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归来时

文/徐扬生

神仙岭的春天来的格外得早。我窗口的山坡上已是漫山遍野的山花。“燕子归来寒食雨，春风开遍野棠花”。忽然想起，这是燕子归来的时节了。南下的燕子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返回我儿时老家台门的那片屋檐下。

小学快毕业时，我生了一场大病，从不旷课的我，因为那场病，两个多月没去学校上课。那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在忙着搞文化革命，家中只有我的祖母，里里外外忙着家里的许多杂务，所以，常常整整一天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我常常斜躺在台门口堂前的一把藤椅上，两眼看着天花板发呆。久而久之，我发现了一件特别好玩的事！那就是台门屋檐樑上的燕子。先是来了一只燕子，开始一点一点地筑巢，说来也奇怪，我从来没看见她进来时带着什么东西，怎么会几天后就筑成了一个完整的鸟巢呢?那可要很多“建筑材料”的呀！再过一阵子，巢里就有蛋了，在下面可以隐约地看到它们被安放在温暖的巢穴中。那个时候，燕子看起来好像很疲劳的样子，飞的少了，叫的也少了，整天睡在那里。

不久，小燕子就一只一只地破壳出生了，总共也不过两三天，整个屋梁上就充满生机，热闹起来了，四只小燕子就这么出生了。在那个时候，母燕就开始往外飞了。每天上午，母燕出去之前，好像要开一个欢送会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估计是小燕舍不得她走，母燕则在叮嘱小燕在她不在时要照顾好自己。然后，母燕就飞到大概几米之外地方，停一停，回看一下小燕子，就这样，渐行渐远地飞走了。

最好玩的是下午四点的光景，母燕回来了，那几只小燕激动欢乐的样子，真的就如小孩见到母亲那般。最让人感动的是母燕把嘴里含着的食物，一个一个地分哺给小燕的情景，每只小燕都被母燕悉心哺育，没有偏爱，也不会错漏任何一只。我那时候常常为它们担心，如果母燕把带回的食物给前两只小燕吃光了，后面两只没东西吃了可怎么办呢？所以我总是格外认真地关注着，一整个春天过去了，我所担心的事情从未发生，看来母爱天生就是公平的。

我常常问祖母许多问题，例如，这燕子怎么知道方向，能够从十万八千里的远方飞回来呢？家里这么多地方，它为什么选在这个地方来筑巢呢？母燕每天外出觅食，要是有一天找不到食物，那些小燕子该怎么办呢？祖母当然也答不出来，或是答非所问，但我还是问她，这燕子是不是去年从我们家飞走的那一只燕子呢？她在外面会不会死掉呢？祖母还是说不清楚，只是含糊地回答我说：“燕子是知道回来的，人也是知道回来的。”

有一天，邻居家的一个比较顽皮的小孩，架了梯子爬上去，把两只小燕子捧了下来。他拿来给我看，我叫他立刻给放回去。但他可能放回去了一只，将另一只留在了自己的小书桌上。傍晚，母燕回来了，当她发现少了一只小燕子时，她急促地叫着，来来回回，转来转去地寻找，那声音让人听了怪难受的。直到第二天，那个小孩才把另外一只小燕子放回去。下午，母燕回来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使燕子一家更加亲热了，阳光洒在天井里的枇杷树上，树上不知何时来了好些个燕子，仿佛是来开Party庆贺的样子，好生热闹。

那时母亲的工作很忙，全家人每天傍晚都等着她回家吃饭。她下班总比人家晚一点，我们几个兄妹常常在路口或在她回家的路上，去等她回来，即使是最寒冷的冬天，我们也要等她回家一起吃饭。把母亲接到家，一家人围坐在圆桌上，晚饭开始了，这是我们全家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光。母亲常常会在下班的路上去附近一家餐馆，打包一盘菜，通常是糖醋排骨，这道糖醋排骨，又甜又脆又香，再加上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来之不易，是我们那时候最喜欢吃的菜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比糖醋排骨更好吃的东西了。那家餐馆烧菜的师傅与母亲熟，他给菜的份量特别大，母亲常常是用一只大的白色搪瓷杯子，满满地盛一杯糖醋排骨回来。晚餐时，母亲就一块一块地把排骨夹到我们每一个人的碗里。

那时候，父母每天晚上都要去单位开会，直到十来点钟才能回家。父亲要开的会更多，回来的也就更晚，常常回来时，我们几个小孩都已在床上看书，父亲总是走到每一个人床前，笑眯眯地说几句话，然后递过来一颗糖。糖虽是一般的硬糖，但那个感觉很好。久而久之，我们兄妹几个似乎每天晚上都在等着父亲的那颗糖，好像没有那颗糖就不能睡觉似的，故母亲戏称之为“夜明糖”。有一次，父亲回家特别晚，我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说他忘了买糖，只好又回到桥头的小店里去买，然后才回家。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每天都给我们一颗糖吃，虽然这颗糖在当时也非什么稀奇的东西，但给我童稚的心灵里留下了极为甜蜜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晚饭时盛给我们每个孩子的糖醋排骨和父亲每天晚上睡觉前给我们兄妹分糖的情景与屋梁上的母燕一只只地哺育小燕的景象没有两样。怜子之情，人畜皆有。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父母之爱，是天性，是自然属性。不忘父母之恩，也应该是自然属性，孝顺两字，说来轻松，其实十分沉重。人们常常言“孝”，其实“孝”字不难，难的是“顺”，然而，对父母而言，“顺”却比“孝”重要的多。尤其在当今的时代，父母生日之时，买点礼物，表达一下心意，都是常事，然而父母实际上并不缺少什么东西，所以大多数的礼物都有浪费之嫌。一位朋友曾在他母亲八十大寿的时候给她买了一栋价值几千万的别墅，但我心想她母亲年事已高，可能早已经习惯了老房子，即使有个别墅，她也不一定会去住。对父母的感恩，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顺”。

“顺”是一种态度。父母讲的话，未必一定要你去做，或者也未必要你马上去做。但如果你针锋相对，抱着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的态度，这往往都会令父母感到极度悲哀。更何况我国的父母，从心理上与子女的关系更为亲密一些。

所以，顺是一种态度。无论你是否同意父母的观点，但你至少可以表达你对父母关爱的感恩，至少可以表达你对他们的理解。有了这种“顺”的态度，在父母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呢？

我知道我们学校有几位同学与自己的父母不和，我也知道有一位同学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与父亲联系了。每当在校园里碰到他们时，我常常想驻足与他们聊聊，但又好像不知从何说起。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我常常会想起幼时老家台门屋檐上燕子归来时的情景，于是便有了写一篇文章的冲动，兴许那位同学就能看到这篇文章，兴许这篇文章能帮助他打开心灵之门。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不到一定年龄体会不了父母之恩，而到了那个年龄的时候，却总是太晚了。

很多年以前，我认识一位独居的老妇，那时洗衣机没有像今天这样普及，大多数衣服都要靠人手洗烫。这位老妇就是以为周边的邻居们洗衣服为生的。她并不是孤老，她是有一个儿子的，但儿子与她不和，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从来没有探望过她，更别提寄钱给她生活了。我记得有一天路过那里，大概是送一袋水果给她，我一进门，就看到她背对着我跪在地上，背深深地佝偻着，双手手掌向上，平放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听上去似乎是求菩萨保佑自己的儿子。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了，才停了下来。我说：“您每天都求菩萨吗？”她说：“是的，每天两件事，起床求菩萨保佑儿子，然后出门洗衣服。回来再求菩萨保佑，然后睡觉。”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就有形形色色的家庭，形形色色的父母，形形色色的子女。有的人有钱、有名、有权，有的人什么也没有，有时连姓名也没有。但是他总有父母，总有父母的爱，只要有这一点，他就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息成长的所有理由。

在一次科普讲座中，有位同学问我：“什么是最贵最强的光？”我是这样回答的：光，有三种，一种是现代高科技产生的光，很贵，因为一般有专利；第二种是电产生的光，没有专利，但也要付钱；第三种是自然光，没有专利，也不需付钱，但它却是最强的光。同理，世界上的关爱也分三种，第一种是可以用钱买到的，比如在飞机上坐头等舱就可以获得的服务与关怀；第二种关爱是不用付钱的，但还是需要回报，至少要不时地道谢致意，大多数同事、朋友之间的关爱都是如此；第三种关爱是不用回报的，也不用道谢，那就是父母的爱，那是天生的，永恒的，就像来自天上的光！

春天来了，过几天是寒食，再后面是清明。往年的清明，都是父母领着我们一大群亲戚朋友去扫墓祭祖，团聚的味道比祭祖更浓一点。大人小孩采着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挖掘山边茂密竹林里的春笋......今年的清明却不同了，领我们去扫墓的人已成了墓中人，托体共山阿。剩下的我们在体味着不同的“团聚”的滋味......不由得记起了祖母的那句话，春天来了，燕子要回来了，人也是会回来的。

这世界，人，要是也能够像燕子那样，在每年的春天里回来一次，那该有多好！

配图/野地美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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