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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文:關於岑參中“參”的讀音答友人

孙玉文 语言学微刊 2022-12-01


關於岑參中“參”的讀音答友人

北京大學中文系   孫玉文



【提要】岑參中“參”讀shēn還是cān,在網絡上引起熱烈討論。本文在相關討論的基礎上,結合古代文獻,論證岑參中“參”得名於“驂”,唐宋時期讀倉含切,後來隨着音義結合關係的轉變,開始讀作所今切,折合成今音是shēn,這是現代漢語岑參中“參”的規範讀音,不能輕易推翻。文章區分音義匹配的歷史來源和現實讀音變化,區分漢語普通話讀音規範和古書閲讀中的特殊字音,論證閲讀古書的正音工作不能以現代漢語普通話的讀音規範爲由亂改歷代傳承下來的古書讀音,對於音義結合關係的變化帶來的不合古今對應關係的變遷,不能處處要求其注音都要符合其早期歷史來源,必須注意變化後的音義結合關係是否得到廣泛接受,避免造成讀音的混亂,讓人無所適從。

【關鍵詞】岑參 參 異讀 讀音




近些年來,不斷有人在網上討論岑參中“參”該讀什麽音的問題,最近幾天又成爲熱門話題。大年初五(2月5日),友人蕭放教授轉來有關討論,希望我給出自己的一點意見。這問題牽涉到古文閲讀理解、普通話正音等相關問題,不容易談好,我在好幾年前曾接受過《光明日報》記者采訪,部分內容登在《光明日報》上了;也曾接受過北大網絡平台《此間》的記者訪談,該訪談記者以《漢語審音,科學性不是唯一的准繩》爲題發表在《此間》上,讀者朋友可以參閲。

現在蕭放教授轉來有關討論,我想我可以將這些年形成的若干意見,借此討論的機會跟大家交流一下,表逹我的一些想法,期望得到賜教。



人們希望獲取岑參中“參”的正確讀音,這種刨根問底的執著精神應該得到鼓勵。我們做學問,就是要有這麽一股子執著勁兒,不能滿足於當一個“差不多先生”,“差不多先生”是不思進取的一種表現。胡適在1919年發表過一篇文章《差不多先生傳》,挖苦那些滿足於“差不多”做派及熱衷於這種做派的人。我很同意他的一些分析,希望我們都做個“較真兒先生”。我們想得到“岑參”中“參”的確切讀音,就是想做“較真兒先生”。岑參中“參”讀什麽,看起來是個具體字的讀音問題,其實沒那麽簡單,它關涉到“岑參”中“參”的得名由來,古代人名的當代規範讀音,以及多音多義字“參”的音義匹配及其變化等問題,值得大家嚼一嚼。

我們在閱讀古書時,常常碰到人名、地名、假借、兩聲各義等方面的讀音問題。古書閱讀帶來的特殊讀音問題,直接涉及古書的閲讀理解,跟推廣普通話、普通話正音不是一回事,是有一定聯繫的兩件事。推廣普通話、普通話正音,是爲現代漢語規範化服務的;古書閱讀帶來的特殊讀音,那是爲閱讀古書服務的。

我們不能以現代漢語普通話正音的要求爲由去規範閱讀古書帶來的讀音。例如當“歸”字借作“饋”字用時,我們不能要求按照“歸”字普通話的常見讀音讀作guī;“剝”借作“攴”字用時,我們不能要求按照“剝”字普通話的常見讀音讀作bō。“數”在古代有“屢次”的意義,它的古讀折合成今音是shuò;有“密”的意義,它的古讀折合成今音是cù;有“急速”的意義,折合成今音是sù,我們不能要求按照“數”字普通話的常見讀音讀作shǔ或shù。有人沒有看出二者間的差別,片面地將古書特殊字音只當作字音問題,忽視了字音背後的意義,忽視了科學的歷史觀和系統觀,歪曲理解普通話正音工作,相當於做了個“差不多先生”,誤以爲閱讀古書時碰到的讀音也要根據自己所理解的普通話正音的要求去規範它,胡亂改動古書中的一些特殊讀音,跟歷史傳承對不上榫,造成古書閱讀的混亂,這是應該得到糾正的。

我們說,當我們用普通話閱讀古書時,只要音系是普通話音系即可,不必也不可能每個字的字音都要按照普通話的讀音來讀,因爲即使是古今都使用的某個字,古今的音義匹配關係可以很不相同,古代的一些字義沒有傳下來,因此跟它結合在一起的讀音也沒有傳下來。我們不能沒有根據地隨便找個今讀湊合成一個讀音作爲規範讀音。

我在做《辭源》審音的通審工作時,經常碰到人名、地名以及其他異讀的處理問題,這些問題以前的語文辭書沒有解決得好。因此,我當時就在想:對這些特殊讀音問題,很有必要作專門探討,一一加以解決,反映到大型語文辭書的編寫和修訂中去,爲閱讀古書服務。現在人們在線上討論岑參中“參”的讀音,進一步證明我原來所持“這些特殊讀音問題,應該作專門的探討,一一加以解決”的想法是正確的,因爲很多具體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



在解決岑參中“參”字的讀音之前,我們要區分一個多音多義字的音義結合的歷史來源和它的現實讀音。這兩者常常是一致的,如果是一致的,人們就不會去打嘴仗了。例如美好的“好”讀上聲,愛好的“好”去聲,因此,碰到古書出現這兩種“好”時,人們在該讀什麽、不該讀什麽方面沒有什麽好爭論的。

但是不一致的地方也很多。跟早期歷史來源不一致的現實讀音由多種原因造成,其中有不少是習非成是造成的,有的是别的原因造成的。例如“數”作“幾,幾個”講時,古代讀上聲,後來人們讀去聲;“行”作“道路”講時,折合成今音,本該讀xíng,但是大家都讀成háng;“馮翊”的“馮”本該讀féng,但是大家都讀成píng。“臭”作“氣味”講中古讀尺救切,折合成今音是chòu;明清時期,人們開始將這個意義的“臭”讀作用鼻子嗅的“嗅”,也就是xiù,沿用至今。

甚至同一個字義,人們在不同的組合中處理爲不同的讀音。例如“衣”字,《現代漢語詞典》列有yī、yì兩個讀音,yì讀音的釋義是:“<書>穿(衣服);拿衣服給人穿。”按照這個釋義,“衣錦還鄉”的“衣”應該讀yì,但是《現代漢語詞典》將“衣錦還鄉、衣錦榮歸”都放到“衣”的yī讀音下面;“衣着”的“衣”按道理也是yì,《現代漢語詞典》仍然放到yī讀音下。這種處理有道理,因爲當今人們就是這樣讀的。不過,這毫無疑問反映了同一個字義,在不同的組合中可以讀成不同的音。就“衣錦還鄉、衣錦榮歸、衣著”的“衣”的早期歷史來源說,它該讀去聲;就它的現實讀音來說,它讀成了平聲。

那麽,這些歷史來源和它的現實讀音不一致的讀音,我們是否應該只重視早期歷史來源,完全不管現實讀音是否得到廣泛接受,將它們的現實讀音都改成符合早期歷史來源的讀音呢?有不少人希望這樣。按照這種願望,像我在上面所舉的作“幾,幾個”講的“數”就得改爲讀上聲,作“道路”講的“行”就得改爲讀xíng,“馮翊”的“馮”就得改爲讀féng,作“氣味”講的“臭”就得改爲讀chòu,也就是都要恢復符合早期音義匹配和古今音變規律的讀音,將那些習非成是、存雅存古等原因造成的讀音給淘汰掉。

我看了不少討論常見古詩文讀音的文章,不少文章注重對這種多音多義字的早期歷史來源考證,希望搞個水落石出,值得肯定;但是想根據考證的結果改變已經習非成是以及其他原因造成的讀音,這就欠考慮了。他們主觀上是想讀音有早期歷史來源,讀必有據,希望將不符合自己心目中的早期歷史來源的讀音給消滅掉。

可是這樣的處理意見是基於一種糊塗認識。它忽視了語言符號的音義匹配不具有必然性,不同的時代音義匹配可以加以改變。像將作“幾,幾個”講的“數”改爲讀去聲,作“道路”講的“行”改爲讀háng,“馮翊”的“馮”就得改爲讀píng,作“氣味”講的“臭”改爲讀xiù,就符合這個道理,因爲它們的音義匹配改變了。這種改變只要全社會都承認,那麽它就成爲一種社會性的既成事實,也就成爲一種新的讀音規範了。任何個人要想改回去,改到符合自己所認定的早期歷史來源的那種音,就幾乎不可能達到目的了。所以,當音義匹配不符合早期歷史來源,但它們已經獲得社會承認時,在正音方面就得接受既成事實。這個道理人們不一定想得很明白,所以我要在這裏特別強調一下。

我們說,習非成是等原因造成的新的音義匹配不但改不回去,而且主觀上想改回去,還會給古書閱讀帶來混亂。爲什麽這樣說呢?因爲社會上已經習非成是了,已经將原來的音義匹配改變了,形成了一種新的、固定的音義匹配;你要改回去,希望符合自己所認定的早期歷史來源,這必然造成另外一種音義匹配,兩種音義匹配必然打架。人們並不是立馬接受你分析出來的音義匹配,將反映原來那種習非成是等原因造成的新音義匹配的著作,特别是工具書,都搗成紙漿,不再使用它們,同時管住人們的嘴,只接受你的成果。你的主觀願望是好的,但不可能實現,於是勢必造成有少部分人接受你的新匹配,絕大部分人仍然接受原來的那種匹配,這不就造成混亂嗎?我在給《辭源》(第三版)進行語音通審時,看到不少不符合早期歷史來源的現代注音,盡管不符合早期歷史來源,但這種注音《王力古漢語字典》《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權威辭書都采納了,我只好基本上采用這種習非成是等原因造成的注音,沒有按照古今折合的規律加以改變,就是考慮到這一點。

因爲“參”是個多音多義字,岑參的“參”到底取什麽音義來起名,可以研究,但我們更要注意這個“參”當今的人們習慣讀成什麽音。所以,我們特別應該調查一下當今一般采用的讀法。我看到,《辭海》(1979年版,中冊)1801頁、《辭源》(第三版,上冊)1247頁給“岑參”的“參”注音都是shēn,這種注音不可能是編辭書的先生自我作古人爲造出來的讀音。既然權威工具書都這樣注,一定有它們的根據,我們應該采用,不必另起爐竈,而是要尊重這一新傳統,還要仔細問一下:它們爲什麽要這樣注音。前人不可能都不知道唐宋時期岑參的“參”讀成“骖”的音,但他們毅然采用shēn的注音,一定有他們的想法和根據。



岑參的參應該是名,岑參的字我們還不知道。這給利用名、字意義的關聯探求“參”的含義和讀音帶來困惑。

我們先從“參”字的音義說起。《廣韻》收了它5個讀音:1,倉含切,“參承,參觐”,這個“參”跟驂馬的“驂同音。2,蘇甘切,跟“三”同音,所以在“三”之後馬上出“參”字,“上同。又七南、所今二切”。“上同”是指跟“三”用法相同,注異讀表明,中古時“七南、所今”二讀是“參”的常見讀法。3,楚簪切,這是雙聲聯綿詞“參差”的“參”的讀音,“參”別的用法都不能讀這個音。4,所今切,“參星。亦姓,《世本》云:‘祝融之後。’又蒼含切。”特地注上“蒼含切”的異讀,再次表明“七南、倉含”(二切同音)這個音是中古最常見的讀音。5,七绀切,“參鼓”。《集韻》共收了“參”8個讀音,多出的3個音是:1,倉刀切,“宜也。《莊子》:‘以參爲驗。’”2,桑感切,“雜也。《儀禮》有參侯”;3,七感切,“參譚,衆多貌”,這是疊韻聯綿詞“參譚”的“參”的讀音。

網上有朋友搜尋了宋代“岑參”入韻的例子,這些例子中“參”都跟一等談覃韻的字相押,例如孔平仲《子瞻、子由各有寄題小菴詩,卻用元韻和呈》押“菴、參(‘好奇兄弟有岑參’)、蠶、甘”,廖行之《書懷》押“驂、南、談、參(‘好奇誰復似岑參’)”,劉克莊《又和感舊四首》押“南、柑、參(‘漢嘉雖小屈岑參’)、酣”。這是很好的發現,對解決岑參的“參”得名理據以及它在唐宋時的讀音很有幫助。我們看上面所引《廣韻》《集韻》的音義,就可以知道,符合這種押韻的,只有《廣韻》的“倉含切”和“蘇甘切”(《集韻》同),岑參得名不可能取“蘇甘切”一讀,這是“三”字的異寫,那麽它一定取“倉含切”一讀,這個讀音跟驂馬的“驂”是同音字,“倉含切”折合成今音,就是cān。那麽,能否就此證明今天要讀岑參的“參”爲cān呢?不能證明今天的正音要讀cān。好多人對正音工作理解得太膚淺了,忽視了正音工作的複雜性,你即使舉了一百條證據證明岑參的“參”唐宋時讀倉含切,也不能證明岑參的“參”現代漢語要讀cān,音義匹配不同時期會有不同的演變,這個“參”現代漢語的正音只能是shēn。有人以爲只要證明唐宋時期岑參的“參”讀倉含切,就可以將今天的正音shēn推倒,這是將問題看得太簡單了。

我們還是來看岑參中“參”得名的含義。據《新唐書》卷七十二《表第十二中·宰相世系二中》,“岑氏宰相三人”,即岑文本、岑羲、岑長倩。岑文本生曼倩、景倩,景倩生植(仙、晉二州刺史)、棣(沛令)、(安喜令)、椅(監察御史),植生謂(澄城丞)、況(湖州別駕)、參(庫部郎中,嘉州都督)、乘(太子贊善大夫)、垂(長葛丞),岑參是岑植的第三個兒子,中華書局《新唐書》校勘記:“按《全唐文》卷四五九《岑嘉州集序》、《唐才子傳》卷三《岑參傳》俱云‘出爲嘉州刺史’,非任都督。”我們看岑參親弟兄五人,老大叫“謂”,“謂”有“告诉”義,可能含有後面還有弟弟,岑謂是最有發言權的那一位;老二叫“況”,“況”有“比況”義,含有比照其兄岑謂之意;岑參是老三,他名叫“參”,緊接着的弟弟名叫“乘”,都是跟馬和馬車連在一起,即“驂乘”,因此岑參的得名應該是驂馬的“驂”,所以只能讀“倉含切”的那一讀。岑參在兄弟中排行老三,《說文》馬部:“驂,駕三馬也。从馬,參聲。”可見“驂”蘊含有“三”的意思,所以岑參的得名又跟他排行老三有密切關聯;他最大的弟弟岑乘排行老四,也在“乘”字上反映出來。“乘”含有“四”的意義,古人管四匹馬拉的一輛戰車叫“一乘”,例如“千乘之國”;引申指計算事物數量四件的爲一乘,“乘馬”是四匹馬拉的車,“乘黃”是四匹黃馬,“乘壺”是四個壺,“乘韋”是四張熟牛皮,可以推定,岑植給岑參和岑乘起名時,既考慮到馬車,又考慮到他們親兄弟倆的排行。岑參最小的弟弟叫“垂”,“垂”有“邊陲”義,暗含岑垂是五兄弟中最末的一位之意。這說明,岑參的“參”在唐宋時期是讀“倉含切”,應該沒有問題。

曾參、曹參的“參”都得名於驂馬的“驂”。曾參得名於“驂”,這個沒有疑問,這裏不談。曹參,據《史記·曹相國世家》:“平陽侯曹參者,沛人也。秦時爲沛獄掾,而蕭何爲主吏,居縣爲豪吏矣。”集解引張華:“曹參字敬伯。”索隱:“又按《春秋緯》及《博物志》,並云參字敬伯。”網上有人說既然字“敬伯”,那麽“參”只能是“參見、參拜”的意義。這只是一種解釋,據此不可能否定曹參的“參”得名於驂馬的“參”這另外一種可能性。有人采取非此即彼的解釋方式,在推理上不嚴密。所謂“參見,參拜”,“參”是“下見上”的意義,這個字義即使上古出現了,也只是一個僻義。如果將曹參的“參”理解爲得名於驂馬的“參”,是不是不能解釋它跟“敬伯”這個字的關係呢?其實也能解釋,而且毫不牽强。“驂”是駕在車前兩側的馬,古人駕車,在中間駕車轅的馬稱服馬,在兩旁的稱驂馬,驂馬比服馬稍微繫得靠後一點,這樣,對比服馬,驂馬含有向旁、向後退縮的意義,所以認爲曹參的“參”得名於驂馬的“參”也能跟他的字“敬伯”聯繫起來。曹參的出身並不高貴,《史記·曹相國世家》:“高祖爲沛公而初起也,參以中涓從。”他不必采用“參見、參拜”的詞義來起名,而且可能性也不大。



岑參中“參”如果原來讀成驂的音,那麽,“參”爲什麽會改讀爲森的音呢?這可能跟早期人名、字有異讀和唐宋以來文人“音義再配”的某種追求有關。歷史上,將一個人的人名讀成不同的音,絕不是偶然出現的一件事。《經典釋文》中,將人的名、字注成異讀的屢見不鮮。例如三國魏何晏的《論語序》提到“夏侯勝”,《釋文》給“勝”注音:“音升,或升證反。”《論語·學而》“子禽問於子貢曰”集解引鄭玄:“子禽,弟子陳亢也。”《釋文》:“陳亢,音剛,又苦浪反。”

前人早已注意到詩詞用韻或平仄中人的名、字甚至是姓氏有別義異讀時靈活使用的情況,這可能是岑參中“參”讀同森的一個重要原因。例如鼂錯的“錯”,《漢書·景帝紀》:“斬御史大夫鼂錯以謝七國。”顔師古注引晉灼:“錯,音錯置之錯。”《袁盎鼂錯傳》:“鼂錯,颍川人也。”顔師古注引晉灼:“錯,音厝置之厝。”這是讀去聲,顔氏自己說:“據《申屠嘉傳序》云‘責通請錯,匪躬之故’,以韻而言,晉音是也。潘岳《西征賦》乃讀爲錯雜之錯,不可依也。”可見人名語義匹配錯位現象至晚南北朝就出現了。

清孫同元《詩辨》卷上魚韻講蔺相如的“如”字押仄聲:“相如。蘇轼《和陶集》詩:‘昆蟲正相齧,廼比蔺相如。’如讀仄音,與去、慮、住協韻。”卷中先韻講輪扁的“扁”讀仄聲:“輪扁,又見霰韻。《漢書·古今人表》輪邊。師古曰:輪扁平音。陸游詩:‘讀書但覺慚輪扁,補吏非能去箭張。’又蘇轼詩:‘時來未可知,妙斵待輪扁。’俱讀仄音。”又講善卷的“卷”讀仄聲:“善卷,又見銑韻、霰韻。卷字向俱沿讀平音,王維《過沈居士山居》詩:‘善卷明詩隱,黔婁在日貧。’卷讀仄音。”卷下紙韻講伯嚭的“嚭”讀平聲:“伯嚭。張詠詩:‘由來邪正是安危,不信忠良信伯嚭。’嚭讀平音。王十朋詩:‘早使夫差誅宰嚭。’仍讀仄音。”轸韻講元稹的“稹”讀平聲:“元稹。蘇轼《答李公擇》詩:‘餘波尚捐滴,乞與居易稹。’與盡、筍等字同押,不誤。近趙翼《輓彭雲楣尚書》詩:‘人忌元稹作相公。’又張問陶《寓外舅善公宅感事》詩:‘元稹俸薄難爲奠。’稹皆誤讀平音。”

回過頭來具體說說岑參的“參”爲什麽讀作“森”的音。《論語·學而》“曾子曰”何晏集解引馬融:“弟子曾參。”《釋文》注:“曾參,所金反,又七南反。”《禮記·檀弓上》:“使人問於曾子曰。”鄭玄注:“曾子,曾參之子,名申。”《釋文》:“參,所金反,一音七南反。”研究《論語》的馬融、鄭玄和給《論語》注音的諸家,不可能不知道曾參字子輿,《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說得清清楚楚:“曾參,南武城人,字子輿,少孔子四十六歲。”曾參既然字子輿,那麽他的名應該是驂馬的“驂”,《經典釋文》爲什麽給驂馬的“參”注兩個音,而且傾向於采納“所金反”呢?答案只有一個:在早期,驂馬的“參”跟我們今天規範的音義匹配不完全一樣,驂馬的“參”既可以讀“所金反”,也可以讀“七南反”,而且前者更常見。“所金反”這種常見的讀法至晚東漢已形成,《說文》林部:“森,木多皃。从林,从木。讀若曾參之參。”可見漢代“參”有異讀,許慎讀曾參的“參”取音“森”的那個音作爲正音。驂馬的“參”既然可以讀shēn,而曾參在元明以後是讀書人都知道的大人物,岑參的“參”原來應該讀同“驂”,取驂馬之義,那麽岑參的“參”也可以讀shēn,所以岑參的“參”由原來的讀同“驂”完全可以改變爲讀同“森”,這樣就能凸顯文人的雅致、高古。

既然在古代存在着一些“音義再配”現象,那麽我們是不是應該給所有的再配現象都打開方便之門呢?不能這樣幹。我們說,語言本身是一種歷史傳統,因此音義匹配無疑是一種歷史傳統,這種傳統是可以改變的,但要形成社會的一種共識。岑參的“參”讀shēn,這是社會形成的新傳統,我們不能主觀上要求變回到唐宋時期的狀態。但是有很多“音義再配”只是一種個人現象,沒有成爲社會共識,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給它們以規範的地位。

岑參中“參”讀同森,應該跟中古近代以來的這種求雅致、高古的追求有關,其結果,就造成了“參”讀音的變化,因此,《辭源》《辭海》以及各類文言文教材的注音是有根據的,不能輕易否定。

本文所談,看似閲讀古詩文正音中的一個小問題,實則牽涉到不少重大的原則性問題,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因此,將它寫下來,可能不算詞費。


参考文献

何九盈、王寜、董琨主編:《辭源》(第三版),商務印書館,2015年

李行健主編:《現代漢語規範詞典》(第三版),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語文出版社,2014年

孫玉文:《漢語變調構詞考辨》,商務印書館,2015年

夏征農主編:《辭海》(1979年版),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

張忠堂:《漢語變聲構詞研究》,中國書籍出版社,2012年

鄭妞:《上古牙喉音特殊諧聲關係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9年

宗福邦、陳世铙、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

宗福邦、陳世铙、于亭主編:《古音匯纂》,商務印書館,2019年



On the pronunciation of "Shēn參" in Cénshēn岑參 to Reply to a Friend

Abstract: Reading of "Shēn參" in Cénshēn岑參shēn or cān caused heated discussion on the Internet. On the basis of relevant discussions and combined with ancient literature, this paper demonstrates that "Shēn參" in Cénshēn岑參is named after "Cān驂". It read as 倉含切[MCʦʻ(ɑŋ)+(ɣ)ɒm=ʦʻɒm]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Later, with the chang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ound and meaning, it began to read as 所今切[MCʃ(ǐo)+(k)ĭĕm=ʃĭĕm], and the current sound is shēn. This is the standard pronunciation of "Shēn參" in Cénshēn岑參in modern Chinese, which cannot be easily overturned. This paper distinguishes the historical source of sound meaning matching and the actual pronunciation change, distinguishes the pronunciation standard of Mandarin and the special pronunciation in ancient book reading, and demonstrates that the pronunciation of ancient books can not be arbitrarily changed by the pronunciation standard of Mandarin. The change of the combination of sound and meaning can lead to the pronunciation that is not corresponding to the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 We can't require this kind of phonetic notation should conform to its historical origin everywhere. We must pay attention to whether the changed combination of sound and meaning has been widely accepted, so as to avoid confusion of pronunciation and make people at a loss.


Keywords: Cénshēn岑參;Shēn參;variant pronunciation; pronunciation

(原载《簡牘學與出土文獻研究》第一輯,商務印書舘,2022年11月)



排版:黄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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