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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和:小學(文字訓詁音韻)是人文學科的基礎

劉家和 文字研究 2021-10-27

劉家和:小學(文字訓詁音韻)是人文學科的基礎

 【國語社】 公眾號 編輯

劉家和先生


我先說明,我只不過是在學習過程中有一點體會,來和大家交流一下。今天我講的題目是「小學(文字訓詁音韻)——人文學科的基礎」。如果準確地說,是「小學(文字訓詁音韻)——中國傳統人文學科的基礎」;我為什麼要把「中國傳統」去掉呢?是因為中國傳統人文學科是我們今天人文學科的基礎,所以可以間接地說,小學是人文學科的基礎。



 為什麼講這個問題?



諸位學者也許會問,你為什麼會想起這樣一個問題呢?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我想給諸位提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呢?這就是清末的張之洞。張之洞這個人官做得很大,但他的學問還是不錯的。


他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大家肯定都知道,叫「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挨了嚴復等好多人的批評,所以呢,這句話大家很清楚。可是,張之洞還有另外一句話,我們知道的人就很少了,只有一些專業人士知道。


他說什麼呢?叫「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經學、史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以經學、史學兼詞章者,其詞章有用;以經學、小學兼經濟者,其經濟成就遠大。」我是早年在張之洞的一本書裡讀到這句話的。他的這本書我想還是可以跟諸位介紹一下,叫《書目答問》,剛才那句話在此書之後。



《書目答問》這本書,我建議無論是做小學還是其他學問的,還是得看。北師大過去有位老校長,陳垣先生,一再叫學生們讀這本書,我也經常跟學生說。我想在座的有不少也看過這本書,可能大都將它當作讀古典著作的工具書。把《書目答問》當工具書,不錯,不知道讀什麼書,去裡邊找書。


其實,《書目答問》是指示治學門徑的書,單將其作工具書用,效果並不佳。張之洞早年做過學督,在地方上視察教育,好多人就問他,書怎麼讀,怎麼找老師,等等,他就寫了《書目答問》。這書分兩部分,前一部分呢,也就是正文,是講哪一類有哪些書。後一部分是附錄,很多人看《書目答問》,不看《附錄》,其實《附錄》很重要,它是講清朝哪一門學問有哪些重要學者。


比如《附錄》中的第一類是經學家,經學家中又分為專治漢學的,漢宋兼采的。這是很指點門徑的。這個《附錄》,實際上是表明張之洞的一個想法,說明小學是學問的基礎。剛才張之洞的那段話說明他認為小學是最主要的,是基礎。所以,「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很有意思,他這個經學加了表語的。


張之洞說,「國朝治經學者,未有不通小學者」,但他認為可稱為小學家的並不多。張之洞稱為小學家的,要求很高,清初三大家: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學問都很好,只有顧炎武才是。他這個標準很嚴的,史學家像王鳴盛等都不夠格,只有錢大昕。惠棟這麼大的經學家,沒有入小學家,還有戴震等,這很有意思。在座的如有興趣,可以看看張之洞劃分的原因,是可以做文章的。這些能夠說明一些問題的。


張之洞的看法我覺得可以這樣簡單地來表達: 


理學
┌─┴─┐
史學←─經學←─小學
└─┬─┘└─┬─┘
↓            ↓
詞章     經濟


這是小學,第一層;

經學,第二層;

史學,第三層;

經學、史學又是作為一個平臺,入理學,則理學可信;

然後由經學、小學兼經濟,

由經學、史學兼詞章,即文學。


……結合歷史來看,張之洞的這句話,不管這個人怎麼樣,還是值得討論的,因為它總結了有清一代的學術經驗。而清代的學術是中國文獻、經史之學最後一個高峰。所以,它也是總結了中國傳統學術的經驗。因此,我們不能夠小視之。這是我講的第一個問題,現在講第二個問題——小學。


小學是什麼?



這小學是什麼意思呢?我們為什麼要講小學?剛才我們講張之洞也已經說了,小學是我國的傳統之學。那有人就問了,你為什麼不用傳統的方法,而用哲學的方法?因為呀,用哲學的方法,能夠與西方對話。我讀書有個習慣,遇到一個詞,我總是要想一下它在英文中對應的詞是什麼。這不是崇洋媚外,而是要讓思想更加清楚。


「小學」這個詞,我想不出怎樣譯成英文,我想向王老師和在座的各位請教一下,「小學」這個詞能否譯成英文?我總不能把它譯成「primary school」,小學校,這顯然不是我們要討論的小學。那麼,為什麼這個小學不能用現代英文翻譯呢,其中隱含著什麼問題呢?其實,侯外廬先生以前曾經講過,我也有所體會,就是我們中國的學術有自身的特點。我們作中國的學術,要向世界看齊,不能忘記這些特點。以下我還會講到。 


所以講小學這個詞,我們先得看它怎麼來的?這個詞源於哪兒?那麼,直接有文獻可據,見於目錄學的,第一個就是《漢書•藝文志》。班固寫《藝文志》,根據在於劉歆以其父劉向的《別錄》為基礎寫就的《七略》。


我們先看《漢書•藝文志》中的分類,分七略,第一略,也是最重要的一略:六藝略,即儒家經典。六藝略中,講了好多類,易經類、尚書類、詩經類、三禮類、春秋類、論語類、孝經類,到最後是小學。列入小學的有四十五篇,大體是識字、辨音之書。但是,《爾雅》不在裡面。


我們大家知道,中國識字之書雅類第一部書就是《爾雅》,卻不在《七略》的小學類中,它的體例就有那麼奇怪!《爾雅》在哪裡呢?《爾雅》在十三經裡邊,最後一經。為什麼是最後一經呢?有一種看法,它最不重要,這是從易經、書經等十三經的順序來看的。


另一種看法,就是說它是墊底的,沒有它別的都不存在。從《漢書•藝文志》的這種排法,可推測班固等人對小學的看法。從一種意義上說,它排在最後,叫滯後;從另外一種意義上講,叫殿後,過去打仗老講殿後,從那個意義來講,殿後是最重要的。 


剛才講小學是從《漢書•藝文志》開始的,第二個就到了《隋書•經籍志》。中國目錄學有幾個重要的階段,《漢書•藝文志》是第一階段,《隋書•經籍志》是第二階段。《隋書•經籍志》變了,不是七部分類法,而是四部分類法:經、史、子、集。《隋書》把經部分為十類,小學第十。


此時的小學類,收錄的是真正意義上的小學書,有108種,包括《古今字讀》、《說文解字》、《玉篇》、《聲韻》、《聲類》等等。因為經歷魏晉南北朝,有許多少數民族政權,出現了一些記錄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的書,也收錄在「小學」類。



更重要的一部目錄書是清乾隆年間修的《四庫全書》(案:此處當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而非《四庫全書》,讀書時先生在講到此書時,特意提到中華書局出版此書,名為《四庫全書總目》是有問題的,漏掉「提要」二字,相去甚遠)。


《四庫全書》的經部也是分十類,小學就在第十類。你看,這分類越來越精密了。第十類又分為三部分:第一類,訓詁類,包括《爾雅》、《方言》、《釋名》、《廣雅》等十三部;第二類,字書類,《說文解字》為首,包括宋代的許多書,如《類篇》、《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等等,最後是《康熙字典》,共三十六部;然後第三類是什麼呢?


是韻書類,有《廣韻》、《集韻》、《切韻》、《古今韻會》等韻書,還包括顧炎武的《音學五書》、江永的《古韻標準》等研究古韻的專著,共三十三部。


它這個分類法很有意思。在我們今天看來,第一類訓詁之書講字義,那麼現在就要問了。王老師也在這兒,我正好可以請教一下,這個講字義的,能不能叫語義學呢?能不能翻譯成semantics呢?第二類講字形的,能不能翻譯成詞彙學lexics呢?第三類韻書講音韻,能不能翻譯成語音學呢,phonology?好象能。又好象不能,這是為什麼呢?


談了《四庫全書》以後,我們來看看張之洞的《書目答問》,它也採用四部分類法。其中,經學部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正經正注,就是十三經注疏,這是官方認可的「誦讀定本,程試功令,說經根底」;第二類是列朝經注經說經本考證,講歷朝經學家的注釋;第三類就是小學,占了經學部分的三分之一。


小學又列了四類書,第一類是說文解字,第二類是古文篆隸真書各體書,因為說文解字是講小篆的,那麼還有古文呢,隸書呢,這實際上是在講漢字字形演變的,這兩類合起來是講字形學的。第三類音韻,第四類是訓詁,包括《方言》、《釋名》、《爾雅》、《廣雅》等等。


分類,應該越分越清楚是不是?可是你看張之洞是怎麼分類的,第一、二類都是講字形的。張之洞本人對他的這個分類也不滿意。為什麼會這樣呢?《書目答問》是在總結清代學術,清朝人搞《說文解字》,哪有專門搞字形的?他們搞《說文解字》,哪有不搞音韻的?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附錄中的《六書音均表》非常關鍵,非常接近基礎。搞訓詁的哪有光講字義的?哪有不講字音的?《方言》不是講字義的嗎?它也講字音;《釋名》不是講字義的嗎?它可能是中國古代講音韻最豐富的書。所以呢,訓詁之學也搞音韻。


那麼,音韻之學是不是專搞音韻呢?不管是考古派,還是審音派,都離不開文獻、文字的研究。離開了文獻、文字,是什麼音韻學?都是看字解釋讀音的。所以,張之洞把清代小學著作大略分為這四類,他自己也覺得很勉強。我們也不必去苛求。


但是,這種現象說明了什麼問題呢?它說明我們中國的學術有自己的特點,難以像西方那樣分成語法學semantics或者詞彙學lexics,規定得清清楚楚。



清末有一位大家,就是王老師的太老師,俞曲園俞樾,他寫了一本《古書疑義舉例》,不知道大家看過沒有?此書就是告訴你,讀古書有哪些竅門。這個書應該是很好的,但是我跟學生介紹以後,沒幾個人看。


不知道為什麼。俞曲園死後,清末民初,也有一個人,劉師培,死得很早,但學問做得很好。劉師培與太炎先生同輩,年紀很輕,三十六歲就去世了,但學問做得很精。黃季剛曾拜他為師,他比劉師培大四歲。


劉師培作了一本《古書疑義舉例補》。劉師培為什麼要寫這樣一本書呢?因為他發現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非常好,他自己在讀書過程中也有一些想法,就記下來,成了這本書。看來,劉師培仍然覺得應該通小學。 


所以,小學有多重意思,有語義學,有詞彙學,語法學,還有修辭學。小學既然包含這許多東西,能否用西方的科學方法加以整理?王老師和在坐的諸位可以幫我好好想一想。我覺得這個情況是中國學術的一個特點。


中西學術有許多可作比較的地方,有相通的地方,但也有不同的地方。大家都知道中醫和西醫。它們都講辨症施治,但是也有一點區別。西醫有一點不好,就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而中醫不是這樣的,它全面把握病症情況,然後再去下藥。


例如,眼睛不好,它認為是肝火過旺。所以,中國學術的整體觀念非常強。就小學來講,有語義學,也有詞彙學,也有語法學,也有修辭學,可是沒有西方那種獨立的語音學、詞彙學、語法學。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想把它拆開來,以和外國的分類完全對應起來,中國的學術就散了。


所以,我覺得,這就是我們為什麼還要「小學」這樣一個詞,這個詞還是得繼承,而不是語言學。我說的這個語言學是philology,而不是linguistics,這兩個詞是一個意思,但它們還是有區別的,philology更多指的是古典語言學。


因此,我覺得,小學還是值得諸位學者做的,那麼做什麼呢?一是這裡面內容很重要,所以本身值得做,它是人文學科的基礎。二是,從這條路,是研究中國文化特點的一條路。我們研究中國文化可以從很多途徑來作。


我跟你講,王老師,我們最近做的一個工程,按照我們的方法,很多同內容的東西,可以做得一樣好。可是,現在的做法是七拼八湊,弄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而其中實質性的東西,就像我今天講的小學特點那樣,其實就是中國文化特徵的體現。以上是我對小學的解釋,下面講第三個問題:小學與經學。


小學與經學



經學,就是儒家經典之學。為什麼說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


經學是什麼?《說文解字》說:「經,徑也,常也。」經就是常道,不變的大道理。經學有兩個方面內容,1、義理之學,2、考據之學。經學為什麼需要考據?自漢有經學以來,經學的這兩個方面就始終在一起,有的時候有的流派更重義理,有的流派更重考據。


中國經典非常難讀,《尚書》、《詩經》尤其難讀。《尚書》我很多地方看不懂,王國維也說《尚書》有些地方他看不懂。王國維估計能讀懂《尚書》的,只有百分之四左右,看看字書能讀懂的,不過百分之二三十。這是因為語言在變,寫成文本的經典使用的是古代語言,跟後來的語言不一樣了。


經典不是平常就能讀懂的,自以為讀懂的地方,可能是讀錯了。比如說郭店楚簡,有些字不認識,有些字認識,但意義變了,要經過專家們的整理,才能讀懂。所以中國古書,不解決文字問題,是讀不懂的。而如果字義都不懂,又如何能講義理?顧亭林說讀書先從識字始,這句話非常重要,影響了有清一代的讀書人,用現在時髦的名詞來說,顧亭林的這句話,為清代學術奠定了範型。


經學如果沒有小學,考據做不了,義理也做不了。



就從講經學講義理這一方面來說,孔子思想最核心的,是「仁」。但這個「仁」,究竟是什麼呢?中國思想家的方法與西方方法不同,假使是亞里斯多德,他會先給「仁」下個定義,但孔子不這麼做。孔子在不同場合講仁,說法不同。樊遲三次向孔子問仁,得到了三個回答。


第一個是「仁者,先難而後獲」,第二個是「愛人」,第三個是「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孔子為什麼這樣回答?因為他不是告訴你「仁」是什麼,而是結合學生的情況,因材施教,就這個學生的特點,告訴學生,要做到「仁」,該怎麼去辦。


所以黑格爾就認為中國哲學不能算哲學,因為沒有定義,也可說界定。定義,英文作definition,動詞是define,這個詞源自拉丁語,de是加強語意的前綴,fine是邊界、界限、終點的意思,定義就是先確定一個範圍,在這範圍內說。而中國人接受不了事先的界定。


對「仁」的最廣泛的解釋是「仁者愛人」,但這與墨子的兼愛如何區別?墨家的兼愛不同於儒家推己及人的仁愛。《中庸》引用孔子的話,「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用人來解釋「仁」,這是從字源學、語音學來解釋的,不過不夠具體。鄭玄《禮記》注說是「相人偶之人」。什麼叫「相人偶」,「人偶」指兩個人在一起,這兩個人是平等的、同樣的,所以儒家的「仁,人也」,用最通俗的話講,就是人把人當作人看待。


人把人當作人看待,這話看似沒有多少道理,人不把人當人看,難道當畜牲看?實際上,這話真是意味深長。因為人會喪失理性,人在喪失理性的時候,就會把一部分人當上帝看,一部分人當畜牲看。人把人當畜牲看,歷史上這樣的事太多了,比如商朝的人牲。


在今天的世界上,人不把人當人看的現象,也是隨處可見。比如恐怖分子,他們不把他們要襲擊的人當人看待,但恐怖分子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有人不把他們當人看。人把人當上帝看,也很可怕。希特勒就被當作上帝看,結果造成多大的災難。兩千多年前的這句話,講了人類社會一個基本道理。今天不是講人權嗎?人權,就是把人當人看。 


《說文解字》「仁」,从人二,古文「仁」或从尸二。「仁」从人二,是否可以解作「二亦聲」呢?「二」韻部在之部,「人」也在之部,所以這字應是會意兼形聲。



再說「義」,這也是儒家的核心思想。「義」,經典中大量的解釋是「義者,宜也。」《墨子》的解釋是「義者,利也。」「義」古字有兩個音,一在職部,「利」,來母職部,二字可通;「義」另一音在歌部,「宜」屬歌部。《春秋繁露•仁義法》的解釋是「義者我也」。


這解釋極妙,仁者人也,義者我也,這是儒家最根本的兩個思想,實際上談的是對人對己的問題。「義」,古讀ㄜˊ(é),以「我」訓「義」,是聲訓。義,是盡其在我者,是我的義務。仁是推己及人,義是我要盡到我的責任。這話看似簡單,但做到這一點非常不容易。《墨子》說的「義,利也」,也是聲訓。墨家是功利主義者,所以這樣解,不過他們追求的是大多數人的功利。


我們上面講的對「仁」、「義」二字的解釋,是在講它們的基本的意思,但經典中,一個字除基本意思之外,還有其它用法,如果不清楚這一點,就會出錯。 


我舉兩個例子,還是以「義」字為例。


《尚書•立政》有一句話,「謀面用,否訓德,則乃宅人,茲乃三宅無義民。」這句話中的「面」,當解作「勉勵」的「勉」,「訓」解作「馴服」的「馴」,這是王念孫《經義述聞》這樣解釋的。這句話中的「義民」,以前都解為「仁義」之「義」,但這樣解釋說不通,因為前面說的三者都是好事,怎麼會「茲乃三宅無義民」了呢?王念孫、王引之父子把這個「義」字解釋成「俄」,「俄」即衺,跟「邪惡」的「邪」一個意思。這樣一來,這句話的意思就清楚了。


《左傳》文公十八年有一句話,《史記•五帝本紀》引用了,講堯舜時的三凶「掩義隱賊,好行兇慝」。從前把這個「義」解為「好」,「賊」解為壞人,但「掩」、「隱」應是一個意思,所以這個「義」仍是「俄」,即「邪惡」,「掩義隱賊」,指的是包庇、縱容壞人。


因此,我們讀書,既要知道一個字的基本意思,如前面說的「仁」和「義」的基本意思,這是必要的,但這還不夠,還要聯繫上下文來看,具體分析在這個語義環境裡,這個字是什麼意思,這才能用活。中國人講小學,講究要聯繫上下文來看,剛才所講的,就是兩個活生生的例子。


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塑像


我覺得,王氏父子的四部書應好好看:《讀書雜誌》、《經義述聞》、《經傳釋詞》、《廣雅疏證》。《說文諧聲譜》也應該看。方塊漢字,我們通常只看到字本身,就字解字,容易出問題,因為字經常做假借用。郭店竹簡假借字特別多。方塊字本來形音義是統一的,但因為假借,這樣就出現了問題。


一個字有多重意思,這在古書中很常見。剛才講了「仁」、「義」兩個字,我再講兩個字。一個是「道」字。「道」這個字非常複雜,它的本義是「所行道也」(見《說文解字》),所行走的路,從走之旁。道字最初寫作,「行」字中間一個「首」,古文「行」象四通八達的大道。


「道」字引申出來的意思很多,一個常用義項是「理」,「道理」之「理」。《韓非•解老》「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寄也」,說的就是這個意義上的「道」。「道」字在《詩》、《書》裡還有許多處有具體的意思,到了春秋以後,「道理」這個意義就成主要的了。這個「道理」有兩個方面的意義,既有客觀含義,又有主觀含義。「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不能說「夫子的路」。「道」可以作動詞用,意思相當於「引導」的「導」。


大家知道「道」字還有一個常用義:「說」,「道」就是「說」。可見「道」字主要有這樣兩個基本含義,一、道理,指客觀的事物發展的道理,和人所講說的道理;二、說道,我們經常說「常言道」,「常言道」就是「常言說」,「胡說八道」的「道」就是「說」。《老子》書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六個字用了三次「道」字,第一、三個「道」字談的是道理之道,第二個「道」字談的是道說之道。


「道」這個字,說明了一點,「道說」之「道」,與「道理」之「道」,有一種內在的關係,這個就是小學和經學中間一個最關鍵的點:道理是要道出來的。像《老子》說的「道可道,非常道」,持這種看法的並不多,儒家就不這麼看。


古代哲學家有的講究直觀體悟,包括柏拉圖也有這種思想,不過柏拉圖總的來說還是講論證的,還是要道,要說出來。訓詁學是講「道說」之學,經、史、子學是講「道理」之學,這之間有著內在的密切的關係。


我再講一個「德」字,「仁義道德」的最後一字。《說文解字》對「德」的解釋是「升也」,這個字不是通常所知的那個「德」的本字,所以《說文解字》說「又惪」。「德」怎麼會有「昇」的意思?《說文解字》中的「德」即「陟」,這個字今天讀ㄓ(zhi),古時讀ㄉㄜ(de),古無舌上音。


它的本義是「登」,故可解為「昇」。真正的、後來意義上的「德」字,是「惪」,這個字的意義照《說文解字》說是「外得於人,內得於己」,「惪」即「得」。「惪」,寫作「直心」,容易被理解成是會意字,其實是形聲字,古無舌上音,「直」即讀作「德」,從心直聲,表示一種精神狀態,並非「直心為德」。


「德」字也是經典中的一個基本概念。為什麼說「德」是「外得於人,內得於己」?這個「德」是講人的最根本的素質。在《國語•晉語九》裡有這麼幾句話,有助於我們理解「德」字的本來含義,「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它有同一個淵源,接受的是同一個條件,所以「同姓則同德」,指同姓之人所得到的是相同的。


可見「德」指的是一個人生來所受的最基本的素質。同姓的人由於各種因素而同德,同德便同心,同心才同志。所以中國古代講的「同志」,是一家人,是同姓的,這跟國民黨、以及後來的共產黨內黨員互稱「同志」是不一樣的。因此,「德」本來是一個中性詞,有褒貶兩義,古書中既有「懿德」、「令德」,又有「涼德」、「凶德」、「殘德」等的說法。


讀古書,一定要注意這個字有多種不同的用法,要知道它的最根本的意思是從這兒來的,是「德者得也」,是人生來所得的,要從這個地方理解,然後再看它的「美德」的意思。讀「四書」,讀《大學》、《中庸》的時候,都需要有這種認識。


我講這些,是請諸位注意,對這些基本的字,基本的概念,雖然我們不知道它的定義,但一定要知道這個詞是怎麼來的,它因此而有多少用法。總之,必須真懂小學,才能解經。


有一位先生解《老子》。這位先生的名字,我在給學生講課的時候不願意提起,現在我已把他的名字忘了。他解《老子》的「無為」:「無為者,無違於自然」。這個解釋對不對呢?不對。今天「為」、「違」同音,而古音「為」在歌部,「違」在支部,《老子》書中的「無為」本讀「無ㄜˊ(é)」,所以這兩個字是通不了的。


而且這個解釋是增字解經,多了個賓語「自然」,這是《老子》沒有說過的。將「無為」解作「無違」,從意思上說是不行的,從音韻上說是不可通。在這個地方,我們非常需要知道「為」字古讀ㄜˊ(é)。根據是什麼?《老子》書裡有一句話,「我無為,而民自化」,為、化都在歌部,押韻,查查《說文諧聲譜》就知道。「訛」字從「化」,今讀ㄜˊ(é),訛可寫作「譌」,有人把「譌誤」讀作「偽誤」,那才是真的偽誤了。又如「貨」字,貝部化聲,讀ㄏㄨㄛ(huo)。



說到這裡,有一事要請諸位留意,諸位看《說文解字》段注,不要僅僅是翻查一下,找字的時候才用。段注後面的附錄非常重要,一定要看。如《六書音均表》,對《詩經》、《楚辭》、《老子》中的用韻都列了表。怎麼知道「化」字讀ㄜˊ(é),把表一列出來就知道了。


讀古書一定要按古音來讀,如果不按照這個規則,自己隨意解經,就可能把「無為」讀成「無違」,就出現偽誤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方法,對讀懂古書非常有用。


《荀子•非十二子》批評「子思、孟軻……甚僻違而無類」。有一位我很尊敬的、有成就的老先生,把這個「類」字解釋成「種類」的「類」,以為「無類」是說《孟子》書裡所作的比方,都是不合邏輯的無類比附。將這「類」字解為「種類」,從前很多人都這麼說,楊倞注就將「無類」解釋成「不知善類」,但是錯了。


實際上這個「類」字的解釋是很清楚的,這個「類」是「法也」,王念孫的《讀書雜誌》就是這樣解釋的。「類」是「法也」,字書上都有,揚雄《方言》就是這樣解釋的,《廣雅》也說「類,法也」。荀子批評子思、孟子「無類」,是說他們沒有章法、沒有規律,所以才「閉約而無解」。


前面講的那個例子,是說明讀古書要瞭解古音,這個例子說明,看字解字也不行。一定要知道這個字的多種義項,這一點同國外的人沒什麼區別。讀外文書也有這種情況。外文中一詞多義也很常見,讀外文書遇到不懂的字,單靠查字典,找一個看似講得通的字義填進去,這種做法比較危險。


應該稍微耐心一點,先分析一下這個字有多少種義項,其中哪些是原始義,哪些是引申義,哪些是再引申義。好的字典是會這樣告訴你的,英文的像牛津字典,排列得很清楚。而且這樣的字典一般還會告訴你字源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希臘文還是拉丁文來的。這樣就心裡有底了,知道在什麼場合用什麼義項。然後再結合上下文,分析在這個地方,究竟使用的是哪個義項。 



前面說的「類,法也」,是「類」的一種解釋,這個「類」字還有一些別的意思。《史記•伯夷列傳》有一句「趣舍有時若此類皆名埋沒而不稱,悲夫。」《史記會注考證》的標點是「趣舍有時,若此類,皆名埋沒而不稱」,他是按「類」字的常用義來理解這一句話,但理解錯了,此句應該標點為「趣舍有時若此,類皆名埋沒而不稱」,此「類」作副詞,「大體上、基本上」的意思。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我們讀書,不要只從一個字的一種意思來做解,要把這個字的各種義項都考慮到,尤其要把這些字帶有虛字的意思把握好。瀧川資言之所以把《史記》這句話標點錯了,是因為他沒有意識到「類」在此處是作虛詞用,他把它當實字理解了。


清人糾正了不知道多少這樣的錯誤,就是把虛字解為實字的錯誤。關於實字的虛字用法,有幾本書一定要看一看,首先是王引之的《經傳釋詞》,有《虛字集釋》,有楊樹達的《詞詮》。對搞訓詁的人來說,幾本主要字書,如《爾雅》、《說文解字》,要用得基本熟練。選擇詞義的時候,要根據上下文,即文境(context)來把握。


還有一點應注意,訓詁訓詁,詁指以今言釋古語,讀古書,一定要注意區分字的古義與今義。


《史記》講舜的故事,舜的父親瞽叟、弟弟象,他們設計很多詭計陰謀害舜。一次,他們讓舜修倉廩,舜上了屋頂之後,他們在下面撤走梯子,放起了火。《史記》記舜這時「乃以兩笠自扞下去得不死。」瀧川資言的《會注》本點為「……下去,得不死」,對不對呢?不對,應為「……下,去,得不死」,這裡的「去」字是「逃走了」的意思。


《史記》又記一事,這次是舜的父親和弟弟讓舜淘井,待舜下到井裡,他們從上面推土,把井封住了。舜大約有所察覺,事先就在井裡挖了一個地道,待瞽叟和象在上面下土的時候,他就從地道出去,逃走了。


《史記》寫作舜「從匿空出,去」。瀧川資言在此處的標點是「……出去」,犯了跟前面同樣的錯誤。關鍵在於「去」字,古義今義發生了重大變化。去,今天指到某處去,而古代指離開某處。「孟子去齊」,不是孟子到齊國去,而是孟子離開齊國。所以古語今言一定要分清。


我老挑瀧川資言的錯,不是要跟這個日本人過不去,實際上他的《史記會注考證》是目前最好的《史記》注本。不過外國學者讀中國古書,都有類似問題,就是欠缺文化背景的薰陶,常識上過不去。日本人瀧川資言、英國人理雅各、瑞典人高本漢,他們注解、翻譯中國古書,都有類似問題,有些地方非常精闢、非常深刻,就是常識過不去。



今天跟諸位講的這些,在訓詁學看來,也許都是囉囉嗦嗦的小事,我只是想用這些例子,說明一個道理:就是經學、史學都有考證,都有讀通文本的問題。我剛才講《史記》用到了小學,其中也有經學的問題。這類例子多不勝數。我覺得這方面最主要的參考書是《讀書雜誌》、《經義述聞》,還有俞樾的《群經平議》、《諸子平議》。


如果諸位有興趣看,就好;如果諸位看這樣的書,能像看小說一樣忘記吃飯睡覺,這就更好了。這是我給大家的一把尺子,你們量一量,自己看看,讀這些書時,有沒有心領神會,恍然大悟的感覺?當然,也不要著急,這有一個過程,要慢慢來。 


我覺得中國的東西跟外國的東西,還是有很多不同,這是要注意的。


前面講的張之洞的那句話,告訴我們一條路:由小學入經學,由經學入史學,由經學、史學入理學,這是一條路。還有一條路,張之洞沒有講,我今天給諸位講一下。諸位是搞小學的,我今天講的重要的道理就是,小學是中國的特點,這裡面不僅有許多可做的,更重要的,其中有中華文化的特點精義在。中國小學不能隨便丟棄,不能說跟外國的一接口,就把中國的給丟了。 


我一再向大家推薦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這本書應該讀。其實這書本是寫給初學者的,俞樾在序中說,「大雅君子,無用於此」。但時代不同了,今天的人很難對那些感興趣。《經傳釋詞》也是非常值得讀的,我們系原來有個老教師,非常推崇這本書。阮元的序、錢大昕的序,也都值得好好讀。


在結束今天的報告之前,贈送諸位一句話:諸位做小學,而小學要能名家,必須讀經學、史學,必須博通經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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