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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内外的莱昂纳德·科恩——有关民族与个人边界问题的思考 | 圣地三十年手记

张平 平行逻辑 2023-01-27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硝烟内外的莱昂纳德·科恩

——有关民族与个人边界问题的思考


1973年10月的某一天,以色列歌手奥什特·列维走进了特拉维夫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街角咖啡”,发现莱昂纳德·科恩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独自喝着咖啡。

 

几百公里之外,以色列国正与埃及和叙利亚进行着一场《圣经》级的生死决战。10月6日,埃及和叙利亚趁以色列过“赎罪日”,举国闭门思过之机从南北两线发起偷袭,措手不及的以色列国防军前线部队深陷困境,苦苦支撑,等待后方援军的到来。南到苏伊士运河,北至戈兰高地,以色列国烽火四起,硝烟弥漫。(延展阅读:剑履山河——以色列基布兹的神话与现实

 

那一天奥什特刚从西奈前线回来。

 

从独立战争起,歌声就紧随着以色列国防军的沙场踪迹。无论何时,只要战事一起,歌手们就会志愿奔赴前线,为出生入死的官兵们演唱雄壮的军歌,鼓舞士气。那些年代以色列的歌曲大多有一种鼓动的倾向,配器中则大量使用激动人心的手风琴,而流行的歌手也大多是从军中的歌舞团出身的。奥什特便是这样一位典型的歌手。

 

然而科恩则完全不同。他出生于加拿大,虽然是犹太人,但此前除了来开过几次演唱会之外,跟以色列国几乎毫无关系。在政治上他是一个完全的自由主义者,与民族主义的犹太复国主义完全不沾边。战争爆发时,他正在希腊的一个小岛上隐居,携妇挈儿,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在西奈前线为以军演唱的科恩。图片来源:网络。


奥什特坐下来跟科恩聊天,问他这个时候来以色列干什么。科恩说他打算去基布兹做一个志愿者,男人都上了前线,后方劳动力紧张,正是用得着人手的时候。奥什特听了,立刻劝科恩跟自己去前线鼓舞士气。“我那些悲伤的小调能鼓舞士气吗?只会让士兵们抑郁吧?”科恩疑惑地问道。“没关系,你跟我走就是了!”奥什特肯定地回答说。


两个小时以后,科恩坐在奥什特的汽车里,驶往特拉维夫附近的哈组里空军基地。在路上,奥什特找地方给空军的一个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帮科恩找一把吉他——科恩是赤手空拳来以色列的。一个月以后,在回答一位记者的采访时,科恩说:“我不知道自己要来干什么,只是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了。”他在希腊天天在收音机里听战事的新闻,战局的发展显然让他深感不安,“战争还在继续,我们的奇迹在哪里?”他问道。随后他便告别妻儿,坐船去了雅典,转乘飞机抵达特拉维夫。“我要去阻挡埃及人射出的子弹。”这是科恩对妻子(未婚)的解释,“你要是战死,我就自杀!别人就会把我们的儿子领走。”这是她的回答。


晚上,在空军基地的礼堂里,科恩抱着吉他,面对着100多名空军官兵,开始了他的第一场战地演出。此时他还只是小有名气,远不是今天那个天王巨星,不过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的《苏珊》耳熟能详。演出的效果出奇地好,现场气氛热烈。结束时,一名军官跑上来恳求他再唱一场,因为还有很多官兵没能赶上这一场。科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显然是受到了军中激情的感染,场间休息时,他灵感泉涌,创作了一首新歌,那首后来脍炙人口的《爱人,爱人,爱人》。第二场演出开始时,他唱出了一曲激动人心的新声:


我来到荒漠,

与我的弟兄们并肩作战。

我知道他们没有错,

我知道他们没有对,

但铁骨必定铮铮直立,

热血必定汹涌沸腾,

人群踩着粗拙的踪迹前进,

在这片神圣的大地上。


……


愿这首歌的精神,

愿它高扬起自由与纯粹,

愿它成为你的盾牌,

一面为你抵抗敌军的盾牌。


科恩名曲《爱人,爱人,爱人》。音频来源:网络。


次日起,科恩便一头扎进西奈前线,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演唱。在前线,歌手们受文化教官的调遣。文化教官会把歌手们派往最需要鼓舞士气的地方,通常是刚刚经历苦战,伤亡较大的部队。这样的演出时间不会太长,科恩一次大概场三四首歌曲,但一天可能进行多次,听众人数从四五人到数十人,常常是在并不完全安全的地方。一次典型的经历是这样的:科恩和几个歌手坐着一辆军用吉普,来到一个炮兵阵地。“有人要听歌吗?”歌手们喊道。从战壕里钻出几个满身沙尘的士兵,坐在地上。空炮弹箱反扣在地上就是舞台,卡车前灯打开就是灯光,小型扩音器接上汽车电池,歌手们抱着吉他就上场了。唱到一半,指挥官让他们停一下,对着阵地喊道:“三号!”一门野战炮便突然怒吼起来,炮弹拽着火光呼啸着飞向敌军阵地,大地在震动。一阵射击之后,阵地重新沉寂,歌手们继续唱歌。

 

有记录显示,科恩到达了战斗的最前线。在沙龙率领他的坦克师偷渡苏伊士运河,穿插进敌人后方的第二天,科恩便到达了运河彼岸,并在刚被以军占领的埃及空军基地开了演唱会。(延展阅读:将军百战身名裂——解读阿里尔·沙龙因为沙龙的前线指挥部在这个基地里,因此基地里恰好有几位摄影师,他们用相机记录下了科恩的身影。此时以军尚未完全控制这一地区,敌军的偷袭、空袭、轰炸都时有发生,任何人的安全都无法保障,但这显然没有吓倒科恩。

 

就这样,科恩一直演唱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以色列的歌手们常常演唱几天便找机会回特拉维夫逍遥几天,科恩却一直在前线,而且过着真正的军人生活。到达前线的那一天,他领到一条睡袋,每天便跟士兵们一样,把睡袋铺在地上过夜;吃饭便跟着士兵们一起吃军粮。有时候军官们觉得他是一个外国人,该得到额外的照顾,给他找来一张床,或者搞来一些真正的食物,都被他谢绝了。他的演唱会上,《苏珊》和《爱人,爱人,爱人》是必唱的歌曲,《爱人,爱人,爱人》在这个过程中被不断修改,但听过这首歌的每一个士兵都被“弟兄们”那段深深感动。

 

战争结束的那天,科恩起身回希腊去了,一刻都没耽搁。

 

1974年,科恩的新专辑《旧仪式的新皮肤》发行,《爱人,爱人,爱人》被收录其中,然而“弟兄们”那一段却不见了踪影。

 

终其一生,科恩都没跟任何人谈起这一段歌词,也没提到过他在西奈半岛的战火硝烟中的任何经历。不仅如此,他在后来的演唱会上,曾宣称《爱人,爱人,爱人》这首歌是“为双方士兵创作的”,“为埃及士兵和以色列士兵双方创作的”。显然他相信没有人记得这首歌最初的样子,没有人记得“弟兄们”那一段。

 

在西奈前线为以军演唱的科恩。图片来源:网络。



问题在于:如果科恩真是他自己后来宣称的跨族裔的人道主义者,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赎罪日战争的炮火硝烟里为以色列国出生入死?虽然他没有直接参战,但他所面临的危险并不比普通的战士小。反过来,如果他的确是出于民族感情而出入硝烟的,那又何必事后掩盖真相?那个高唱“我的弟兄们并肩作战”的科恩和那个宣称“为双方士兵创造”的科恩,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

 

1984年,科恩出版诗集《仁慈之书》,其中对以色列和“民族国家”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以色列,那位自称以色列的你,那个自称以色列的教会,那场自称以色列的叛乱,每一个选择成为民族的国家,这些土地中没有一块是你们的,你们都不过是神圣性的窃贼,你们都是在对仁慈宣战!”

 

这是先知式的批判!



科恩这个姓氏,希伯来语的意思是“祭司”。凡是姓科恩的人,都是古代犹太祭司的后代,至今也仍然拥有祭司的身份。本质上,祭司是出于犹太人又高于犹太人的特殊人群。他们是上帝与犹太人之间的中介,负责主持神与人之间的交流。他们代表犹太人向上帝献祭,又代表上帝向犹太人祝福。莱昂纳德·科恩本质上是以祭司自命的。虽然他一生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并花费了很多时间学习佛教和印度宗教,但他一生忠于犹太教,并明确表示他涉猎其他文化的行为并不是为了“寻找另一种宗教”,因他已经有了与生俱来的宗教并认同这种宗教。2009年,科恩在以色列举行最后一场演唱会,结束时,他以祭司的身份用希伯来语为全场犹太人做了《祭司的祝祷》:


“愿上帝祝福你保佑你,

愿上帝之光照耀在你的脸上,给你他的慈爱,

愿上帝正眼看你,赐给你和平。”


这种“祭司意识”使得科恩在民族问题上有明显的两面性。一方面,他把自己看作犹太人的一员,甚至于看作是犹太人的保护者。他曾说:“我从不否认自己的犹太身份,当我的人民身陷险境时,我要跟他们同生共死。”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在赎罪日战争中为以色列国做的一切,足以让他终身无愧于犹太祭司的身份。另一方面,他总是试图突破犹太身份的藩篱,试图站在更高的视角看待犹太人,向他们提出更高的要求,提出更严厉的批评;同时也试图从更高的视角看待犹太人的敌人,试图向他们伸出同样的和平慈爱之手,试图保护每一个人,而不只是犹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犹太复国主义的谴责与汤因比的批判类似,他们都认为采用了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犹太人丧失了其普遍性的正义和悲悯,沦落为与世人争竞的普通人群,失去了“选民”的高度和尊荣。(延展阅读:“我们民族历史上最富戏剧性的辩论之一”——赫尔佐克舌战汤因比

 

更深的层次上,科恩所触及的是民族与个人、民族主义与个人主义的边界问题。个体是民族的一员,但又必须保持其独立性,不该被民族这个群体观念吞噬。问题在于,个体与民族之间的这条界线划在哪里?双方应该遵循怎样的行为规则?

 

2009年以祭司身份为犹太人祝祷的科恩。图片来源:网络。


科恩用他的言行为我们进行了有意义的探索,这种探索大致上可以归结为以下三点:

 

首先,当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时,个人应该投入集体的洪流,群体的救亡图存应该压倒个体需要。其次,当危机过去,民族处于和平发展之中时,个体自由即不该再被群体观念绑架;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理想去发展,去创造。这种努力应该得到民族群体的支持。第三,无论何时,个体始终抱有对民族群体、对群体的主流方针进行批判的权利。民族群体不应以此与个体疏离结怨。

 

科恩是这样对待犹太民族的,而犹太民族也是这样对待他的。

 

没有人纠缠他离开战场硝烟之后的“背叛”,也没有人在意他对以色列国的严厉批判,他被看作是犹太人民的优秀代表,被看作是“以色列的诗人”。他的歌在以色列被反复吟唱,几乎每年都有新的译本问世。

 

1972年,赎罪日战争爆发的一年前,处于创造低潮,打算退出演艺界的科恩来到耶路撒冷开演唱会。只唱了几首歌,他便情绪崩溃。他告诉听众说他情绪不好,唱不了了,随后跑进了化妆室。他的助手登台,表示当晚的演出票将全部退款。


然而听众不肯离去,他们不愿抛弃科恩。他们唱起了一首人人皆知的犹太民歌:《我们给你们带来和平》,全歌就这一句歌词,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受到感动的科恩回到舞台上,重新开始演唱,每一首都激情饱满,不同凡响。演唱会结束时,科恩在哭,乐队在哭,全场观众都在哭。

 

以色列民歌《我们给你们带来和平hevenu shalom aleichem》。视频来源:网络。

多年以后,科恩感叹说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地方会有这样一场音乐会。

 

谁又能说他对以色列的批判,不是出于对犹太人的深深的爱呢?


 

张平 2023年1月19日星期四 于特拉维夫


文内配图仅展现摄影艺术,与本文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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