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读《水浒传》，用的是金圣叹点评的七十回本，截止到梁山大聚义，好汉排座次，就结束了，只有部分内容，参考了百回本的结局部分，在我看来，后来征方腊的大战部分是没有必要看的，更多的是其他作者的狗尾续貂，除了好汉结局有些价值，其它是没有多少价值的，所有的人物已经变成了工具人，回归了评书套路，至于他叫史进还是张三，林冲还是李四，已经不重要了，所以这部分，对于人的成长，毫无价值，至于征辽更等而下之，征田虎、伐王庆又下之，所以不作为解读的依据。今天我要说的是，神机军师朱武，神机军师是梁山第三十七号人物。这是非常尴尬的位置，梁山的架构，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朱武就是地煞的首席，按照朝廷的封赏，这就是正将和偏将的区别，朱武就是偏将的首席，可是按照朱武的地位和作用，他不该是这个位置。朱武无疑是聪明人，是梁山好汉中少有的读书人，是梁山唯二的两位军师，与吴用一同参赞军机，而且吴用这个军师，几乎很少布阵，最擅长的就是下蒙汗药，坑人上山，朱武其实才是梁山稀缺的真正的军师人才。梁山不分兵则已，梁山每次分兵，宋江和卢俊义各领一只，宋江的御用军师是吴用，卢俊义的御用军师是朱武。但是吴用是梁山的第四号人物，实际上的三号人物甚至二号人物，朱武的作用，怎么也得排到七八位，至不济也得排到，第十位左右。但是，朱武却排到了三十七位，差一位是正将，可以说，朱武是拿着偏将的职位，干着正将的活儿，却没有正将的命。朱武的这个位置，在排座次以前，就已经确定了，他天生就是一个干副手的命，永远入不了正册。这点，书中早有体现，朱武自己已经早都洞悉了这一点。《水浒传》第62回，卢俊义被梁山好汉留在梁山，轮番劝酒，拖延时日，其中提到朱武的一段话。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将引一般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着毒药？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悔之晚矣！」吴用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可。常言道：将酒劝人，终无恶意。」朱武的话说得微妙，「以次弟兄」，什么叫以次弟兄，说白了，就是二级弟兄，虽然梁山好汉，见人就叫哥哥，人人都是兄弟，梁山的英文翻译，四海之内皆兄弟，但是，兄弟和兄弟是不一样的，一个头磕在地上。很多好汉之所以选择上山落草，图的就是一个不受窝囊气，大称分金银，大块吃酒肉，快活过一世，但是，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即使做了强盗也是一样。而朱武能说出以次弟兄这四个字，就说明他已经看破了第一点，这是他比很多天罡地煞兄弟高明的地方，他已经看透了，宋江的梁山，是分层次的，而他们这些二级弟兄，其实就是「与哥哥出气力」，在哥哥眼里，干得再好，功劳再高，也不可能升上去，二级就是二级，副将就是副将，副手就是副手，二级永远只有苦劳，没有功劳，看得到这一层，这是他聪明的地方。但是他看破了，还公然说出来，这就是朱武不聪明的一点，说出来就说明了你不服，说出来，就说明了你不懂事，说出来就说明了你永远不可能被提拔，说出来就说明了，干活有你，重用永远没你。所以，以次兄弟来劝卢员外留几天，也是没有面子的，所以，要拿出小兄弟们不懂事要挟卢员外。这话说得太不像话，等于直接把梁山的真相摊开来，而且是在卢俊义这个暂时没有上山的「外人」面前，这等于当面给宋江下不来台。所以，吴用直接给他拦住了，你们既然说是以次弟兄，没有面子，我就替你们请卢员外留几日，等于把朱武的话，有意无意地盖过去了。这像极了《红楼梦》里王熙凤过生日，鸳鸯过来劝酒，王熙凤不喝，鸳鸯马上就开玩笑，凤姐拿主子款调儿。「我原本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凤姐只好喝了。鸳鸯是贾母的丫鬟，一方面说，虽然是丫鬟，但是伺候贾府的老祖宗贾母，所以权力和体面不是寻常丫鬟可比，但是，反过来说，丫鬟的至尊是什么？还是丫鬟，虽然是伺候贾母的，人人要给面子，但是归根结底就是丫鬟。朱武的地位，就是鸳鸯的地位，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朱武比吴用差哪了？朱武差的不是能力，他差的，就是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他差的不是智商，他差的是心术，他的心不够黑。朱武知道怎么做事，也知道怎么做人，但是他搞不定人，或者说他只能够搞定部分人。那部分人，就是厚道人，是史进这种傻白甜少年，或者卢俊义这种傻白甜中年，所以朱武的生涯，长期作为卢俊义的辅佐。朱武搞不定人，不是因为他不够聪明，而是因为他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有个毛病，他一开始就看透了，聪明人看透了，有两种表现，一种是看破不说破，朋友有得做，一种是直接说破了。吴用是前一种，朱武是后一种，而宋江是第三种，他能给你说破了，你还开开心心的。而朱武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心不够黑。吴用比他厉害的，就是能为了逼卢俊义上山，能够写下反诗，逼得卢俊义家破人亡，吴用比他厉害的，就是为了逼朱仝上山，能让李逵手撕小衙内，逼得朱仝无路可走。朱武想不到这一层吗？朱武也可以想到，朱武能够想到，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的底线比吴用高。朱武也能够洞察人的心机，他在少华山当大当家，陈达被史进捉住，他斗不过史进，但是一眼看穿了史进，是个重义气的好汉，所以自缚来感动史进，放过少华山三兄弟。史进真的也就放了陈达。朱武也真的知恩图报，有好东西就献给史进。这就是朱武能想出来的计策，他能够想出来的计策，都是厚道主意，只能对付厚道人的。他是聪明人，不是想不到毒计，他可以像宋江那样，取回陈达后假扮史进去围攻华州，害史进不得不上山，也可以像吴用那样，去写一首半吊子反诗，或者请史进上山相聚，然后传扬出去，使史进家破人亡。但是他没有，他没有的原因，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不够恶毒，不够黑。史进被人告发，朱武也是真心诚意请他做少华山头把交椅，等到史进真的走投无路，还是上了少华山，朱武也真把头把交椅让与他。比较一下王伦，就能发现朱武，真的不恋权不爱财。他的内心还是心存善良，心存义气，所以，他辅佐的，结交的，本质上都是厚道人，要么是史进，要么是卢俊义。因为他自己就是厚道人。一个人只要厚道，他的计谋再高明，也有限，这就是朱武，始终被吴用压一头的原因。吴用是宋江的自己人，但是吴用并不天生是宋江的自己人，他能够成为宋江的自己人，并不是因为他聪明，也不是因为他懂宋江，而是他能够把手弄脏。宋江是一个领袖群雄的首领，他的阴暗有损于他的魅力。他需要的，就是一个能给他出一些阴谋诡计的人，就是一个能做出这些阴暗手段的人，这个人，必须把手弄脏。吴用的那些主意，宋江不是自己想不到，而是不方便说。这个人，可以是吴用，可以是朱武。但是朱武，不愿意把手弄脏。所以，朱武永远是局外人。而吴用，是自己人。朱武的问题就是太聪明了，就像他一眼就看穿了史进一样，他也一眼就看穿了宋江，他也一眼就洞察了梁山的本质，他也太知道宋江要的是什么？但是，他选择不合作，因为他还想做自己。这就是很多聪明人，没有办法升上去的原因，不是他不够聪明，而是他还想做自己。所以他甘于做一个二把手，做一个二把手的二把手。而这份工作他游刃有余、驾轻就熟、心安理得。朱武的一生，一直是在做远低于自己能力的事，这固然不能施展他的抱负，这固然浪费了他的智商，但是，这也让他不至于心力交瘁。朱武的最后，明明有机会做官，但是选择了跟樊瑞一起找公孙胜修道，这应该本来就是他人生的应有之义，是他本来就想过的一生，他选择跟随梁山走完最后一程，只是因为他毕竟是个厚道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宋江的招安那条路，是不归路。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宋江的那条路可行。因为朱武也是读书人，他太知道，他们这些人，在官府眼里，在朝廷眼里，在皇帝眼里，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贼，是强盗，是贼配军，是杀不尽的贼骨头。过去他们科举得不到的，他们靠招安一样得不到。他不像宋江，也不像吴用，心存幻想。朱武是怎么落草，书中没有详细说，只知道是惹了官司，但是从他一遇到官府围剿，立刻整军备战，开始反围剿来看，他是坚决跟官府决裂了，要跟大宋朝廷鱼死网破的。朱武或许在一开始已经想通了一点，他们这些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所以，当他看到宋江的那一套做法，他觉得，很没有意思。宋江的那一套做法，可以哄骗曾经的官军武将，可以诱惑读过书的吴用，也可以给未经官场的草莽英雄画饼，但是瞒不过朱武。宋江的那一套，就是典型的衙门手段，朱武能看透，但是觉得没意思，宋江做的，无非是在梁山搭建了一个低端版大宋官府，郓城县衙。都已经落草了，还把大宋官府那一套，搬到梁山，搞什么天罡地煞，搞什么头等兄弟，以次兄弟，有什么意思？至于招安，就更没有意思了，你身家清白的时候，尚且做不了官，等你一屁股烂账，你还想在官场混下去，岂不异想天开？所以，朱武看透了宋江，选择了低耗版合作，也与梁山出气力，但并不卖命。宋江也看透了朱武，所以给你首席，但毕竟是地煞。给你军师实务，但并不给军师名号，你永远是参赞军机。朱武也知道，他就算比宋江聪明，比吴用聪明，他也永远斗不过宋江吴用，因为他的厚道。这就是朱武的问题，也是天下所有聪明人的问题，我最近几年总结，社会的体系，把世界分为五层，世界的食物链是这样的，书生智慧不如街头智慧，街头智慧不如衙门智慧，衙门智慧不如投资智慧，投资智慧不如庙堂智慧。朱武是这种人，他是通晓庙堂智慧，懂得投资智慧，知道衙门智慧，精通街头智慧，而太习惯书生智慧的人，他这样的人，如果有机会，他的书生智慧，可以转成庙堂智慧，如果从一开始，就进入庙堂，他是可以出将入相，治国安邦的，但是，他在底层太久，他能够发挥的，最多只是街头智慧和书生智慧。所以，朱武很清楚一点，只要他还足够厚道，他就永远斗不过衙门手段的宋江，所以他选择安稳地当个次级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