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一场注定大败的战争,你,还会迎战吗? | 什么值得看

荆洚晓 新九州 2019-10-23

作者简介


荆洚晓,硬派奇幻作家,作品以热血、硬派著称。代表作《骨魂》、《荆秋演义》、《九州·永翔》等。目前正在创作新九州系列长篇,文有豪情壮志,尽显硬汉本色。


作品简介


抵御了一次外族的入侵后,无名关的镇守,岌岌可危。上次的惨胜,让整个守备府元气大伤。若无名关失守,少年乞儿,孱弱妇孺,皆将面临被虐待、奴役的命运。守备将军手下,只有残缺的士兵,虾兵蟹将们,伙同普通的羽人,打算进行一场壮烈的防御。而一群乌合之众,如何能够抵御外族的攻打?


第一章 翼如勃如

雨季刚过,阴暗、潮湿的森林深处,想搜寻枯干的枝叶实在太费工夫。黑夜里带给旅人温暖与光明的月光,透过枝叶,照亮了憩于林间的旅人的身影。偶尔间,风穿林剪过,那影子就悠悠地扭曲着,如伏于暗处择人而噬的恶灵。

衣裳褴褛的羽族少年阿蛙把自己深埋在林间的草丛里,远远地张望着透入林间的几缕月光,仿佛这样能让笼罩在身周的湿气和阴寒消减些。看着那月光下,孤身出行的年轻人悠闲地擦拭着瓜果,阿蛙的胃愈加抽搐——他从两天前跟呆鸟分吃了那只死老鼠,到现在一直没东西下肚,不论瓜果还是羽族厌恶的肉类。

灌多了生水的肚子泛着恶心,不时地涌上来酸嗝。阿蛙强忍反胃,数着自己的心跳——已经三千五百零二下了,去报信的呆鸟应该很快就回来,他得忍住。再没有东西吃一定会死掉的,若让眼前这肥羊跑了,天上不会掉下另一只死老鼠让他充饥。

过度的饥饿和长时间的不动弹,让阿蛙不时犯迷糊,他便咬着自己的舌头,以让自己清醒。倒不是怕睡着打呼惹着那肥羊起疑,而是他看过好几个几天没吃东西的同伴,睡着、睡着就变硬了,然后慢慢开始发臭、腐败。他不想变成那样,尽管不知道多久没洗澡的身上,已经足够臭。

不远处传来几声鸟雀夜间的低鸣,阿蛙精神一振,只是手脚已经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伸屈了几次,才贴着地小心地朝那方向爬了过去。待回头看不清大树旁边那年轻人的面目,阿蛙低低地回了两声蛙鸣——方才的鸟啼声,是呆鸟带人来了的暗号。

“云、云、云老大!”看见呆鸟带来的中年人,阿蛙口舌都吓得不利索了。被唤做“镇八乡”的云阿歪,是否威镇八乡或者有待商议,但至少在这左近四五个村落里,提起便能止小儿夜啼却是真切的事。

“两个小崽子!别是饿慌了来诓云大哥吧?”云阿歪还没开口,边上脸带刀疤的帮闲就厉声责问起来。这等天气,要真有肥羊路过倒也罢了,要是这呆鸟胡说八道的话,打死这两个小破娃的心都有。

呆鸟这一路来怕是早被质问了多次,比起被吓得小脸惨白的阿蛙要好些,正要开口来答,却被云老大挥手止住,沉声道:“你这小杂种,呆头呆脑,翻来倒去他娘的就这么句‘那人有钱,好多好多钱,给几个果子俺就带你去!’都念成顺口溜了。你住嘴,阿蛙说。”

阿蛙吞了口唾沫,他怕云老大。他以前缩在别人家门外屋檐下过夜时,看见过云老大杀人,一刀一个,快过麻子婶切香瓜。但云阿歪叫他说,他也不敢不说:“那人背着很重的东西……有把很漂亮的弓,可是没有弦……衣服的料子很好,比镇里最富的麻子叔穿的还好……他的鞋,不沾泥……他在吃瓜果,好香!”最后这句,倒是斩钉截铁的坚定。

十几个帮闲的混混听着,立马眉开眼笑,这阴冷的夜里出来这一趟,不冤!倒是云老大始终沉着脸,等阿蛙说完,终于笑了起来:“小崽子不错。”吩咐手下,“给他两串香瓜。”

这一伙精壮汉子是剪径老手,不必多话分成三拔兜开,手持棍棒匕首,冲着阿蛙指明的方向,无声无息地摸了过去,走了几步,便见了那月光下隐约的身影。看左右都掩近了,云老大身边的帮闲,也是做熟了这等事的,立时开声喝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处过……”

脑门蓦地吃痛,那帮闲不禁惨叫一声,却是云老大给了他一巴掌。还没等帮闲回过神来,便见自家老大对着那年轻人喝道:“不知哪路好汉当面?西北三里便有村落,何故在野外憩脚?我云阿歪在这四乡八里还有三分薄面,出门在处,朋友若有什么马高蹬短,不怕说出来,能搭上把手的,兄弟伙不会含糊啊!”

那些混混里转不过弯的还在发愣,机灵的知道遇到硬茬子——杀人犯事逃亡的凶徒、羽族或蛮族通缉的要犯、游历九州的隐世高人等等,反正就是自己惹不起角色。云阿歪却是阴寒天气里背上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刚才听阿蛙述说,隐隐已觉有些不对劲;等看到那把弓,云阿歪才知道坏了。羽族力弱,通常少有挽强弓的,此人这把摘了弦的弓足足半人高,光看那光滑包浆的弓柄,就足可见不是弄把好弓来充样子的货色,单是这把力气,就不是寻常人。

那年轻人无声地笑了,从身边行李里扯出一件长条状的家什,随手往边上一掷,入土三分,直直立在地上。风鼓舞起来,将那物件吹开,却是一面暗红旗帜,上面硕大一个“汤”字,边上一行小字:宁州府勾弋西路无名关副守备。

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官职,虽说守备品级不低,但也要看什么地方的守备。若是宁州府城的守备,那自然威风八面;次一等军事扼要关卡的守备,麾下上千虎贲,自也当得一声“大人”;但这连关名都欠奉的守备,真要有人叫一声“将军”,和打这守备的脸有什么区别?何况还不是守备,只是副守备!

在这蛮族、羽族、老天三不管地带长大的混混们,并没有别处羽人对官长敬畏,因为不论蛮羽,若不是已经积蓄好一族之力、想要发动战事,谁也不会派兵进入这片森林招惹对方警惕。所以那些混混里,稍识点文墨、通点世情的,都强忍笑意,捏紧手中家什,只等自家老大一翻脸,便涌将上去,教教这小官儿知道官腔该怎么打——揍个脸青嘴肿,敲断一条腿,扒光了扔在这森林里过上一夜,想必多孬的小子也该明理了!

那云阿歪见那旗子,果然大叫一声,快步抢上。混混们自然不甘人后,只是才冲了几步,却都停了下来。倒不是那年轻人变出三头六臂,却是云阿歪冲将近前,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下去,口中称道:“小弟参见哥哥!天见可怜,得遇七哥当面!”

 

天色渐明,旅人、大旗、长弓,皆已行远。

下半夜陪着喝了好些酒的混混,大都脸红耳赤。伴着晨早的鸟啼兽鸣,回村的路上,有人大着舌头憨笑:“都说,都说春风汤小七,操他娘一身是胆!我看,我看,嗝,挺和善的,跟我哥一样好说话……老大,这七哥真不如老、老大你有霸气!”便有附和的,“对、对,七哥真看不出传说里那杀人不眨眼的威势,跟自家兄长一般的亲切……实打实的善心人,还把那两个小崽子带走了,要换是老子我,早摸刀子出来,把那两个通风报信找人来伏击老子的小王八蛋撩倒……”

云阿歪酒量很好,喝了那么多,仍是脸色如常,此时听着混混胡言,笑着兜头扇了两巴掌:“入娘贼,编排起老子来!骨头痒了么?”他自然清楚,若说他是此处林间土狼里最强健的狼王,汤小七就搏击长空的鹰。孤身一人,敢在这三不管之处,深夜里和他们数十个提刀挽弓的劫匪把酒欢谈,什么叫一身是胆?这就叫一身是胆!

霸气?云老大自讽地摇了摇头。春风汤小七啊,一伙原要打劫他的家伙,半夜处下来,前后不到二个时辰,便觉得跟自家哥哥一样亲近。便是他自己,当时酒喝得足,气一住上涌,何尝不觉得若是七哥有所吩咐,势必义不容辞,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便是此时清醒过来,真是七哥令到,他能拒绝么?出来厮混的汉子,讲的是一个脸面,却不过这脸面啊。

“春风汤小七啊,盛名之下无虚士!”他不觉中叹出一句文绉绉的戏文。边上一堆人纷纷叫好,扰得林间小兽受惊,四下分走。

 第二章 黑白

勾弋山脉这处三不管的地带,若是当成寨子却又太大;以县城而论又欠城墙;说是聚居地,居于此地的不单羽人,还有蛮族、华族。于是不知道谁给它起了个名字,唤作“黑白墟”。

虫二苑就建在黑白墟的东南角,飞檐斗拱、红砖绿瓦虽说难易其质,却也实实在在地妆出几分素雅。与那街边茅草屋的“撩倒处”相较,南来北往的商客,潇洒多金的公子,自然也更愿意来这虫二苑——便说光顾也惹了俗气,应说是听琴,或是品茗,方才应景。

“你们这里还收养乞儿?”摇着描金纸扇的风流种子,由虫二苑里管事从二楼送下来,见着洗衣妈子带了阿蛙、呆鸟往后面去洗漱,便向管事如此问起。管事陪笑答道:“好教公子知晓,东家是慈心人,不时见到无父无母的小羽人,念在同是羽人一族的份上……”

“羽人?”那公子愣了一下,突然转身叫住阿蛙,“小娃儿!小娃儿!来来,爷问你句话,答得好了,这就是赏你的。”说着掏出几个铜钿在手里抛动,惹得阿蛙与呆鸟眼珠子发直。

“你们是羽人?羽人也有你们这样的小乞丐?”

呆鸟看着那几个铜钿,口水都涎了一条线,只傻笑着在心里合计这能买多少果瓜;阿蛙机灵些,蓝多白少的眼珠子转了转,对那公子说道:“大爷,羽人要吃饭么?”

“自然要吃饭,不管是羽族、人族、河络,不吃不喝能活的,那是神仙!”

“羽人要拉屎么?”

那公子听了,只觉俗不可耐,张口便要骂人,却听阿蛙又说:“羽人也要吃饭拉屎,有乞丐,好稀罕?”管事和洗衣妈子都咬着嘴唇忍着笑,这孩子也太过蔫坏了。倒是那公子合起扇子敲了敲自己大腿,点起头来,似乎觉得阿蛙说的是人间至理,顺手把那几个铜钿抛将过去,长笑拾阶而下。

两个小孩去到洗衣房,足足换了六七桶热水,用了八九钱皂角,才算洗干净。洗衣妈子给他们换了青衣小帽带到东家跟前时,除了头大身小显得羸弱,倒也趣致。只是阿蛙不时低声道:“呆鸟,呆鸟,口水!这可是新衣,新衣啊!”

这虫二苑的东家是个老头子,此刻正阴着脸,用缺了两个半手指的手指点着他们,对汤小七埋怨道:“你收破烂么?这等货色你也领回来?”汤小七却也不分辩,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次过来,是挂壁左近有一伙强人,三五十人为祸乡里,南药府行文到月无缺那里,要求清肃。我休息一下,三更出发,看看……”汤小七喝着茶,不紧不慢地,仿佛说要去踩死一窝蝼蚁。

那老头子听着却火冒三丈,抡起残手重重往桌上一拍,吓得阿蛙、呆鸟都缩到桌底下去了,当然,他们不会忘记抱着手上的大碗。只听老头子怒道:“肃你娘啊!府里那些没卵子的缺德杂碎,给了汤永翔个空头封号,也不派兵上无名关救人,还发号施令——你脑袋被门夹了么?管他们去死!”

三年前,蛮族精锐借纸鹞空降勾弋山脉无名关。无名关地小兵寡,天险一失便大事去矣。近身肉搏原是羽族短处、蛮族长项,何况以下卒对上卒、一夫敌十夫?其时关上派出士兵向府城求援,逾旬不得。全凭无名关守备汤永翔奇谋迭出,杀死杀伤无数蛮卒,最后与仅存的一位重伤军士拒敌于守备府,死战不退。

蛮族爱其才,说之,不降;蛮族使其下山,永翔曰:战士生锋芒,守备死关隘,岂不快哉?蛮族无可奈何。至今三年,被蛮族占据的无名关,在山下望去,仍能看见守备府上小小的羽族旗帜,仍旧飘扬。

但历时三年,南药府除了把原来的副守备月无缺迁为守备、汤小七迁为副守备,给那位仍在关上困守的汤永翔加了个游击将军、勾弋西路节度使的官职,再无其他举措。甚至连宣布撤出无名关的命令也没有——如果宣布撤军,汤永翔便可以光明正大从无名关下来。而且之前汤永翔以求援名义撤下的军士,也全部安置他处。

所谓勾弋西路节度使,麾下便只有一支无名关守备部队。而这支守备部队,除了一个守备、两个副守备,便只有八个军士。南药府还责成他们要维持勾弋山脉以东的治安,不时公文训斥云云。

“日他娘的汤永翔,就是一傻逼!老子当年带着兄弟要去救他,他还使人出来喝话,叫我们后撤下山,固守待援——守个鸟!无名关都让蛮狗占了,有什么好守?老子算看透了,他和缺半边都一个操性,官迷!”老头忿忿不平地胡乱骂着。

汤小七把杯一放,脸容一肃道:“阿牛叔。”

“行了行了,不骂你那狗屁少爷汤永翔就是了。他娘的,你这辈子,难不成就为他汤永翔活着?你爹当年为了抚养他,军功不要解甲归田去给他撑那汤家的架子,什么情份也该还清了……”说是不骂,还是不住的低声数落。

“吃饱了?”汤小七看着两小孩手上舔得干净的大碗,温声说道,“吃饱了,便和你们说清楚,现勾弋西路节度府,征召你们入伍……如果你们愿意,先跟着这位云戮云副守备训练三个月,然后再去跟月守备训练战阵合击之术,练成之后,你们便会作为节度使的亲兵,上无名关与节度使并肩作战,抵抗蛮族!”

阿蛙的大眼珠子上了发条一样,左右地转来转去,却始终没有开口。别看年幼,蛮族他也听说过,汤永翔这位坊间传说中的岁羽大英雄,他也曾有耳闻。但要上无名关,和蛮族打仗,那可是会死的!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倒是呆鸟傻笑着,结结巴巴地问:“七、七哥,噢,七七七爷,天天管、管饱么?”

汤小七笑着点了点头道:“只是训练很苦,如果你们坚持不了……”

“坚、坚持得了!”呆鸟的眼里都要放出光来,“七、七爷,只要管饱!俺、俺、俺……俺不孬!俺卖命练!俺吃得很少……”阿蛙听着,突然觉得呆鸟一点也不呆,的确这是不用考虑的事,只要管饭,就算以后让蛮族人砍了,也是短痛强过长痛,总好过有一顿没一顿饿死啊!当下便道,“七爷,俺也干!俺要跟汤永翔一样,当个大英雄!”

云戮听了,喷笑问道:“汤永翔是大英雄?当大英雄有什么好?”

“当个大官,天天有饭吃!”毕竟还是小孩,随口一套,心里话便出来了。

 

无名关上那飘着羽族旗帜的守备府里,身着节度使服饰的羽人正跟一位华服公子对弈。泥炉上煎着茶,几缕清香散发出来,全无半点兵刀之气——棋枰两边的,一位是羽族的勾弋西路节度使,一位是率兵围着无名关的蛮族王子。

“先生造势有些过了。”身着华服的蛮族王子,抖开手中描金纸扇,轻摇着笑道,“宁州坊间这些年,汤永翔三字愈传愈盛,教羽族上位者,如何开得出撤退命令给先生?”

汤永翔扑哧一笑,拈起一颗白棋补全了眼,头也不抬地道:“谁要撤退?要退你退,某,死战不退。”话说着热血,腔调里却尽是调侃的味道,“三年了,你几个哥哥越来越没有耐心,这个月刺客都来了五拨了。尽管中间给你轮换了几次部队,终究让你手握兵权啊,他们如何放心得下?你就别装腔作势了,若我这守备府上旗帜一降,无名关便告沦陷!没了这由头,你们部里供给粮草的内应,还怎么找借口分拔物资给你?”

“没有物资,马要吃草人要馍,你手下人马我看你怎么养?只能分派遣散。 一旦没有兵权,等着你的,便只一个字:死。”汤永翔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摇头道,“最怕无名关沦陷的,是你,不是我。”

那华服公子脸色青白,站了起来,强笑道:“这三年间,先生今日话最多,惜是军务繁忙,明日再来候教。”

汤永翔自顾喝着茶,却不搭腔。门口一个瘸腿断臂的羽族军士,领着四个也穿着羽族军服的半大小孩,参差吼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今日便放你归去,速速弃械就……”

他们还没吼完,那华服公子便接口道:“‘……弃械就擒才是,不然王师兵锋一到,教尔等死无葬身之地!’三年了,每回来,你都来这套,有意思么?”说着他转身对汤永翔一拱手,“便是我铁达重光再有难处,怕也比先生妥当些吧?难不成先生以为,靠开妓院弄军资,每三个月招七八个孤儿上山来,前后不过二百来个半大小孩,便能杀退关上关下二千精锐?哈哈哈!”他礼数不缺,一揖之后,方自长笑而出。若是呆鸟和阿蛙在这里,便会认出,这自称“铁达重光”的蛮族王子,正是在虫二苑赏他们钱的公子。

“有志者,何缺之有?”汤永翔望着铁达重光的背影,淡然低语,似是畅志,又若问天。

 

铁达重光出了守备府,府外候着的亲兵、无名关上驻扎的精锐军士头领便迎了上来,擂胸见礼。若不见旗号,单看行举,不会以为这些军士是蛮族军队。被铁达重光恩威兼施领了这段日子,慢慢地数千精锐已打上他个人明显的烙印,那就是华族化。

蛮族更重个人勇武,讲究跳脱飞扬,临阵性起之时,便是万马千军,一骑也敢冲阵;华族则不然,练兵重在号令之下,勇者不前,怯者不后。而现时无名关上蛮族,就是严重的华族化。

铁达重光冲部下点了点头,环顾这小小的关隘,人虽不多,但蛮族勇士,何尝怕过野战?而华族化的军队,攻坚陷阵,更是如臂使手。若有一万这样的人马,天下九州、名城雄关,皆可去得!不过他很快自嘲地摇了摇头,练出这数千精锐,又要收心,真个花钱如流水,他自己积蓄、母亲的体已钱,都渐渐见底。要真有上万人马,大约不用几个哥哥动手,自己很快也就会死掉——饿死。

“和登,汤永翔这厮鸟人,虽说是条汉子,但跟那养不熟的狗、熬不亲的鹰一样操性,不如……”边上侍候着的射雕者铁达合,生得膀大腰圆铁塔一般,所谓满面横肉目露凶光,八个字便是为他度身定造。

铁达重光轻笑着拍着铁达合的肩膀,点头道:“你很好,很好……我原不知,你竟有如此筹谋,不如把手下百人队交给他人带领,你专心来当我的幕僚可好?”他那修长、干燥的手掌,并没有用上多大气力,语调也极温和可亲,但那铁达合却渐渐低下头去,铜铃般的大眼盯着自己的脚尖,竟连大气也不敢喘了,口中只称,“俺错了,和登且饶过这桩……”

“领兵的人,把兵领好就行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要自曝其短。”铁达重光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手下自去练兵。若是手下真有什么妙计,他也不是听不进人言的主子。但这些厮杀汉子,对于大势,往往总是冒出一些馊主意。

他的眼光从无名关上飘扬的铁昆部的旗帜,渐渐移到守备府上那倔强的羽族战旗,铁达重光虽披长衫、执折扇,谈吐若士人,但他身躯里淌着的,终是野性的血。或将眼前这小小的、碍眼的羽族旗帜斩下,放马宁州,三千精锐,万二铁蹄,一路践踏,那羽族大的小的一众旗号,伏倒者存,立起者斩!

一时间,心驰万里,遥想履敌之肠残敌骨,霸业渐成,军民山呼,不觉血脉贲张,那折扇在手中“吱吱”作响。铁达重光对身边亲兵放声道:“聚将!”数名亲兵领命,各自奔出。但须臾之间他突然又叫住那些亲兵,“且慢。”他终究是读过华族兵书的,鹤雪,不是泥捏的,三千精锐,也不是铁打的。

无名关,关小地狭,盛产者,唯有激荡山风。

于关上峙立了良久,将这山风细细把尝品味,铁达重光方才慢慢挺直了腰背,随手把那附庸风雅的折扇抛掉,快步重向守备府行去。

“你想通了?”汤永翔见他又重来,却没什么意外,无头无尾就是这么一句话。

铁达重光闻言一愣,脸上尽是苦涩,缓慢地摇了摇头,莫名其妙道:“我太聪明了。”

问得无由,答得无端。

但问答者似乎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汤永翔把茶碗搁下,笑道:“可以蠢一点,某看那位唤做铁达合的,双臂怕有不下千斤之力,让他给你脑门来一拳,大约便如愿了,一拳不行,可以接着砸。”铁达重光如果不是太聪明,想到这条养羽自重的谋略,来让自己掌住兵权——蛮族占了无名关,劝降不成时,汤永翔的脑袋早就该搬了家。

铁达重光的表情,似乎他才是那位被敌军包围在守备府、经年不见援兵的汤永翔。汤某人的生死,不消说,此时自然是在铁达重光的手上捏着。但他杀得了汤永翔,却抹不去众多下层羽民心中“汤节帅”的不屈英姿。人死留名,不外如是。

他呢?扑向宁州不过一时狂想,就算羽族看不上这无名关,他还能在这驻上一辈子?不论那几个哥哥谁得了汗位,非但他必死无疑,并且来年新草渐肥,他铁达重光的名字,也将永远不会再有人记起。

不论是他的侍妾、部将、朋辈等等,记得他的,便将面对整个铁昆部的刀锋。哪怕他的母亲、外公、舅父,如果他活着,这些血亲可以给予他助力:战马、箭簇、青壮……但他若身死,他的外公有许多外孙,而他外公的部落势力只和铁昆部不相上下。

那么,一个死人,不值得为他打翻一碗马奶酒。

 “山风很好。”似乎两人便打算这么各说各的,只听铁达重光苦笑着,又是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山风穿隘而过,最是寒冽伤人,若是硬要说出个“好”字,便是坦坦荡荡,无羁无束。

“好个屁!”汤永翔把眼一翻,毫无风度地骂起了来,“山风羞被汝提起!什么叫山风?你在无名关上吃了几年山风,到现在还是没吃明白!”

铁达重光眼中一亮,陷入沉思。过了片刻,那两条纠结剑眉渐渐舒展,一整衣冠,对着汤永翔长揖到地,口中称道:“先生高明,谨受教!”他这一揖却是真心实意,无他,汤永翔确确实实指点了他一回。

捏着手上这点军队,终归是成不了事、保不了命的。要成事,便要势大,如山风般呼啸浓烈,才是正道。养羽自重,羽势愈大,铁达重光手中兵权也势必名正言顺地愈大。这只有十来人的勾弋西路节度府,能给铁达重光带来的利益,也就这三千精锐了。这其实已超出极限,如果他几个哥哥相互间的角力稍为缓和一点,有人提出久征劳师须易帅,汤永翔哪来力量抵挡三千蛮族军队的进攻?

但直起身来,铁达重光却一扫先前郁郁之态,也全没半分持弟子礼的恭敬,极是弩张剑拔,咄咄逼人,“山风借势,自是展翅万里,扶摇直上九重天!但若是那熏得游人醉的春风……”他可以退让,但不是现在。汤永翔在羽族中的名望,更多的是忠义。他几个哥哥也不是傻子,勾弋西路突然就势大了?他在逼汤永翔亮出筹码,展示他成为合作者的资格。

“某说的是山风。”

“何以见得?”

“风起时,冷暖人自知。”

“何时起?”

“铁达合、长孙永胜……”汤永翔突然列出七八个蛮族精锐勇士的名字,笑道,“勾弋西路节使府,提一路之军而来,杀死杀伤蛮子无数,以上人等重伤被俘,经救治之后,仰慕汤节帅仁慈,愿终生为奴。”这就是条件了。

铁达重光点了点头:“风起时,当翔空而去,岂有珍惜羽毛的道理?”只要勾弋西路的军势,足够让他名正言顺地退下无名关,向铁昆部要求更多兵力、更多草料……区区几个小头目,他自然不介意留给汤永翔。

汤永翔拊掌笑道:“光复无名关,蛮夷狼狈逃窜,遗下军器无数、良马数百……”

“风何时起?”这回铁达重光没有接话头了,而是重复之前的问题。

“不在殇初,便是瀚正。”

这样说话无疑很累,费心、费脑、费时。

但他们不是商贾,不能列出买卖细则,请中人见证;他们也不是两族魁首,可以定下划地而治的国书。唯有打这样的机锋,日后万一事败,面对蛮族、羽族的搜魂术,才不至于落个勾结外族的罪名。

第三章 风起

仔细用油石打磨着箭镞,云阿歪脸上的肌肉,不时失控地颤动。但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有些愤慨,不是言语可以渲泄的。边上的河络豪客菜刀罗特,从那乌龟模样的惜风上蹿了下来,递给云阿歪一把装好了菸果粉的竹节,迎风晃着火折子,低声说道:“歪兄,俺知你是受不了气的,却也千万要隐忍……”云阿歪放下手上家什,趁近火煤吸了两口,竹节里的水便响了起,听着若他身上将沸的血。

“他娘的,当初要不是歪哥夸了这厮几句,七哥那昂藏好汉,会收这腌臜贱种去当兵?……入娘贼的!两年前要有人给他半片香瓜,亲爹都立马喊出口了!现时倒好,歪哥请他吃碧玉瓜,回啥话?‘军令在身,不得耽误!’这也罢了,我犯贱去拉了他一把,一下把我撩倒了,还亮刀子,搁狠话‘今日汤圭瑞,不是昨日的阿蛙,敢轻侮,唯有血溅五步!’这叫什么事嘛……”边上云阿歪的手下,忿忿不平地诉说着,还指着脸上的黑眼圈,说是汤圭瑞打的云云。

“闭嘴!”云阿歪横了那帮闲一眼,又抽了一口菸果粉,脸上的横肉跳跃着,“不服气,自己去找阿蛙单挑。你这厮,以为老子鼓着一肚气,是要为你出头?入你娘,你娃病得不轻啊!”他边说着,边机警打量四周。

此时林间聚集了大小上百股绺子、帮派,都是粗豪汉子,其中又有不少无风都要掀起三尺浪的货色,互不服气相激邀酒者有,挑衅争吵推搡者有,有一摊最是出风头的,不知因着何事,已开始亮出刀子,看那模样,是要赌切手指了……

没有人注意到云阿歪,毕竟他只带了三、四十个手下。与他交好的土匪头子菜刀罗特也是如此,两伙人聚在一起,还不到百人,在这林间的绺子里,算是极不起眼的小角色。云阿歪把竹节扔给手下,打了个眼色,河络也不缺精明,顺口扯了几句,便跟云阿歪一起走到下风处去。

“阿蛙两年前,是个随时饿死的小乞丐。”云阿歪指着在林间忙碌着维持秩序的汤圭瑞,对菜刀罗特如此说道,“汤节帅能不能成事,不是你我都能想得明白。但有一桩:汤节帅不会亏了麾下儿郎!”

这两人在坊间也算有不大不小的声名,手下也是百十人看着他们吃饭的,自然不会跟愚夫愚妇一样,以为汤节帅真如茶馆里的评书一样:身长八尺,腰围也八尺。但听云阿歪说起,菜刀罗特点了点头:“这倒不假。当年在无名关,眼看是固守死地,不就以求援为名,让一大批军士先撤么?”

“你他娘的要当一辈子土匪?”或者有人愿意当一辈子土匪,但至少菜刀罗特就不愿意,他流窜到这里为匪,当初只是受不了羽族看不起他的手艺,于是抄了菜刀去砍人,流窜到这三不管地界,慢慢地成了匪首,却也就不由他撒手了。云阿歪摘下酒袋喝了一口,扔给菜刀罗特,“阿蛙投了汤节帅,都能混出人样,我他娘的就后悔了!那一天早上,老子要也跟七哥走,指不定现在整个黑白墟地盘都归咱折腾了……世上没有后悔药,这回,我是铁了心投节度府……”

河络点了点头,犹豫着道:“歪兄,容我想想。”他毕竟不是羽族,要是节度府叫他不计生死去做当头卒,他就要细思量了。

这时林间某处突然吵闹声暴起,云阿歪用力一跃,在树干上借力踏了两下,翻腕上了枝梢,单足立在枝头,手搭凉棚,望将过去:身披轻铠的汤圭瑞手执长刀,不知为了何事,正与勾弋山脉排得进前十的十三狼对峙着。

只听那十三狼中的血狼冷笑道:“今番我等来此,是服气汤节帅的忠勇、七哥的义气……他娘的却不是你们节度府的兵。你这毛还没长齐的小军爷,怎地不晓事?军规却是约束不了老子们!”开始还文绉绉的扯上两句,到了后面,匪性昭然。

“你敢辱我?”汤圭瑞扯着刚变声的嗓子,厉声喝问之际,却是不由自主地露着稚气。

“呵呵,老三,算了算了。”十三狼中的老大出来打圆场。刚才他们在商议,按细作发来的信报,此间事了,刚好打劫某队肥羊,谁知被汤圭瑞听着,便生了这事。细高个子的血狼一肚子火,不过也知道在这时跟节度府翻脸不太妥当,便骂骂咧咧地就着老大的劝往回走,“妈了个巴子,这小子要不是披着那身皮,老子一只手就能把他鸟蛋给捏爆了……”周围不子无不哄然大笑。

但马上就静了下来,接着是轻铠跌地声,只听汤圭瑞愤然道:“血狼!可敢与我来战!”却是汤圭瑞解了轻铠,赤着上身仗刀邀战。

血狼转过身来,脸上青白不定。周围都是刀口舔血的汉子,什么道理都是假的,不论以什么借口避战,今日过后,道上就再没他血狼这号人物了。

这半大小孩,能有多大能耐?他真是不放在眼里。但汤小七却不是光凭着会做人而得了莫大声名的——春风汤小七,箭如春风教人醉,在不知觉之时,与之对敌者便就送了性命——这是道上兄弟无不顾忌的。

所以血狼冲周围做了罗圈揖,愤极反笑:“各位兄弟见笑了,我血狼今天认个怂,七哥的箭,我是极服气的。谁要觉得自个不怂,便下场去与这小军爷练练就是!”道上混出名号的,谁也不是傻瓜,他这番言语便是把自己摘出来,又撩拔着旁人。这林间的汉子,不服气汤小七手底下的功夫,也服气他的为人义气,否则也不会相聚此间,当下倒也有不少人纷纷称是。

“放屁!孬种就是孬种,只会欺善怕恶!”说着汤圭瑞把长刀插在身前,也冲四周做了个揖,“大伙做个见证,我与血狼一战,生死不论,与七哥无关,与节度府无关!血狼,你这厮带把么?可敢与我来战!”

“你要战,便死战!”血狼暴喝一声,周围江湖豪客都是见惯刀枪的,为免误伤纷纷退避。

风掠过林间,徐徐。

云阿歪背手立在枝头,随风起伏,颤颤。

“那便是你适才说起的小丐?”菜刀罗特有些不雅地攀在树杈上,尤是衬出云阿歪的高手气派。看后者点了点头,菜刀罗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娃还是太嫩了,这当口,哪有起内讧的?”

“他想镇住场面,无规矩不成方圆,倒也无错……可他娘的毕竟是乞儿出身,哪有什么底气?到头来,还得七哥出来兜屎兜尿……”云阿歪叹了口气,接过边上递来的酒壶,喝了一口,方觉不对,已呛得咳嗽不已,虽没从树上摔落,那高人派头,却荡然无踪了。

只听身后亲和的声音响起:“这蛮族的烈酒,喝不惯么?我不擅长兜屎兜尿,一会汤圭瑞要是弄不好差事,还是你去兜为好。”又听菜刀罗特讨好地附和着,云阿歪回过身,这多出的一人,不是汤小七是谁?

汤小七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指着林间正在拉开架势的双方,俊脸上有掩之不去的担忧:“节帅说得在理:道理,只在箭镞能及之处。”话虽如此,但若是汤圭瑞他们再练上两三年,倒也以一搏;可是现在,汤小七显然心里也没底。

决心要投节帅府的云阿歪,“闻弦歌而知雅意”这话他许是没听过,但听得汤小七这般说,当下便取弓挂弦,抱拳道:“哥哥放心,阿歪是粗人,大道理讲不来,反正只敢有一口气在,他娘的绝不给节度府丢脸!”

菜刀罗特看着招呼弟兄去给汤圭端掠阵的云阿歪,颇有些无语,若不是道上名声如日中天的汤小七便在身旁,罗特几乎立时就要张口大骂:粗人?粗人不说“绝不让圭瑞小哥伤了毫毛”、“拼了性命也护是那小哥周全”之类的话,反倒扯出一句“不给节度府丢脸”?明摆着云阿歪听出汤小七的话外之意:节帅定下的方略,要实施的话实在有难度;汤圭瑞可以死,节帅收编草莽群豪的计划,不能出差池!

菜刀罗特原本打不定主意是否投节度府,但此时听得汤小七的话,不知为何,如被催眠了也似的,只觉得此刻不提刀随云阿歪去,以后便在道上抬不起头一般。当下从腰后扯出厚背菜刀,躁红了脸对汤小七道:“七哥,小弟……小弟也那个、那个粗人去了!”下得树,招呼手下,与云阿歪两股人互为犄角,向十三狼的人马兜了过去。

此时林间已给两人清出百余步方圆的地盘,汤圭瑞裸露着的上身,这两年不曾捱饿,又被逼食了许多肉食,倒也颇有点肌肉,此时热血上涌,青筋暴起,那一身上的旧伤都显露出来:有幼时讨食被狗咬的,有偷瓜果被捉住后鞭打的,有随汤小七去平土匪的刀伤箭创……

别人隔得远,看不清楚,血狼离得不过五步,目睹之下不觉有点骇然。但身历大小百余战的血狼,却也不把这小小少年放在眼里,取了弦,脚下向后退去。拉开距离第一箭,先射这少年左腿,让他无法退入树林;再射右手,然后慢慢折磨,不把一壶箭射空,绝不叫他轻松咽了气……

他被唤作血狼,便是厮杀时极为残忍,与他对阵者,多是死于虐杀之下。

谁知他方退出三步,汤圭瑞便提刀扑了上来。

血狼冷冷一哼。他有虐杀对手之名,却不是对阵者自缚双手任何他虐杀,只有一点,他的箭快,足以让对手快速失去抗力。

云阿歪此时正率人兜到十三狼的人马背后,透过枝叶缝隙见汤圭瑞扑上去,心中惜叹了一声:苦也!这小乞丐硬是烂泥抹不上墙!自己原打着胜负已分再出来打圆场、然后跟十三狼单挑的主意,看来是行不通了,只得硬拼。单挑他不怯,这硬拼,他的人手可就差得远。

另一边的菜刀罗特,此时被林间风一吹,那股莫名的激昂也消退了。他是深知血狼之能的,眼看着汤圭瑞仗刀扑上去,知道十有八九,下一刻血狼的箭便将射在那长刀上。他下意识冲身后手下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先停下来:自己也不是羽族,跟着节度府扯扯顺风帆倒也罢了,有必要去跟十三狼这种大绺子硬拼么?他一时不禁就又有些犹豫。

汤圭瑞扑了上去,血狼手中短弓颤动,那一箭已离弦而出。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当”的一声,一把长刀脱手飞起,汤圭瑞虎口迸裂。场中的少年原先持刀的手滴着血,但他毫不理会,疯狂地扑向对手。

血狼已另取一箭,尚未上弦,也许只要三息,或者一息,他便可以让这少年失去移动的能力。所以他不愿去与这少年纠缠,稳步后退,如同身后长了眼一般,树根杂草不曾滞缓他的步伐。

追了十数步,汤圭瑞速度太快,三次撞中树干,但他每次都在撞中树干之后借力反窜,更快地迫近对手,仿佛一点疼痛也感觉不到,与那粗壮大树相撞的身躯,是他人的血肉一般。

血狼毕竟是背身倒退,没能甩开对手,便只能被迫近。原先三步的距离,现时仅余一步。血狼脸生怒色,再不留手,停下步来把弓往前一捞,正好套中汤圭瑞头颈之间,眼看只需双手一绞,这少年便绝无生理。

春风汤小七的弓,唤作剪刀,只不过惯裁的不是细叶,而是性命。此时剪刀已挂上了弦。

汤永翔临行叮嘱过:这些少年可以伤,不能死。

而现在,不论场中那少年叫阿蛙,还是叫汤圭瑞,唯一确定的,就是他快要死了。

小七深吸了一口气,拈出一根箭来。

汤圭瑞前冲的势子不减,全没去理头颈那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弓弦,如同他之前撞中树干皮开肉绽毫不退让一般,一下就撞到血狼身上,两人一并摔倒在地。血狼后背方一着地,突觉肋下一痛,不用去看,自然是那少年抽了随身短刀刺击所致。

吃痛之下,血狼反应极是神速,大吼一声,立时松开手中短弓,用缠丝手去封拿少年持刀的手臂。毕竟双方扭打之间,难以双手协力绞动弓弦,多年的厮杀,让他下意识做了最为有利的选择。血狼一拿实少年手臂,腰腹用力,便将扑在他身上的汤圭瑞掀了下来,右手捏实那始终无法搭上弦的长箭,顺势也向对方肋下捅去。

汤圭瑞伸手去挡,虽说这两年吃了不少让他肠胃不适的肉食,颇是增长了力气,不见得便吃年纪的亏,奈何方才长刀被射得脱手,虎口溢血,哪里使得出什么力?虽也握着箭杆,仍抗不过对方,着着实实被捅了一下。

远处林间,汤小七眉头紧皱:这时那两人的角度被枝叶掩遮,他实在无法开弓。他跃离枝梢,寻找合适地点,只能希望汤圭瑞在这期间一定要撑住。

但此时风势渐烈,催人衣衫,猎猎。

当汤小七在另一根枝杈上立定,他无奈地放下弓箭。

他救不了汤圭瑞。

三百余步,横风,能射而中的者,想来草莽豪雄传诵、评书先生段子里的春风汤小七,应毫无疑问是其中一位。

可怜他只是活生生的汤小七,他,救不了这少年。

“血狼!住手!”这是云阿歪的吼声。

汤小七垂下眼皮,他连如云阿歪这么喝一声,也是不能。

要为少年做点什么,也只能在场中尘埃落定之后。若是出手之下,一箭击杀血狼,如汤永翔所说,道理在箭镞所及之处!到时再以平日七分虚名,挟带杀人之后三分戾气,震摄群豪倒也罢,否则少年嚣张挑衅,手上较量失了势,他就跳出来言语护短,这些草莽汉子看了,节度府的名声,自此之后也比鸟粪强不到哪里去——而勾弋西路节度府现时除了名声,还有什么?

血狼残忍地露出一丝笑意,抬头望了云阿歪一眼,慢慢地把箭往外抽,欣赏对手的痛楚,是如此让他心醉。箭簇有倒钩,往外一抽,那是扯皮撕肉的痛,要这么扯出来,那一大块肉便要硬生生扯开。

少年咬牙出力去抢箭杆,血狼冲着云阿歪远远笑道:“住你娘!”顺着少年回扯的力道,突然发力,往里一捅,骤喷出的血,染红了他半边头脸、膀子。而血狼显然也不打算就将凶器给了汤圭瑞,又再慢慢地往外扯动箭杆,这个游戏,他打算一直玩下去,直到对手失去抵抗的意志。

渐渐地,血狼感觉手上箭杆拉扯的力道愈来愈轻,他知那少年已失血乏力,冷笑道:“才十数息便软蛋了?求我,求得爷爷开怀,便给你个痛快!不然的话,老子包管三两个时辰你都咽不了这口气……啊!”

突兀的惨叫揪得四周人马心头一紧,运足眼力望去,却见血狼不住嚎叫,疯狂挥拳殴打汤圭瑞血肉模糊的腰肋,那伤处的箭不知怎生断了,正热血淌涌。

半截断去的箭杆,带着已成赤色的箭羽,漂浮在血泊里,与它的主人一般奋力地挣扎。

血狼在挣扎,他耗尽了吃奶的气力,要挣脱那死死咬住他咽喉的汤圭瑞。

就在方才汤圭瑞猛然发力要拗断那箭杆之时,血狼才发现这少年之前一直在积蓄力气,而汤圭瑞为了一击成功,甚至不惜翻身侧压——如此施为,便是自己硬将创口扯大。

然后,他咬住了血狼的颈。

血狼不是庸手,他马上痛击对方腰部创口;当发现这不能效奏效,立时起身!从箭断、颈上剧痛、惨叫、击打对方腰肋、起身准备攻击对方腹部,也许只有一息,或者更短。血狼几乎不用产生任何想法,身体就完成了这样的动作——腰部重伤的对手,站立起来时,根本无法灵活保持身体的防守姿势,所谓中门大开,是题中应有之义,而只要痛击对方腹部,任你是铁人,也得松口——这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的经历,带给血狼的身体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可惜,经验并不一定都能带来好处。

他方一起身,汤圭瑞的双腿就绞住了血狼的腰际,这是身为节帅亲卫轮值无名关期间,平日里与“仰慕节帅投身为奴”的铁达合等蛮族人厮打时,偷师来的摔跤伎俩。汤圭瑞使得并不好,如果是铁达合来使这一式,早把血狼的两臂都缠到外门去,方才应了这招的名目:断头台。

此时离箭断,不过三息。

血狼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打击对方腹部,此时再也顾不得其他,剧烈的疼痛使他头脑都不清楚,连原本缠着对方持刀手的左手也松开了,只是死命去推开汤圭瑞的脑袋。而他也忘记了,少年那只手就没有松开过短刀。他形同癫狂地把着汤圭瑞肩头,和身往地上砸落。少年吃痛之下,刀脱手飞出。年少的身躯,如熟烂的瓜果被踩上一脚,许多汁液喷溅出来,乌红乌红,汇入身下的血泊,把那半杆箭,缓慢而坚定地,淹没。

此时离箭断,五息。

第三次血狼扛起少年,猛然砸向地面时,少年已无力用腿绞住他了,人力,有时而穷。

但三年来的食肉生涯,带给汤圭瑞的,不单单是力气和出恭次数的增长;为之改变的,还有牙齿。

他的犬齿要比普通羽族发达得多,锋利得多。

锋利得足以在第四次被血狼扛起时,啃到他的颈椎骨。

当汤圭瑞甩头吐出一大片皮肉,从仰天倒下的血狼身上,艰难地撑起身体时,十三狼的老大,拦住了要冲上去的几个兄弟。

大量失血脸如死灰的汤圭瑞,自然说不出一句话,但跑过来搀扶汤圭瑞的少年,披着和汤圭瑞一样的轻铠,手中持着一样的长刀,刀尖指着十三狼:“辱我者,死;犯节帅虎威者,株灭!”

平时里与血狼交好的腐狼,阴森森地道:“放……”刚说了一个字,就软软地瘫倒下去,出手砍昏他的,正是十三狼的老大天狼。左有云阿歪,右有菜刀罗特,这两伙虽人少,却个个手底过硬,看他们的作派,全然不是要过来并肩对阵节度府的。而更让天狼心头发冷的是:他自己的人里,那些侍候头领的小厮,十有八九不知何时左臂上挽了一条红巾,右手持着各式长短刀剑,一个个,嗜血双眼,如狼。

株灭,如果在汤圭瑞跟血狼动手之前,天狼会觉得,这是一个幼稚的笑话。

而现在,他不这么想。

也许对方无法一时把他的人马全干掉,但就算不管云阿歪和菜刀罗特,单是那些少年,只要他们有汤圭瑞三分悍勇,就足够给他造成四成伤亡——野战之中,能够忍受三成伤亡才溃败,已经是精锐中的精锐!他率领的,不过是草莽豪雄,连军队都算不上,如何去忍受四成伤亡?还是自己队中的反戈相向!

十三狼的人马不少,仇家,也不少,若是手下溃散,他们十二人,不出一刻钟,不用等春风汤小七杀到,这林中众多有旧怨的绺子,就能把他们撕碎了。

所以,天狼不能让腐狼去撂下场面话。

“敢问是哪位将军当面?”能大能小是苍龙,能伸能屈是英雄,该低头时,天狼并不在意什么面子。

面子可以挣回来,命只有一条。

一杆旗,抖开,插在汤圭瑞身前血泊里,上用金线绘着一团云朵,旗套上一行小字:勾弋西路节度府帐前效节孩儿都。那少年搀着汤圭瑞,一字一顿:“右翼领,云慎!”他自幼有口吃,被人唤作阿呆,呆字拆开,正是“口木”汤永翔便给他取了一个“慎”字,便教他开口前,先想好再出声。两年多过去,云慎渐渐寡言少语,但一开口,却自带了几分肃杀气味。

此时有袍泽上来,给汤圭瑞包扎了伤口,他撑在云慎肩膀上,站了起来,虚弱的声音,在此刻静了下去的林子里,却是格外的清晰:“节帅曾言道:‘羽族兴亡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少年。’我,到现在,仍弄不太明白。”

有人低笑窃笑起来,这文绉绉的话,林间许多中年羽人都不明白;便是有读过书听得明白的,也觉得那传闻中忠肝义胆的汤节帅有点迂了,跟这半大小孩讲这些,哪里有懂?

“我明白的是:自从投了节度府,没有饿过肚子;不用去偷东西;不用被狗追;不用去通风报信害人……我要做的,只是拼命。我们这等人,从晓得肚子饿,哪天不在拼命?拼命偷个瓜果,还要给街上大哥送去,换半截他们吃残的芭蕉,不上贡?嘿嘿,就等着被打得半死之后,跟老天拼命,看天收不收你!侥幸拼赢了,天不收你,你还是一个乞儿,小偷……”

他越说,那脸颊愈加铁青,连手臂都无力抬起了,但双眼之中,如同有两簇火在跳跃,支撑着他说下去:“现在也是拼命,赢了升官发财不消说;输了,死了,老子不是被狗咬死的乞丐,不是路边的饿殍!老子是阵亡的英雄!”

“不他娘的就是拼命么?想跟老子们一样,死也能做个饱死鬼的,都站过来!”

云慎和另外几个孩儿都的军士,用力地撑着汤圭瑞,以免他滑倒。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兄弟已经撑不住了,只要一松手,也许汤圭瑞就永远再起不来。但他们更加清楚,如果不让汤圭瑞说下去,也许下一刻,他就将永远睡过去。

“十六岁以上,不收;不敢吃肉,不收;没有杀过狗,不收……”做过乞丐的人,才知道乞丐的事:小乞丐难免被狗追,没有杀过狗的小乞儿,胆气自然是有限。

“孩儿都!”汤圭瑞似乎在燃烧着他的生命,突然用力站直了,开口怒吼。

有不少左臂缠着红巾的少年,高声呼应:“生来拼命寻常事!”从各个绺子里跑了出来,阵列旗前。而夹杂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一些明显少了行伍气的少年,满脸殷切,在队列之间不知道该站于何处的手足无措,也不能冲淡他们那被热血胀红的脸膛。

“孩儿都!”汤圭瑞嘶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血色大旗被横风催得如浪,旗前少年逾百,齐声吼叫:“生来拼命寻常事!”

风,肃肃;血,犹热。

少年最有热血,少年最幕英雄。

那些个绺子里的小厮、打杂、杂役、马夫的下手、首领的鹰童……良家子哪会这等年纪在草莽里营生?此时听着“生来拼命寻常事”,想起平日里被人欺负、半饿不饱,又看着道上名号极响、能止小儿夜哭的血狼被汤圭瑞杀于当场,又哪有不热血沸腾?一时间,纷纷奔那红旗而去……

各家绺子里的首领,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还没等他们回过神,上风处便有人道:“只会拼命的,不收。落雁都,一息两箭中的,可为辅兵;一息三箭中的,可为正兵……”那嗓门听着颇为悦耳,声音不大,却传得极远,离得近的张望过去,虽是铠甲包裹,却也看得出是个女人。

便有人不服喝道:“你娘的,一息三箭,还要中的!有这本事,去哪个绺子不能混个头目?要是节帅跟前效力,倒也罢了,凭啥去你这娘们手下当差?”

“凭我是月无缺。”落英箭,月无缺。

“小的鹰嘴崖一窝蜂,参见无缺仙子!”“姑奶奶,战八方给您老人家见礼了……”“月女兄当面,请受小弟一拜!”乱糟糟的,一堆人叠声来见,唯独没有人称她官职或是将军。这月无缺在羽族平民里的声名,早在汤永翔三字传诵开之前的七八年,就几乎家喻户晓了——为了更快挽弓出箭,自残身体,沉迷箭术到这等步,手底下功夫又真的极为厉害,这等样人,想不出名都难。

这时又有另外几杆旗竖起,分别是:帐前银枪都、虎骑军、选锋营、陷阵营……等等。

汤小七抱腿坐在树杈上,如此倦懒的姿态,却不知何故由他做出来,自有几分洒脱的韵味。他静静地望着林子间的喧闹,只闻着一股浓烈的菸果粉味道从身后传来,不禁笑道:“阿牛叔,您心头发痒也没用,若是您亮出夸父屠云戮的名号,那黑白墟谁来操控?军旅之事您比我明白,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行你娘!操,挣脸的事都让你们裹去,当龟公、行商就叫老子去……”缺了两个半手指的云戮骂了几句,却又叹了口气,“汤永翔那厮,倒还真有几分本事。当初老子听他图谋,觉得就是放屁!缺人、缺钱、缺名义、缺地理勘察、缺兵器辎重……那狗日的居然说‘有志者,无缺’,这他娘的,教老子上了这个恶当!”

汤小七无声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有说不出的烦忧。

有志者,无缺。话虽如此,黑白墟虽然每月能赚不少钱,放于普通人家,或者几辈子衣食无忧,但用来养兵,却是远远不足:这军马操练要钱;拔营进发要钱;死伤抚恤要钱……便是诸般要钱的法门不提,黑白墟以北的铁昆部,也是草原强悍的大部落,这匆匆编成的军队,兵甲不全,攻过去,只怕一溃而散……

无缺?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无名关守备府里,响起极为不屑的语音:“战场上,人,是最为不值钱的;热血,是最为廉价的。”铁达重光做出了选择以后,之前眉宇间那沉重的忧愁似乎一扫而光,他对着汤永翔笑道,“如果我率领的不是三千久经征战的精锐,而换成是上万未经行伍的草原热血汉子,无名关,大概今天仍牢牢地在您手中。什么孩儿都、落红都、淫贱都,有用么?”

轻烟从兽口香炉袅袅溢出,便是被铁达重光手中的扇子驱散,仍抹不去房间里淡淡的龙胆香味道。汤永翔没有铁达重光的激昂,他只是浅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去做任何反驳。直到铁达重光打破了沉默,再一次重复了之前的话,他才开口道:“是吗?原来铁昆部的人,都是睁眼瞎。你们真是一群可怜人。”

他指的是:羽族的旗帜,仍在守备府上方飘扬。

无名关,仍在羽族手中,并没有失陷。

“先生!”铁达重光苦笑着唤了汤永翔一声,这种口舌之战,绝不是他来守备府的原因。

汤永翔笑道:“你手下的军士,大多不识字?”

又不是科举取士,便是华族的军队里,也难得几个识字的。铁达重光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直接便点头承认了。

“目不识丁的军士,随手捡了一张纸,来垫在炊饼外面,使得不太烫手,不出奇吧?”

铁达重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您的意思是,那张垫炊饼的纸上‘刚好’有黑白墟北面铁昆部的布防图?而不识字的军士吃完了炊饼扔下的纸,‘刚好’被您手下的人捡到?”

“黑白墟北面的铁昆部军队,不就是你那位三哥的么?似乎他常常惦记着你,总是半夜里派人蒙着脸,来给你捎些家乡的土产。”

“半钱份量就可以毒死一群水牛的土产。”

“我们不是朋友。”

“当然,尽管我敬佩先生气节、谋略,但不可否认,我们都是固执的人,只能成为敌人。”

“这几年间,你不断跑来找我,自然也不是为了看望朋友,更不是为了投降羽族,只是想从我这里讨个计策,让你可以掌握一支能保证生存的军队,没错吧?”

铁达重光脸色有点不好看,但他最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控制着被汤永翔揭开最后遮羞的尴尬与不快,点了点头。

“不是朋友,我没有把自己章程向你和盘托出的必要,这道理你懂?很好,你要买壶酒,也是要付银子的。要讨个保命的计策,总需要些代价,你明白么?”

铁达重光终于压抑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

汤永翔拍手笑道:“没错,如果不想付钱,又要喝酒,可以杀人夺物。只是这计策。你杀了我,却是一了百了。”

“先生要什么报酬?”

“某身为羽族节度使,怎么可以去给你这小蛮子出谋献策?只不过,如果你的手下,‘恰好’丢了那张垫炊饼的纸,也许某夜入梦,高兴起来也会说上几句梦话?”

 

“就算有铁昆部在黑白墟以北的布防图,这七千未经训练的队伍……”云戮摇着头,对着那张从无名关上捎下来的军势图,摇头不已。他觉得,收拢这些草莽豪雄可不容易,没经过什么训练,就这么出击,绝对不是什么妥当的做法,“就算有心攻无心,有备战无备,略有小胜,怕也伤亡惨重。”

汤小七没有说什么,只是有点苦涩地笑着。

惨胜,原便在汤永翔的预料之中:沙场是最好的教头,所有的弱者将被淘汰,而活下来的士兵,就是骨干——前提是,胜利,只要胜利,士气高涨,军心可用!只要填进去新兵,很快部队就能初步成型。

再说,除了以战养战之外,他们还有别的法子吗?虫二苑的姑娘们,连体已都捐了出来,但对七千军队的吃喝拉撒来说,也不过杯水车薪;云戮使尽混身招数,将手下控制着的黑白墟几个大行铺搜刮得一个铜板都不留,也只筹到一旬的粮草。

他们根本就没什么可能提供训练。

一旬,十天一过,这七千军队,连饭都吃不上。而从聚义林点兵到现在,已经七天。

帐篷外传来大伤未愈的汤圭瑞激昂的腔调:“我们能做什么?勇敢地去死!去死!当我倒下,记得带走我的箭壶!只能胜利,兄弟们,我们只要胜利,哪怕死到只有一个人!谁愿意再去吃死老鼠?反正我不愿意!节帅训示:有志者,何所缺?只要活着的兄弟,永不忘记我们的誓言,没什么可以阻拦我们……只要胜利,南药府,多少你我这样的乞丐儿?孩儿都的大旗下,总会有人接过我们手上的弓箭!”

“节帅说,只要胜利,羽族不会再有乞儿,至少,在勾弋西路,不会有!”断断续续的缓慢嗓音,接上话语的是云慎。但那缓慢中流露出来狂热,丝毫不比汤圭瑞略减,“生来,拼命不过,寻常事!”

“他娘的,拼了!”“死了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死了拉倒!这几天的日子,过的才算个人!以前就是条狗!”羽族、勾弋西路,以后会不会有小乞儿,几乎没有人理会,但这七天吃饱穿暖的日子,却让许多少年,不愿再回到过去的日子。

乱哄哄的,落雁都的营盘,传来教唱歌谣的声音:“君不见,鹤雪至羽有大能,千里转进困宁州……君不见,无翅岁羽贱如狗,今日从军向北征……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

那些草莽汉子宫角不分的腔调谈不上任何音韵,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的血,已沸腾。

“阿牛叔。”似乎帐外的声音,也把汤小七的心熏热起来,他突然不再纠结于可能的伤亡,转而对着云戮,郑重地说道,“您有没有想过,羽族,其实从来不是依靠至羽来传承的。维持着羽族千百年延续的,是我们,我们这些人数庞大的岁羽。”

“就算至羽死光了,羽族还在。也许我们会被奴役,会被虐待,但羽族不会消亡。如果除了至羽,所有岁羽都死掉了,羽族就完了,尽管至羽依然不太可敢会被冒犯。”

云戮翻着怪眼,吸着菸果粉,喷出一口烟雾,冷然道:“关人屁事?”

“您问我,是否这一生都为了少爷而活着?”汤小七站了起来,苦痛仿是随风而去,“不,阿牛叔,我是为自己而活着。”

“放狗屁!”云戮不以为然,用他那缺了两个半手指的手,指着汤小七骂道,“为自己活着,凭你的身手、习武的悟性,跟老子去华族地界,三两年工夫,混出个名头有什么难的?妈的,吃香喝辣不敢说,咱爷俩当个小地主,舒舒服服过日子,总不在话下吧?犯得着跟汤永翔这傻蛋,忽悠外面那群乌合之众去送死么?”

“羽族不是至羽的羽族,羽族是羽族的羽族。”汤小七的脸上,仍是温和的笑,但那明亮的眼睛里,有一分不为外物动摇的坚定,“阿牛叔,正如少爷所说的,有志者,何所缺?说的不是立志便就万事皆顺,而是我得为自己的志向去付出,当我倒下时,就不会什么遗憾……”

云戮狠狠地吐出一口浓痰,骂道:“付出个鸟!人要死了,什么都完了!狗屁的羽族,你不用拿这些文绉绉的话来糊弄老子,说到底,不就是青史留名么?真以为你叔活这么大年纪,整不明白?”

留名,也得活着,要是大败而归,把节度府仅有那点名声都败光,留下的,怕都是骂名吧?而无名关上的汤永翔,当黑白墟北面的铁昆部军队证实了勾弋西路节度府就是一伙乌合之众后,汤永翔绝对会被铁达重光斩于刀下——不足以证明具备合作的资格的合作者,留来何用——然后大约再弄上一幕自削兵权,以望得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兄长谅解,再徐徐图之吧?

汤小七笑着摇了摇头,他不奢望说服云戮,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帐篷里静了下来,云戮冷笑盯着汤小七,但渐渐地,他弯起的唇角不知不觉抹平了。从汤小七那坚定固执的脸容上,云戮似乎看见,年少时赢得“夸父屠”声名时,那青涩的自己:那时他没有去想当个小地主,没有去想讨几个华族婆娘过上安生日子;那时有斩不尽敌夷头,有流不尽的英雄血!

此时,帐外那落雁都的歌声,终于渐渐地齐整起来: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

激荡着,激荡着,让云戮心中,某些随年月旧去的东西,如凶兽渐苏。

他扔下手中装着菸果粉的竹节,拿起身边那张长弓,行出帐外。此时已是夏至,林间无依无靠的贱草,蔓延丛生。他从怀中贴肉处,取出许多年不曾拆开的牛皮小包,从里面取出那旧日的弓弦,将它挂于长弓上。

一箭远去,云戮极目张望,中的。

远处,木棉一时放尽,如火,在枝头。

汗青从不缺英雄;勾弋山脉的荒野,亦不缺埋骨地。

每至傍晚,天际斜阳横卧,从不缺,霞色宛如血。

(完)

 


往期推荐

这部作品,见证了中国奇幻文学的发展 | 什么值得看

这个不被羽族接纳的人,却是羽族最天才的鹤雪士 | 什么值得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