心而论,《郭嵩焘日记》和《船山全书》,还有老杨所译《希腊罗马神话》,的确可以作为湖南出版图书中的范本。《船山全书》为了求全尽善,更耗尽了老杨半生的心血,真可说是锲而不舍,死而后已了。作为同业同事,实际工作上很少给他帮什么忙,某些场合中没能为他讲公道话,想起来真的感到惭愧,这就是挽联末了说的“我实多惭”了。

 

 《船山全书》


《希腊罗马神话》八十年代初版,杨兄即曾相赠,想要我看看,写篇书评。当时随口应承下来,却因为希腊神话早年读过周作人、郑振铎、楚图南诸人译本,不大想再从头来读,又不习惯没细读全书就来凭空饶舌,便一直延宕下来,终于没有交卷。


几个月前,大约是去年十二月初间吧,又收到老杨托人送来的再版本,还附来了下面这封信——


(向上滑动启阅)


叔河兄:

久未联系,只一次在电视上得睹丰采,肌肤似稍宽弛,然舌华快捷,语调神情平生一贯,不啻亲觌,佩而且慰。我的希罗神话最近再版,奉赠一册留念。有名家偶赞其译文者,所欠惟念楼之品题耳。

 

你身体好否?闲中以何消日?我周一至五上班,为《船山全书》再版重读改正错误。惟觉老年喘嗽,出气不赢,余无大碍,可请放心。此册托社里找人专呈,当可妥收。专此并颂研安。


杨坚 上    

(xx月xx日)







信末特别附来他的电话号码,立即拨打过去,听到“出气不赢”的回音后,便直言相告道:

“‘念楼之品题’终于缺席,我应该向你道歉。但即使不缺席,我写的也绝对达不到孙犁、罗念生、张舜徽的水平。从后记中见到了他们三位的文章,知道你的书已名重译林,我的歉疚之心也可以少安了。

 

“现在却有一句比道歉还要紧得多的话要对老兄说,你已年过八旬,又身患重病,‘喘嗽,出气不赢’决不是什么‘无大碍’的小事,而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建议你立即停止‘周一至五上午上班’,立即住院治疗。当然,我们这些七老八十的人,迟早总要死的,住院治疗也不能不死,但总可以缓解点‘出气不赢’的痛苦,使你和关心你的人觉得好过一些。

 

“《船山全书》校改的工作,我看也不必再做了。古人云,‘校旧书如扫落叶’,总是不能彻底扫净,一劳永逸的。(补注:此指学术校订,至于抄录排字,则是可以而且应该校对无误的。)去年还是前年,偶与唐浩明接席,问起你病后情形,他说还在上班,当即托其带上便信,抄奉了一句俗话,‘满山的麻雀是捉不尽的’,想已见到。如今再讲一遍,请不要再跟麻雀拼老命了吧!这句话如果不讲,那就比‘品题’缺席更加对不住老兄了。”

 

听了我这番话,老杨细声细气地说了几声谢谢,但还是“没法像你那样,拿得起,放得下”,书还得校下去……

 

于是,这便成了我和老杨最后的交谈,上面那封信也成了老杨给我的最后的遗墨。我想请大家看一看他这封信,看看他的辛勤,他的执着,他的爱工作胜过爱自己的精神,还有,在这一切后面的别的值得更深长思的东西。

 

(二千零十年九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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