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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朋朋:文字不是表现语言的,而是表示意义的——论「文字表意说」及其教学理念(上)

張朋朋 文字研究 2022-04-25

文字不是表現語言的,而是表示意義的

論「文字表意說」及其教學理念(上)


張朋朋

北京語言大學

 

自引進西方語言學以來,我們在語言文字的基礎理論上接受的是索緒爾的「文字表現語言」的學說。



教學理念源於語言文字理論根據「文字表語說」,向外國人教授中國的語言和文字的教學理念是:

●教一個系統——語言系統(音義系統)

●教一種單位——語言單位(「詞本位」)

●教一種能力——語言能力(聽說讀寫)

 

這種教學理念是:

●不區分語言和文字,但區分白話文和文言文

認爲文章也是語言,是書面語言或寫的語言,白話文是現代漢語,文言文是古代漢語。

 

●不區分語言單位和文字單位,但區分白話文和文言文的單位

認爲語言是「詞本位」,所以用文字寫的文章也是「詞本位」,認爲白話文和文言文的單位是不同的,白話文以多音節詞爲主,文言文以單音節詞爲主。

 

●不區分語言能力和文字能力但區分白話文和文言文的讀寫能力

認爲聽、說、讀、寫都是語言能力,認爲讀寫白話文是現代漢語的能力,讀寫文言文是古代漢語的能力。

 

根據這種「語文不分」的教學理念,採用的是「語文一體」「語文並進」的教學模式:



多年來,我們用「文字表語說」培養了很多教師按照「語文不分」的教學理念和「語文一體」「語文並進」的教學模式編寫和設計了大量的教材和教法。結果「語」和「文」相互阻礙,出現了「漢語難學」的瓶頸,而且學生也只能獲得讀寫白話文的能力,也就是部分的或者說低水平的漢文讀寫能力,不可能瞭解中國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

 

我認爲,問題出在教學中,但根子在理論上。因爲從西方引進的索緒爾的「文字表語說」是錯誤的,文字並不是表現語言的,而是表示意義的。也就是說,我們的教學理念所依據的語言文字基礎理論是錯誤的,這才是造成「漢語難學」的根本原因。

 


一、「文字表意說」

 

(一)文字不是表現語言的,而是表示意義的

 

爲什麼說文字不是表現語言的,而是表示意義的?

 

漢字不是表現語言的,中國漢族的語言文字現象證明瞭這一點。

 

一是漢族講多種地方語言(方言),如果文字表現語言,漢族應該有多種文字,但漢族使用一種文字——漢字,是書同文。二是如果文字表現語言,那人們應該言、文一致,也就是說,說的話和寫的文章一致,但是中國漢族有言、文不一致的現象,人們說白話,但通過學習可以讀寫古文和文言文。

 

索緒爾承認漢字是表意文字,他明確指出「我們的研究將只限於表音體系」①,也就是說,索緒爾只認爲表音體系的文字表現語言,也就是說,文字的字形表現語音,通過語音來表示意義,語言和文字的關係,如下圖:


 

「表音體系」的文字表現語言嗎?或者說,字形表現語音嗎?

 

我認爲「表音體系」的文字也不表現語言,也是表示意義的。

 

因爲所謂的表音體系的文字就是用拉丁字母拼寫的文字,而拉丁字母A、B、C、D等也是有形的,也是人創造的圖形視覺符號,但是字母不是音素,音素是人通過分析自然的語音得到的,音素是聽覺的,是看不見的,是無形的,而有形的字母是不可能表現無形的音素的,字母和音素不是表現關係,而是建立了聯繫,而且是一種不固定的聯繫。通過學習,看到字母可以讀出與之相聯繫的音素,音素和音素相拼是拼音,但字母和字母相拼,就不是拼音,而是拼形了。如英文「book」一詞,從讀音來說,音素和音素相拼是拼音,但從字形來說,字母和字母相拼就不是拼音,而是拼形了,因此,用字母拼寫出的字形也不表現用音素拼讀出的語音。

 

爲什麼索緒爾認爲用字母拼出的字形表現語音呢?因爲索緒爾認爲「語言符號的所在地就在我們腦子里。」「語言符號連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象(image acoustique)。」「通常所說的‘表音’體系。它的目的是要把詞中一連串的聲音模寫出來」,「語言既然是音響形象的堆棧,文字就是這些形象的可以捉摸的形式。」②可見,索緒爾認爲語音是有形象的。而實際上,語音沒有形象,文字才有形象。通過學習,語音和字形是在大腦中建立聯繫,一個學過文字的人聽到語音後在大腦中會出現文字形象。文盲的大腦中是不能出現字形的,只能出現音響所指稱的事物的形象。認爲大腦中出現音響形象是一種錯覺,其實那不是音響形象,而是文字形象。一個人寫出字形並不是把語音模寫出來,而是把和音素相聯繫的字母寫出來。由於索緒爾把字形誤認爲是音響(語音)形象,所以才認爲字形表現語音,這樣,字形就成了語音形象,於是西方有人認爲文字是「可視的語言」(visible speech)也就不奇怪了。

 

接受「文字表語說」的人認爲「代表語言,也就是能讀出來,這是文字的本質」,③還說「文字是用'形’通過'音來表達義的」。④也就是說字形不能直接表意。

 

漢字的字形是直接表意的,北京師範大學的心理學家通過實驗證實了這點,他們在實驗中發現「閱讀中文時語義的激活主要是由字形而非語音決定的」,而且「語音在語義的通達中不是必需的」,「語音轉錄不是一個必經的階段」,⑤可見,漢字是用「形」直接表「意」的,不是非要通過「音」才能表「意」。

 

用字母拼寫出的字形是不是直接表意呢?實際上也是直接表意的,因爲人要看懂任何文字僅僅靠讀出字音是不行的,重要的是要知道字形表示的意義。索緒爾沒有說字形是直接表意的,但他發現「我們閱讀的方法有兩種:新的或不認識的詞要一個一個字母拼出來,但對常用的和熟念的詞卻只一眼溜過,不管是由什麼字母組成的,這類詞的形象對我們來說就獲得了表意的價值」。⑥可見,索緒爾觀察到字母文字的字形可以直接表意的現象。其實,西方人不讀出字音(默讀)或者不能讀出字音(聾啞人),只要知道字形表示的意義,也是可以看懂文章的,也就是說,用字母拼寫的字形也是直接表意的。因爲人腦都有接收、存儲和處理視覺信息的機制,一切文字都是視覺符號,都是看懂的,都是通過視覺感知的。

 

綜上所述,一切文字的字形都是表示意義的,文字的字形和語音都不是表現關係,而是建立了聯繫,語言和文字的關係,如下圖:



語言都是聽覺符號,文字都是視覺符號。語言的共性是「以音表意」,文字的共性是「以形表意」,語言都是拼音的,文字都是拼形的,也就是說,字形都是由字母拼合的,文字的個性是不同的文字在創造字母的方式以及字母和字母的拼合方式上是不同的。與西方和世界上其他文字相比,漢字是一種獨特的「拼形表意」文字。

 

西方文字的字母是在分析語音音素的基礎上創造出與音素相聯繫的圖形符號,根據音素和音素相拼就用與音素相聯繫的字母拼寫出了大量的文字表意單位。字母和字母從左到右橫向排列,結構是單一的,字形是線性的,字形是和多音節的發音建立聯繫。

 

漢字也有「字母」。

 

許慎《說文解字》中說「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意思是象形字和指事字是「文」,「字」是指會意字和形聲字,大量的「字」是由少量的「文」孳乳派生出來的。也就是說,許慎的《說文解字》是一本介紹漢字之母的書,所以後人鄭樵在《通志·六書略》中就指出「許氏作《說文》,定五百四十部爲字之母」。

 

也就是說,字母的概念中國人在兩千多年前就提出來了。

 

漢字的字母是中國人先根據一些音節的意義所指稱的事物的形狀創造圖形符號,這就是所謂的象形字和指事字等少量的獨體字,如「人」「木」「日」「月」「口」「田」」力」等,然後再根據大量音節的音和意義,用已創造的字母的拼合創造新的文字單位,這就是所謂的會意字和形聲字等大量的合體字。會意字是用兩個字母的意義的意合拼造一個新字形,如「明」「男」「好」「尖」等。形聲字是用一個和意義相關的字母與一個具有相同讀音的漢字拼造一個新字形,如「媽」「河」「喝」「晴」等。字母拼合有左右、上下、內外等多種方式,結構不是單一的,字形是方形的,字形是和單音節的發音建立聯繫。

 

獨特的漢字造字法使所創造的字形可以不受語言的影響,具有穩定性,所以中國才出現了「多語一文」和「言文不一致」的語言文字現象。

 

因爲漢字字形不受語言的影響,所以講不同方言或不同語言的人(韓國、越南和日本)都可以使用同一種文字——漢字出現了「書同文」的現象。

 

因爲漢字字形不受語言的影響,所以講不同時期語言的人(講古代漢語的人和講現代漢語的人)可以使用同一種文字,因此,中國後人通過學習能閱讀古人寫的文章,從而使中國的傳統文化能代代相傳沒有中斷。另外,古文的表達方式不僅能被後人繼承下來,出現了「言、文不一致」的現象,而且後人隨著時代的變化還用漢字創造了大量的表示新概念和新事物的詞彙,如現代白話文中的很多雙字詞和多字詞就是用古文中的漢字創造的,這也就是爲什麼古文和現代白話文不能截然分開的原因。

 


(二)文字不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而是書寫文章的視覺表意符號

 

「文字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是根據「文字表語說」給文字下的定義,這個文字定義也是錯誤的。

 

一是錯在「記錄語言」上。

 

因爲語言是聲音的,只有錄音機能把聲音記錄下來,如果認爲文字是記錄語言的,就把用文字寫的文章等同於錄音機了,而寫在紙上的文章或者裝訂成冊的書籍不是錄音機。因爲寫在紙上的不是語音,而是字形,是由字形組成的文章。認爲「文字是記錄語言的」,就把文章等同語言了,古文就成了古代漢語,學古文就成了學古人說話。其實不然,字形和字音是建立聯繫,而且是一種不固定的聯繫。中國音韻學的研究告訴我們:同一個漢字,先秦有先秦的讀音,唐宋有唐宋的讀音,今天有今天的讀音,不同時期的人是用不同的讀音來朗讀古文,實際上,今天的漢人是用現代漢語的語音來朗讀古文的,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

 

也就是說,文章不是語言,古文不是古代漢語,見下圖:


 

古文不是古代漢語,學古文不是學古人說話。因爲我們聽不到古人怎麼說話。古代漢語已經演變了,語言是現時的,我們只能聽說當下現時的語言。而文字和語言不同,語言一時傳,文章千古在,文字是超時的,用文字寫的文章可以千古流傳,因爲漢字的字形可以和不同時期的語音建立聯繫,而人讀寫文章的能力是通過學習獲得的,所以今天的人只要通過學習都是可以讀寫古文或文言文的。

 

文章不是語言,古文不是古代語言,白話文也不是現代語言,文章都會成爲古文的,文字是超時的,不能把文章和語言混爲一談。

 

西方的古文也不是古代語言,古代的希臘文和拉丁文也不是古代的希臘語和拉丁語,古代希臘語和拉丁語也沒人說了,但古代希臘文和拉丁文沒有死,記載著古希臘思想家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經典著作也一直被西方人學習和傳承。

 

用字母文字寫的文章也不是語言,英文不是英語,法文也不是法語,英國學前兒童和文盲也都不會讀寫英文,但會聽說英語,聾啞人不能說英語,但通過學習也都會讀寫英文,我們國家外語教學中爲什麼出現了那麼多啞巴英文呢?就是因爲教師沒區分語言和文字,是只教了英文,沒教英語的結果。

 

因此,文字應定義爲「書寫文章」的,而不是「記錄語言」的。

 

二是錯在「書寫符號」上。

 

把文字定義爲「書寫符號」,這是根據符號的發出方式來定義符號的,我認爲這樣定義符號是不科學的。因爲人是通過不同的感官(聽覺、視覺、觸覺等)來感知符號傳遞的信息的,是感官感知符號存在的狀態,所以給符號分類和定義,應該根據人的感官感知符號的方式,而不能根據發出符號的方式。

 

語言、音樂等是無形的,是通過聽覺器官來感知的,應該定義爲「聽覺符號」。語言是聽說的,但「聽」決定「說」,人學說話是從「聽」開始的,沒有聽覺,一定是啞巴。

 

文字、手語、旗語、信號彈、圖畫等是有形的,是通過視覺器官感知的,應定義爲「視覺符號」。文字是識寫的,但「識」決定「寫」,沒有視覺,不可能會「寫」字。

 

因此,文字應定義爲「視覺符號」,而不是「書寫符號」。

 

因爲文字不是表現語言的,而是表示意義的,所以文字的定義應該由「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修改爲「書寫文章的視覺表意符號」。

 

(三)語言不決定文字,文字不從屬於語言,語言和文字是相對獨立的,是相互作用和相互轉化的

 

「文字表語說」認爲語言和文字是表現和被表現的關係,所以語言決定文字,文字從屬於語言,語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文字表語說」認爲「文字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於是就把語言稱爲「口說語言」或「說的語言」,把書寫的文章稱爲「書面語言」或「寫的語言」,這樣文字也成了語言。語言的概念包括了文字,文字被納入了語言之中,語言和文字混爲一體,從而取消了語言和文字的界限。

 

「文字表意說」認爲語言是聽覺符號,「以音表意」,文字是視覺符號,「以形表意」,語言和文字是兩種具有本質區別的符號系統,文字不表現語言,語言不包括文字,語言和文字不是一體的,而是相對獨立的,所以要區分語言和文字,但文字和語言是有聯繫的,字形和語音建立了聯繫,所以語言和文字不是隔絕的,而是相互作用和相互轉化的。尤其要強調的是文字產生以後,文字對社會的發展產生了語言所不能替代的巨大作用,人類用文字書寫了大量的文獻,這是人類寶貴的文化遺產。另外,文獻是超時的,人類對書面歷史文獻的學習和誦讀會對當下的語言產生作用,會轉化成語言,會極大地豐富口頭語言的表現力。這也是爲什麼文盲和受過良好教育的讀書人在語言的聽說能力上也存在明顯差異的原因。

 

(四)語言學應通過聽覺認知來研究語言,文字學應通過視覺認知來研究文字

 

「文字表語說」主張只建立語言學,不建立文字學,認爲文字只是研究語言的材料。⑦

 

「文字表意說」主張建立語言學和文字學兩門學科,認爲文字材料不是語言材料,語言是自然的聽覺符號,是當下現時的,文字是人造的視覺符號,是超時的,是從古至今的。因此,語言學研究現時的聽說的語言,文字學研究超時的讀寫的文字,語言學要研究人是如何聽說語言的,文字學要研究人是如何讀寫文章的。研究語言和研究文字都應採用認知心理學的方法。語言學應通過聽覺認知來研究人是如何聽說現時的自然語言的以及人是如何自然獲得語言的聽說能力的。文字學應通過視覺認知來研究人是如何讀寫歷代人用文字所寫的文章的以及人是如何通過學習獲得文字的讀寫能力的。

 

語言學和文字學是兩門關係密切的學科。語言學和文字學還要共同研究現時的語言和超時的文字以及人的語言能力和文字能力是如何相互作用和相互轉化的。

 

「文字表意說」區分母語和母文,認爲母語是自然獲得的,是不需要教的,認知語言學在教學上的應用是指導第二語言教學。而母文不是自然獲得的,是通過學習獲得的,認知文字學在教學上的應用是既要指導母文教學,又要指導第二文字教學。

 

以上是「文字表意說」對什麼是語言,什麼是文字,語言和文字是什麼關係等基礎理論問題所持的觀點。


(待續)


作者:張朋朋先生

北京語言大學教授,曾在巴黎東方語言學院、瑞士日內瓦大學、英國倫敦大學和美國耶魯大學等國外多所大學任教或講學。

著述:《文字論》《集中識字》《部首三字經》《漢語語言文字啟蒙》(又名《字啟蒙》,與法國白樂桑先生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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