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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漢字之美,美在人性

國語社 編輯 文字研究 2021-10-27

流沙河:漢字之美,美在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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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研究 公眾號 校改



生態沒有被破壞的時候,布穀鳥每年四五月間要從山裡出來,到川西平原顧看當地人,它們站在門上往裡瞧,口裡叫著「bubububu,bubububu,快點包穀,快點包穀。」這就是「顧」字,一個字裡面滿滿的人與自然親密互重,田園山光相生相應。


流沙河先生


古人將布穀歸為鳩的一種,叫四聲,還有叫三聲的杜鵑,學者流沙河先生能模仿好幾種鳩的叫法,他聽得多,學得用心。研究先民造字,要對天地萬物都有體察,聽流沙河擺漢字的龍門陣,就像聽一臺超級電腦嘩啦嘩啦地翻閱百科全書,千古謎題應聲而解。



不過布穀鳥可不是來顧看人的,更不會站到門上,都是人的美好想像。先生說,是因為農曆四月間,平原上的松毛蟲正好吃,布穀鳥來,吃飽了松毛蟲好回去繁殖後代,完全是另一種生生不息的情景。



「但是人類他有這種想像,他有這種移情,他有這種本能,所以就構成了藝術。所以藝術發自人性,他用他自己的心去揣測那一隻鳥,認為鳥是懷著善良的意願,對我們有感情,每年這個季節,像看親戚朋友一樣要來顧看我們一下,站在我們門上,要看我們正在裡面吃飯。」



與流沙河先生剛見面,我們慌張地要介紹自己,先生說不急不急,把你們的名字一個一個寫下來。照辦。後來果然被一一解字。解字如此鄭重,我們由此能重新認識指向自己的符號,推測祖先造它們時的思慮和心情。



昔者蒼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有漢代人說出現此像是因文字乃詐偽萌生之源,但流沙河先生更相信這是富足和光明之始。


但畢竟造字之事久遠難考,現在的人難免因此失所。


比如「井」,我的生活中已少有水井,但幼時在「米井街」住了十多年,見這個字也頗親切,但已少有人知道它最早的面貌。


《說文解字》說「井」是象形字,象構翰形,翰就是井上木欄,可哪有人在井邊架圍欄的呢。直到1977年,考古隊在甘肅發掘出一口古代的井,「嗨呀,恍然大悟!」流沙河先生感歎,彷彿發現這口井就是剛才的事。


原來中華民族發源於西北,但此處土壤鬆散,打井方式也須與眾不同,要先在水源周圍挖一個寬闊的坑,防止流沙下落,然後用木條包圍水源,搭成井字,並用粘土填滿木條間的空隙,直至與地表同高,最後回填挖開的大坑,才有了個成形的井。


」是月照東窗


囧可不是一臉苦逼的意思,「你們亂把字理解了,這個明明就是窗嘛。」流沙河先生說,囧象窗形,月照東窗即為明。


造這個字的古人,是記錄了一種特殊的感受:他們沒有電燈,夜晚屋裡黢黑,有時月亮出來照到東窗,屋裡突然一下就明亮了,那感覺之強烈,於是寫下「朙」——這根本就是藝術創造的身心過程!


而至於白天這樣明亮,至於日月很亮地掛在天上,那自不待言的,反而不值得古人為之創造了。


「藝」是種植


先生又見我們那麼愛藝術,就帶我們看藝術的起源。


「藝」最初是畫的一個人在耕種,培育植物,不過草頭到是後來加的,後來還加了土,還加了云。云是說話的意思,因為孔夫子開設了六門課,叫六藝,孔夫子的時代說話也已經是一門技藝了,那時的古希臘人也在專門學它。


所以「藝」一開始只有農藝,發展了手工業又有了「工藝」,後來又有「武藝」、「曲藝」,直到最近,「藝」才和「術」結合,成了美而無用之物。


這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水、光明與美之源。


一套符號,包涵了我們的祖先如何日常生活,如何認識世界,如何相互交往,幾乎就是我們的心智起源。


漢字誕生之後的幾千年中,它們又與中國人共同經歷了許多更迭與變遷,許多讀音與意義也多次被打散和重組,這之中許多是難以考證的演化,也有一些難以挽回的扭曲。


「我看他們那些電視劇裡頭說『爾等』。」先生哂笑,「這個字古人不讀er,讀ni,就是你,就是英文You。讀er可能都是明代以後了。比如後蜀的花蕊夫人的詩: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兒』要讀ni,成都人到現在都還讀ni,男ni女ni,就是男兒女兒。」多數方言都比北京普通話的音韻更有古意。


「爾」是窮人穿草裙


「『爾』字本來是一個窮人穿著草裙,嘿嘿,這個是我的這個解釋。」流沙河先生對一些字總有自己的解釋。


小兒怎能沒有頭呢


我們現在用的漢字,很多已經面目全非。他走到茶几旁,提筆寫「兒」,這是今天最可憐的一個字,好好的小兒,眼眉清晰,囟門未滿,在簡化的時候卻被削去腦袋。先生說:「醜的很!」


「進」是鳥只能往前飛


還有「進」,古體那麼美,有飛翔之感,因為它不是從井,是從隹,是一隻鳥。【編按,「進」一簡字作「进」】


先生說這是古人在運用形式邏輯的歸納法,因為他們觀察萬物,發現唯有鳥的飛行只能向前不能後退,所以「進」就會了「鳥」和走「之」的意,就是說古時「進」只有前進沒有進入之義。


「但現在簡化成這樣子,是什麼意思?哦,進,就是一口井,往前面走,轟!就落到那個井裡頭,太滑稽了。」


只是一簡字系統的根基已深,「……,當初定的是要廢除漢字,全部用拼音文字,要廢除漢字……」先生說道這裡沉默半響。



流沙河先生確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已體驗到漢字中的美,及至從心所欲不逾己之後才來談起。


學齡前的流沙河,在家中的匾額和楹聯上見了好些字,也見了好些字體:從「國恩家慶」到「山海年長」,從蒼勁的草書到規整的館閣體,他都銘記於心,此間又萌發出種種感受,後來隨歲月日漸豐盛。


「那個時候一個小孩子沒有接觸任何藝術學,但是已經感受到,第一,藝術就有多樣性,光是寫這些字的筆劃,就有的硬、有的柔、有的扁、有的圓,都不同,但是都很美;有些字它是行書,還缺了很多筆,當然小娃娃看到就覺得非常陌生了,行書的趣味是要人比較成熟以後才能夠接受的,但是這些字,看久了也還是覺得美。這一些感受,一個小孩子說不出來,但是他心頭明白了。第二,小娃娃知道這些不僅是字,還組成文,文中間還有某種意思,當時還不懂。以後懂了這些意思,再來結合這些字,就更是美。」


幾十年以後,流沙河到了山海關,遠遠地又看到了「山海年長」,這四個字也曾在家中匾額上,是流沙河的漢字啟蒙材料之一,「後來到那個環境再看,謔,就覺得,太好了。原來這個字是人家刻在那個崖石的,非常雄氣,山海年長,哦,恍然大悟。而且同時也就感謝起我的童年,還沒有讀書就把這四個字諳熟於心了,我幾十年後走到這裡,恍然大悟,這四個字是這樣來的。感覺十分強烈。」


流沙河印象極深的還有祖輩留下的一副楹聯,用規矩的館閣體書寫,掛於正廳,勉勵後人。上聯是「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下聯是「創業難,收成難,知難不難」,就是最普通的士紳階級對後代的期望,但它又是那麼好。


流沙河說:「這一副楹聯,內容很平常,字也寫的很老實,他就用古代寫公文的那種、也是很多人最看不起的那種館閣體。小的時候就想,這個字也不醜,但是看著不像有些匾寫的那麼好,不懂這中間的道理。後來老了大了就曉得,他根本不是教你來欣賞這個書法,是教你來領會內容的,那麼就不能夠去追求藝術,把人的注意力往旁引了。這就構成內容跟形式的一種協和。這個是美。所以現在有些人說書法是一種筆墨形式上的趣味,與所書寫的內容無關,我不贊成,因為我的經歷、我所受的教育都不是這樣,所以哪怕那個主張很有道理,但對我來說是很難接受了。」


說到美,「很多人說美,但是很多人不曉得,沒有一個東西能單獨抽出來,拿給你說,這就叫美。美是拿不出來的。比如蘇東坡的某一副書法,寫得很好看,但如果單獨把中間某一個字抽出來欣賞,說這個字了不起啊,這個是蘇東坡的,人家覺得你的話也對,但不心服,因為單獨看,看來看去也看不出一個名堂。就有些人把蘇東坡某一個字拿出來,來詳細教你這一個字該怎樣寫,我反正覺得,這都不是藝術。只有當那一個字放到整幅字裡面,你再看,哎呀你就覺得你理解了:當初在寫這些的時候啊,他心頭有這樣的感情波動。」


先生家中亦掛有書法,但很少,也都不大,其實最具人情和趣味的書法,都被墊在了流沙河家的餐桌上,有的還浸了油漬。


曾聽說過認為字紙有靈而敬重至不敢用它包裹或鋪墊的人,甚至專門設爐焚毀,甚至要時時供奉。相比之下,這樣子被流沙河寫下,又吸足油水而去,那些骨子裡以羊肉好吃為「美」的中國字們更樂得安息吧。哈哈哈,先生只說自己從舊時代過來,節儉慣了。不好隨便丟棄什麼的。


流沙河經歷過民國、建國和革命的時代,眼見官方又為「國學」唱起了高調子,他說不必這樣,說成國學太嚴重了,他們小學背了詩經孟子,初中就學《古文觀止》,都不稱之為國學的。


舊時代的整個四川只有成都有一個國學院,聚了些長袍馬褂的老夫子,教四書五經,學生就兩三百,已經足夠。因為國學在清代只指兩種學問,一個是經史子集,另外一個就是音韻之學、文字之學、訓詁之學,又叫小學。是當時的治國之本和習文之本。


「現在政府要恢復這些很好,但是還要從踏實的地方做起,要從從前的小學入手,這個是進入中國古代典籍的門檻。」


他喜歡給年輕人講文字的造化故事,他要引起我們對漢字的興趣:「第一,我們要知道文字中有豐富的文化內涵,第二,我們應該尊重它,第三,如果要研究中國的歷史文化還得要研究文字。」


先生說,一個字中間就有歷史、社會、科學、藝術,還有千變萬化,宛如人生。


前些天流沙河約了幾位研究莊子的朋友,整整四個小時都討論什麼叫逍遙,結論是,莊子的逍遙太苦了。


很多人沒有讀懂,莊子的逍遙是後退,「《逍遙遊》,前面說了那麼多,沒有用逍遙兩個字,到快要結束了,才用了一次,他要把那一棵大樹移到烏何有之鄉,『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就是到了一種非現實的境界,這裡有種想像出來的東西叫逍遙。」


之所以想像,是因為莊子其實活得辛苦,官職卑微,生計艱辛,後來甚至要自己打草鞋賣,斷不能整天愉快逍遙。


所以他寫,凡是活在痛苦中的人都描寫快樂,莊子的理想就是這樣,他知道人做到這樣就能夠從痛苦中解脫,所以他寫解脫,他獲得精神勝利——正是周樹人等所不齒的精神勝利。


「但是我們在這個時代的力量下,如果個人要尋求精神上的超越,您覺得可行嗎?」


「可行,可行。」流沙河回答得肯定,但不必照搬莊子寫下的生存指南,這些不是規則,只是理想,只是指明一種境界。


包括孔子的教誨,諸子百家的著述,及至西方的理想國,也多是理想。後來偏有人要生搬硬套地實施,全不顧及人性,「完全照它模擬太可笑了!」談及此,先生有些無奈。


回答那個時代與個人精神超越的問題,他用了烤鴨的故事:「為了避免把鴨子一面烤焦,要用鐵叉串著它在爐子裡不停地旋轉是不是。但是有一個傻瓜說,這樣旋轉不行,要固定鐵叉和鴨子,讓整個爐子旋轉。哈哈,我們就是烤鴨,只能夠自己去旋轉,無法叫整個社會秩序按照我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去旋轉。那麼你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你就只有順應它。」


但是我可以想像……


附:流沙河先生有關漢字之著作


《正體字回家——細說簡化字失據》是流沙河先生晚年說文解字系列的收官之作,從音、形、意諸方面剖析一簡字系統的無理、荒誕與霸道,對四百五十多個常用一簡字失據的解析,準確有力、 妙趣橫生。如果說《白魚解字》意在解釋漢字造字之妙及蘊含的人文特質;那麼,《正體字回家》則直擊一簡字系統不成立的命門,闡述恢復正體字的深厚文化理由。此書形象生動,具有極強的可讀性。



你若面對生字,能讀出音來,能講出義來,能寫出形來,那就算認得了。不過,漢字往往今音之外尚有古音,今義之外尚有古義,今形之外尚有古形。你若能進一步讀出古音,講出古義,寫出古形,並能說清楚此字的古今演變過程,那就算完全認得了。


鄙人自幼喜學認字,到中年才想起應該認個清楚明白。便讀漢代許慎《說文解字》,兼攻金文和甲骨文。歷四十年之久(其間十年浪費于「文革」,十年浪費於寫詩,十年浪費于作文),天可憐我,總算認得幾個字了,心頭悄悄快樂,覺得學習認字太有趣了。想同大家分享快樂,所以伏案三年,去年冬初脫稿。呈出這本書《流沙河認字》。


交稿後又怕有讀者要問:「認得那麼清楚明白,有何益處?」說老實話,當今世道看重實惠,我確實答不出有何益處。但是我堅信某西哲之言「有趣必有益」。

——流沙河




流沙河先生說:「解說文字好比偵探破案,進程曲曲折折,必須從典籍裡翻查主證,又須從詞語裡找到旁證,還須從百科知識裡覓得印證,更須有膽有識,推倒權威的舊說,自創切實的新解。」在本書裡,他不僅解出每個漢字的寫法、意思,還解出這個字的創造過程,歷史演變,承載的文化內涵。中國幾千年積累的典故、掌故,凡是和這個文字有關的,流沙河先生都能信手拈來。這就是這本書的特點。同時,這本書比《流沙河認字》更加通俗易懂。



手稿本


整理本


《白魚解字》一書是流沙河先生歷時幾十年研究漢字的心得,系統地展示了作者對漢字起源奧秘的見解,發前人所未發,新意迭出,給予讀者相當豐富的思考空間,許多字經他這麼一說,意義凸顯,也更便於接受。流沙河在揣摩甲骨文、金文、篆文的基礎上,綜合生活經驗、語文學等人文知識,提出了自己的說文解字心法,令人耳目一新。他還糾正了《說文解字》一書的諸多錯訛。本書是作者手稿的忠實呈現,軟筆書法,小字楷書,賞心悅目,見字如晤。白魚又名蠹蟲,借指愛書或愛讀書之人,作者博覽群書,好思多識,以白魚自許,何其相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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