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国大的卢比肯河

Another Rubicon of ANC

一  骚乱的演化逻辑

雅各布·祖马（Jacob Zuma），祖鲁族人，南非前总统。

祖马前段时间被指控藐视法庭，因拒绝出庭接受调查委员会对其担任总统期间发生的腐败调查而被指控犯有藐视法庭罪，并于6月29日被判入狱15个月①。随后，暴力事件首先主要在德班爆发，从而引起了国际媒体的广泛关注和报道。

几乎没有人怀疑祖马及其高层同盟的腐败，一般认为仅在金钱上，数额可能达数百万至十亿兰特不等。这意味着，除了藐视法庭之外，他还面临着一长串关于敲诈勒索、洗钱和其他各种罪行的指控。然而，祖马在他的祖鲁族追随者中仍有大量拥趸，他们曾威胁说，如果政府敢于监禁他们的祖马，他们将会让这个国家无法治理。

所以，可以认为，骚乱的最初动机是为了可信威胁——兑现他们之前的承诺。这其中，因严重腐败而被免职的前德班市长Zandile Gumede可能发挥了关键作用。在祖马任职期间，他担任国家安全部的重要角色，支持总统在南非实施全面国有化，对“白人垄断资本”（“white monopoly capital”）采取“强有力措施”。此外，根据指控，祖马还长期与犯罪网络有密切联系，这些网络很活跃。(这种左翼意识形态、腐败和犯罪行为三者联盟式抱团现象，在非洲、拉美其他国家也不乏样本。比如，2020年美国经济学会克拉克奖获得者Dell教授关于墨西哥的研究论文，以及哈佛教授关于哥伦比亚的研究论文，我之前曾介绍过。)

然而，历史一再表明，这种骚乱一旦真的发生，其演化趋势就很容易失控。比如在德班，"免费购物"（“shopping without money”）的口号在最开始的骚乱后迅速传播，居住在德班和皮特马里茨堡（ Pietermaritzburg）周围的乡镇和棚户区里数百万贫困失业的祖鲁人社区感到无比兴奋，并最终几乎传遍了每一个城镇。而事实上，大多数抢劫者对祖马的命运并不在乎，他们单纯是为了“shopping without money”，机不可失。之后几天，这种失序就蔓延到了约翰内斯堡——那里有更多的祖鲁人。

大多数抢劫者都是穷人，他们有的步行前来，有的甚至开着皮卡或更大的拖车， 免费拖走冰柜、冰箱和炊具等家用大件。最后，拥挤的“购物”车队甚至挤满了高速公路， 也因此衍生出更多的犯罪形态，比如抢劫车辆、人身伤害等。

二  BEE：裙带资本主义下的泵吸与排挤

1994年非国大（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简称ANC）首次胜选时，其竞选口号是承诺“工作、工作、还是工作！”但后来几乎没能兑现这一承诺。根据官方数据，1995年南非平均失业人数为169.8万人，如果采用广义失业定义统计，这一数字就是332.1万人。除少数特殊时期外，这个数字一直在稳步增长，今天已经超过了1140万②。大量的失业导致贫困和不平等的加剧。对此，ANC的叙事通常是遗憾，遗憾的来源则是“种族隔离”这个万恶制度的历史遗产。

但事实可能恰恰相反。

南非失业率的历史趋势  图片来源：世界银行

假设这1140万的失业人口中，每个人的背后都对应一个三人家庭，那这个数字就涉及3000多万人——这是南非总人口的一半（世界银行·南非最新人口数据是5931万人）。再进一步查看失业人口年龄分布可以发现，这些失业人口中有很大一部分从来未曾找到过工作的年轻人，他们出生的时候，祖马及其ANC已经在执政了。这些从未工作过的年轻人，他们已经放弃了对未来的希望。更严重的是，对于那些年轻的女孩而言，卖银几乎成了很多人获得收入的唯一方式。一位抢劫者在接受电视采访时坦承，他每天都偷东西，否则他15岁的妹妹就“不得不和某个爷爷辈的人睡觉”③。（“have to sleep with a grandad.”）

南非2019 年Q1至 2020 年Q4失业率按年龄组的分布情况  数据来源：statista.com

实际上，失业者和穷人的困境一直被ANC漠视，他们更关心其联盟中的富人。至此，就得说说BEE了。

BEE，Black Economic Empowerment，黑人经济权利政策。如果外资想在南非投资，就必须将大部分股权让给BEE的合作方，而这些合作伙伴在资本和技术等业务方面几乎没有任何能力，他们的资源仅仅是与当局的部长啥的关系好，“能接电话”。这项政策其实就是典型的裙带资本主义，是一种投资税，或者说是特权的租金。其立法的最终效果是赶走了大量的外资以及更多工作机会的流失。

以采矿业为例，多年来，在BEE的限制下这个行业本来就已经失去了上万个工作机会，然而《矿业宪章》 （Mining Charter）却要求不断提高BEE配额，这一征税行为多年来一直笼罩着这个行业。其结果是矿业投资逐年萎缩，矿业老板们公开表示，即使在当前商品价格上涨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有理由增加在南非的投资。按道理，如果矿产开发部长Gwede Mantashe松绑《矿业宪章》就能提高矿业的就业机会，但组织行为学告诉我们：他不会，甚至也不敢。

除了设立针对外资投资的租金，ANC现大佬Ramaphosa及其制胜联盟另一项政策更加激化了已经处于上升态势的失业人口和贫困者——他们在骚乱发生前几天，为收入已经算得上高薪的公务人员额外提供了总价值180亿兰特（12.5亿美元）的薪资补贴，这让广大的失业者觉得是一种侮辱和挑衅，而前者却为国会议员的“困境”争取公众的同情，要知道，他们本来已经是全国收入最高的1%。

此外，工会是另一个山头。南非的劳动法立法很严厉，在职劳动者享有极大的特权，通常老板要解雇在职者需要付出很大的机会成本，这使得失业者几乎没有机会去与在职者竞争工作机会，劳动力市场的流动性和定价能力都非常弱。目前，南非的实际人均收入已经连续多年下降。人们正变得越来越穷，COVID-19带来的封锁更使得失业贫困人口雪上加霜。

三  进退失据

根据媒体报导，南非多处水库受到攻击，120多个变电站受损，而德班与Sapref炼油厂（南非30%以上汽油由该厂供应）之间的道路由于“购物车辆”和抢劫造成的拥堵导致交通中断，几乎已无法生产，这将对燃油供应形成巨大压力。此外，那些被洗劫过的商店、仓库或工厂往往会被放火烧掉，这些场所的破坏势必进一步加剧失业，形成恶性循环。

当局的反应很微妙。警察一直很被动，只能围观，眼睁睁地看着抢劫的发生和进行而基本无所作为。后来，总统Ramaphosa命令2500名军人前来支持警察，但后者一样没有任何作用。原因是，一个黑人自己组建的政府向贫穷的黑人同胞开火，与“白人垄断资本”叙事相互矛盾，而且那场面和后果没有人愿意承担。

官方的绥靖导致法律和秩序几斤崩溃，于是，自卫民团就开始出现。这些民团往往是多种族混合，主力主要是前安全部队的白人成员。他们手持武器，与掠夺行为展开抵抗以保护自己的家园。南非的大部分印度人居住在德班或周边地区，他们对1949年的骚乱有着深刻的记忆，在那次骚乱中，祖鲁人杀死了数百名印度人——这两个群体之间的对立由来已久。这一次，印度人首先预告到了局势的不妙，所以，印度人所在的凤凰城（甘地曾经住过）武装到牙齿。德班北边的印度人聚居区维鲁兰（Verulam）几乎被摧毁，他们在失去了所有的商店，已经撤退到郊区，并立刻设立自卫组织，手持武器昼夜巡逻，禁止黑人涉足。

骚乱显示了ANC治理的失败，其公信力和合法性政受到质疑。有媒体报导说，现任Ramaphosa正在咨询其他党派领导人，寻求重组民族团结联盟（GNU）的可能性，因为ANC已经严重分裂。但可以想象，祖马派大概率会认为这是邀请白人重新掌权的信号，势必会进行打击和排挤，前景并不乐观。

review

这就是ANC执政27年后所取得的成就。现在南非的精英阶层和知识分子，几乎没有人再相信他们能给 “所有人更好的生活”，它正在引导南非一步步走向失败。从这个意义上说，ANC带领下的南非，那个非洲曾经的领头羊，如今已经抵达了属于自己的卢比肯河，能否跨越、如何跨越，充满了迷茫的不确定性。

Note & Reference:

①新闻来源：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1/7/8/zuma-starts-serving-jail-term-what-you-should-know-in-500-words

②世界银行，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SL.UEM.TOTL.ZS?locations=ZA

③新闻来源：https://www.theelephant.info/reflections/2021/07/16/south-africa-no-one-should-use-our-rage-against-us-we-own-our-rage/

④www.quillette.com

⑤美联社，https://apnews.com/article/africa-business-biden-cabinet-south-africa-2d0aaef63102a661c8e54d3bdf926566

⑥The Dictator's Handbook，Bruce Bueno de Mesquita & Alastair Smith，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