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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故意慢慢学 | 钢琴家周善祥访谈录(二)

周善祥即将来上海和北京演出了!

翻出来六年前我对周善祥的采访,今天读来仍然非常新鲜,其原因就是他跟别人都不一样,他是最独特的。

周善祥(Kit Armstrong)签约环球音乐DG之后的第一张专辑《远见卓识的钢琴音乐The Visionaries of Piano Music》,周善祥选择了巴赫之前的威廉·伯德、约翰·布尔的作品。这就是不走寻常路的周善祥!





文 / 张克新




我没办法故意慢慢学


张:但是,说到这里我在想,你在演奏方面跟别人很不一样。在演奏的时候,很多的钢琴家可能还在想如何完成作品在技术上所有要求,但对你来讲,已经不是问题了,已经上升到感受层面了。你有成千上万种感受要表达出来。是不是这样?

周:你可以把故事写下来讲给别人,或者你也可以拍一个电影来讲这个故事。但是如果是拍的不好的电影,那人家就会说 “ OK,书里的故事是这样发展的,电影把它改成了这样子。” 可是如果是拍的好的电影,观众就不那么注意到拍电影的技术。他们会想到的是电影里面的内涵,人物的性格,自己的感受是什么,观众就会找到共鸣。那是我的梦。

 

张:那我认为这个梦对你来讲早就已经不是问题了,怎么还是梦呢?

周:因为我下一场音乐会还没弹啊,我下一个梦还没有变成现实。可能昨天的梦已经变成了现实,可是那是昨天的现实,我下次演出的时候还要再去创造另外一个现实。

 

张:但在我们看来,你做到这一切都太自然了。

周:看和听都感觉自然的东西更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的。像我开始弹《意大利协奏曲》(巴赫),我仔细的想 “OK,这个第一个乐章有五段,我今天第一段弹完的时候是这样子。所以我第二段要那样弹,第四段要相反"。在弹的时候我不断在听、在思考、判断怎么样弹才会让整体听起来自然。



 

张:你只有25岁,大多数跟你同龄的演奏家,通常还要想怎么能正确地背谱,技术上还有什么问题要解决,什么地方还有危险,还在想怎么来完成这个作品。

周:如果目的是一场音乐会从头弹到尾没有错误,是需要那么想的。因为技术上都挺难的。如果一直想如何做到完美,就会非常分散精力。可是,这对我并不是最重要的。就像政治家在演讲,他没有在想“我每一个字的发音都要正确”。一个很好的演讲是要传达他的信息,把他的想法解释得很清楚,能找到跟听众情感的共鸣,这样的演讲才有说服力。我觉得音乐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音乐演奏不仅是要把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note)弹对,它更要能够很自然地传达作曲家的原意,并且与听众情感产生共鸣。

 

张:这是很高的境界!你从小到大,做什么其实都比别人容易很多。别人需要学5年的乐理,你两个月就学完了。还有很多很多东西都是这样。你觉得这是运气吗?很多人没有这个运气。或者是到底是什么让你可以学得这么快?你自己能解释吗?

周:我想态度是很重要。

 

张:什么样的态度?

周:小时候我真的是觉得天下唯一值得做的是学东西。每一天的目的就是要比昨天知道的更多。

 

张:但是很多人也都希望这样做到,但是人毕竟是人。

周:(笑)有希望,有希望。

 

张:你学什么都学得那么快,你觉得这个现象你自己怎么解释呢?

周:我没办法故意慢慢学。(笑)

 

张:所以,你自己也解释不了。

周:很多东西就是有自然的速度。



 

张:对于你来讲一切都是自然的。

周:我对音乐的风格可能了解比较深,所以像莫扎特,我读一次就可以背下来。也就是说我知道1再来是2,2再来是3……。背谱对我很重要,我练琴的时候就不喜欢看谱,所以背谱是训练出来的,不是说我一开始就可以很快地背谱。一开始我觉得,如果学到一个地步的时候我可以不需要看谱,那我对曲子的了解会更透彻,并且可以尽情表达自己,比较自然,比较简单。所以我就尽可能快地把乐谱全部放在头脑里面。

 

张:还有,如果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容易,比别人都快很多,容易变得傲慢,因为一直有优越感。“你们永远比我慢,我是最聪明的”。从小长到大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一个感受:因为我很特别,我高高在上。

周:我从没有这样觉得,在大学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人没有正确的学习态度。有些同学考试成绩好,是因为他把那些公式全部背下来,而没有真正理解。我觉得这不是聪明或者笨的问题,是态度。因为我第一次学数学的时候也是那样子,我以为知道如何解答就行了。可是再过一天,我觉得这其实只是表面。如果我真正要的,是对这个问题有更深的了解,那我需要换别的方法来思考。


周善祥与指挥家长野健




我觉得我老了


张:那说到音乐上,你觉得你在演奏的时候,是你在按照作曲家的想法去弹,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因为通常很多同时是钢琴家也是作曲家的人,在诠释作品的时候,可能会跟别人不同,他会从作为作曲家的角度来诠释。像你又是钢琴又是作曲家。比如说你在弹莫扎特或者弹巴赫、弹利盖蒂,你是弹作曲家还是弹自己?

周:我的做法(approach)是弹出作曲家的想法,布伦德尔说过:“Don’t lay the blame on the composer’s door.”就是说,如果有作品听得不顺、不自然,那永远不是作曲家的错。你知道有一个关于他的纪录片《Man and Mask》(人与面具)。那里面他说:“if I belong to any tradition, it is a tradition which makes the masterpiece tell the performer what he should do.”(我是属于一个让音乐作品告诉演奏家如何诠释的音乐传统),所以那也是我的音乐传统。至少我认识的音乐家都是想办法去了解作曲家是怎么想的,然后让作曲家的想法成为现实。可是,每次演奏我都会有新的发现,我就想说 “其实我以前那样弹或者那样想是不对的。” 不对的意思是,原本那样弹、那样想可能不是作曲家最自然的思考方式。

 

张:那你怎么找到作曲家的想法的呢?

周:中文怎么讲?“考古”,是不是这样?

 


张:那你是怎么去考古的呢?你在读谱子之外,还做什么样的考古?

周:有一方面有点像数学,就是从很多信息中找出一个模式(pattern)。像我看威廉姆·博德(William Byrd)、纪尧姆·德·玛朔(Guillanme de Machaut),甚至更古老的那些乐谱,我发现我们现在已经不知道那些音乐是怎么诠释的、怎么唱的、怎么弹的了。可是看的到它的pattern。像玛朔那些歌,是有歌词(lyrics)、有音乐的。看歌词的韵律是怎么写的,跟音乐有什么关系,那样就可能和乐句有对应(parallelism)。如果有些人觉得这还是不对,我就读他们写的理论文章。我读过之后,就可以判断说这个有道理或者没有道理,这就会修正我的想法。

 

张:所以这个方法好像跟常人也是不同。

周:有可能。现在的音乐世界有很多人像运动员,对这种考古、研究没兴趣。

 

张:那你会去作曲家曾经住过的地方吗?

周:我去过的,可是不见得有帮助。

 

张:他们的传记?书信呢?

周:有时候那个很重要,有时候那是完全不重要,那也是自己要决定的:音乐是不是要用作曲家那时候的环境来解释,还是音乐是超越时代的,就是说跟它的时代没关系。譬如说我觉得巴赫的音乐不是跟巴洛克的时代有太大关系,当然他用了巴洛克音乐的一些写法,可是,那并不是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认为他的音乐带有深奥的意义的原因。 

 

张:昨天晚上大家听完你的音乐会,都觉得你的音乐有很高的精神境界。你怎么看他们说的这个话?

周:(沉思了十多秒)西方古典音乐不是给现在的音乐厅写的,那时候有可能弹奏音乐的时候,大家都在讲话、吃饭、聊天。今天,在音乐厅有上千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都在仔细地听。从历史看到今天,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演变。到底是什么能吸引听众?我想音乐真的和宇宙是相通的(connection with the universe)。所以我演奏的时候就是要借助宇宙的力量来传达音乐的讯息。

 

张: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是,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做到了。而很多人要探索一生,幸运的人,到了五十多岁、六十多、七十多,才能做到。就像你说的,探索和宇宙的关联,这好像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周:你是想说我年轻吗?我觉得我老了。



 

张:为什么才25岁就说自己老了?就因为过去读得太多了,已经获取了可能是别人几辈子才能获取的东西?

周:我并不是讲别人。我说我老,是因为现在是我目前认得自己最老的时候。从生下来到现在没有那一刻的我比现在这一刻还更老。同时这也是我目前唯一经历过的一辈子。所以我认为我也已经过了一辈子啦。

 

张: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再过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会是什么样子?因为现在你已经觉得自己老了,过一辈子了。

周:这是我一开始说的,音乐方面现在两点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第一个就是跟观众的交流,另外一个就是跟古时候的交流,就是音乐考古的方面。我一直在考古很多不为人知的音乐。走这个方向我觉得会看到很多不同的路。

 

张:昨天你说你下一步要第一次当指挥,指挥亨德尔的歌剧《狄奥多拉》(Theodora),那个是在什么时候?

周:2018年8月。在汉堡的北德广播NDR。

 

张:真希望到时候能去听你第一次指挥。以后会经常指挥吗?

周:一切都不知道。

 

周善祥与指挥蒂勒曼及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在东京三得利音乐厅




米其林三星的餐厅变成了麦当劳


张:朱晓玫老师曾经讲过,有三件事布伦德尔跟你讲过不要你做:不要宣传自己、不要参加比赛、不要去卡内基音乐厅弹琴。他是这么讲的吗?

周:对,那是2007年。

 

张:那你现在走过来十年,你觉得他说的建议怎么样?对你有帮助吗?

周:那时候我太年轻,我听他的建议。他是用七十年的经验来规划事业的发展,我完全没有这样的经验。

 

张:现在你还会不会去问布伦德尔?

周:在过去十三年里,我一有时间就去弹给布伦德尔听,我们一起讨论音乐、以及各种各样的艺术(戏剧、文学、图画...等等)。

 

张:另外,朱晓玫老师还讲过,她给你提过一个建议:反正你随时可以弹贝多芬、巴赫、莫扎特的任何一首奏鸣曲,干脆在演出之前让观众来点你弹哪一首,这样的话会是很好的marketing,对不对?有没有可能这么做呢?

周: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张:当然是。如果你弹得只是一般的水平,大家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但是我相信你会弹得很棒,那结果是不一样的。

周:就是要看主办单位怎么安排以及观众是怎么反应的。在欧洲,很多很好的餐厅,不是你点菜,而是由厨师决定,他今天想做什么菜,你就吃什么菜。那音乐会不应该也是这样子吗?

 


张:但是如果让观众来点曲子,你马上就弹,这是没有任何人能做到的。没有人能背下来那么多的奏鸣曲。

周:也许会让米其林三星的餐厅变成了麦当劳。

 

张:所以你还是不愿意。

周:我愿意,可是就要看怎么安排,才不会给人留下不好、低俗的印象。不要把演奏、音乐当成一个低俗的游戏。

 

张:对,可能会出现一个问题。如果大家来点的话,可能总是会选《月光奏鸣曲》或者《热情奏鸣曲》。

周:对啊!那也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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