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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淄博诈骗案:几十个女受害者向警察请愿,要求释放诈骗犯|大暴诈17

夜行者Club 魔宙 2024-04-17

「大暴诈」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栏目

由姜湖讲述发生在1999-2016年的中国诈骗故事
大多基于真实新闻而进行虚构的自传式写作
从而达到长见识和警示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姜湖。

先问一个问题,你们的爷爷奶奶会刷抖音、快手这些短视频吗?‍‍‍‍‍‍

前不久,全网粉丝超1200万的秀才被封,才让人们看到了中老年群体,为屏幕后面摸不着的人花起钱来有多疯狂。‍‍‍‍‍

大家应该都很眼熟了

但这背后,是在此之前从未被看见、被关注,数量庞大的中老年人群。‍

他们像是一个黑洞,消失在社会的边缘与角落。‍‍‍

在中年群体中最广泛的讨论就是——35岁是个分水岭,体力精神断崖式下降,进入人生的分水岭,职场上大多忍气吞声,唯恐被“下课”,那么已经到了五六十岁的人群呢,还能得到什么样目光?

被忽视的情感需求,现实生活的孤独,今天这篇故事,正是从刘志看到了这个群体的精神困境开始。‍


法则十二:永远能挣更多的钱

案例:山东淄博铁路诈骗案

时间:2005年12月-2006年2月

 1 

“你卖假货多长时间了?平常都是从哪里拿的货?”

审讯室的灯光很亮,我能看清面前这位男警察下巴上冒出的痘痘,他看起来三十出头,脸色气定神闲,仿佛已经完全把我调查清楚。

可如果他们真的摸清了我的底,我还能舒舒服服坐在这儿?

“警察同志!这话可不能乱说,哪里来的假货?”我脸上故作惊讶,“我可都是正规厂家拿货的!王阿姨她们长期用我的产品,你也都听到了,她们可都说我的东西好用得很!”

在我被警察从棉纺厂家属院带走的时候,王阿姨不顾儿子的阻拦,一直拉着警察求情,说我是她干儿子,平常对她比亲儿子还贴心,他儿子报警是因为嫉妒,这件事就是家庭纠纷,跟卖假货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另一位唐阿姨,更是跟到了派出所,说警察要是不信,她们全都可以为我写担保书。

“你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警察先是板着脸训斥了我一句,然后又把语气放缓,“你也不要害怕,你这些日化品金额也不大,只要老实交代,我们会酌情处理的。”

我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王阿姨儿子说我卖的是假的,就是假的呀?他有什么凭据?就因为他是老总,就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呀?我是真没想到,你们身为人民警察,也是看人下菜碟儿。”

要想立案,得有原告,只要购买的证人不配合,警察和工商也定不了我的罪。

“你这是胡搅蛮缠!”警察看来是决定把我先晾一会儿,拿起资料夹摔门而去。

整个审讯室,除了我,连一只苍蝇也没有。看着空无一物的桌子,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要说我这个生意,真是成也王阿姨,败也王阿姨。

半年前,在假钞案里赔上所有积蓄的我和红姐来到山东淄博,准备远离麻烦,安心把小虎抚养长大。

红姐在八大局菜市支了个烧烤摊,白天负责小虎的三顿饭,晚上出摊,我选了最不起眼的日化品生意,走街串巷靠推销挣点小钱。

红姐没想到的是,八大局烧烤在18年后火到了全国

我手里的日化品,全部是从黑市低价进来的假货。这些洗发水洗面奶包装看起来和正品一样,成本却非常低廉,拿货几块到十块,转手就能卖几十上百。

这个生意,一般是卖给乡下那些图便宜的农民,我却在一次偶尔走进棉纺厂家属院后,打开了新渠道。

那天我原本打算进去问路,却看到一个阿姨正站在楼下和工人吵架。那工人是送纯净水的,嫌她住的五楼太高,要加钱,不然就不送上去。

我本来要走,余光瞥见她手腕上的玉镯子。早前在广西宾阳做翡翠生意的时候,我早就锻炼出了眼力,这翡翠的成色,怎么也要五位数。

于是立刻迎上前去,一边劝架一边说我帮您给送上去。一路上还把她逗得前仰后合的,特别开心,最后王阿姨买了我一套最贵的日化品。

后来和王阿姨熟了,她就再也不去超市买日化品了,洗发水洗面奶擦脸霜,全是从我这里买。通过王阿姨,我在家属院的大妈大婶中也打开了销路。

投桃报李,家属院里只要谁有事,小到换灯泡通水管,大到装柜子搬煤气坛,我随叫随到,从不推辞。

“小志啊,你要是我亲儿子该多好啊!”王阿姨每次见了我,又是削水果,又是拿零食,就是舍不得放我走,“我儿子回来的次数,都还没你来得多。”

王阿姨曾经是棉纺厂的宣传干事,中年守寡,一个人把儿子供上大学,儿子现在济南开公司,大家说起她来都竖大拇指。可是她现在一个人独居,买袋大米,换桶水,都要跟别人讲好久的好话。

还有唐阿姨,原来是老师,女儿现在定居在英国。两口子在国内当了半辈子体面人,不愿意去国外当睁眼瞎,还是守着家属院的筒子楼生活。

我发现,这些退休的老年人,虽然手里都挺有钱,但也不是个个都过得开心。有几个阿姨总念叨,为了家庭忙了一辈子,现在冷冷清清的,一年到头也就见到小孩一两次,挺想他们的。

我现在虽然通过卖货挣钱,可也从来没劝过大妈大爷们囤日化品,一家就一两个人,能用多少呢,囤太多也是放到过期。而且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收拢人心,细水长流才能永远有回头钱,平时捎带手给他们帮个忙,就相当于上门回访巩固客源了。

但我哪里想到,王阿姨的儿子会这么看不惯我。

昨天王阿姨专门给我打电话,说介绍几个铁路局退休的阿姨给我。今天一大早,我就提着日化品来到家属院,阿姨们把我带的东西全买了。我正高兴地陪阿姨们聊天,一个中年男人带着警察冲进来,说我是专门欺骗老年人的骗子。

“警察同志,就是他,靠着上门嘘寒问暖,兜售假冒伪劣商品。”

我就这么阴沟里翻了船。

看着审讯室地上扭曲了的影子,我其实心里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一旦我之前干的事情被查出来,我就完了。

我突然发现,从走出T村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在不停后退。不管我怎么努力挣扎,好像总是会退回那个原点。

就在我的内心逐渐被涌上来的黑暗和绝望占据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个看着很和气的女警走了进来。

“刘志同志,谢谢你的配合。”女警客气地对我说,“经过工商局检查,你那些日化品是真的,你可以走了。”

我十块钱一瓶批发来的假安利,竟然是真货?

 2 

从看守所出来后,我在超市买了两只德州扒鸡,一瓶兰陵王,来到安乐街49号。

在淄博城里,要说哪个地儿人员最复杂,就属安乐街。这里除了酒吧,还有卡拉OK厅、台球厅和洗脚店,全城的混混和无业人员都在这里活动。

安乐街从上世纪60年代就已经存在,是张店区较早的街道之一,现在已经被拆了

我上一层的批发商叫阿飞,这人表面的职业是给安乐街上的夜来香酒吧看场子,实际上酒吧就是他的出货点,我的货全是从他这儿进的。

走进夜来香酒吧,大厅里三分之二的桌子都是空的,舞台上的驻唱歌手也还没来,我一眼看到阿飞和几个小弟坐在卡座里,就着花生米正在喝酒。

“阿志来了呀!你这出货的速度真是神了!” 阿飞留着一头盖住耳朵的长发,穿着胸口印着老虎的花衬衫,见到我就大声招呼道。

阿飞特别爱看《古惑仔》,模仿郑伊健留了头长发,自称淄博陈浩南,其实看起来流里流气的。

看《古惑仔》长大的这一代人,谁不想当陈浩南?

喝了几杯酒足饭饱后,我给阿飞讲了我今天的遭遇,然后用夸张的语气恭维他,“飞哥,我没想到你这么大本事!乖乖,原来我们拿的都是真货!”

阿飞歪着嘴得意一笑,“那是,在这淄博城里,没有俺弄不到的货。就其他人卖的那些垃圾玩意儿,给俺擦鞋俺都嫌弃!”

“飞哥,你这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我给阿飞斟满酒杯,“说出来也让兄弟长长见识。”

阿飞哈哈一笑,眯着眼睛问我,“扒火车,听说过没?”

扒火车我当然知道,拉货的火车过桥或者进站的时候,车速会放慢。趁着夜深人静,埋伏在铁轨旁的人通过助跑,爬上火车,撬开车厢,把里面的货物扔下火车,就叫扒火车。很多地方的农民和混混都将扒火车当成副业。

可这事随机性很高,爬上火车之前根本不知道里面运的什么货。而且扒火车还不能一直扒,得有间隔时间,成功一次就得躲段时间。

还有导致火车脱轨了的

阿飞的货源这么稳定,还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在城里销赃,明显不一般,背后不知道有什么猫腻。我心里暗想,脸上却丝毫不显。

“阿志,俺一直都看好你。”阿飞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鸡油,笑着向我端起酒杯,“实话跟你讲,俺手里好烟好酒多的是,洗发水这些算啥,手机电器哥都有!就缺一个能干的人盘活,你愿不愿意跟着哥干?”

说实话,我现在只想和红姐两个把小虎供上大学,过阵安稳日子,阿飞这买卖跟卖假货完全不是一个量级,我也不想冒险。

更何况,阿飞这个人没脑子,我之前和他交易,好几次他都算少了货款。一个连小学数学都不会的人,能做什么大事。

我说了点漂亮话,婉拒了阿飞的招揽,找机会溜回了家。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红姐帮我把外套挂起来,嘴里问道。

我不想让红姐担心,压根儿没提今天进局子的事,只说晚上被阿飞拉着喝了顿酒。

往常我出去应酬,总免不了被她唠叨几句,今天不仅没唠叨,到这点儿了也没出摊。“今儿是有事?”我笑着问她。

“大喜事!小虎跳级到高中了!”红姐笑盈盈地把我拉进客厅,“桌上的菜都热几遍了,就等着你回来呢!”

在淄博住下的时候,我拿出卡里最后的八万块钱,把小虎送进淄博最好的实验中学。小虎也确实聪明,在学校上了半年学,就拿下省里一个什么数学比赛的金奖,老师在我们面前直夸他。

我确实没想到,这小子比我想得还要厉害。

小虎告诉我,下学期他就直接转去高中部了,学校为了奖励他,决定退还我们之前交的借读费。

“师父,等我大学毕业,你和红姨就可以退休了。” 小虎给我和红姐一人倒了一杯可乐,笑着和我们碰杯。

这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小虎说,他将来想学建筑,他要建一个比公主城堡还漂亮的大别墅,让红姨住进去,还要带我们去周游世界,吃各个国家的美食。聊到最后,我喝着可乐,竟然喝出种熏熏然的感觉。

在小虎心里,红姐就是最美丽的公主,配得上全世界最漂亮的城堡

第二天,我走路带风,在外面找活儿都找得可开心。

直到接到了那个电话。

“刘师傅!你赶紧到中心医院的急诊科来!小虎……小虎刚刚在学校里晕倒了!”电话里,班主任紧张得磕磕巴巴的声音传来。

轰的一下,我的脑袋都是空白的。一路赶到医院,我踉踉跄跄就往急诊科跑。急诊科里永远都是挤挤挨挨的人群,我扒开他们一通找,终于看到坐在长廊上的小虎班主任。

他的外套上沾满了血迹!我眼前一黑,嘴里要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班主任告诉我,学校原本在开颁奖大会,小虎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在讲台上拿着话筒刚说了两句,就身子一歪倒了下来。

他冲上去搂起小虎,发现孩子口鼻都在流血,顾不上耽搁,他抱着小虎,校长开车,就赶紧往医院跑。

“小虎呢!小虎怎么样了?”还没见到人,红姐的声音就进来了。她冲过来,红着眼睛就要进抢救室,被两个护士拦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中年女医生一边脱手套一边走了出来。

“你们就是安小虎的家属?”她板着脸问。

我点点头,紧张地看着医生,“小虎没事吧?”

“有大事!”医生眉头紧皱,审视地看着我和红姐,“安小虎是苯胺中毒!你们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按照他血液里的毒素浓度,半年前,他应该就出现头晕乏力,指甲发紫的情况了,怎么拖到现在才送来!”

苯胺中毒!苯胺是什么?小虎上哪里接触的苯胺啊?

医生说,苯胺是一种化学毒物,存在于染料、油漆中。

染料……我定了定神,又算了算时间,这毒素应该是在假钞作坊时接触的!

假钞作坊为了仿真,用的油墨颜料都不是市面上的商品,而是他们特制的,而小虎一直有紧张就咬笔的习惯……

万万没想到,假钞案不仅把我和红姐几年的积蓄填了进去,还害了小虎。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小脸,我陷入深深的自责。

“都是我的错!”红姐拉着小虎的手,哭得泣不成声,“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医生看着昏迷的小虎,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拖得太久,已经出现溶血反应,肝功能也出现衰竭,常规的解毒治疗已经不管用了,需要换血疗法,现在得先住进ICU。

 3 

ICU的基础治疗费五千起步,再加上换血治疗,七七八八的怎么着也得40万才够。

一旦住进这里,就是在用金钱跟死神抢时间

靠我和红姐现在每个月挣的那点钱,简直是杯水车薪。

绝望之中,我想到了阿飞。

我找到阿飞,问他每个月出货量到底有多大,安全有没有保证。阿飞告诉我,他表哥在淄博市铁路局上班,哪趟车运什么,什么时候经过,都会提前给他通气。

这个销赃的窝点,名义上阿飞是头儿,实际上表哥才是掌舵的人。

“你放心,俺哥那边,上上下下关系都打点过了。”阿飞说完,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

王阿姨在和我闲聊时,曾经说起过,铁路局是淄博城里最肥的单位,别说卖票运货,他们就连卖废铁的油水都有几十上百万。

我反复咀嚼着铁路局三个字,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想法。

既然要做,就做笔大的!被钱卡住脖子的感觉,我不想再经历了。

“有这层关系,查谁也不会查俺们。今儿哥向你交了底,你也给哥一句准话。”阿飞说完,急切地看着我。

“飞哥看得起我,我当然愿意!”我端起酒杯,和阿飞碰了个杯,仰脖一口喝完。

阿飞满意地拍了拍我肩膀,向旁边的小弟交代。“那好,以后阿志就是自己人,销货这块就交给他。俺们做大做强!” 

“做大做强!”小弟们笑着起哄。

看到气氛高涨,我借着酒劲,做出痛心的样子,说扒火车的利润太少,得来的钱还要分给上面一半。

“这扒火车到底不是正道,万一哪天碰到乘警那边改朝换代,咱们这生意就再也做不下去了!”

“那你说怎么办?”阿飞喝了一口酒,把杯子啪地一声拍到桌子上。

我叹了一口气,装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飞哥,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也二十五了,该想想成家立业的事儿了。真要结婚,哪个正经女孩儿想找个在酒吧打工的?你就没想过自己出来单干?”

我知道阿飞到现在还是单身,天天最愁的就是找女朋友。

还不等阿飞回答,有个小弟已经开始抱怨了,“就是,出去相亲,人家一听俺在酒吧做事,扭头就走!”

“可俺没做过正经生意……”阿飞嘴里犹豫。

“老板要是都会了,还要下面的员工干什么?”我站起来给阿飞倒了杯酒,继续拿话激他,“飞哥,做生意需要的人脉、经验、机遇,你都有了!”

阿飞烦躁地一把扔掉酒瓶,“那你说怎么做?”

“我们成立一个铁路贸易公司!”阿飞问下去,这就是心动了,我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这边买下铁路局的报废火车,那边卖给需要废铁的公司,只需要转一道手,就能赚个钵满盆满!”

“可是,买报废火车,俺们没本钱啊!”阿飞摸了摸头。

我朝他眨了眨眼,“那不是有表哥吗?我们先出货,后付款,等拿到钱再给铁路局打款就行了。”

“这不是骗表哥吗?” 阿飞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俺们出来混的,要讲义气!”

计划还没开始就泡汤了。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我一边从早到晚不停跑推销,一边私底下联系放高利贷的,几天下来,鞋底儿都磨薄了。

好在小虎经过医院的救治,人已经苏醒。那位女医生告诉我,他现在能吃一点好消化的流食,我们终于被允许带食物进ICU。

我们提着保温桶,穿着一次性隔离衣来到小虎床边。小虎嘴唇的紫绀没了,可脸上仍然没有血色,心电监护仪和输液泵的管道密密麻麻缠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是只被蜘蛛网捕获的苍白蝴蝶。

小虎看到我俩,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胳膊颤颤巍巍地,还没抬起来就摔到了被子上。袖子下露出的短短一截皮肤,竟然扎了两个留置针。

我眼睛一酸,两只手把他轻轻扶起来,我的手摸到他脊背,这孩子后背骨头像算盘珠子似的,之前红姐给他养出来的肉全掉了,看起来比第一次在丐帮见到他时还要凄惨。

红姐连忙在小虎后背垫了个枕头,眼里的泪珠就不住往外滚,“是姨没把你照看好!”

小虎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握住红姐的手,“之前头晕……我以为是低血糖的老毛病,就没告诉你们。是我的错……”

红姐打开保温桶,倒出黄澄澄的鸡汤,用勺子一勺一勺喂给小虎。这是我专门在农户家买的老母鸡,红姐炖了整整一夜,打了油才装进保温桶。

红姐在守着鸡汤的时候,有没有偷偷地掉过眼泪呢?

李医生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让红姐多陪小虎一会,然后走出去跟着李医生拐进医生办公室。

李医生先是把小虎的病例调出来,跟我讲解小虎的治疗方案,说小虎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到底是年纪小,恢复能力强。”李医生说完,叹了口气,说我们欠费太多,再不缴费,下一次换血治疗可能就没办法做了。

“我们也有难处,治疗费可以拖欠,可药物和材料费,我们也做不了主,你这边欠费,药房就不给我们科室发药。”

我连忙向李医生保证,说今天过来,本来就是为了交费的。

“我今天先交两万。主要是我的货款还没收回来,那边是国企,走账特别麻烦,我这几天也是天天在催!还请您帮帮忙,先给孩子治病。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让您为难。”

医院的楼梯间里,挤满了抽烟的男人,通风窗根本来不及把烟雾排出去,过道里白烟缭绕,地上丢满了烟屁股。

医院的墙壁比教堂听过更多的祷告

提着扫帚撮箕的清洁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力扫着地,面对她的咒骂,我连脚都没有挪一下地方,就当没听见。

“兄弟,借个火?”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扭过头,一个脸色枯黄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西装,提着一个红塑料袋。

“兄弟,你家的,是谁得病了?”他朝病房努努嘴,小声问我。

“我……是我儿子。”我把烟蒂丢到地上,狠狠用脚碾了碾。

男人叹了口气,“俺是媳妇儿。她被车撞了,手术做了到现在也没醒,医生说她成了植物人。她没法儿呼吸,但是上呼吸机一天就是大几千,治到现在,家里已经背了要二十万的债……不是俺无情无义,家里还有两个小嗣,实在是治不起了。”

男人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旁边人对这种场面似乎是见惯了,只有沉默。他伸手抹眼泪的时候,我才看见,他塑料袋里装的是厚厚几叠黄裱纸。

我打了个寒颤。

只有到了这里,你才会明白,时间就是金钱,ICU里的病人全部是靠钱在续命,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是真金白银向死神手里买来的,要想让小虎活下来,我必须赶紧搞到钱。

“兄弟,给你家小嗣好好治……好好治。”男人拍了拍我,步伐沉重地往外走。

我正要说话,裤兜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我拿起一看,来电显示是阿飞。

 4 

阿飞在电话里约我见面。从医院出来,我拼命往安乐街跑。

到了夜来香酒吧,发现里面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玻璃渣,棍棒和纸箱满地都是,阿飞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左手缠着白纱布。

“这是怎么了?”我关心地问阿飞。

“王陀螺那个王八羔子抢了俺们的货!”旁边一个头上挂彩的小弟骂道,“俺早晚要搞死他。”

“就是,俺们明天就去把货抢回来!”

阿飞挥了挥手,止住七一嘴八一嘴的小弟们,“你上次说的开公司,真的行得通?”

我一听,浑身来了力气,看来阿飞的想法已经改变了。

我连忙拍胸脯保证,“绝对行得通,飞哥,这计划天时地利人和,你都占全了。这就是你的运道!”

原来,本地的另一帮势力王陀螺,偷袭了夜来香酒吧,把阿飞新到的一批货物抢走了。可是阿飞的表哥知道后,不仅没有过问他的伤势,反而把他痛骂了一顿,要他用自己的钱垫上这笔损失。

“你是不知道,俺哥骂得有多难听,说再出事就让俺滚蛋。”阿飞语气低落,“俺跟了他这么多年,这次才看明白,俺拿他当兄弟,他拿俺当狗啊!”

绝境之中,我终于看见一丝曙光。

我让阿飞先去剪头发,把人打扮清爽了,然后带他去工商局注册了一家公司,取名为众安铁路贸易公司。

我找了一家郊区的钢铁回收站,给了老板五千块钱,把众安铁路贸易公司的牌子挂在了回收站门口。

我告诉阿飞,众安公司要想真正做起来,就不能跟表哥说实话,只有挖到第一桶金,我们才有做买卖的本钱。

“等到木已成舟,你再跟他坦白,这个公司是你的,钱要等回款了再给。到时他不帮也得帮,你多给他点回扣就是了。”

阿飞的表哥名叫孙鹏,是铁路局机务处的处长,俩人是姑表亲。阿飞说他姑父老实巴交没出息,孙鹏小的时候穷得连肉都吃不起,念大学是靠全村人资助。

“俺表哥这个人,历来是认钱不认人!亲戚们找他帮忙,再小的事,也得给他钱。”阿飞告诉我,孙鹏除了销赃的分成和灰色收入,还开了多家店铺。

“夜来香酒吧名义上是俺姑父的,其实是他的。健康街的美特斯邦威和以纯,也是他开的,挂在他媳妇名下。”

“俺们不拿出真金白银,只怕是没戏。”阿飞提醒我。

去铁路局的那天,我穿了套西装,脸上戴着金丝眼镜,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提着个礼品袋,看起来和来办事的人差不多。

孙鹏个子不高,国字脸,眯眯眼,看着一副憨厚的模样,小眼睛里精光四射。

听了阿飞的引荐后,孙鹏问的第一句话,却是试探。

“刘老板,你和我们阿飞是怎么认识的?”孙鹏笑眯眯打量着我。

来之前,我已经把孙鹏这个人琢磨了一遍,他这人不仅贪婪,还小气,光给好处还不稳妥,只有成为他的自己人,他才愿意让我分一杯羹。所以我造出一个莫须有的妹妹,强行和他沾上亲。

“飞哥正在和我妹妹处朋友呢。”我笑着说道。

孙鹏瞟了我放在茶几上的纸袋,朝着阿飞笑道,“终于有女朋友了?这下舅舅总算放心了。那个小刘啊,咱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你来看我,还整这些虚的?”

阿飞不自在地笑了笑,没敢说话。

“这不是听说机务段里有几辆报废火车,我来找孙处长,想请您帮忙牵个线。”我诚恳地说。

“我爸爸之前在济南就是做回收废铁的生意,我因为娶了本地媳妇,就在这边安了家。”我为了做实这个身份,还专门学了济南话,“来了淄博才发现,这做生意啊,还真不是靠经验,得靠贵人。”

“这处理报废火车的事,一向是老李负责的,我也不好去干涉。”孙鹏笑得和蔼可亲,嘴里却打着太极。

我把纸袋往前推了推,“您放心,绝对不让您为难。一点小意思,您拿回去把玩。”

孙鹏眼睛在印着中国人民银行的纸袋上溜了一圈儿,这才慢悠悠接到手里。

他抽出礼盒,红色丝绒里泄出一片金光,阿飞在一旁眼睛都瞪大了。

我送的是一套刻有十二生肖图案的金条,每根二十克,总共十二根。

不过,这“金条”是我在黑市买的假货,是纯银在外面镀金,只要不上秤,根本发现不了。没办法,手头实在没钱了。

“小刘,你还挺上道的呀!”孙鹏拿起一根金条,对着灯光翻来覆去地欣赏,嘴里赞赏道。

“不过,这么大的事,这些确实还不够打点的。”孙鹏小心翼翼把金条放回去,表情严肃地看着我,目光炯炯,似乎要把我脸烧出一个洞来。

我却一点不怵,因为我知道,从现在开始,计划才真正启动。

晚上,我做东,请孙鹏到淄博饭店吃四四席。

四四席是淄博博山地区的汉族传统饮食习俗,四平盘、四大件、四行件和四饭菜,共计十六品(重要宴席在正式饮酒之前还会有四干果、四点心、四鲜果及相配饮料)

“孙处长,每吨我能出一千二的价格,绝对不让您为难。”我拿起桌上的茅台,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酒,然后一仰脖先干为敬。

我打听过,去年铁路局卖报废火车的价格是一千一吨。

“两百的差价,就让我去得罪老李啊!”孙鹏端起酒杯,似笑非笑看着我,“这年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你别看我风风光光的,其实我就是给国家打工的,权啊,钱啊,也只是从手里过一遍,退休了什么也不是。我最羡慕你们这些自己当老板的人,甭管挣多挣少,都是落进自己口袋。”

“孙处长,我这个生意想要长期做下去,离不开您。”我品了品这话里的意思,弯腰又给孙鹏斟了一杯酒,“我呢,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只要孙处长肯帮忙,绝对不会让您吃亏。”

我告诉孙鹏,想邀请他成为众安公司的合伙人。

孙鹏端起酒杯,慢悠悠把酒喝了,然后眯着眼睛问我,“分红比率是多少?”

“利润的百分之二十。”我给出一个市面上力度最大的比率。

“少了点!”出乎我意料,孙鹏摇了摇头。

孙鹏举起一只手,“我要百分之五十。”

饶是我已经混迹江湖这么久,听到这狮子大张口也倒抽了口冷气。

如果众安公司是一家正规公司,按照他这个盘剥法,公司上上下下都是只为了他打工。

“孙处长,您这!”我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想和铁路局做生意的人有得是!”孙鹏脸上再没有笑容,有的只是上位者的冷酷,“是少赚点,还是一点都没得赚,你想清楚。”

这不仅是谈判,更是威胁,如果我不答应,众安以后什么业务都拉不到。我装出一副肉痛的表情,连喝三杯闷酒,然后苦笑着答应了孙鹏的条件。

“这才对嘛!”孙鹏拍拍我的手,“以后我们都是自己人。”

 5 

铁路局这边顺利进行,接下来就是定卖家了。我选的是一家名叫泰山机械有限公司的私企,今年新开的,主营业务是制造农用机。

我让阿飞以送女朋友回济南想省一笔过路费的理由,找孙鹏借一辆铁路局的公车。孙鹏白得了这么大一笔好处,正是心情好的时候,找阿飞要了200块出车费,给他弄了辆老式桑塔纳。

开着印着铁路局字样的桑塔纳,我摇身一变,化身为淄博铁路局的唐秘书。

我开着公车来到泰山机械公司,找到负责人赵经理,说淄博工务段有一批报废的火车想要低价处理,问他有没有兴趣。泰山机械公司本来就要定期购买废弃钢铁,赵经理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唐秘书,你们的报废火车,不是有专门的回收公司处理吗?”赵经理虽然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眉开眼笑,还是很谨慎地问清楚关系。

我接过茶杯,呷了一口,得意地告诉他,“这不是局长发话,说要开源节流!我就想,咱们的火车直接卖给企业,跳过回收公司在中间赚钱,也算是开源嘛!”

赵经理一听,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是是是,这做生意呀,最经不得转手!”

“那这个价格怎么算呢?”赵经理搓着手问道。

“市面上废铁的价格,是一千八一吨。”我放下茶杯,挑眉说道,“我也不能少太多,得让局长看到我的能耐。我给你一千六,怎么样?”

我把一个专门讨好领导的马屁精演得活灵活现,赵经理没有一丝怀疑,反而轻视我不通业务,跟我打起了哈哈,“唐秘书,我从回收公司买废铁,也就一千八一吨,你这火车拆了还有损耗,价格也没便宜多少呀!”

我冷笑一声,“一吨便宜两百,一千吨就是二十万。火车就是个铁疙瘩,能有多少损耗,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一千吨?”赵经理推推眼镜,一脸惊讶,“你们能拿出这么多?”

我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个火车头128吨,一节车厢45吨,一列火车16节车厢,我们报废的火车有七八辆呢。只要你吃得下,要多少我们都有!”

晚上赵经理请我到三和饭店吃饭,点了满满一桌子硬菜,酒过三巡,我手舞足蹈地站起来,醉醺醺地凑到赵经理脑袋边,“你这兄弟我认下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局长明年就要退了,他是想在退任前把库存都清了。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下个店了。”

这个计划的精髓在于三头骗,我利用阿飞做局,一边和孙鹏推进项目,一边和赵经理讨价还价。

为了加快计划进度,我借口请孙鹏出来洗脚,又给他送了份礼。

“我要先去看看火车,做个评估。”我拿出自己压箱底的劳力士金表。

孙鹏这个贪婪无度的性子,不送东西,他根本不会动。但小虎住院后,红姐已经把自己的手镯耳环这些首饰当光了,我现在手里真正值钱的东西只剩这块表。

果然,孙鹏见了劳力士,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行,我给你开个条子,你尽管去看。”

孙鹏迫不及待地把表套在手腕上,看着亮晶晶的表盘,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这个人还真像是貔貅转世。

到了周五,我带着赵经理大摇大摆来到铁路局,守门的老头看到条子,点点就把铁栅栏打开。

站点旁边的荒地里,停放着八辆废弃火车,除了常见的内燃机型,还有两辆破旧的蒸汽机。

在常年雨水的冲刷下,火车头和车厢外面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铁轨上长出的荒草把车轮都淹没了,瑟瑟寒风吹过来,看着就萧条。

铁路,经济大动脉,在那个年代却也衍生了无数围绕着利益的勾当

考察完火车后,我还带周经理去铁路局食堂吃了顿晚饭。这是我专门挑选的时间,晚上在食堂吃饭的人少,不容易穿帮。

当我和周经理端着餐盘坐在桌子上时,阿飞带着小弟们穿着黑夹克黑西裤也上场了。

“唐秘书!”阿飞和小弟假装成来吃饭的年轻公务员,每个人经过我们的桌子,都会用恭敬的语气向我打招呼。

我笑着冲他们点点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6 

我去了趟医院,小虎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些,红姐告诉我,换血治疗再做三次,小虎就能痊愈了。

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除了爸妈还没出门打工,哥哥还没去北京上大学,我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童年,就是和红姐小虎相依为命的这几年。

在我心里,红姐和小虎早就是我的家人,为了他们,我能够付出一切代价。

“别担心!你安心照顾小虎,一切有我。”我拍了拍她的手。

我带着阿飞,拿着拟好的合同来到铁路局。

给孙鹏的合同一共有两份,一份是给铁路局的合同,写的是众安铁路贸易公司以每吨一千二的价格购买铁路局三列报废火车。另一份合同是以孙鹏老婆名义投资众安铁路贸易公司的分红协议书。

孙鹏拿起协议书,仔细看了几遍,又拿出计算器啪啪算了一通,这才满意地签下名字。

“这个合同,局里还要讨论。定下来了我通知你。”孙鹏将第一份合同收进抽屉,笑着对我说。

我其实并不在乎这纸购买合同,恭维了他一通,然后说出今天过来的真实目的。

“孙处长,我这边还需要您给一份授权委托书。”我请求孙鹏帮忙出具一份铁路局允许众安铁路贸易公司处理报废火车的授权书。

“你要这个干嘛?”孙鹏审视地看着我。

我掏出口袋里的将军,抽出一支给孙鹏奉上,然后特恭敬地为他点上火。


山东本地都抽泰山烟

“现在做废铁生意,竞争太激烈。人家看的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你背后的关系,最近在谈的一个公司,做事瞻前顾后的,我就想着拿着这个授权书去和他谈,也好让他放宽心。”

“你还挺会想的。”孙鹏吐出一口烟圈儿,似笑非笑看着我,“合同还没下来,你就先要授权书?”

“要是不合规定,那就算了。总不能叫您为难。”我没有顺着他的话去讨论规章制度,而是话头一转,以退为进,“反正这家要是谈不妥,慢慢再找下一家!”

对于孙鹏来说,众安现在不仅是我的公司,更是他的金鸡,他等着年底拿金蛋呢,哪里甘心让公司少赚一笔。

“算了,”孙鹏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在这里,合不合规,也就是我一句话!”

“那是,孙处长可是这个!”我比了个大拇指,恭维道。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轻轻响了一声。我看了眼正在抽烟的孙鹏,点开短信,是红姐,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下次换血治疗安排在周三。

也就是说,必须在周三之前交费。我不动声色合上手机。

“小刘啊,我就喜欢跟你说话,舒服!”在我的等待中,孙鹏抽完了一根烟,终于拉开抽屉,拿起自己的公章。

印了红泥的公章敲下去的那一瞬间,我松了一口气。

小虎终于有救了!

 7 

我和周经理的合同在第二天签订。

周经理对报废火车的质量非常满意,为了能以低价吃进这批废铁,他花一个星期将公司所有的流动资金都调了过来。

“唐秘书!”周经理戴着眼镜把合同看了一遍,脸色有些为难,“前面的条款都没问题,可是这儿……”

他用手指着合同第十二条,“这个打款账户怎么是众安铁路贸易有限公司?不是应该打到铁路局的账户吗?”

“哎,你怎么脑筋怎么钝呢!”我用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看着他,“这个众安铁路贸易有限公司,是局长亲戚开的。这不是局长马上要退了吗?总要在退休前……”

说了一半,我停下来,右手做出个搓钞票的姿势。

“原来是这样。”周经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嘴里连连说道,“人之常情啊,人之常情!”

周经理虽然嘴上附和着我,却迟迟不签字。

我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打开公文包,掏出了授权书。

“你这老东西,还跟我玩心眼!”我把授权书拍到桌子上,“看看这是什么。”

周经理拿起授权书认真看完,然后小心翼翼还给我,“这我就放心了……这我就放心了。嗨,您之前也没说,我这乍一听,有点回不过神!”

“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我往红木太师椅上一瘫,抬起两只脚架在茶几上,点了一支香烟,“没问题你就赶紧签了。局长心里记挂着这事儿呢,完了我还要回单位回话。”

“好好好!”周经理在我的一番表演下,完全被我牵着鼻子走,他哪里还敢耽搁,连忙签字盖章。

按照拟定的内容,合同签订后即时生效,泰山机械公司先付30%的货款,报废火车拉走后,再打款剩下的70%。签完字,周经理当着我的面喊来财务,让她马上去银行转账。

开设公司账户的时候,我带着阿飞去银行办卡,借口办工资卡,自己也办了一张。两张新卡同个窗口出的,号码只差了一个数字。

阿飞正翘着脚坐在一旁玩贪吃蛇,完全没想到,我已将两张卡偷偷调换。


贪吃蛇,当时和华容道并称双王的手机游戏

“唐秘书,以后还要劳烦您多多照顾!”周经理一路把我送到工厂大门口,目送我们坐上租来的黑色奥迪。

预付的122万很快就到了我的账户,把医院费用全部交清后,我还预存了15万。从收费处出来,我心底的那块石头,总算是真正落了地。

红姐把我拉到楼梯口,眼睛里都是不安。“小虎现在是这个样子,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呀?”

“没事的。”我一把搂住红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

“万一呢?”红姐眼圈又红了。

我抬头看了看透气窗外灰扑扑的天空,从这里望出去,天空被割得正正方方,完全和自由搭不上边,看着倒像是个牢笼。可是我们没得选了。

也许从来就没得选,只是我们之前没看透。

“老天为难苦命人,不给我们留活路,我却偏要让他看着,我们不仅会活下来,还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随着话音落下,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咔嚓。

在这一刻,我心底那个叫良心的东西,彻底粉碎了。

 8 

离开医院后,我拿出20万,买了一辆黑色广本雅阁,为我们的离开着手做准备。

打款之后,周经理催着要来拉火车,我借口手续批复复杂,拖了两个星期,终于等到孙鹏给我打电话。

我去铁路局拿合同的时候,给他塞了20万现金,说这边已经谈好了一个大客户,为了节约时间,要先去拆火车。

二十叠崭新的钞票码在办公室上,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孙鹏凑到钞票前,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起一叠钞票轻轻刮开,伴随着沙沙的轻响,孙鹏露出陶醉的表情。

“说出来不怕你笑,别人都喜欢闻什么法国香水味南美雪茄味,我就觉得钱的味儿,最好闻!”孙鹏依依不舍地将钞票收进办公桌下的保险箱,“我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在枕头旁边放两摞新钱,闻着钱味儿,就好睡了,比什么安眠药都管用!”

“这事儿,谁来问,我都不知道。你这边抓紧把款项结了。”

我连声说好,等到走出机务室的大门,脸上的笑脸立刻变成阴沉的冷笑。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我拿着授权书,带着阿飞和小弟们来到站点,将三列火车拆分后装上周经理的拖车。

“这生意成了?”阿飞看着拖车远去,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迷茫。“俺的公司真的开起来了?果然,谈生意这个活儿还就得交给你。俺要封你做经理!”

回到市区,阿飞和小弟们嚷嚷着要去大排档吃烧烤,要去洗脚,高兴得大喊大叫。

“阿志,走,俺们今天也去潇洒一把!”阿飞揽着我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坐在淄博的街头,这群小混混们举着酒瓶互相敬酒,脸上带着扬眉吐气的笑容,嘴里说着要给自己和家里人买这买那。看着畅想未来的他们,我心里却只有一片死寂。

阿飞是里面疯得最厉害的那一个,街上有个背着吉他的小姑娘沿路卖唱,阿飞接着酒劲冲上去,一把搂住小姑娘,往人脸上就是吧唧一口,小姑娘看年纪还不到二十,被阿飞弄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哭什么,哥是大老板,有的是钱!”阿飞从裤兜里掏出一百扔给小姑娘,一把抢过话筒,用跑调的粤语唱起《海阔天空》。酒桌上的人笑得东歪西倒。

三天后,我收到泰山机械公司的尾款,284万。收到银行信息的同时,我的车牌也下来了,当我去4S店取车的时候,按捺不住的阿飞给我打电话了,问款项什么时候能到账。

“小刘啊,俺们晚上要去周湖山庄吃鱼,你叫三辆的士到夜来香。”电话里,传来阿飞瓮声瓮气的声音。

不到一个星期,阿飞已经交上女朋友,是淄博购物广场钟表柜台的导购。这几天他带着女朋友花天酒地,不是让我跑腿叫车,就是让我半夜捞人,哪里是让我当经理,分明是拿我当下人。

我根本不想搭理他,推说正在泰山催账,“泰山的财务已经打款,这两天你留意一下银行的提示短信,最迟周五到账。”

“哈哈,好,很好!”阿飞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隔着手机,我能听到很多杂音,有女孩说话的声音,有大笑声,还有嘈杂的音乐声。

我挂掉电话,抽出手机卡,扔进路边的草丛里。

就在那个找阿飞套话的夜晚,他向我透露在铁路局有亲戚时,就已经是我瞄准的替罪羊。

众安铁路贸易公司的法人代表是阿飞,授权委托书的公章是机务处,在这出安排好的监守自盗中,我只是个跑腿的。

小虎已经出院,幸运的是,经过治疗,他的身体没有留下后遗症。我们在淄博,已经了无牵挂。一个星期以前,我就找了校长,借口要给小虎治病,全家准备搬到济南,给小虎办理了休学手续。惜才的校长不仅将借读费退给我们,还向济南中学的校长推荐了小虎,只要小虎能够通过考试,就能破格录取他。

“我们就这么走了吗?”红姐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提起地上的皮箱塞进后备箱。红姐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屋里,搀着小虎走出来。

高速公路两边的绿化树掉光了叶子,枯瘦的枝丫齐刷刷指向天空,像是一排排竖立起来的死人骨架。我扭开电台,音响里飘出一首老歌,正是《海阔天空》。

“原谅我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随着歌声响起,窗外飘起雪,一朵又一朵的雪花扑到挡风玻璃下,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师父,我会好好读书,将来挣很多很多的钱!”小虎突然在后排轻轻说道。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小虎的一双眼睛炯炯发亮,像是冰雪中的一团火。

我们都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路走过来,有太多无奈,太多顺水推舟,直到现在我才顿悟。

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当一只狡猾的狐狸还不够,你必须得当主动出击的狼,才能从狮子和老虎的嘴里抢到肉。

 后记 

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刘志完成了一个节点式的转变。

过去,他是动物世界中的狐狸,用自己的头脑,在这个巨大的生死场中吃到一些边角料,得以存活,并且过得还不算辛苦。

但是在失去生命面前,骗子也没有豁免权。

那一刻,他感到了害怕。没有钱,连最重要的人都守不住。

钱,必须要更多的钱,必须像滚雪球一样钱生钱,不能再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生活,不能总是捡别人吃剩的边角料。

刘志顿悟了,只有当主动出击的狼,才能从狮子和老虎的嘴里抢到肉。

他被推着,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回头路。

从这一刻起,超级诈骗犯刘志,已经在黑暗中涌动着等待破壳。

口述:姜湖
撰写:枨不戒
责编:钱多多、王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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