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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日本(之一)复杂的日本,复杂的日本人

罗不特 随读随写 2019-04-10

李长声《昼行灯闲话》,译林出版社2015.8


专栏写多了,容易“水”。李长声先生是难得的例外。表面上看似很闲散,喝酒,会友,泡温泉,可能就是李先生的日常生活,但绝对不是全部——自然,读书是少不了的。之所以爱读他的随笔,简单地说,一是有文采,二是有识见。只有绚丽的辞藻,而缺乏识见,那是才子型中学作文;好像有独到的看法,但行文枯燥无味,那是教授型本科论文。《昼行灯闲话》中有一篇《桃太郎》,三千字不到,内涵却极丰盈,像槟郎一般耐咀嚼。


“我之于日本,爱不如哈日,憎不如愤青,却有点越来越想说它坏话了。不是对日本看法有变,而是被一些人对日本的恭维惹烦了。”旅日三十年,李先生直言,“我们也不要指望理解日本人,知道就行了。”要“知日”,李先生的随笔集就是一个捷径。大学时读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顺藤摸瓜读了王道乾译的杜拉斯,还有一时忘记作者名字的非常棒的剧作等。所谓开卷有益,《闲话》也留有很多线索供有心人作延伸阅读。更直接的,比如《千年友好的画皮》,戳破“中日友好”的谎言,提醒国人莫作白日梦,可谓“醒世恒言”。这样的篇什,书中不少,时时把玩,自有收获。


 

万景路《你不知道的日本》,九州出版社2016.6


此书开篇《日本男人也风骚》,说的是东洋男子的一种新风尚——戴胸罩,以及其他女性化的举动,比如穿紧身热裤,比如修眉毛、涂指甲、刮腋毛,等等。可以说,万先生此书不少篇章呈现了日本光怪陆离的一面。


这个集子融入了他旅日近三十年的观察与思考,内中颇有出人意料的观点,未必尽皆认同,读后却不无启迪。譬如,他以日本人总结出的“水德五训”反观大和民族:“平时淡定、儒雅、不急不躁、不出风头,而一旦有事却能顷刻间聚而成势,如磅礴之水般,或呼啸涧中声震穹宇,或雷霆激射吞天沃日。若说事例,日本人平时的温文尔雅,战时的极度疯狂;体育比赛、商事竞争、公司做人、社会表现等等,无处无时不在展示着日本人的‘水’性。”——夸张一点说,读懂了日本人的“水”性,大概也就理解了与中华一水之隔的岛国。


 

姜建强《大皇宫:日本天皇家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6


随笔集有一点不好,主题不很集中,即使像李长声先生那样的高手,文章结集犹如珍珠串联,但题旨分散,像我这样的外行读者,还是难以形成一个比较系统的认识。要真正对异域的历史和文化有所领会,亟需比较深入的专题阅读。(插一句,好在李先生不久也会出版他关于日本酒的专著,那他对日本文化和精神的整体把握必然贯穿其间,令人引颈翘盼。)


不能不说,姜建强先生《大皇宫》抓住了日本历史和文化的核心。前些天有机会在杭州采访妹尾达彦教授,他就说,“天皇是日本文化的代表”,天皇制反映的思想是日本式的,在精神上与中国的皇帝制迥异其趣。永原庆二在《20世纪日本历史学》一书中指出,“天皇及天皇制的问题是日本史各个侧面的聚焦之处,在此意义上毫无疑问是日本史研究的终极问题。”由于我的日本史知识接近于零,所以这本《大皇宫》就有了入门书的意味。“日本的天皇家,是个谜一样的存在。”姜先生以解谜的方式娓娓讲述天皇家的历史,可圈可点之处甚多,由此或可领悟“一种伸缩有余、张弛有度的世界文明的模式”。


“日本历史上有三种秩序:权力的秩序,从中世到近世用武力支配日本全土;礼仪的秩序,以天皇为顶点的官位制等;宗教的秩序,即操纵寺社的势力。//君临于三个秩序之上的,在日本史上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足利义满。义满作为政治家的资质,表现为不用短兵相接,而是智慧地判断大势。义满所有的行为,如果用哲学观念加以关照的话,都是在探寻一种政治运转的模式。//武家与公家、幕府与朝廷,这两个异质的行为模式如何能巧妙地融为一体?如何在身为武家栋梁的同时,也不丢弃公家的超然感觉?”——从书中随便做个摘录。的确,日本是个谜,值得好好探究。


 

[日]永原庆二《20世纪日本历史学》,王新生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3


通过此书,对20世纪日本历史学略有了解,对“一时代即有一时代之思想与学术”有进一步的体会。


久米邦武事件、南北朝正统论事件、津田左右吉笔祸事件——学术与权力的交锋,可怜学术完败,构成史学史上耻辱的一页。这是面对政治强权的屈辱。另一方面,“回顾历史,和辻哲郎的精神史、村冈典嗣的日本思想史、西田直二郎的文化史、西田集团的历史哲学乃至宣扬‘近代超克’的评论家们都被战争吞噬,丧失了知识的尊严。不少转向派也转变为民族主义者、国家主义者,就连因《日本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岩波书店1934)一书而大放光彩的马克思主义者平野义太郎在战时也转变为‘大东亚主义者’。其中,只有实证主义历史学者未随波逐流,从而免受迎合战争的屈辱,尽管不是全部学者。”这是日本历史学家泯灭良知、鼓吹战争、美化侵略的一页,“丧失了知识的尊严”。因体例和篇幅所限,作者只能点到为止,然而这却是有待深入挖掘和探讨的、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的题目。


对上篇第五章《发现固有文化与社会、民众》印象较深,明治末年有部分历史学家将“目光投向了维新以来官方学院派历史学几乎没有关注的民众及土著的世界或生活史领域”,吉田东伍、喜田贞吉、柳田国男、津田左右吉、伊波普猷等人就是这种新倾向的代表人物。


津田左右吉是一位值得关注的史家。“津田一直强调,日本不论在哪一历史阶段都学习了外国先进学问,但国民的生活文化与外来文化之间具有较大差异。外来文化、特别是近代以前的中国文化没有影响到日本文化的根基,二者具有异质性。后来的《中国思想和日本》中最大的特征也是强调这一点。//另一方面,津田强调欧美式近代文化从本质上影响了近代日本‘国民思想’,因此,欧美思想与近代日本思想绝不是异质的。有人曾指出津田‘厌恶中国’超越了学术……在日本中世时期,中国趣味(文化)只存在于禅院一角的分析方法不太符合历史。


黑板胜美、相田二郎、佐藤进一一脉相承而续有发展的古文书学,近些年对中国史学界已有影响。


对下篇“东亚史、世界史中的日本史”印象较深。石母田正、竹内好、上原专禄从更大的视角观察日本史,绝不像我们很多学者那样就中国论中国。


下面这段话不禁让我想起李长声先生发表在“腾讯大家”上的《爱京都爱得要死是一种犯贱心态》,并对日本的“清静”有更进一步的认识。——京剧具有特殊的社会结构,作为天皇、朝廷相对的另一端,有必要将身份受歧视者作为不可欠缺的底层。各种死人、死牛马的处理、审判、刑罚等低级工作均与“污秽”相关,因此,绝对要求“清静”的天皇所在地京都注定最需要这些受歧视民的大量存在。另一方面,他们担当着各种去污(清目)和祝寿的艺能角色。从近世到近代,这种受歧视身份在京都及其周边地区广泛存在。战后,部落解放运动及其相关研究均以京都为中心展开,与此相关的战后高水准研究就是在这种社会情况下产生,林屋(辰三郎)的建议和研究实践起到先驱性作用。


 

[日]福井绅一《重读日本战后史:骏台预备学校讲义录》,王小燕、傅颖译,三联书店2016.8


这是一部讲义,可读性较强。在历史观上是中国大陆官方能够接受的,所以并没有特别强的冲击——这里引出一个问题,持这种历史观的日本学者、日本人到底有多少?


书中有几处仍值得一提。


东京遭受大空袭时诞生的婴儿中,有日后成为女演员的吉永小百合。——说到二战,日本的博物馆、日本的历史教科书必定会提东京大轰炸、大空袭。这不必奇怪,也无需愤愤不平,毕竟这是日本人的切身感受。如果只盯着这个结果,而不考虑原因,甚至倒果为因,就麻烦了。


李梅是策划、实施了包括东京大轰炸在内、针对日本全国采用烧夷弹这一专用于焚烧“纸木结构日本房屋”的武器进行无差别、地毯式轰炸的当事人,在日本素有“鬼畜李梅”之称。//就是这个李梅,日本竟于1964年将“勋一等旭日大绶章”授予了他。授勋的理由据称是他在指挥航空自卫队上的“功绩”。——复杂的历史,复杂的日本人。


1947年,依照《日本国宪法》“对个人的尊重”和“两性在本质上的平等”等规定,《民法》一改战前面貌,得到了全面修订。此后,户主制度被废除,户主权(婚姻同意权、财产权等)不复存在,但户籍制度得以残存。  它是统治人民的基础,可以依据这一制度来实现征税和征兵,也是中国、日本、朝鲜等中华文化圈特有的一种制度。也许你以为理所当然应该有户籍,但实际上,目前仍维持以“家庭”为单位的户籍制度的国家和地区,只有日本、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还有中国大陆)。——也就是说,世上有两个国家还保留户籍制,一个是日本,一个是中国(包括港台和大陆)。

 

 

[日]狭间直树《日本早期的亚洲主义》,张雯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2


书是精装,列入“博雅撷英”系列,看似很厚,其实正文才160余页。桑兵教授写了热情洋溢的序言,将此书推为“一座界碑”,“以此为基点,应当更上层楼,否则势必等而下之。来者若能够接着做并接得住,中国的日本研究及东亚研究当能迎头赶上,切实增强与国际对话的能力”。可怜学殖浅薄,通读一过,似未能完全把握其精义。简言之,本书对兴亚会、亚细亚协会、东邦协会、东亚会、同文会、善邻译书馆等团体的历史做了一番梳理,这些协会都以“兴亚”为宗旨或目标。所谓“早期”,指的是明治初年至义和团事件时期,以甲午战争为分水岭,战败国中国方面与亚洲主义合作的动向日趋明显,即中日“仅有的两国共有幸福幻想的时刻”。


另,书中数次提及宗方小太郎,据悉上海社科院历史所甘慧杰翻译的《宗方小太郎日记》已由上海人民社出版。


 

[日]鸟海靖编《近代日本的机运》,欧文东、李群译,社科文献出版社2014.6


粗读一过。里面谈到巴黎和会,重点写的是“日本的人种歧视废除提案”,几乎只字未提中国的权益(另有一节“五四运动”)。结果该提案遭到美国、澳大利亚等国的强烈反对,两度被否决。站在日本的角度,巴黎和会也未能让他们完全满意。不过,“与接管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及取得德国领有岛屿(赤道以北)并列为日本三大要求之一的人种歧视废除案的目的,不仅是为了与美国交涉,解决排斥日本移民问题,更是国家体面的问题,标志着日本成为与欧美白人大国平起平坐的世界级大国。”(224页)


——学界可有人对巴黎和会本身做全面的研究?

 

 

《我还是喜欢东京——带你感受城市细节》,穆知、赵斌玮编著,上海交大出版社2016.4


据说本书最初想叫“我还是喜欢日本”——在如今这种氛围下,只有改为现名才方便出版。如果一句话谈感想:知日,从细节开始。本书价格便宜一点,开本精巧一点,如果能成为中国人人手一册的口袋书,那么离和谐社会或许就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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