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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运富、何余华:汉字超语符功能论析

汉字超语符功能论析

李运富、何余华




通常认为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记录语言是文字存在的唯一理由,所以文字是语言的翻版,语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文字符号只有转换为对应的语言符号才能表达意义(索绪尔,1996:50-51)。这就是说文字只有语符功能。但实际上文字还具有超语符的功能,至少汉字是如此。汉字的“超语符功能”不是指汉字本身的形体和结构在造字环境下的构意和文化义,而是指在使用状态下的具体语言环境中表达了某些超出语言中对应符号的内容,也就是语符链中的汉字含有相应语符无法传达的某些信息,这些信息不是来自语言符号而是源自汉字的形体,所以我们把它称为“汉字的超语符功能”。本文将分别不同情况,比较系统地探讨“汉字超语符功能”的运用形式、表达效果和功能理据。


一、利用汉字构件表达超语符信息


汉字是由构件组构的一套符号系统,反过来说,汉字也都是可以按照构件功能来分解的。在构字的层面分解构件,其功能是内含的,只跟全字对应的语符相关,而不能作为独立的字符表达或记录语符,因而构件理论上应该属于造字或析字系统,不属于用字或语符系统(李运富,2012:138-158)。但是由于汉字构件功能的可解释性,加上许多构件可转化为成字,所以在汉字的实际使用过程中,组成汉字的构件有时会被有意地当作“字符”来发挥作用,这时的构件并不等于造字的构件,构件的功能也不再是担当参构字的理据。这种具有语意表达层面功能的构件通常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构件隐含在语符链的字符中,二是构件转化为字符明显地串在语符链中,它们的作用都不是直接表达相应语符的意义。


1.1 构件隐含在字符中表达超语符信息


汉字记录语言是以全字为单位的,如汉字符号“某”记录语言符号{某},因而汉字“某”能够表示汉语{某}的音义信息。但有时汉字“某”除了整体表示汉语{某}的对应信息外,还可能通过某个构件的功能显示语言中仅凭{某}感知不到的信息,也可能完全不用{某}的语符义而只取“某”字内部的构件义。


1.1.1 全字表达语符义而构件暗示语境义

在早期的古汉字中,经常可见多个字形记录语言中的同一个词,但不同的字形由于构件不同可以用来区别词在具体语境中的不同所指,而语言中的词是没有意义差别的,所以这种汉字比它对应的语言符号表义更具体更丰富,溢出了语言符号的功能。与田猎及牲畜有关的卜辞中就大量存在这类现象(刘兴林,1994),它们多以某个表义构件作为基础构件,在不同的语境中根据涉及对象的不同换用不同的构件,从而产生具有专指意义的异体字。这些异体字共同记录着汉语中的某个词语,这个词语作为语言符号的意义是相同的,而由于用字不同,字中的不同构件往往能够显示具体语境中与这个词语相关的不同主体或不同对象的信息。如语言中的语词{牧}只能表示抽象的“放养牲畜”义,至于放养的是什么牲畜,就得根据语境的实际情况去判断了,但甲骨文中记录语词{牧}时,却通过构件不同的字形来显示这个语词无法确定的信息,用从牛的形表示放养牛,用从羊的形表示放养羊,用从马的形表示放养马,对象信息非常清晰。记录词语{逐}表田猎追逐义时,甲骨文也存在从豕、从犬、从鹿、从兔等不同形体,它们最初也具有区别不同田猎对象的功能,后来才逐渐同用,混而不别,并最终选用“逐”一个字形来对应{逐},构件的区别对象的功能不复存在。再如同是记录捕鱼义的语词{渔},卜辞中根据捕鱼方法的差异也有不同的形体,如形。字符“牢”“陷(臽)”“牝”“牡”“祭”等在甲骨卜辞中也都存在类似的情况,大都经历了“以形别义——混而同用——优选某字”的演变过程。


其实现代汉字也有这种情况,如“他、她、它、牠”共同记录汉语中的第三人称{},并未分化成不同的词,而书面上看字形我们却能区分“他”字表达的是男性第三人称,“她”字记录的女性第三人称,“牠”字用来指称动物,“它”字用来指称事物。同样,第二人称代指{nǐ}的性别也可以通过字形来区分:“你”指称男性,“妳”指称女性。这种区别作用是它们对应的语言符号所不具备的。


据说纳西族的东巴文中也大量存在字形随语言环境而变化的情形(郑章应,2009),如记录语词{放牧},当语境中的放牧对象为牛时,从人执杖牧牛作,当放牧对象为羊时,从人执杖牧羊作;记录语词{劈砍},根据所劈对象的差异,劈砍对象是土地时作,劈砍对象是人时作,劈砍对象是树木时作,分别写作不同的形体;记录语词{躲避},根据躲藏处所的不同,躲于岩下写作,躲于箩下写作,躲于树下写作。这种字形用不同的构件表示不同的语境意义,不是对应语言符号的常规语言意义。


1.1.2全字表达语符义而构件暗含言外义

这种情况有时是为了某种特殊的需要,把原来记录某个语词的用字加以改造,使其在记录这个语词的同时,通过新的构件组合暗含着该词意义之外与语境无甚关联的某种意义。据史书记载,唐朝武则天当皇帝时曾先后新造过17个字,如“曌”(照)、“𠁈”(君)、“𢘑”(臣)、“圀”(国)、“𤯔”(人)、“𢀰”(初)、“𠦚”(年)等。这些词语本来都有通用的对应字符记录,武则天为什么还要另外造字呢,显然不完全是为了记录语言,而是想赋予这些字符某些语言之外的含义,这些言外之意就是通过新的构件及其组合来实现的。


例如武则天姓武名{照},对应的“照”字从火昭声,昭又有明义,原来的造意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武则天想让世人知道,女人跟男人一样能当皇帝,君临天下的不应该只是男人,于是把记录自己名字的“照”字改造为“曌”,以体现她的这种深刻意图:日月当空照,日代表阳,象征男人,月代表阴,象征女人,日月(男女)地位是平等的。后来骆宾王写《为徐敬业讨武瞾檄》,檄文中故意把“曌”又改造为“瞾”,“瞾”字上部从“瞿”省,《说文解字》:“瞿,鹰隼之视也。”不由得使人想起夜鹰那两只可怕的眼睛:
。显然这个字改为鹰眼当空,意在比喻武则天像鹰瞿一样凶残可怕,暗示这样的残暴统治应该推翻。再如“国”字原本外囗内或,外义内声(古文字“或”同“域”,可看作会意),构意也十分清晰,可武则天听信人言,以为“或”与“惑”形音皆近,国内迷惑而不祥,于是另造“圀”,表示八方土地都属于武氏天下。另据传说,还有人建议武皇帝把“国”字改为“”,以显示整个天下都是武家的;后又有人说“”字暗含武困囗中意,犹“囚”字人困囗中,大不吉利,于是献“”字者遭到斩首。其他武氏新字也大都在表词之外暗含某种特殊的寓意,如“君”(
𠁈)暗含“天下太平”或“天下大吉”意,“臣”(𢘑)暗含“忠于一人”意,“人”(𤯔)暗含“一生一世”意,“初”(𢀰)暗含“天下光明普照人间大地”意、“年”(𠦚)暗含“千千万万”意。这些寓意尽管比较隐晦,也不是语境中必须的,但只要留心观察字形包含的构件(有些构件稍有变形或共笔),就能体会出造字者和用字者的意图,因为这些主观“会意”式的构件组合跟“地”(埊)等具有客观理据性的构件组合会意是不一样的,它带有造字和用字者的主观愿望。


民间有许多新造俗字,有的可以用于某些特殊场合,如商场里经常见到的“小心掱手!”,其中的“掱”正字作“扒”,因为人们骂小偷为三只手,改为“掱”字,更能警醒人们提防“三只手”。又如“喜”字在结婚时往往写作“囍”,也是为了体现双喜临门、好事成双的心理和愿望。这些字在使用时也不仅仅是为了记录{扒}{喜}等语符,其暗含的言外之意一般并不难体会。


还有不少地名、人名、商店名的用字,也往往在名称之外暗含着字形构件的某些意蕴。例如六朝古都“洛阳”,汉代以前用的是“洛”字,《说文解字》:“洛,水。出左冯翊归德北夷界中,东南入渭。从水各声。”“洛”为水名,古代山之南水之北称阳,洛阳在洛水的北面,故称“洛阳”,字当用“洛”。但由于统治者的迷信,汉代认为自己于五行属“火”,应忌“水”,故改用“雒”字,事见《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松之注引鱼豢《魏略》:“诏以汉火行也,火忌水,故‘洛’去‘水’而加‘隹’。魏于行次为土,土,水之牡也,水得土而乃流,土得水而乃柔,故除‘隹’加‘水’,变‘雒’为‘洛’。”《汉书·地理志》颜师古注:“如鱼氏说,则光武以后改为‘雒’字也。”晋张华《博物志·地理考》亦载其事。今按,“雒”为鸟名,连“阳”无所取义,可谓“不辞”。如若同音假借,从“各”得声者众,何以选用“从隹各声”的“雒”呢?其实用“雒”正是取与“隹”相关的“火”意,因为五行南方属“火”,而南方的神物标志正是“朱雀”,俗称“火鸟”。本来也可以改用“烙”字的,但那太显白,不含蓄。同样的因为避凶求吉,到曹魏黄初元年,“雒阳”又改回了“洛阳”。可见汉魏统治者更换“洛”“雒”的用字,并非表示语言中的地名有什么不妥,而是迷信五行相生相克,借助字中的构件“水”和“隹”(火)以赋予有利于本朝命运的寓意。


再如中国人给小孩取名前往往要先算命,如果说命中缺水,那名字中一定会放上“淼”之类含有构件“水”的字;如果说命中缺火、土、金、木,那也一定会取个“焱”“垚”“鑫”“森”之类含有相应构件的名字。命名用字除了寄寓五行相生的意思外,还可以蕴涵其他许多美好的愿望,如人名中常用到的“喆”字,本是“哲”的异体字,但因其包含两个构件“吉”,除了标记音义外还能传达出父母希望孩子一生吉祥如意的愿景。有个卖鱼的商铺取名叫“晶晶众鱻鑫”,“晶晶”是店主的名字,“众鱻鑫”是鱼店的名字,合起来除了记录相应语词的音义而成为店名外,显然还能传达出名称之外的某些寓意,即这些字中的构件暗含着店主的愿望:每一天都有很多人来店里购买新鲜的鱼从而让店主赚得很多的金钱。这些含义当然不是名称本身表示的,而是文字的构件透露的(六个“日”三个“人”三个“鱼”三个“金”)。


1.1.3全字表达语符义而构件具有烘托义

这种情况主要见于利用字形做成的对联。某些对联除了音义语法的对仗外,字形之间的构件互有关联,彼此呼应,往往还能烘托出某种特殊意趣,通过形体视觉的感受加深读者的印象。例如:


(1)      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

(2)      泪洒湘江流满海,嗟叹嚎啕哽咽喉。

(3)      浩海汪洋波涛涌溪河满注,雷霆霹雳霭云雾霖雨雱霏。

(4)      远近达道逍遥过,进退连还运遇通。


例(1)据说是关于镇海楼的一副绝对,字符除了紧扣海边炮台写意外,更以上下联字符的构件中依次包含“火、金、水、土、木”,从而传达出语言之外的内容,海边炮台为“五行”铸就,具备五种元素,所以固若金汤。例(2)至例(4)则是上下联字符以同样的偏旁部首配成,目的在表义之外借相同的构件营造意境,增加视觉冲击感。如(2)是一位文人祭奠投江而死的屈原写下的诗句,上联七字都包含表义构件“氵(水)”,让人联想起屈原投江和作者赋诗时因悲痛而泪流成河,下联七字都包含表义构件“口”,作者赋诗时而嚎啕大哭时而泣不成声的场景跃然纸上。例(3)是某地的海神庙悬挂的对联,以满眼的“氵(水)”“雨”传达出海神司雨的职能,也寓意百姓祈求海神保佑风调雨顺。(4)是流传至今的车马店的名联,全部字符包含有构件“辶”,既是车马店功能的写照,更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寓意路路畅通、马到成功。


1.1.4 全字虚表语符义而构件表实际义

有时用某个字,字符所代表的语言意义是虚的,作者实际表达的意义暗含在字符的构件上,构件的意义往往也并非构字的原义,而是用字者特意关联或特意赋予的,需要“智慧”才能理解,所以也常带有调侃和开玩笑的智巧意味。例如:


(5)      人饷魏武一杯酪,魏武啖少许,盖头上题“合”字,以示众。众莫能解。次至杨修,修便啖,曰:“公教人啖一口也,复何疑?”(《世说新语·捷悟》)

(6)      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忻。(《世说新语·简傲》)

(7)       传说和珅家里修造了一间亭子,想要大学士纪晓岚题字。纪晓岚灵机一动题了“竹苞”二字,和珅乐不可支,以为出自《诗经·小雅·斯干》:“如竹苞矣,如松茂矣”。谁知有次乾隆皇帝驾临和府,看到题字后,哈哈大笑,说:“这是纪晓岚嘲笑和爱卿家里不学无术,个个草包啊!”


对于例(5),一般人会从全字的语符义考虑,苦思冥想曹操写的“合”字与该字对应的音义是什么关系,殊不知,曹操是将想要表达的语意暗含在“人一口”三个构件上,并将“人一口”组合成“合”字,杨修的过人之处在于将字符分拆成构件来理解其意,尽管“人一口”并非“合”的客观构字理据,但却符合曹操的用字之意。例(6)“鳳”字包含“鸟”“凡”两个构件,嵇喜不懂分拆字形构件,将吕安“凡鸟”的骂人话反当成是赞语,此处“凤”字原本记录的{百鸟之王}的音义只是表面的虚设,用字者所要传达的实际信息放在将字符分拆以后的构件里。例(7)纪晓岚所要表达的实际信息不是“竹苞”二字对应的语符音义,而是暗含在字符构件上的音义“个个草包”。可见出于特定的修辞目的,字形表面上表示了一定的语言意义,说话人真正要表达的却是隐藏在字符构件中的言外之意。这种超越字符语言意义的表达方式,一方面可使表达含蓄委婉、风趣幽默,尤其像例(6)“凡鸟”、例(7)“个个草包”的骂人话经过字符表面的掩饰,绵里藏针、不温不火,嘲讽效果更加突出;另一方面可使汉字的运用富有趣味性,显现出用字者高超的智慧和极富魅力的表达能力。


全字虚表语符义甚至可以虚到完全不表,而纯粹通过构件的重新分析来表达跟字符对应的语符之外的新义。例如:


(8)      她勇敢地问:“喜欢我吗?”他回答了,但没有声音,也没有言语。只做了一个“吕”字。(周立波《山乡巨变》)


例(8)中的“吕”字与它通常所记录的语言符号{吕}(表姓氏或古代乐律名称)没有任何关联,这里只是利用“吕”字的形体结构“口对口”传达出男子亲吻了女子的意思,语句“只做了一个‘吕’字”可以换说成“只做了个亲吻的动作”或“只吻了她”,但就表达的委婉含蓄,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而言,与用“吕”字表达相差甚远。


这种用某字而并不记录相应的某词,仅取字形构件表示词外之意的现象在现代的网络语言中异军突起,比较常见。如“槑(méi)”字,《集韵·灰韵》:“梅,古或作槑”,表示的是语言中的梅树梅花义,可在网络“槑男槑女”“槑完槑了”等表达中,“槑”不是{梅}的字符,也没有对应的语言单位,而是由该字并列的两个“呆”构件,想象出很呆很傻、比呆还呆的意思。再如把“兲(天)”分解为“王八”两个构件用来骂人,把“烎”(音yín,光明)按照“开火”想象,在网络游戏中表示“遇强则强,斗志昂扬,热血沸腾,你越厉害我越要找你挑战,希望在竞争或对抗中一比高下”等无法跟语符对应的超语言意义,都属于这种情况。


1.2构件串连在语符链中表达非语符信息


上面所说的构件都处于字符内部,没有在语符链中独立出现,所以构件不对应语符,其表意功能是暗含的,需要读者根据文化背景或者语言环境去体会。如果本来属于某个全字的构件却被当作字符在语符链中出现,那按理应该记录了语符义,但实际上也有不表示语符义或者表面上有语符义而实际所指属非语符义的情况。这种情况大都带有游戏性质,不同于日常的语言表达。


1.2.1构件字符和由构件组合的全角字符在语句中共现

这种情况多见于利用字形离合关系做成的对联中,对联表面有完整的语义表达,而其中暗含着某些字符的构件离合,所以也有很强的形体智趣享受。例如:


(9)      鉏麑触槐,死做木边之鬼;豫让吞炭,终为山下之灰。

(10)  冻雨洒窗,东二点,西三点;切瓜分客,横七刀,竖八刀。

(11)  二人土上坐,一月日边明。

(12)  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女卑为婢,女又可称奴。


例(9)中的“木边之鬼”就语符义而言是扣住“死”字说的,但同时又是前句“槐”字构件的拆分,或者反过来说“槐”是“木边之鬼”的组合。下联“炭”与“山下之灰”的关系同。例(10)中“东二点,西三点”既是对“冻雨洒窗”的实景描绘,同时也是对“冻”“洒”二字构件的巧妙拆分,“二点”指构件“冫(冰)”,“三点”指构件“氵(水)”。同理,“横七刀,竖八刀”既是对“切瓜分客”语意情境的描绘,也是对“切”“分”二字形体结构的巧妙说明。例(11)是金章宗和李妃的对联,上联将“坐”字分拆开,既是应景之作又符合构形理据;李妃倒也机智,将“日、月”组合出“明”,皇帝为“日”,妃子是“月”,月只有在日边才能拥有光辉,暗含的构件义巧妙地应合了当时的人物关系。例(12)是苏小妹和佛印的趣联,表面是讲的是事理,暗地里巧含智趣,因为“人曾”组合为“僧”,“人弗”组合为“佛”,“女卑”组合为“婢”,“女又”组合为“奴”,这些构件字和组合成的字都巧妙地镶嵌在句子里,既表语义,又显字趣。


这种离合文字构件形成的对联有时仅仅是为了游戏,并无实际语言价值,但其中总有部分是可以按照语符理解的。例如:


(13)   四维罗,马累骡,罗上骡下罗骑骡;

八牛朱,犬者猪,朱后猪前朱赶猪。


此例的“四维”“马累”“八牛”“犬者”只是单纯对“罗”“骡”“朱”“猪”四个字的形体拆解,跟作为姓氏的“罗”和“朱”,跟作为动物的“骡”和“猪”都没有语义关联,可见不是语符的组合,但后句“罗上骡下罗骑骡”和“朱后猪前朱赶猪”却是符合逻辑事理的语言表述,后面的语言表述巧妙地呼应了前面的字形拆解。


1.2.2 由构件字符构成语句而相应的全角字符不共现


如果将某字的构件转化为字符构成语符链,而与构件相关的字符却不在语句中出现,那就带有字谜的性质,需要读者用点心思去猜解语句的实际所指。这时语句中的字符表面上记录的是语符,有一个完整的语符链,也有明确的语义,但实际上是在分析某个字的形体,目的在智巧游戏,并没有什么语言价值。换句话说,字谜的谜面往往用某个字中拆分出来的构件(并非造字构件,也包括随意拆分出来的某个部件或笔划)组成语句,目的是为了扣谜底,而不是为了交际需要,所以语句中有些构件字符的功能是超语符的。例如:


(14)  十年枕戈不脱衣。

(15)  见人就笑;有耳听不见。

(16)  夫人莫入;拿不出手。

(17)  给一半留一半;半真半假。


例(14)属“合成谜底法”,由两个以上的构件字符合成谜底字形。谜面“十年枕戈不脱衣”,取其中构件字符“十、戈、衣”组合成谜底“裁”字,“十、戈、衣”对应的语符义跟它们实际表达的作为“裁”的构件也无关。例(15)属于“谜底加字法”,通过告知谜底加上一字所组成的字用以暗示谜底。“见人就笑”,意思是谜底加上“人”构件就成了“笑”字,由此得知谜底为“竺”,句中的“人”表示的并非{人}这个词,而是“人”这个字形,“笑”也不是哭笑的{笑}而是“笑”这个字形。“有耳听不见”是说谜底加一“耳”构件就成为听不见的“聋”,因此谜底应为“龙”字,其中的“耳”也并非语词{耳},而是指字形“耳”。例(16)属“谜底减字法”,告知一字减去某一构件而得出谜底。如“夫人莫入”意思是在“夫”字的基础上减去“人”构件,得到谜底“二”,句中的“夫人”与其对应的语言符号毫无关联,实际上指的是“夫”字中的“人”形。“拿不出手”这里表示的也不是语符义,而是指“拿”这个字形不出现下部的“手”形,那谜底就是“合”字。例(17)属“离合法”,即先离后合,拆取两个字符中的部分构件组合成谜底。如“给一半留一半”跟给予和留存的语符义无关,实指“给”字的一半形体“纟”和“留”字的一半形体“田”,两个构件组合起来就是谜底“细”字。同样,“半真半假”是取“真”字的一半“直”和“假”字的一半“亻”再合成谜底“值”字。


上述语句中的构件字符并不表示跟字符对应的语符的语义,而是实指字形。由于没有具体语境,属于纯粹的字谜游戏。这种字谜性质的超语符功能也可以构造比较完整的语境,但其中的相关字符仍然指字形而言,不能按照语符的意义去理解。例如:


(18)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汉代民间《怨歌》)

(19)  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魏武谓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世说新语·捷悟》)


例(18)的“千里草”表面上指茫茫草原上的草,实际上指由这三个字形(草取艹形)组合起来的“董”字;“十日卜”表面上可以理解为连续占卜十日,实际指由这三个字形组合起来的“卓”字。可见作者的这两句话并非要表达“千里草、十日卜”对应的语符意义,而是指字形组合后的“董卓”二字。东汉末年董卓专权跋扈,百姓苦不堪言,但慑于董卓淫威不敢公开反抗,只能用这种离合字形的方式含蓄地表达怨恨。例(19)更为隐晦,要将字面语符义做同义解释,而解释的语句不能再按语符义理解,必须落实到用来组合谜底的构件字形:“黄绢”即“有色丝绢”,“色丝”组合为“绝”字;“幼妇”即“少女”,“少女”组合为“妙”字;“外孙”乃“女儿之子”,“女子”组合为“好”字;“齑臼”是“承受辛物之臼”,“受辛”组合为“辞(辞)”字。整个语段的言外之意是字形组合得出的“绝妙好辞”。这种表意方式既不同于正常的字符记词表意法,也不同于构件理据析字法,明显带有游戏的文化意味,应该是先秦就已存在的“隐语”(谜语)文化事象对汉字使用带来的影响。


也有直接将某个字的形体拆分为几个构件字而镶嵌到语句中,这几个字符的功能只是代指被拆的原字,不表达它们各自对应的语符意义。这种情况形式上像字谜,实际上没有字谜的语符义伪装,而是直接把拆分的构件字组合起来就能获得代指的原字。例如:

(20)  他们就动手打起来,有的丘八还跑上戏台胡闹。(巴金《家》)

(21)  肖队长说:“看是谁打八刀,跟谁打八刀。”肖队长说到这儿,笑着加一句:“童养媳是不准打八刀的”。(周立波《暴风骤雨》)

(22)  张俊民道:“胡子老官,这事凭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寸身。”王胡子道:“我那个要你谢。”(《儒林外史》)

(23)  我送来一包毒药,夫人可叫心腹丫头给十八子送茶时下在壶里,岂不结果了么?(姚雪垠《李自成》)


例(20)读者看到的字符是“丘八”,但与“丘”“八”相应的语符义无关,而是指由“丘八”组合成的“兵”字,所以“丘八”的功能是超语符的。例(21)中的“八刀”是“分”字的拆分,“八刀”作为字符在句中也是代指“分”字而非记录相应语符。例(22)张俊民所要表达的是“谢”,但没有直接说出,而将该字拆分成三个字符“言、寸、身”用到句中代指,听话人在接收信息后,如果仅仅领会“言、寸、身”的语符义是难以理解句意的,必须将“言、寸、身”组合为“谢”字才能准确破译说话人的所指。例(23)中的“十八子”也非语符义“十八个孩子”,而是代指“李”字,“李”又代指“李自成”。


这种拆分字形构件嵌入语句而代指被拆字的用字方法,在当代网络用语中也时常见到。如表达“强”义说成“弓虽”,表达“好帖”义说成“女子巾占”,多是出于求新求异的心理。这些拆分字形的构件字虽然连贯在语句中,实际上并不表示语符义,而是指超语符的字形,只有将它们组合成原字,才能由原字表达语符义,从而准确领悟说话人的意指。


 

二、利用汉字外形表达超语符信息


构件是构字单位,不是记录语言的符号,汉字使用中让构件表示出的意义是超语符的。即使全字,如果不表示全字对应的语言单位,而是利用全字的外形来显示某种信息,那也是超语符的功能。利用全字外形表达超语符义的情况主要有两种。


2.1 借字形譬况事物形状


有时虽使用汉字但不记录汉语,也就是跟该字对应的语言符号的音义无关,而纯粹以字的外形譬况某物的形状,这种语境下的字符功能不在记录语言的音义,所以是超语符的。这些用来譬况事物形貌的字,原本并非根据该事物描摹产生,所以跟先民“画成其物,随体诘诎”的造字行为不不同,只是现成字形的借用。例如:


(1)      有两只小小山鸡争着饮水,蹬翻了小碗,往青石板上一跑,石板上印上很多小小的“个”字。(杨朔《泰山极顶》)

(2)      但到夜里,我热的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格在我的颈子上。(鲁迅《阿长与<山海经>》)


例(24)语境中的“个”字与它通常所记录的语符{个}(通用个体量词,称量单独的人或物)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借用“个”字的形体来描摹小鸡的爪印,以字形描摹出事物的外观形状就是“个”字所要传达的超语符内容,所以我们也可以不把这里的“个”当“字”看,而把原句改写为“石板上印上很多小小的像‘个’形的爪印”,或者根本不出现“个”而直接说成“石板上留下了很多小小的爪印”,所表达的句意大致对当。例(25)中用汉字“大”形来描摹长妈妈伸展开双手双脚、仰面朝天的睡姿,同样能收到形象生动的效果,但这种效果也不是用“大”字通过记录语词大小之{大}的方式来达到的,而只是借用了“大”字的形体,因为它与长妈妈的睡姿相似。


这两例在语符链中只出现“‘个’字”、“‘大’字”的表述,没有点明形体的作用,用字意图比较隐晦。而下面的例子直接说出“某字形”,则其取形不取音义的超语符功能更为明显:


(3)      也许是来炸南温泉的?最好还是躲一躲。他站起来,瞧着那排“人”字形的银色飞机,嗡嗡地飞了过来。(老舍《鼓书艺人》)

(4)      克明又进去请了老太爷出来,先是克明一辈的儿子和媳妇朝着他排成“一”字形,跪下去叩头请安,然后是觉字辈和淑字辈的孙儿、孙女给他拜贺。(巴金《家》)

(5)      今将兵分作三阵,亦如“品”字形状,旁两军结阵勿进,待我领中军入战,佯败诱他前追,两军自后截杀,我回军共围而击之,蔑不胜矣!(《海国春秋》)


例(26)借用“人”字的形体描摹飞机飞行时排列出的形状特征,与“人”字通常记录的{人}词音义无涉,追求的只是二者形体间的相似性;例(27)借用“一”字的形体来描摹众儿子和媳妇跪拜时所呈现的整齐队形,反映的是客观事物的形状,与语言层面“一”字记录的语词{一}无关;例(28)“品”字传达的信息也并非作为语言要素的{品},纯粹是以“品”字形体状摹军队数组的形状。


用字形譬况客观事物形状的时候,字形基本上不记录语言层面的音义,仅仅是基于字形和该事物外表特征的相似性而进行的描摹,目的是在认知事物时通过联想这些汉字的形体以激活整个事物的形状,使读者在最短的时间内产生如见其物的感觉。这种字形表达方式产生的修辞效果要远远高于普通的记词表达方式,能使语言既形象生动、富有趣味,又简洁凝练、干脆利落。如例(25)描述长妈妈的睡姿,也许可以置换成“却仍然看见长妈妈展开双手双脚,仰面而睡,挤占了大半张床的空间”,但读来趣味性、表达的形象性大打折扣,而且语句显得拖沓冗长。


生活中借用汉字形体来描摹事物形貌的例子还有很多,如“丁字牌”“一字改锥”“一字长蛇阵”“工字楼”“十字路口”“之字路”“八字脚”“米字格”“丁字尺”“品字屋”“王字花纹”等。能够被借用来描摹事物形状的汉字多数结构较为简单,形体特征明显,少数形体复杂的汉字也能被借用,但外部轮廓的特征也是极为明晰突出的,如“金字塔”“国字脸”“亞字形栏杆”等。


2.2 借字形关联相似事物的属性信息


现代网络中有些字并不记录实际语符或者开始不记录语符,而是靠字形表达跟字形相似事物的属性意义,有的后来用得多了,人们赋予它固定的音义,才逐渐成为语言中的词。这些字很多都是湮没无闻的古字,研究文字学的专家学者都未必认识,只能在大型字书中找到,因古字形体酷似客观世界中的某种形状,便借用其形体来关联某形状的事物,但并非如上节那样只譬况该事物的形状,而是与该形状相关的意义。借形的过程中实际上对该字符的构形理据进行了重新分析,产生了新的理据意义,随着使用频率的不断增多,便借用旧音赋予新字符,真正开始记录语言,新义与字符原本对应的语言单位没有关联。


例如古字“囧(jiǒng)”同“冏”,是象形独体字,象窗户之形,在古汉语里表示窗户、明亮等义,但长期湮没无闻,是个“死”字。这个字符在网络语言中的“重生”,是因为“囧”字的形体酷似人在郁闷、尴尬时的面部表情,“八”象人郁闷时的眉眼、“口”象张开的嘴,外部象人脸的轮廓,这样一种脸相能让人联想到“郁闷、悲伤、无奈”等相关表情,所以这个字在网民中不用它记录相应的语符{冏},而用其外形表示与“郁闷、悲伤、无奈”等相关表情的非语符意义。只是使用频繁以后,人们借其旧音,赋予新义,从而成为汉语中的一个新词,“囧”字的超语符功能才又回到记录语符的正轨。


古汉字“円(yuán)”在网络中也有类似的以形表义的非语符用法。“円”字古同“圆”,清徐珂《清稗类钞·舟车》:“吉林有以巨木刳作小舠,使之两端锐削;底円弦平者,称曰𦩬𦩕”“円”当是“圆”字在传写过程中形成的俗讹字,在日本被作为货币单位专用字。因为“円”字外形酷似鼠标,又与金钱货币有关,网民便广泛用来指称用鼠标花钱网购或指称网购族,如“円族”等。古代记录{圆}词的“円”字是个记号字,理据不明,网民重新分析为像鼠标之形,成了象形独体字。但其表义并非“鼠标”,而是以鼠标为工具的网购花钱行为,语言中没有相应的语符,所以“円”字的这项功能是超语符的。由于“円”字在网络语境中使用频率没有“囧”字高,尚未约定俗成为一个新的词语,所以至今仍然是一个不记录语符的象形符号。


上面提到的“槑”字是从构件上分析为“比呆还呆”的,其实也可以从外形上来联想。如有人认为“呆”字的“口”象脑袋之形,“木”象人体的躯干和手足之形,“槑”字外形象两个小人手牵着手,所以被用来表示情侣热恋中的状态,恋爱中的的男女犯“傻”犯“呆”,再自然不过,因而“槑”能表示“很傻、很天真”之义。但无论是靠构件表义还是靠外形表义,“槑”字的网络用法都与语词{梅}无关系,都属于超语符的功能。


这类可以表示超语符意义的“古字新用”,往往限于原有记录职能已呈消亡态势的古字。因为文字的功能具有约定俗成的社会性,只有在荒废生疏的情况下,网民对古字原有的形体和意义之间的规约性已经缺乏认知,才容易导致对其进行重新分析而使之发挥新的功能,否则势必影响语言表达的准确性,带来误解歧义。


三、变异正常字形表达超语符信息


为了实现某种特定的表达效果,汉字在对应语言某个单位的同时,也可以通过变异正常字形来表达该字符对应语符之外的信息。例如变换字体字号、改变汉字置向、增损形体笔划、变异汉字形态、综合布局字形等。


3.1 变换字体字号


在书面语言中,有时可以通过改变字符的字体和大小来传达语符之外的信息,或提醒读者注意,或淡化读者印象,或显示句法结构和文章层次等,这种非语符内容的传达是通过字形的不同一般来感知的。例如:


(6)      现在,既不是过去的奴隶,也不是未来的手段。

(7)      全场25

(8)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皆是。(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例(29)“现在”的字体为黑体,不同于前后其它文字,那么它除了表示相应的语符义,应该还传达出“现在”是作者想要重点突出强调的语言信息,即比起“过去”和“未来”,“现在”是最重要的,所以提醒读者注意。例(30)是很多厂商惯用的技巧,购物者往往只看到突出大写的“25元”而兴起购买欲望,却没有看到字型大大缩小的“起”字,这正是表达者有意改变字号所要达到的引诱效果。例(31)是个非常复杂的句子,一般人很难弄清楚它的结构,不利于准确理解句意。如果在文字表现时做一些特殊标记,把“今夫”“者”“也”等能显示关系的词的字符予以加粗、放大、变体等,那其“者……也”的判断句式及“者”字结构的起点就都一目了然。这些非语符信息都是通过改变字符的字体或字号而显示出来的。现代报刊中随处都有这种汉字功能的运用,阅读报刊时应该留意体会。


3.2 改变汉字置向


通过改变汉字形体的位置和方向也能传达出不少言外之意,言外之意要通过与正排的字形所能记录的信息进行对比才能获得。如将“福”字倒贴表“福倒(到)了”,正常贴置的“福”字是没有这层含义的,“到了”的寓意也是“福”字记录的语言符号所无法表达的。“开门见”与“福”类似表示“礼倒(到)了”,在正排的“开门见”的烘托下,“礼”字夺人眼目,所能传递出的言语信息和修辞效果也就显而易见了。“独臂英雄三强盗”中的字符“放倒”果真“倒”了,传达出对强盗的蔑视和嘲谑,使得语言更加形象生动,这些言语信息都是字符“放倒”对应的语言单位所不具备的。再如“雷峰塔了”,让读者放佛能够想见一座高塔轰然倒塌的情景。这些字符仍旧记录对应的语言单位的音义,但通过改变置向却传达出了语言音义之外的新内容。在文化大革命中,汉字的这种非语符功能得到空前发挥,许多被批斗者胸前挂一块标牌,上面的字形写得七倒八歪,从字形上就可以体会出群众誓把那些人批倒批臭的情绪。


3.3增损形体笔划


中国数千年的封建礼制始终注重“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为了避讳或追求委婉典雅,古人有时通过缺笔、增笔的方式来记录词语,这样一来固然牺牲了汉字职能的明确性,但却传达出了对尊者、亲者、贤者的敬重,这是读者在还原作者的意指时能够解读出的言外之意。缺笔避讳一般是省去最后一笔,称为“敬末”,如宋人为避太祖赵匡胤的讳,“胤”字缺笔为“𦙍”;清人为避康熙帝玄烨的讳,将“烨”缺笔作“𤍞”。孔子作为大圣人,其名“丘”也是需要避讳的,缺笔作“𠀉”。


在汉语中,通过对记录某语言单位的字符增加笔划或减损笔划传达言外之意的情况并不限于避讳,题字时故意缺笔、增笔也可以表达词语之外的某种特殊含义。如泰山上的摩崖题字“虫二”,乍看不知何意,因为跟这两个字相应的语符义不成辞或不合情境,仔细体会,原来是“风月无边”!繁体“风”字去掉外框则剩下“虫”,“月”字去掉外框只剩下“二”,恢复原形其相应的语符义仍是“风月”,由减笔手段传达出的“无边”信息是超语符的。清人纪晓岚给曲阜孔府题写对联“与国咸休安冨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道德圣人家”,整联字体工整字形规范,只有每句的第六字特意增损,“富”字“宀”上少一点,“章”字最末一竖贯穿到构件“立”,这种变异写法并不影响{富}{章}的语符义表达,但同时还能体味出“富贵无顶,文章通天”的非语符信息。康熙皇帝曾经给西湖十景之一的“花港观鱼”题词,写成“花港观”,将“鱼”字下面的“四点”减省为“三点”,这当然不是康熙写了错字,而是在正常表达的语符义{鱼}的同时,还赋予其非语符信息:康熙故意将“鱼”下“灬”理解为“火”(如同“热烈煎熬”等字的四点),并且按照“三点为水”的构字规律减笔,表示将“鱼”从火中拯救出来放归水中,以体现皇帝宅心仁厚、恩泽万物。如果留心中国各地旅游景点的题词书法,会发现很多这类增减了笔划而含有特殊意蕴的字形。当然对书法作品中的笔划增减不能随意附会,有的可能仅仅是书写习惯或追求美观所致,不一定有什么深意。


3.4变异汉字形态


用特写手法夸张地改变汉字的正常形态,也可以含蓄地表示某种超语符的特殊意义。如将“寿”字写得又细又长,就能寓意“长寿”,这是{寿}词本身无法传达的。再看下面的两幅图:


图1的点睛之笔是第四个画面中“酒”字的构件“氵”被买酒者涂粗放大,意在嘲讽店家的酒“水太多”,表达风趣幽默,意味深长,这些信息是“酒”字记录的语言单位{酒}所不能够传递给读者的,所以也属于超语符信息。


图2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会徽,寓意“舞动的北京”,包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其中主体部分是一枚“京”字中国印,这个“京”字不同于正常的样态,是变了形的,可以分析出的信息有:首先,它所对应的语符{京}表示本届奥运会的举办城市“北京”,它填补了奥运会历史举办城市名单的最大一处空白。其次,“京”字变异像奔跑的“人”形,代表着生命的美丽与灿烂,在人形的舞动中,“以运动员为中心”和“以人为本”的体育内涵被艺术地解析和升华。同时,“京”字的变形又巧妙地隐约像“文”字,寓意“人文”,体现出北京“人文奥运”的承诺,将中国悠久的“人文精神”融入奥林匹克运动的历史洪流之中。这些信息隐含在变了形的“京”字中,是超越了语符{京}的。


四、结语


汉字能表达非语符信息的事实还有很多,限于篇幅,本文不再列举了。


从以上事实可以看出,汉字作为平面符号,主要功能是记录汉语,同时,也可以利用汉字本身的属性特点表达记录语符之外的某些功能,如以字符的构件表示某些跟字符所记语符不对应的信息,以字符的外形表达非对应语符的信息,以变异的字形表示对应语符之外的信息等。这说明汉字符号是一个自足的系统,既具有跟汉语相适应的一面,可以承担记录汉语的职责,也具有一些自身特有的功能,可以超越记录的对应语符而发挥交际作用,所以汉字并非汉语的翻版,汉字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独立表达信息。


汉字能够具有非语符功能,是由它的来源和结构特点决定的。汉字的形体主要来自对客观事物的描摹,所以“依类象形”的字符在起源阶段不必记录特定的语符,而是直接表达客观事物,字符形体跟事物客体靠相似性关联,而不是靠语音关联,所以字符往往可识而不可读,如果要用语符来表达字符所指向的事物的话,就会具有灵活性,即人们可以用不同的语词去指称它的意义。起源阶段这种字符跟语符的不对应性,以及字形直接表达事物的相似原则,在汉字高度发展和成熟以后,在汉字跟汉语完美结合以后,仍然作为基因遗存着,影响着人们理解汉字和使用汉字的意识和行为,所以利用汉字的外形来表达超语符信息就是其来有自了。另一方面,汉字的形体布局和构件组合呈方块,无论是笔划还是构件都可以在二维的平面内调整,有的调整出于美观的需要,有的调整则有信息的差异。汉字的这种平面组合性结构特点给汉字的变异使用和构件拆分表达非语符信息提供了可能和经验启示,所以无论是离合构件、理据重构,还是增减笔划、移动置向、改变形态,都可以成为表情达意的一种手段。这应该是汉字不同于拼音文字的优势。


有人从“文化学”的角度来分析上述汉字现象,可以说是“隔靴搔痒”,并未触及本质。其实汉字的超语符功能并未离开语言环境,所以尽管字符跟语符不一致,但仍然属于语言表达的范畴,是利用汉字的形体和结构来协助语言表情达意的一种修辞方式,我们可以把它叫做“汉字修辞”(李运富,1992)。传统修辞学研究往往排斥非语言要素作为修辞材料,现代修辞学虽然已经涉及汉字修辞(曹石珠,2006),但很少从“超语符”的视角来认识和阐述。深入挖掘汉字属性的超语符功能,可以为汉语交际提供更多表达方式,使语言表达获得多样的修辞效果,如用“个”字描摹小鸡行走过的痕迹,用“吕”字传达“接吻”的信息,这些“字符”其实都不是“语符”,但就表达的简洁凝练、生动象形、含蓄幽默等效果而言,远非语符形式所能媲美。汉字修辞为汉语表达提供了更多选择的可能,所以修辞学研究应该扩展自己的视野,将汉字的超语符功能纳入自己的研究体系。这对丰富语言修辞手段,发挥汉字修辞妙用,完善汉语修辞学理论,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参考文献

[1] Ferdinard de.Saussure,高名凯译.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曹石珠.汉字修辞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2006.

[3]李运富.二十世纪汉语修辞学综观[M].香港:新世纪出版社,1992.

[4]李运富.汉字学新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5]刘兴林.甲骨文田猎、畜牧及与动物相关字的异体专用[J].华夏考古,1994(4).

[6]郑章应,白小丽.纳西东巴文语境异体字及其演变[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4).


(本文原以《The Trans-glossematic Func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为题发表于韩国英文版《世界汉字通报》(创刊号),2015年10月;同时以现题中文版(内容有所修改)参加2015年4月由北京大学举办的“源远流长:汉字国际学术研讨会暨AEARU第三届汉字文化研讨会”,并被收入会议论文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于201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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