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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运富、李娟:传世文献的改字及其考证

传世文献的改字及其考证

李运富、李娟

原载于《文献语言学》第2辑,中华书局2016年版    





一种文献的初始文本生成后,在传世过程中除非不再产生新的版本,否则就难免出现错讹和改字。无意识的错讹往往会造成原文的解读困难,历来训诂学校勘学所重视;有意识的改字一般并不影响原文的解读,跟训诂关系不大,但改字直接反映了写字者的用字心理和时代习惯,是研究汉字职能变化和字词关系变化的极好材料,所以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加以了关注。


义不变而字变,改字者总是有某种目的的。或为了适应当代的用字习惯,或为了书写的方便快捷,或为了猎奇而使用新出字,或为了减少理解的困难而将通假字换成本字等。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跋》中说很多文献整理者“由于缺乏语言变化的知识而把文字任意改成时髦的了。看来把文字改成时髦的,这一点,从古到今所有的校订者无一例外地一直在做。”李荣在《文字问题》中指出:“传世古籍屡经抄刊,屡经‘当代化’,某字某种演变始于何时往往无法查考,始见于何书也难于查考。我们只能一面采用前人的说法,一面根据文献来验证补充。”张涌泉《汉语俗字研究》:“古籍在流传过程中,文字不断地被‘当代’化。传世古籍一经六朝以迄唐五代人的染指,无不打上俗字的烙印,至宋以后刊版流行,则又往往以正字改易俗字。”


这些学者注意到改字现象的“当代化”问题,但在考证“当代化”改字时,通常运用的是传统“校勘四法”,很少提出或运用别的方法。我们认,“当代化”改字现象有时并非仅靠“校勘法”就能判定的,因我们今天看到的各种“版本异文”和“引用异文”大都属于“后时材料”,未必就是真正的异文,或许异文本身也是由于改字而形成的。所以确定文献中的某个字是否有意“改字”,或者“异文”中究竟哪个是改字,有时不能靠“异文”本身来校勘,还需要用别的更严密的考证方法。


文献用字是否被后世改动,主要看“嫌疑字”的形义是否符合文献的时代。所以我们认考证文献改字除了校勘的基本方法外,还有两种方法可以运用:一是通过考证相关字符的产生和使用时代以确定“改字”,二是通过考证相关义项的产生和使用时代以确定“改字”


考证的有效材料大致有四种:一是其他文献的“同时材料”(如有本文献的同时材料就无需考证);二是“同时代书写材料”,即文献内容是前代的,而记录文献的文字是跟被考文献同时代书写的;三是古代注家说明了用字情况(如字际关系和字形结构等)的“注释材料”,原文献的用字情况一经注释家特别出注说明,就相当于加了一层保鲜膜,通常能体现用字的原貌;四是跟被考文献同时代的“后时材料”,这种材料不能主证,但可以通过“使用频率”的统计和比较来佐证某个时代的用字习惯,还可以跟其他相对可靠的材料互证。


通常所谓出土文献、碑刻文献、手写本、宋刻本、明刻本等跟上述材料是指称角度的不同,实际所指可能相同。其中既有“同时材料”,也有不少文字跟文献内容并不同时的“后时材料”,相对于原文献而言,出土材料本身也存在改字的可能。但出土文献、碑刻文献等一般书写时代明确,即使不是“同时材料”,也可以作“同时代的书写材料”用来证明“同时代”的被考文献的用字,因同时代的书写材料可能具有用字习惯的一致性。




[日]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75页。

李荣:《文字问题》,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76页。

张涌泉:《汉语俗字研究》,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59页。

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把文献资料分为“同时资料”和“后时资料”两种,本文参照这种分法并变通某些说法以指称有关材料。“所谓‘同时资料’,指的是某种资料的内容和它的外形(即文字)是同一时期产生的。”当然不必限于作者自写的文本,“粗略地说,比如宋人著作的宋刊本,姑且看作同时资料也可以。”“所谓‘后时资料’,基本上是指外形比内容产生得晚的那些资料,即经过转写转刊的资料,但根据对同时资料不严格的规定,后时资料的内容和外形间有无朝代的差异就很重要。比如唐人集子宋刊本就是后时资料。中国的资料几乎大部分是后时资料。”(蒋绍愚,徐昌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74-375页)







通过考证相关字符的产生和使用时代以确定“改字”,其实是有学者提到过的方法。裘锡圭在讨论《史记》《汉书》中的古今字异文时说:“一般都认为司马迁作《史记》多用今字,班固作《汉书》多用古字。《汉书》的确有用古字的地方。但是,有些人举出来的《史记》用今字《汉书》用古字的例子,如《史记》用‘烹’《汉书》用‘亨’,《史记》用‘早’《汉书》用‘蚤’等(《汉书》颜师古注屡言‘蚤古早字’),却是有问题的。从我们现有的关于古代用字情况的知识来看,在司马迁和班固的时代,从‘火’的‘烹’根本还没有出现;把早晚的{}写作‘蚤’在班固的时代是很常见的,在司马迁的时代更是普遍现象。《史记》原本一定也跟《汉书》一样,是以‘亨’表{},以‘蚤’表{}的,后来才被传抄、刊刻的人改成了‘烹’和‘早’。就这两个例子来说,《史记》、《汉书》都用了当时的通行字,根本不存在一古一今的问题,只不过《史记》所用的字被后人改成了他们所用的今字而已。《汉书》里被后人改成今字的字,要比《史记》少得多。人们之所以会产生《史记》多今字《汉书》多古字的印象,这是一个重要原因。裘先生这段话虽然针对的是“古今字”问题,但其中暗含了一种重要的考证改字的方法,就是在缺乏本文献的“同时材料”的情况下,要调查具体字符的出现时代以及相关时代的用字习惯。如果我们看到某个版本上的“甲”字在该文献产生时代及以前时代都没有出现过,而且“同时代书写材料”显示该文献时代记录该词项习惯用的是“乙”字,传世文献的字频统计也能提供佐证,那么基本上就可以判断“甲”后世的改字。例如:


【景—影】


传世文献中,很早就有用“影”记录{阴影}的例子。如《尚书》(四部丛刊景宋本):“恵廸吉,从逆凶,惟影响。”孔安国传:“若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也。”《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景祐本,下同)“夫匈奴之性,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又《平津侯主父列传》:“未有树直表而得曲影者也。”他如汉代的《春秋繁露》、《韩诗外传》、《盐铁论》、《淮南鸿烈解》、《说苑》等都有用“影”记录{阴影}的用例。甚至连汉人注释材料中也有很多{阴影}义的“影”字,如上引孔安国传。再如《史记•天官书》:“日方南金居其南,日方北金居其北。”唐张守节正义:“郑玄云:‘方犹向也。谓昼漏半而置土圭表阴阳,审其南北也。影短于土圭谓之日南,是地于日近南也;长于土圭谓之日北,是地于日近北也。凡日影于地,千里而差一寸。’《周礼》云:‘日南则影短多暑,日北则影长多寒。’孟康云:‘金谓太白也。影,日中之影也。’”《孟子》(四部丛刊景宋大字本):“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赵岐章指:“言上恤其下,下赴其难。恶岀于已,害及其身,如影响自然也。”《淮南鸿烈解·说林训》(北宋本,下同):“使景曲者,形也。”许慎注:“形曲,则影曲也。”


但我们看到的这些传世文献的版本大都是宋代以后的,属于“后时文献”。后时文献不能证明“同时文献”的用字。这些文献的“同时”版本已佚,我们只能根据“同时代”的文本用字来考证。从同时代的材料看,汉代以前尚无“影”字,{阴影}义是用“景”字记录的。


《说文•日部》:“景,光也。从日,京声。”段注:“光所在处,物皆有阴。”“后人名阳曰光,名光中之阴曰影,别制一字,异义异音。”可见“景”的本义是{日光},如《陌上桑》:“景未移,行数千。寿如南山不忘愆。”日光照耀在物体上地面会留下阴影,所以“景”引申可记录{阴影},在汉代出土文献和碑刻文献中记录{阴影}义时全用“景”字。如《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如景之隋刑,如向之隋声,如衡之不臧重与轻。76”《居延新简》:“孤山里景□。E.P.T59:167”东汉《祀三公山碑》:“神熹其位,甘雨屡降,报如景响。”《潘干墓碑》:“于是远人聆声景附,乐受一廛。”《唐公房碑》:“休谒徃来,转景即至,阖郡惊焉。”《樊敏碑》:“所历见慕,遗歌景形。”《隶释·金乡长侯成碑》:“于是儒林众㑺,惟想邢景,乃树立铭石,㠯扬㳤羙。”《隶释·费凤碑》:“不悟奄忽终,藏形而匿景。”《隶释·老子铭》:“背弃流俗,舍景匿形。”汉代以前的传世文献也有不用“影”记录{阴影}义的,如《汉书》(景祐本,下同)无“影”字,共30{阴影}义都用“景”字记录,分别见于《艺文志》、《天文志》、《郊祀志》、《五行志》、《律历志》、《楚元王传》、《张冯汲郑传》、《蒯伍江息夫传》、《司马相如传》、《董仲舒传》、《扬雄传》、《贾邹枚路传》、《眭两夏侯京翼李传》、《杨胡朱梅云传》、《王莽传》和《叙传》。


“影”字不见于《说文》,那么用“影”记录{阴影}是什么时候才有的事呢?大概由于“景”还可记录{光明}、{景色}、{大}等义项,为了分担“景”的记录职能,使文字的表义更加明确,人们在“景”的基础上增加“彡”生成新字“影”来专门记录{阴影}。王观国引徐铉《新修字义》曰:“景非设饰之物,不合从彡。”“以此知是俗书影字,于偏旁之义,皆不可攷。”因而断言:“古之日影字不从彡,只用景字。”这个所谓俗字“影”,南北朝时期的颜之推认是到晋代才出现的。《颜氏家训•书证》(四部丛刊景明本):“《尚书》曰:‘惟影响。’《周礼》云:‘土圭测影,影朝影夕。’《孟子》曰:‘图影失形。’《庄子》云:‘罔两问影。’如此等字皆当为光景之景。凡阴景者,因光而生,故即谓为景。《淮南子》呼为景柱,《广雅》云:‘晷柱挂景。’并是也。至晋世葛洪《字苑》,傍始加彡,音于景反。”晋代以后的字书也都收录了“影”字,如唐初日本空海和尚据原本《玉篇》删改而成的《篆隶万象名义》:“影,于景反,随形也。”《广韵·梗韵》(泽存堂本,下同):“影,形影。”《集韵•梗韵》(潭州宋刻本,下同):“景,物之阴影也。葛洪始作影。”《类篇》(汲古阁本,下同):“影,于境切。物之阴影也。葛洪始作影。”日本学者佐野光一通过对汉代的出土文献进行研究,也认为“盖自汉以后,虚始为墟,犹形景为影,本乎稚川也。”段玉裁曾对颜说提出怀疑:“惠定宇说汉《张平子碑》即有影字,不始于葛洪。”但陈直予以驳正:“或说汉《张平子碑》即有影字,不始于葛洪。张碑原石久佚,殊不可据。东晋末《宝子碑》云:‘影命不长。’此影字之始见。又东魏《武定六年邑主造石像铭》云:‘台钧相望,珪璋叠影。’景之作影,在六朝时始盛行耳。”看来颜之推的说法是可信的。那么上引各种汉魏以前的文献,其传世各种版本中如果用了“影”来记录{阴影},就应该是后世改字的结果。所以王楙说:“古之阴影字用景字,……自葛洪撰字苑,始加彡为阴影字。古之战阵字用陈字……至王羲之小学章,独阜旁作车为战阵字。而今魏汉间书,或书影字阵字,后人改之耳,非当时之本文也。”王观国也指出:“明皇不好隶古,天宝三载,诏集贤学士衞包改古文尚书从今文,故有今文尚书,今世所传尚书,乃今文尚书也。今文尚书多用俗字,如改说为悦,改景为影之类,皆用后世俗书。”这说明实际情况应该以晋为分界线,晋以前“景”是记录{阴影}义的习用字,晋及晋以后“影”逐渐取代“景”成为记录{阴影}义的习用字,凡不符合这种用字时代性的后时文本都可能是改字造成的。


【倦—勌】


在传世文献中,记录{疲倦}义的“勌”最早见于春秋战国时期,如《庄子·应帝王》(四部丛刊景明世德堂刊本):“有人于此,向疾疆梁,物彻䟽明,学道不勌。”汉代文献中出现更多,如《汉书•韩彭英卢吴传》:“今足下举勌敝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情见力屈,欲战不拔,旷日持久,粮食单竭。若燕不破,齐必距境而以自彊。”《盐铁论·禁耕》(明弘治涂氏江阴栞本):“今陛下继大功之勤,养劳勌之民,此用麋鬻之时。”《孔丛子·诘墨》(明翻宋本):“臣闻孔子圣人,然犹居䖏勌,惰廉隅不脩。”《论衡·道虚篇》(上海涵芬楼藏明通津草堂刊本,下同):“周章远方,终无所得,力勌望极,默复归家。”但实际上这都是后时文献改字的结果,魏晋以前尚无“勌”字,凡{疲倦}义大都用“倦”字记录。


《说文·力部》:“劵,劳也。从力,卷省声。”臣铉等曰:“今俗作倦,义同。”段注:“今皆作倦,盖由与契券从刀相似而避之也。”《说文·人部》:“倦,罢也。从人,卷声。”可见“劵”与“倦”异构字,都是记录{疲倦}的本字。战国时期已经出现“倦”字,历代沿用。如《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从政》:“敦行不倦,持善不厌,虽世不识,必或知之。”《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仲弓》:“刑政不缓,德教不倦。”《郭店楚简·唐虞之道》:“四肢倦懈,耳目聪明衰,禅天下而授贤,退而养其生,此以知其弗利也。”《马王堆汉墓帛书·十问》:“明大道者,亓行陵云,上自麋摇,水溜能远,登能高,疾不力倦,□□□□□□□巫成
□□不死。”东汉《袁博残碑》:“常以易诗尚书授,训诲不倦。”《子游残碑》:“否则独善(阙数字)□著书不倦。”此外,《隶释·济阴太守孟郁脩尧庙碑》、《隶释·安平相孙根碑》、《隶释·从事武粱碑》、《隶释·玄儒娄先生碑》、《隶释·凉州刺史魏元丕碑》、《隶释·太尉刘宽碑》等也有“倦”记录{疲倦}的用例。《史记》无“勌”字,而用“倦”记录{疲倦}20次,分别见于《高祖本纪》、《平准书》、《乐书》、《孔子世家》、《外戚世家》、《孟子荀卿列传》、《游侠列传》、《司马相如列传》、《屈原贾生列传》、《东越列传》、《仲尼弟子列传》、《楚世家》、《淮隂侯列传》、《平原君虞卿列传》,这说明到汉代“倦”仍然是{疲倦}义的习用字。


“勌”不见于《说文》,也不见于汉代的出土文献及碑刻文献。该字可能是为了区别“劵”与“券”而将“劵”的声符“卷”写完整,于是产生从力卷声的又一个异构字“勌”。早的可靠用例见于北魏时期的碑刻文献,如《元子直墓志》:“丝纶告勌,执戟云疲,唯梁请牧,连率是縻。”《高猛妻元瑛墓志》:“加以批啚问史,好学罔勌。”在其他文献中尚不多见。慧琳《一切经音义》(狮谷莲社刻本)“不倦”条:“不倦,下拳卷反。《声类》云:‘倦,犹疲也。’《说文》云:‘劳也。罢也。从人,卷声。’录作勌,误也。”这一记载说明慧琳编撰《一切经音义》时“倦”依然是记录{疲倦}的习用字,而把“勌”看做误字。在唐代碑刻文献中“倦”的可靠用例有72个,“勌”却只有1个,即《韩君妻赵摩墓志》:“举案以对良人,忧勤之志无勌。”可见“勌”到了唐代还不怎么常见。


但到宋代,“勌”字就用得多了,字书也开始收录这个字。宋本《玉篇·力部》(影泽存堂本):“勌,居员切。劳也。”《广韵·线韵》:“倦,疲也。或作勌。”《增修互注礼部韵略》(文渊阁四库本,下同)去声三十三线:“勌,渠卷切。罢也,厌也,懈也,劳也。勌、劵,俗作倦。”《礼部韵略》是科举考试用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实际用字面貌,它把“倦”看做“俗字”,那么“勌”反而成了宋代的规范字。宋代的“同时材料”也可证明当时确实习用“勌”来记录{疲倦}义。如《太平御览》(影宋本):“猎者时徃寄宿,文夜为檐水,而无勌色。”《参寥子诗集》(上海涵芬楼景印宋刊本):“度谷勌闻车轧轧,穿林愁听马萧萧。”《温国文正公文集·奉和早朝书事》(宋绍熙刊本):“疋马精神勌,前驺意思豪。”《沈氏三先生文集》(明覆宋本):“年来病勌厌寻山,且寄清冷白水间。”


由上述可知,魏晋以前的文献不应该有“勌”字,传世魏晋前的文献如果有“勌”字,应该是把原文本的“倦”当代化“勌”的结果。如《汉书》用“倦”记录{疲倦}19 例(分别见于《武帝纪》、《食货志》、《礼乐志》、《匈奴传》、《西南夷两粤朝鲜传》、《王贡两龚鲍传》、《扬雄传》、《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司马相如传》、《赵充国辛庆忌传》、《贾邹枚路传》、《谷永杜邺传》、《隽疏于薛平彭传》和《王莽传》),而用“勌”记录{疲倦}义只有2例,这2例就应该是后时改字造成的。《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上》:“留而守之,历岁经年,则士卒罢勌,食粮乏绝。”颜师古注:“罢读曰疲。勌亦倦字。”这条注释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在唐以前已经有人把习用的“倦”字改成了“勌”;二是到唐代“勌”字还不大为人熟知,所以才需要用社会上通行的“倦”给它作注。直到宋代,“勌”字取代“倦”成社会规范字,所以宋刻本会把许多汉以前文献中的“倦”当代化改“勌”。但习用“勌”的时间可能并不太长,元明以后“倦”杀了个回马枪,重又占据了习用地位。


【温—㬈】


《史记•封禅书》:“至中山,曣㬈,有黄云盖焉。”

 

“㬈”在这里记录的是{}


“㬈”不见于《说文》,汉代出土文献及汉魏六朝碑刻文献皆不见“㬈”字。在《史记》时代前后记录{温暖}义一般使用“温”字。根据“同时代材料”考证,“㬈”大概出现于五代,那么五代前的《史记》不可能使用“㬈”字。


《说文·水部》:“温,水。出犍涪,南入黔水。”可见,“温”的本义是水名。但至晚在秦代,“温”就可以记录{},《关沮秦汉墓简牍》:“而炙之炭火,令温勿令焦,即以傅黑子,寒辄更之。318”在汉代出土文献中,“温”记录{}的频率很高。《张家山汉简》“温”5见,其中记录{}4见,如《张家山汉简·引书》:“冬日,数浴沐,手欲寒,足欲温,面欲寒,身欲温。7”《武威汉简》“温”6见,皆用于记录{}义,如《武威汉代医简》:“温饮一小桮,日三饮。80”《马王堆汉墓帛书》“温”35见,其中记录{}26见,如《五十二病方·诸伤》:“稍石直温汤中,以洒痈。”《杂疗方》:“取醇酒半桮,温之勿热。”《居延汉简》“温”2见,其中记录{}1见,即“以温汤饮一刀刲,日三,夜再,行解,不出汗。”《居延旧简》“温”4见,其中记录{}1见,即“以温汤饮一刀刲”。《敦煌汉简》1见,即“于兰莫乐于温,莫悲于寒。1409”《随州孔家坡汉墓简牍》“温”11见,皆用于记录{},如“必温,不温,民多疾,草木、五谷生不齐。469”东汉《鲁峻碑》:“内怀温润,外撮强虐。”《淮南鸿烈解》:“寒不能煖。”许慎注:“煖,温。”《春秋繁露》(上海涵芬楼藏武英殿聚珍版本):“冬温夏寒。”


宋景祐本《史记》用“温”记录{}义有6个用例,分别见于《孝武本纪》、《乐书》、《天官书》、《田敬仲完世家》和《扁鹊仓公传》。而用“㬈”仅上举1例,且该用例在《孝武本纪》中“曣㬈”写作“晏温”,集解引如淳曰:“三辅谓日出清济为晏,晏而温也。”此外,《增修互注礼部韵略》:“曣,《史记·封禅书》‘至中山曣温’,亦作㬫。”宋景祐本《汉书》无“㬈”字,而用“温”记录{}义有29个用例,分别见于《天文志》、《郊祀志》、《五行志》、《艺文志》、《西南夷两粤朝鲜传》、《循吏传》和《眭两夏侯京翼李传》。可见,在《史记》和《汉书》中,“温”都是记录{}的习用字。那么《史记》中这个仅见的“㬈”就应该是后世的偶尔改字。


可靠的“㬈”字见于五代时《可洪音义》的收录:“㬈𣊵,上乌昆反,下奴短反。”我们将“㬈”放在基本古籍库中检索,发现从宋代开始用例逐渐增多,故推测“㬈”可能是唐五代时期产生的新字。宋代的字书已普遍收录此字,如《集韵》:“㬈,日出而温。”《类篇》:“㬈,日出而温。”《增修互注礼部韵略》:“㬈,日暖。《史记·封禅书》‘至中山,曣㬈’,《汉书·扬雄传》作‘晏温’。”《班马字类附补遗》(宋写本):“㬈,《史记·封禅书》‘曣㬈,有黄云盖焉’《武帝纪》作‘晏温’。”宋代的同时文献中,也有“㬈”的用例,如《温国文正公文集·次韵和邻几秋雨十六韵》(宋绍熙刊本):“曣㬈方有望,蔚荟已随生。”此外,《西山文集》(明正德刊本)也有“㬈”的用例,即“鸣銮夙驾,喜景气之曣㬈;奠璧宵升,仰月星之明概。”


可见宋代通行用“㬈”记录{温暖}义,《史记》中的这个“㬈”大概也是在宋代被改用的。但宋代把古代文献的“温”改“㬈”并不普遍,《史记》的这个“温”之所以被改我“㬈”,大概也受到前字“曣”的形旁“日”的类化影响。对于宋人改前代文献用字,卢文弨曾云:“今之所贵于宋本者,谓经屡写则必不逮前时也。然书之失真,亦每由于宋人。宋人每好逞臆见而改旧文。”


【砂—沙】


《史记•衞将军骠骑列传》:“会日且入,大风起,砂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


这个例子中的“砂”字,《汉书•卫青霍去病传》作“沙”。“砂”和“沙”在这里都是记录{细碎的石粒}义。


“沙”,甲骨文写作,金文写作(休盘),小篆写作。《说文·水部》:“沙,水𢿱石也。从水从少,水少沙见。”段注:“石散碎谓之沙。”《马王堆汉墓帛书·五十二病方》:“胻伤:取久溺中泥,善择去其蔡、沙石。330”《疏勒河流域出土汉简》:“日不显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视兮风非沙。636: *687”《居延新简》:“虏可廿余骑萃出块沙中。E.P.T5817”《居延旧简》:“地热多沙。502·15A”东汉《韩勑造孔庙礼器碑》:“离败圣舆食粮,亡于沙丘。”《说苑·杂言》(平湖葛氏传朴堂藏明钞本,下同):“得其人,如聚沙而雨之;非其人,如聚聋而鼓之。”可见,“沙”的本义是{细碎的石粒}


“砂”不见于《说文》。汉代的传世文献除《史记》外,“砂”还见于《说苑·谈丛》:“蓬生枲中不扶自直,白砂入泥与之皆黑。”《吴越春秋》(乌程刘氏嘉业堂藏明刊本):“飞石扬砂,疾于弓弩。”“飞砂石以射人,人莫能入。”《前汉纪》(无锡孙氏小绿天藏明嘉靖本,下同):“漠北地平,少草木,多大砂。”但是在汉代的出土文献和碑刻文献中皆不见“砂”字。“砂”字最早见于北朝东魏《南宗和尚塔铭》:“师世家砂候社水峪村人氏,禀性温良,仁慈好善,为僧戒行。”但是它记录的不是{细碎的石粒},而是地名。《正名要録》(影敦煌文献,下同)“右字形虽别,音义是同,古而典者居上,今而要者居下,……沙砂。”宋本《玉篇·石部》:“砂,色加切。俗沙字。”《类篇》:“砂,师加切。水散石也。”《集韵》:“沙砂,师加切。《说文》水散石也……亦从石。”


《史记》用“沙”记录{细碎的石粒}3见,分别见于《留侯世家》、《屈原贾生列传》和《淮隂侯列传》。用“砂”记录该义项仅1见,即上文所举用例。《汉书》无“砂”,用“沙”记录{细碎的石粒}12见,《韩彭英卢吴传》、《司马相如传》、《扬雄传》、《李广苏建传》、《衞青霍去病传》、《赵充国辛庆忌传》、《酷吏传》、《傅常郑甘陈段传》和《西域传》皆1见,《匈奴传》3见。


综上所述,《史记》中的“砂”可能是发生在唐代前后的改字。将“沙”改成“砂”大致有两个原因:一、受下文“砾”的“石”旁类化影响;二、从字形上“砂”的形旁“石”能更好地提示本义{细碎的石粒}的意义类别。


【炉—鑪】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隂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这个例子中的“炉”,《汉书•贾谊传》作“鑪”。“炉”和“鑪”在这里都是记录{火炉}义。


“炉”不见于《说文》,汉代出土文献及碑刻文献皆不见。《汉书》无“炉”字,《史记》“炉”2见,除上文所举用例外,还有1例见于《刺客列传》:“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炉”除了在《史记》中出现外,还见于《前汉纪》:“炉分为十,一炉中消铁,散如流星飞去。”《申鉴》(江南图书馆臧明文始堂刊本):“故大冶之炉可使无刚。”但是,这些文献是明代的版本,其中的用字很可能被后人改动过。那么“炉”出现在什么时代呢?现在能找到的最早用例见于北齐《高建墓志》:“至如日华飞观,庭燃百枝,风清曲沼,水文千叶,牀施象席,阶陈凤炉。”宋本《玉篇·火部》:“炉,火炉也。”《正名要録》:“右字形虽别音义是同,古而典者居上,今而要者居下……炉鑪。”《干禄字书》(唐石刻本):“壷、炉鑪、蒱蒲、蘓苏、啚图,并上俗下正。”唐《成君墓志》:“因心不亏,其操炉香屡爇。”《王錬墓志》“阴阳相扇兮洪炉炽焚,万物变化兮各归其根。”《剑阁诗刻》:“东吴千年管钥谁熔,范只自先天造化炉。”


{火炉}一开始由“卢”记录,“卢”甲骨文写作(甲三六五二)(佚九三五),金文写作(婴次卢),小篆写作。《说文·皿部》:“卢,饭器也。”徐灏注笺:“卢,即古鑪字。”于省吾《殷契骈枝续编》:“(甲骨文)为鑪之象形初文。上象器身,下象欸足……加虍为声符,乃由象形孳乳为形声。”“后世作卢,从皿,已为絫增字。”郭沫若《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许书之释卢为饭器者,盖假借之义。”郭沫若《新郑古器之一二考核》:“卢,余谓此乃古人然炭之鑪也。鑪字其后起者也(今人作炉,又其后起)。”《张家山汉简·奏谳书》:“臣有诊炙肉具,桑炭甚美,铁卢甚礊。165”《居延汉简》:“索卢酒处一。”《居延新简》:“炭卢。ESC:84”可见,“卢”的本义是{火炉}


《说文·金部》:“鑪,方鑪也。”臣铉等曰:“今俗别作炉,非是。”段注:“方对下圜言之。凡然炭之器曰鑪。”徐灏注笺:“鑪,古祗作卢,相承增金旁。”贾谊《新书》(江南图书馆蔵明正德长沙栞本,下同):“且夫天地为鑪,造化为工。”《淮南鸿烈解》:“譬若锺山之玉,炊以鑪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论衡》:“火之在鑪,水之在沟,气之在躯,其实一也。”可见,“鑪”的本义是{火炉}。《释名·释地》:“地不生物曰卤。卤,炉也,如炉火处也。”毕沅疏证:“炉,《水经注》引作卢,今加火㫄,俗。”《史记》“鑪”1见,但记录的不是{火炉}。《汉书》“鑪”4见,分别见于《五行志》2、《贾谊传》1和《扬雄传》1


综上所述,《史记》中的“炉”可能是发生在南北朝时期的改字。孙奕(2014,388)《履斋示儿编》引《雌黄》云:“晋宋以来,多能书者,至梁大变。萧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颇行伪字,‘前’上为‘草’,‘能’傍作‘长’之类是也。至为一字唯见数点,或妄斟酌,遂使转移。北朝丧乱之余,书迹猥陋,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史记》所用原字有两种可能:一是写作“卢”,汉代出土文献中多用“卢”记录{火炉};二是写作“鑪”,《汉书》保留了《史记》的原本用字。改字发生的原因可能是“炉”字产生后,与“鑪”相比它不仅书写简便而且从字形上也能看出本义{火炉}的构造意图,符合造字规律,容易被大衆接受。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272页。

(宋)王观国:《学林》,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23页。

[日]佐野光一:《木简字典》,雄山阁出版株式会社昭和六十年版,第633页。

[宋]王楙:《野客丛书》,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34页。

[宋]王观国:《学林》,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0页。

《重雕经典释文缘起》,《抱经堂文集》卷二。







上述例证说明,传世文献中的用字如果见于“同时代书写材料”,则基本可以证明该字的使用是符合“时代性”的,但要确证其属于原用字,还得附加一个条件,就是该字表达的义项也应该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按其实有义项在本文献的具体语境中能够讲得通,上述例证除了字符出现的有无,义项上也是符合时代性要求的。如果当时有其字而非其义,则该字也有可能是后时的改字。所以在改字与被改字同时存在的情况下,我们就需要通过义项的时代性来考证改字现象。例如:


【谍—喋】

1)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斆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2)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汉书•张冯汲郑传》)


“喋”和“谍”在这里记录{多言}义,它们是否都符合原文献的用字呢?可验以汉代的“同时材料”和“同时代的书写材料”。


“喋”不见于《说文》,但汉代有其字,且可以记录{多言}义。东汉《张迁碑》:“帝游上林,问禽狩所有,苑令不对,更问啬夫,啬夫事对,于是进啬夫为令,令退为啬夫。释之议为不可:苑令有公卿之才,啬夫喋喋小吏,非社稷之重。”这段话叙述的内容与《史记》《汉书》相同,其中的用字应与汉代的真实用字最接近。此外,《汉纪》(四部丛刊景明嘉靖刻本)对此事亦有记载,用的也是“喋”,即“上问上林尉禽兽,簿尉不能对,虎圈啬夫代尉对,响应无穷。上曰:‘为吏不当如此邪。’诏释之拜啬夫,欲为上林令。释之进曰:‘陛下以周勃、张相如何如人?’上曰:‘长者也。’释之曰:‘此两人称为长者,言事曾未出口,岂若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在《史记》中,用“喋”记录{多言}2个用例,见于《匈奴列传》。《汉书》用“喋”记录{多言},除上文所举用例外,还有2个用例见于《匈奴传》。


“谍”在汉代亦有之,但与{多言}义无涉。《说文·言部》:“谍,军中反闲也。从言,枼声。”《周礼·秋官·掌戮》(四部丛刊明翻宋岳氏本,下同):“掌戮掌斩杀贼谍而搏之。”郑玄注:“谍,谓奸宼反闲者。”可见,“谍”的本义是{间谍}。此外,“谍”在汉代还记录{公文}义和{谱系}义,如《隶释·济阴太守孟郁脩尧庙碑》:“复刊碑勒谍,昭示来世”。


《史记》中“谍”有10个用例,分别见于《三代世表》3、《十二诸侯年表》4、《廉颇蔺相如列传》1、《张释之冯唐列传》2,其中有7个记录的是{谱系}义,1个记录的是{间谍}义,还有2个记录的是{多言}义。《汉书》中“谍”有3个用例,分别见于《礼乐志》、《艺文志》和《扬雄传》,记录的都是{谱系}义。可见,在《史记》和《汉书》中“谍”是记录假借义{谱系}的习用字。同时,我们对汉代其他传世文献中的“谍”进行测查,发现它的用例有8个,其中,3个用于记录{间谍}义,如《淮南鸿烈解》:“善用间谍,审错规虑,……出于不意,敌人之兵无所适备,此谓知权。”3个用于记录{谱系},如《扬子云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灵宗初谍伯侨兮,流于末之扬侯。”2个用于记录{多言},即汉徐干《中论·覈辩》(上海𣹢芬楼借江安传氏双鉴楼蔵明嘉靖乙丑青州刊本景印):“然而好说而不倦,谍谍如也。”在魏晋时期的其他文献中,我们没有发现“谍”记录{多言}的情况。所以《汉书》中的“喋”符合汉代的用字情况,而《史记》中的“谍”则有可能是后人的改字。


《史记》:“岂斆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集解引晋灼曰:“音牒。”索隐:“《汉书》作‘喋喋’。喋喋,多言也。”《汉书》:“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晋灼曰:“喋,音牒。”这说明南朝刘宋时的裴骃在给《史记》作集解时,见到的依然是“喋”而非现在所见的“谍”,否则他不会引用晋灼《汉书音义》中的注释,因为晋灼在给《汉书》作音义时出的注释就是“喋,音牒”而非“谍”字。并且裴骃和颜师古在对相同的字词作注涉及到引用前人的注语时,他们引述的注语内容大多相同。到唐代司马贞写作《史记索隐》时,见到的就是已经改过的“谍”字了。《玉篇·言部》(罗本玉篇):“谍,徒頬反。……《史记》:‘岂效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野王案:辨利之皃也。”《金楼子》(清知不足斋丛书本):“虽谍谍利口,致戒啬夫。便便嘲,且闻谑浪。”由此,我们认为后人改“喋”为“谍”可能是发生在南朝宋梁之际。


那么改字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呢?可能是因为“喋”除了记录{多言}外,还经常用于记录{流血皃}。为了分担“喋”的记录职能,同时更好地提示{多言}的意义类别和范畴,人们以“言”为形符,造出“谍”字,而恰好与间谍的谍同形。另一种可能是形符“口”与“言”义相通,如《说文》“吟”的或体作“訡”,“咏”的或体作“詠”等,所以在使用中人们误以“谍”是“喋”的异构字,也能表达多言义。


【侮—娒】


1)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史记•留侯世家》)     

2)四人年老矣,皆以上嫚娒士,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汉书•张陈王周传》)


 “侮”和“娒”在这里记录的是{轻慢}义。


“侮”甲骨文写作(粹1318,金文写作(中山王鼎),小篆写作。《说文·人部》:“侮,伤也。从人,每声。㑄,古文从母。”《诗·大雅·烝民》:“不侮矜寡,不畏彊御。”孔颖达疏:“不欺侮于鳏寡孤独之人。”《居延新简》:“常衆所欺㑄。E.P.T51230”《隶释·汉成阳令唐扶颂》:“忧𦒿闵稚,不侮𡪍矜。”可见,“侮”的本义是{欺侮},引申可记录{轻慢}。《定州汉墓竹简论语》:“[不知天命而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也。485


《说文·女部》:“娒,女师也。从女,每声。读若母。”《礼记·内则》(四部丛刊景宋本):“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仪礼·士昬礼》(四部丛刊景明徐氏翻宋刻本):“壻御妇车授绥,姆辞不受。”可见,“娒”的本义是{女师}。北魏《王遗女墓志》:“至高太后以女历奉三日,终始靡愆,蒋训紫闺,光讽唯阐,故超升傅姆焉。”北齐《高显国妃敬氏墓志》:“方谓永延嫔德,长祚姆师,嵫山尚远,石火已谢。”《五经文字》(后知不足斋本):“娒姆,二同,并莫又反,女师也。又音母。今《礼记》并用下字。”宋本《玉篇》:“娒,同姆。”“姆,音茂,女师也。”可见,从汉至唐“娒”都只记录{女师}这一个义项。唯独在《汉书》和《新书》中出现“娒”记录{轻慢}的用例,所以,我们认为这里的“娒”可能是后世的改字。


《史记》无“娒”字,用“侮”记录{轻慢}9见,分别见于《高祖本纪》3、《礼书》1、《留侯世家》1、《陈丞相世家》1、《孔子世家》1、《老子韩非列传》1和《魏豹彭越列传》1。《汉书》用“侮”记录{轻慢}9见,分别见于《高帝纪》3、《五行志》1、《霍光金日磾传》2、《魏豹田儋韩王信传》1、《佞幸传》1和《王莽传》1;用“娒”记录{轻慢}2见,即《贾谊传》:“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师古曰:“娒,古侮字。”和《张陈王周传》:“皆以上嫚娒士”师古曰:“嫚,与慢同。娒,古侮字。”《班马字类附补遗》(宋写本):“娒,《汉书·张良传》‘上慢娒士’,古侮字。”这说明景祐本《汉书》“上嫚娒士”中的“娒”在唐以前的本子中就已经出现。


汉代其他传世文献中,用“侮”记录{轻慢}83见,分别见于《蔡中郎集》4、《大戴礼记》3、《春秋繁露》2、《论衡》2、《潜夫论》4、《中论》2、《前汉纪》5、《风俗通义》2、《吴越春秋》1、《扬子法言》5、《太玄经》4、《古列女传》4、《说苑》11、《新序》9、《淮南鸿烈解》4、《孔丛子》8、《新书》3、《盐铁论》1、《韩诗外传》3、《尚书大传》6。用“娒”记录{轻慢}1见,即《新书》:“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上嫚娒士”中的“娒”可能是唐以前的改字。改字发生的原因或是受前字“嫚”的形旁“女”影响而改“侮”的“人”旁为“女”旁。诸如此类受前后字影响而改换形旁的还有“‘稷’改为‘禝’。东魏《封延之墓志》:‘真所谓社禝之卫,匪躬之臣者矣。’‘禝’,本当作‘稷’,由于受‘社’的影响,形旁类化,改‘禾’部为‘礻’部”等。上文论述的“曣㬈”“砂砾”也属这种情况,看来受上下文类化改字可以总结一条规律。当然改“侮”“娒”也可能是因“人”旁和“女”旁类义相通而改,如“嫉”的异体字写作“㑵”。改字发生后颜师古为之作注,“娒”记录{轻慢}逐渐得到认可,于是记录{女师}的“娒”和记录{轻慢}的“娒”构成同形字关系。但是这个改字并不彻底,在唐代前期其他抄本中依然有写作“侮”的情况,如日本大谷文书中的一件残片保留了《汉书·张陈王周传》的部分内容,该残片用的就是“侮”。唐代的正字书《五经文字》只收录了“娒”的一个义项{女师},这说明“娒”记录{轻慢}在唐代没有得到社会的认可。到宋代,不仅韵书字书收录了“娒”的{轻慢}义,如《集韵》:“侮㚢㑄娒务,《说文》伤也。一曰慢也。古作㚢㑄,或作娒务。”《类篇》:“娒,罔甫切。伤也。一曰慢也。又满补切。女师也。又莫候切。”《佩觿》(铁华本):“姆娒,上莫古、莫布二翻,女师。下古侮字。”而且有同时文献用例,如《诚斋集·墓志铭》(宋写本):“是缀是附,畴予敢娒。”




喋,景佑本《汉书》写作,因二者是异写的关系,没有构意上的差别,所以我们将其写成通行的“喋”。

参见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异体字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46-347页。

参见荣新江:《<史记>与<汉书>——吐鲁番出土文献札记之一》,《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









传世文献中的改字情况有时相当复杂,可能一改再改,可能是多种因素造成,所以不能简单地用有意、无意来区分,也不能用单一的方法来证明。这时就需要综合考证,弄清每一个环节的来龙去脉。例如:


【匮—鐀】


1)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史记太史公自序》

2)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鐀之书。(《汉书司马迁传》)

3)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史记太史公自序》)

4)周道既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图籍散乱。(《汉书司马迁传》)


“匮”和“鐀”在这里记录的是{匣子}义。


《说文·匚部》:“匮,匣也。从匚,贵声。”“匮”字见于战国中期的《包山楚简》:“呆瘽在漾陵之厽(参)鉨(玺),(闲)(御)之典匮13”汉代以后沿用,如《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民宅园户籍、年细籍、田比地籍、田命籍、田租籍,谨副上县廷,皆以箧若匣匮盛,缄闭。331”《隶释·张平子碑》:“金匮壬板之𢍢,䜟契图纬之文。”《淮南鸿烈解·精神训》:“夫有夏后氏之璜者,匣匮而藏之,寳之至也。”《论衡·别通》:“冨人之宅,以一丈之地为内,内中所有柙匮所羸缣布丝绵也。”可见,“匮”是记录{匣子}的本字,在汉代的出土文献、碑刻文献和传世文献中都能找到“匮”记录{匣子}的用例。


“鐀”不见于《说文》,汉代出土文献及碑刻文献皆不见此字,汉代传世文献除《汉书》外也找不到其他用例。《史记》无“鐀”,用“匮”记录{匣子}4见,分别见于《鲁周公世家》1、《樊郦滕灌列传》1和《太史公自序》2。《汉书》用“匮”记录{匣子} 15见,分别见于《高帝纪》1、《艺文志》1、《爰盎鼂错传》1、《樊郦滕灌傅靳周传》1、《外戚传》1、《元后传》1和《王莽传》9;用“鐀”记录{匣子}2见,皆见于《司马迁传》。此外,“鐀”除了在《汉书》中有2个用例外,直到宋代才能找到其他的用例。因此,我们怀疑“鐀”可能是后人的改字。


《汉书》原本所用的字大概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用“馈”字,因在“紬史记石室金鐀之书”句下颜师古注释说:“馈与匮同。”颜师古《汉书注·叙例》:“《汉书》旧文多有古字,解说之后屡经迁易,后人习读,以意刊改,传写既多,弥更浅俗,今则曲覈古本,归其真正。”这说明唐以前古本《汉书》用的是“馈”。“馈”字出现很早,也见于战国中期的《包山楚简》,写作,小篆写作。《说文·食部》:“馈,饷也。从食,贵声。”《周礼·天官·膳夫》:“凡王之馈,食用六榖,膳用六牲。”郑玄注:“进物于尊者曰馈。”《外黄令高彪碑》:“圣朝宗䖍,特加礼馈。”可见,“馈”的本义是{进食于人}。由{进食于人}可引申出{食物},《诗·小雅·伐木》:“于粲洒扫,陈馈八簋。”《史记》“馈”8见,记录的是{赠送}{运送粮饷}{祭祀}。《汉书》“馈”7见,记录的是{赠送}{食物}{祭祀},没有记录{匣子}的用例,在《白虎通德论》中“馈”记录的依旧是{食物}。汉代其他的传世文献中我们也没有发现“馈”记录{匣子}的情况。但是“馈”和“匮”有通假的条件,读音相近,在西晋碑刻文献中,有“匮”通“馈”的用例,即《徐君妻管洛墓碑》:“整脩中匮,仆御肃然。”因此,我们认为之所以没有在汉代发现“馈”通“匮”记录{匣子}的用例,可能是因为现在可见的汉代文献有限。第二种可能是《汉书》本来用的是和《史记》一样的“匮”字。“匮”不仅是记录{匣子}的本字,同时也是习用字,所以《汉书》一开始可能用的就是“匮”,只是后来流传到唐以前才被人改成了读音相近的“馈”。


那传世版本中的“鐀”是怎么来的呢?我们认为“鐀”是“馈”的讹误字,讹误大致发生在唐代。理由有三:第一,楷书“食”和“金”字形相近,并且受前字“金”的影响也容易将从食的“馈”写成从金的“鐀”,这些因素使讹误发生具备了可能条件。第二,在唐代的碑刻文献中,我们发现了将“馈”错写成“鐀”的事实,例如《王令墓志》:“仙娥而亮彩虔恭靡忒嫔风绚乎中鐀。”唐传世文献中,也发现了1个用例,《盈川集·为梓州官属祭陆郪县文》(明童氏刊本):“哀哀弱嗣,朝暮一溢;皎皎孀妻,鐀乎下室。”这些“鐀”都应该作“馈”,典出《易家人》:“无攸遂,在中馈。”孔颖达疏:“妇人之道,……其所职,主在于家中馈食供祭而已。”第三,颜师古在给《汉书》作注时所依据的唐以前的古本用的是“馈”,而到宋人李曾伯写《班马字类附补遗》时所见的版本已写作“鐀”,《班马字类附补遗》(宋写本):“鐀,《汉书·太史公传》:‘紬金鐀石室之书’,与匮同。补遗:旧本作‘馈’,盖转写误。”那为什麽不按照李曾伯的说法,把“馈”看做讹误字,而认《汉书》原用字就是“鐀”呢?如果这样,则颜师古的注文也应该是“鐀与匮同”而被后人“转写误”“馈与匮同”了(事实上也确有将颜注再误“鐀”的,如《汉语大词典》“鐀”字头下所引颜注)。这种推论情理上是说得过去的,但无奈缺乏“同时代书写材料”的支持,因除《汉书·司马迁传》的2例外,汉代以前甚至唐代以前的所有文献资料都无法找到“鐀”字。


    就造字理据而言,{匣子}义的“匮”可以有异体字“柜(柜)”,但有意新造“鐀”字的可能性很小,因铁柜子并不多,在已有“匮”“柜”的情况下不会专铁柜子造“鐀”字,所以这个字看做假借字“馈”的误写或因形改正也许更合理。尽管唐人把“馈”写成“鐀”是出于讹误,但从字形上把“鐀”的“金”旁看做柜子的制作材料也勉强可行,所以积非成是,记录{匣子}义的“鐀”字在宋代得到认可而被收进了字书韵书,如《类篇》:“鐀,求位切。匣也。”《集韵·至韵》(潭州宋刻本):“匮鑎柜,求位切。《说文》‘匣也’。或作鐀柜匮。一曰乏也。”《增修互注礼部韵略》:“鐀,匣也。《司马迁》‘紬石室金鐀之书’,亦作匮。”而且有许多同时材料的用例,如《容斋四笔》(宋刊本)卷第八第十七则:“传其子迁,紬金鐀石室之书,罔罗天下放失旧。”《诚斋集·李仁甫侍讲阁学挽诗》(宋写本):“芝庭过晁董,金鐀续春秋。”此外还有高频使用“鐀”字的同时代文献可旁证,如沈括《梦溪笔谈》(丛书集成初编本)卷二:“大夫七十而有阁。天子之阁,左达五,右达五。阁者,板格,以庋膳者,正是今之立鐀。今吴人谓立鐀厨者,原起于此。以其贮食物也,故谓之厨。”洪适《盘洲文集·乐章·蝶恋花》(上海涵芬楼影印旧钞本):“鹂语金鐀诗人新,得句江山应道来。”龎元英《文昌杂录·序》(文渊阁):“昔太史公父子紬金鐀石室之书,而《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咸补旧闻之阙,后之学者殆将有考于斯。”杨至质《勿斋先生文集·代回严州卫守》:“书登金鐀,密联东壁之辉,车拥朱幡,高压客星之次。”这些书的版本虽不是宋本,但它们可以作为证明宋代用“鐀”记录{匣子}义的旁证。


总之,由于颜师古的注文出现了“馈”或“鐀”字,《汉书》中的“鐀”就不太可能是“匮”的直接改换,因颜师古之前没有“鐀”字,则被注释的字应该是“馈”,而“鐀”既然不是一个现成的字,当然也不可能看成“匮”的借字,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汉书》本来用的是通假字“馈”,而被唐宋时人错写或改造成“鐀”,并且在宋代得到认可而看成“匮”“柜”的异构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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