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它仆街了，这才是好片啊

2018年，一部《小偷家族》让是枝裕和走向人生高光：个人首座金棕榈、大破全球各地的日本电影票房纪录，彻底出圈。

那之后，是枝裕和的下一部作品，自然备受关注。

令人意外的是，他走出国门，执导了一部法语电影，《真相》（La vérité，2019），这也是他第一部外语片。

并且阵容也是让人分外期待，两代神仙级法国影后同台飙戏。

凯瑟琳·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和朱丽叶·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打酱油的都是伊桑·霍克（Ethan Hawke）这样的好莱坞男神。

一开始就吸引无数期待。

真  相

La vérité

2019

导演: 是枝裕和

编剧: 是枝裕和 / 刘宇昆

主演: 凯瑟琳·德纳芙 / 朱丽叶·比诺什 / 伊桑·霍克

露德温·塞尼耶 / 阿兰·利博 / 罗杰·范·胡尔 /…

豆 瓣：7.3 / 10

IMDb：6.5 / 10

ALLOCINE（法）：3.8 / 5（媒体）；2.7 / 5

Filmarks（日）：3.9 / 5

电影延续是枝裕和一贯的家庭叙事，只不过将故事的背景从日本搬到了法国。

片中，德纳芙和比诺什饰演一对母女，而伊桑·霍克则饰演家中的女婿。

德纳芙饰演的Fabienne是法国影坛的常青树，一生履历传奇，令人钦羡。

然而，虽然在外界的她看来风光无限、无比辉煌，但也难掩她性格中高傲、自负，甚至略带虚荣和刻薄的一面。

甚至，由于过多地将自己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了演艺事业上，在现实家庭中的她其实并没有很好地承担自己作为母亲的角色，和自己的女儿相当疏远。

德纳芙饰演的Fabienne

为了庆祝母亲的回忆录顺利出版，比诺什饰演的女儿Lumir带着丈夫Hank和女儿Charlotte从纽约飞回巴黎。

Lumir是一名编剧，由于从小就得不到母亲的关心，所以她在和丈夫结婚后就逃离了母亲，一直生活在美国。

比诺什饰演的Lumir

而伊桑·霍克所饰演的Hank是一名美剧演员，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妻子的家中。而Fabienne对自己这位同样是「演员」的女婿，颇有点看不上眼的意思。

伊桑·霍克饰演的Hank

虽然目的是想要祝贺母亲的回忆录顺利出版，但其实Lumir的心中也有不悦，她责备母亲并没有在出版前将书稿寄给她看。

毕竟，在看透了母亲的为人及性格后，她早就料到这本自传中可能会出现很多不符合实情的描述。

果然，Fabienne在书中把自己描述成了一位对女儿充满关爱和呵护的慈祥母亲，字里行间都流露出自己对女儿无微不至的照顾。

动图截自网络片段（下同）

Lumir斥责母亲欺骗了所有人，书中没有一处描写是真相。而Fabienne则很淡定地表示：「我是演员，我不能说出赤裸的真相，真实是没法打动人的。」

令Lumir更为气愤的是，在这本书中丝毫没有提到关于Sarah的任何信息。

Sarah是Fabienne的挚友，也是一位英年早逝的传奇女演员。在Lumir的童年时期，总是Sarah陪伴着她，在她心目中，她更像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母亲。

尤其是，当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抢走过挚友的宝贵角色，但却丝毫没有在自传中表现出任何愧疚时，Lumir感觉更是难以接受和原谅。

「我为什么要对Sarah的死表示愧疚？这是我的自传，我可以决定写什么不写什么。」Fabienne振振有词地说道。

眼下，Fabienne接了一部新戏，和她搭档的是法国当前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Manon。

Manon年轻美貌，性格善良，且极具表演天赋，坊间都称赞她是「小Sarah」。

Manon和Fabienne英年早逝的挚友Sarah神似

然而，就在戏快要开拍之时，担任Fabienne私人助理多年的Luc却决定要辞职走人。

表面上Luc是以告老还乡为由，但实际上却另有隐情。他的离开，也和Fabienne对周围人缺乏关心有很大的联系。

动图截自香港版预告片（下同）

无奈之下，女儿Lumir只好在这段期间成为了母亲的私人助理，不仅要面对母亲的所有要求寸步不离，同时还要安抚母亲的情绪、督促母亲的工作。

从家到片场，本来就心生隔阂的母女俩这下更得每时每刻都呆在一起。

强势且不够理解的母亲、缺爱而心生怨恨的女儿，两人之间的矛盾和误会能解开吗？

观看《真相》，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导演将自己的风格完完全全融入到了整个故事之中，所有的技巧均是为叙事服务。

整体的氛围恬淡、宜人、舒适，且带有一丝法式幽默，我甚至一度忽视了这是一部「是枝裕和作品」。

在跨语境创作中，能够做到如此「毫无违和感」，这是非常难得的。

但同时，这部作品从骨子里仍然是很日式很东方的处理思路。

无论是人物的状态、情绪的展现，还是矛盾张力的烘托，都仍然是是枝裕和所十分擅长的「化骨绵掌」的手法。

我们以往所看到的法语片，在展现冲突时往往是很具备冲击力的，爆发、争吵、撕逼，怎么抓马怎么来，甚至会出现因为各种生活琐碎而吵到不可开交的场景，特别外放且直白。

但是在这部片子里，虽然对白仍然是法语，但是整体的内核却依旧是东方文化中的那种内敛而隐晦的方式。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肢体冲突，甚至连正面展现矛盾的场景都很少。

所以，在看惯了法国人的「撕逼大戏」后，突然有一天跟你语重心长的走心交流，这种转变还挺有趣的。

它让你慢慢去忽视掉那些刺激的、冲动的瞬时情绪，而更着眼于某种更细腻的、温情的、延绵的情感。

而这种情绪，往往才是我们看一部家庭戏中，真正打动我们的「润物无声」的那一部分。

有人说，是枝裕和可能是所有大师中，最擅长描绘「和解」的一位。

翻阅他的作品履历，一直以来所关注的都是来自家庭的羁绊、情感的联系、以及在面对冲突时的和解——不仅是与他人的，更重要的是与自己的和解。

是枝裕和和他的「缪斯」树木希林

《真相》中仍然有大量的对于家庭中不同人物关系的展现，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几段母女关系。

Fabienne和Lumir这对母女显然是整部影片所刻画的重点，两位实力派女演员也毫无疑问撑起了整部戏。

在影片的一开始，Fabienne在接受一位对她无比崇拜的记者的采访时，就展现出了她高傲且难以接近的一面。

她拒绝回答已经回答过的问题，让记者自己去找，甚至将一位还健在的女演员误当作已经去世，口无遮拦，心高气傲。

出现在片头的采访段落

相比母亲，女儿Lumir的性格则显得沉稳很多。

她不仅要应对母亲颇有些「公主病」似的脾气，同时还要替母亲处理好各种人际关系。

她的善解人意和温柔，更像是挡在母亲的锋利和张扬前的润滑剂。

某种程度上来说，女儿虽然没有继承母亲的性格，但是她们二人更像是站在天平的两端，形成了某种互补性，产生了微妙的对比。

Fabienne欺骗女儿说自传印了10万册，但事实上只有一半。虚荣浮夸的性格通过这一个小细节就展现了出来

而Lumir的小女儿Charlotte，她像是妈妈和外婆之间关系的某种黏合剂。

在她的心目中，外婆是一个会魔法的「魔女」（因为以前曾演过这样的角色），她不敢和外婆亲吻，也表现出一定的距离感，但仍会被眼前这位气场强大的女性的魅力所吸引。

而Lumir也会借自己的女儿之口，对母亲说出那些可能面对面时难以启齿的话，让母亲感到欣慰和满足。

虽然她并不完全理解大人的世界，争吵、感动、眼泪、喜悦，这些对她来说，都只是外界的变化。

但她仍然像是个小精灵一般，拿着小小的相机，就像是杨德昌《一一》里的小洋洋，通过自己小小的视角，静静记录着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

除了这两对母女关系外，影片其实还侧面展现了另外两对母女关系。

其一是Sarah和Lumir这对没有血缘但「亲似母女」的关系。

Sarah在片中并没有具像化的外在，我们只是在众人的描述中，才能逐渐拼凑出一个完美善良、才华横溢的女性形象。而她对整个家庭里众人的影响，成为了我们理解整个故事的前提。

另一重关系则是Fabienne和她的母亲这对母女。

导演巧妙地隐去了这一角色，只在简单的描述中让我们知晓，Fabienne的母亲在她非常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女两人的关系也并不好。这或许为她日后独立坚强的性格养成做出了铺垫，也多少让我们理解了她对待自己女儿的态度。

而影片的男性角色则更多地作为配角，以此来烘托两位女主角性格的丰富和立体。

来自美国的女婿Hank，他作为一个外来文化的视角，虽然并不精通法语，但在面对妻子和丈母娘之间的矛盾时，一方面要陪着妻子营造出目前生活幸福家庭美满的形象，另一方面也要承受岳母「现在什么人都能当演员」的玩笑嘲讽，他夹在中间的尴尬处境，让人莞尔一笑的同时也颇让人心有戚戚焉。

「毒舌」岳母对女婿的揶揄：「演员这头衔（对他来说）太大了。」

而围绕在Fabienne身边的三位男士，也都从不同侧面展现出她为人的强势和高傲，丰富了这位影坛巨星在生活中展现出的各种细节。

她的私人助理Luc，一直以来料理着她的工作和生活起居，陪伴着她，任劳任怨；

Luc不仅是Fabienne身边多年的助理，更是看着Lumir长大的「家人」

她的前夫，也就是Lumir的亲生父亲Pierre，虽然和她已经分开，但其实对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始终都抱有无限的爱意；

已经和Fabienne离婚的Pierre

而她的现任丈夫Jacques，虽然也很爱她，但更像是这个家里的厨子，除了吃饭的时候以外，甚至都没什么存在感。

Fabienne的现任丈夫Jacques

在Fabienne自己看来，她的坚强、不羁、独立和勇敢是她行走世界的武器，她可以不在乎身边亲人的眼光，因为她活在银幕上，活在观众心目中。

面对女儿埋怨的泪水，她可以毫无怨言地说出：「我喜欢做一个坏母亲，坏朋友，好演员。如果你不原谅我，观众们会原谅我。」

Fabienne是那么的自信和无畏，然而当她意识到作为演员的她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意气风发时，她坚定的眼神背后，同样闪过了一丝无人知晓的落寞。

从结构上来看，《真相》很容易让我想起《步履不停》（2008）。

同样是子女一家从外地回到久违的家中，也同样是因为死亡让整个家庭的所有人都蒙上了一层阴影；甚至，就连德纳芙「毒舌」的样子都像极了外冷内热的树木希林奶奶。

《步履不停》海报

不过《真相》的基调要更欢快，情绪也相对更活泼。

如果说《步履不停》的故事发展就像是它的片名一样，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的话；那《真相》更像是一蹦一跳的小跳步，轻盈、可爱，一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跤，爬起来揉揉腿又继续往前了。

但在这种轻松和欢快的氛围中，我仍然能感受到某种剧情以外、来自人物本身的淡淡伤感气息。

这其中，首先是导演对「时间」这一概念的使用。

在影片里，并没有什么正面展现时间变化的情节。但是，在展现Fabienne性格里强势、难搞、对周围人不屑的同时，也侧面表达了缘由：是时间塑造了如今的她，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Fabienne拥有美貌和天赋，也有着作为明星特有的傲气和骄矜。因为她知道，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一切是她应得的，她付出了所有的努力，站在众人仰望的高度，拥有名誉地位的她又怎么能轻易地被如今这些年纪轻轻、资历尚浅的后辈们打败？

然而她却发现，时间赋予她的，也会从她手中夺走。

自己已经愈发衰老、有时记不住台词、演戏的时候容易被分心，甚至面对优秀后辈们所带来的压力时，她也胆怯了。就好像，属于她的那道光，突然就暗淡下去了。

如果连自己仅有并热爱的表演都已经不能够令她感到骄傲，那还有什么是属于她的呢？

这时，你会发现，所谓的名誉、事业，还有美貌，在时间面前，都是短暂且脆弱的。而时间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的烙印，这些才是永恒的。

而这段情节很难不让人联系到Fabienne的饰演者德纳芙，她本人的演艺经历。

作为法国的电影女神和全权代表，也是法国公众投票选出的法国国家象征，估计法国人对她的爱戴恐怕只有埃菲尔铁塔能与之相比。

年轻时的凯瑟琳·德纳芙

然而美人也会老去，如今已年近古稀之年的她，不知在出演这个角色时，有多少是她本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感受。

影片中有一段非常有趣的情节，Fabienne说那些伟大的演员们姓名的首字母都是一样的，比如米歇尔·摩根（Michèle Morgan）、西蒙·西涅莱（Simone Signoret）、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阿努克·艾梅（Anouk Aimée）等。

当有人提到了碧姬·芭铎（Brigitte Bardot）的名字时，她略带不屑地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

「一般般吧。」

碧姬·芭铎是另一位法兰西女神，她常和德纳芙放在一起，被形容是「满足了男人的所有幻想」的女性

一方面德纳芙的神情让人觉得可爱，另一方面，这场戏不由得让人好奇，德纳芙本人和她所饰演的Fabienne在现实中究竟有多少重合。

此外，影片中反复出现了「记忆」这一概念。

片中，Fabienne接下的那部和「小Sarah」Manon搭档的戏名叫《关于我母亲的回忆》。

故事讲的是一位身患重病的母亲，只剩两年的生命，于是她不得已到太空去生活治疗，因为那里的时间过得要慢得多。同时，她决定每隔七年回到地球看看自己的女儿。

这个概念其实早在诺兰的《星际穿越》（Interstellar，2014）中就已经用过，正所谓「天上一日，地上千年」。

不过，虽然这么做成功「欺骗」了时间，获得了额外的生命，但这样的陪伴也未免太过于残忍。

事实上，这部短片是真实存在的。

2016年，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所创作的这个故事被改编成短片《美丽梦中人》（Beautiful Dreamer）。

短片《美丽梦中人》海报

而是枝裕和将其沿用到了电影《真相》中，安排了这样「戏中戏」的设定。

在这个「戏中戏」里，Manon饰演去到外太空的母亲，而Fabienne则饰演已经年迈的女儿。

在记忆、遗忘，以及日夜无尽的思念中，年迈的女儿拼命搜寻着脑海中关于母亲的回忆，却发现回望一生，关于母亲的回忆屈指可数，且都已面目模糊。

影片和现实形成了某种神奇的互文，Fabienne和Lumir这对母女也开始分别反思彼此给对方留下的记忆。

导演通过角色之口，说出了那句贯穿全片的主题「不要相信你的记忆」。

这句话在片中出现了多次，它也在反复提醒着我们，记忆会模糊、会被遗忘，更重要的在于，记忆是会骗人的。我们每个人曾经坚信不疑的事情，到头来可能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对于女儿Lumir来说，作为演员的妈妈将所有光鲜亮丽的一面展现了出来，但是却隐瞒了生活中最重要的真相。

然而，对于母亲Fabienne而言，生活的真相中却隐藏着一个更加难以启齿的秘密。

原来，回忆录中所描写的虽不是真相，但Lumir一直以来认定的「真相」也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这时我们似乎才理解了Fabienne的那句「真实是没法打动人的」背后所蕴含的意义。

是啊，人们期待真相，但同时也害怕真相。真相往往不仅不会让人感动，甚至可能会伤害到对方。

虽然在影片的最后，母女二人还是达成了短暂的和解。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想要真正与生活和解，又谈何容易？

我们谁又不是背负着对家人的爱与恨，孤独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呢？

拨开生活的层层迷雾，我们能看到散落在时间和记忆缝隙中的真爱和埋怨、陪伴与离别、包容和误解、羁绊与芥蒂。

它们构成了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成为了一家人连接彼此难以割舍的血脉。

这或许才是影片所真正想要表达的。

影片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并不刻意制造圆满，而是理解残缺的价值；它不强求故事的认同，而是注重情绪的共振；它也不执着于理解和原谅，而是鼓励感受并接纳真实。

因此，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真相》或许比不上是枝裕和此前的一系列日式家庭片，但仍是一部非常精彩且饶有余味的描绘家人牵绊的温暖佳作。

就像影片开头和结尾所描绘的那样：

树叶变成金黄，缓缓落下，阳光洒在草地上，亲吻着脚下的土地。

阵阵秋风吹过，树影婆娑晃动，不远处传来地铁行驶的轰鸣，天真的孩子在院落里自在奔跑嬉戏，一家人同时望向蔚蓝的天空。

这短暂的诗意，才是生活永恒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