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 非虚构写作里的虚构(2)
A Note |Fictions in nonfiction writing(2)
近日读《世界的边缘：北海的文化史与欧洲的演变》一书，因为疑惑，再次发现这类非虚构写作作者对史料运用偶有不严谨之处（虽然并无大碍）。
如上图所示，在阐述8世纪西北欧各王国之间的“图书贸易”章节时，作者指出，在那个时代，主要由修士抄写并制作的羊皮纸图书是一种价格高昂的商品，同时也是基督教在西北欧传播早期主教们与异教王国之间重要的外交礼物——它本身不一定需要真的被阅读。作者说，“礼物关乎权力，是代表权力的有形符号”。接着，作者引用史料说：
他（圣卜尼法斯）送给麦西亚国王一只鹰和两只隼，希望国王记取逆耳忠言，改掉不管不顾的性习惯，尤其是别再去女修道院寻欢作乐。 p.040
这句话向读者暗示这样一种逻辑，即，
a. 送礼和劝告是同时发生的一件事，且
b. “一只鹰和两只隼”是劝告事项的某种象征，比如正派的个人作风；
c. 时任麦西亚国王（埃塞尔博德，Æthelbald）在女修道院寻欢作乐是个事实。
给我造成困惑的是b，即“为啥鹰和隼”会象征着男女之事上的基督教式“正派”？可是作者并没有就史料来源和象征典故给出任何注释，译者也没有，所以只好自己去找答案。
结果如下。
1. 查《圣卜尼法斯的英文信函》①原文，送鹰隼和劝告分别见于两封信，其中随礼物送达的信件比较简短，是第一封信：
上帝的仆从卜尼法斯，向受人尊敬和爱戴的麦西亚国王埃塞尔伯德，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我们祈求陛下的仁慈，在我的信使，也就是这封信的持有者西奥拉（Ceola）的旅途中以及任何需要帮助的场合，给予他抚慰和帮助。去年，我的信使前来觐见您时，您曾慷慨相助，无微不至，他们得以带回消息。愿主奖赏您的美德。谨此再访，我们送给您一只鹰、两只猎隼（falcons）、两面盾牌和两柄长矛，以示我们的真情和友谊。区区薄礼，不值一提，惟愿陛下接受我们的爱与祝福。"让我们共同聆听这件事的结论吧：敬畏上帝，遵守他的诫命.
Ecclesiastes xii. 13.
传教士卜尼法斯写给麦西亚国王的第二封信是一封长篇大论，全文约1.5万字，这封信重点提及了国王在女修道院乱来之事，措辞严厉，说是劝告，其实更像是谴责和告诫：
“...在这些报告中，我们听到了一个关于陛下私人生活的传言；我们被这种传言震惊了，希望它不是真的。我们从许多渠道得知，您从未通过合法婚姻娶过妻子。但是，婚姻是上帝从创世之初就确立了的，使徒保罗教导我们：“但要避免私通”。...果如传言所说...您在情欲的支配下，让放纵和通奸毁掉您在上帝和子民面前的荣耀和声誉，我们会倍感悲痛：因为在上帝看来，这种行为必须被视为犯罪，而且会破坏您在人前的声誉。
更糟糕的是，那些告诉我们这些的人还说，这种最可耻的罪行是在修道院里犯下的，那里有圣洁的修女和献给上帝的处女。毫无疑问，这是双重罪过，好比主人家的奴隶侵犯了主人的妻子，这是何等的罪过！...”
The English Correspondence of Saint Boniface，XL
按《信函》一书的标注，第一封信写于公元732-751年间，具体年代已不可考。第二封劝诫信的日期则相对确定一些，写于公元745-746年之间。再查圣卜尼法斯的年谱可知，公元732-738年，他人在罗马，这也是他第三次赴罗马朝圣。而公元745年，他升职了，被任命为美因茨主教。卜尼法斯死于公元754年，根据德国历史学家冈瑟·沃尔夫 (Gunther Wolf) 的研究，美因茨主教大约是卜尼法斯人生的巅峰，甚至在此后的751年还为矮子丕平加冕过，不过这种说法似乎并无证据。
相对应地，国王埃塞尔博德于公元716年继位，757年被杀。他统治麦西亚时期，在八世纪三十年代达到了王朝的盛期，发动战争，打击异教，不断扩张，有很多没收教会和贵族财产的行为，而第二封信里，除了他个人作风问题，另一个最重要的议题就是对他侵犯教会财产行为的谴责和不满。因此，结合前后两封信前恭后倨的措辞和议题的不同，第一封信更可能写于公元73X年，且不早于公元743年，因为这一年4月份，卜尼法斯参加了一个由欧陆教会高级人员举办的一个“日耳曼会议”②（ Concilium Germanicum），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正是应对国王埃塞尔博德对教会财产侵犯之事。
因此我们可以合理推测，这两封信之间的时间间隔至少在1-2年之久。这意味着，卜尼法斯向国王送鹰隼之事，与后来写长信谴责和告诫并无逻辑关系，即，并不是像作者所说是“送给国王鹰隼顺便劝解/暗示他不要与女修士乱搞”，而是两个独立事件。前后措辞的反差只是因为时局的变化。
2. 从第二封信内容可知，国王去女修道院乱搞之事，是卜尼法斯听来的“传言”，他本人并不确认是否属实。而作者的叙述则暗示这是事实，而实际上不过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意。至于第一封信最后一句“让我们共同聆听这件事的结论吧： 敬畏上帝，遵守他的诫命 ”乃是引用的圣经文本，意在劝其皈依。
3. 鹰、猎隼与一夫一妻的婚姻忠贞并无意象上的关联。“在整个中世纪欧洲，猎鹰都是贵族最流行的狩猎方式，拥有一只猎鹰以及与之相配的猎鹰人是一种贵族身份的象征。”③ 至于盾牌、刀剑、长毛之类的武器，常见于西欧各国徽章，也是忠诚、勇气、责任、武德等贵族的象征之物。卜尼法斯送这些东西，在当时应该属于常规的外交礼物，表示对对方地位的认可。
题外话：本书关于弗里西亚人首创银币货币的观点，采用了交换中介+价值储藏的需求激励说。这种理论显得和陈旧，因为早在罗马时代，西北欧和英国就有制式银币在流通，并不需要弗里西亚商人重新发明轮子。不过这并不太影响本书在诸多细节和历史线索梳理上的趣味性。
① 即The English Correspondence of Saint Boniface: Being for the Most Part Letters Exchanged Between the Apostle of the Germans and His English Friends:Translated and Edited with an Introductory Sketch of the Saint’s Life ，1911年出版，by Edward Kylie, M.A.;London: Chatto & Windus: 1911; pp. 158-210.书信文本见https://elfinspell.com/Boniface6.html#topref1g
②见https://en.wikipedia.org/wiki/Concilium_Germanicum
③《国王和他们的鹰：中世纪英格兰的猎鹰》，The Kings and Their Hawks: Falconry in MedievalEngland， Robin S. Oggins，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