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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枫 │ 瑞华公寓的广玉兰

唐枫 东洋镜 2023-08-01

  上海的瑞华公寓,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这是一幢少有的L型大楼建筑,地处常熟路近淮海中路,设计风格典雅庄重,曾经是上海市委机关宿舍。公寓内有个花园,花木繁茂,其中矗立着一颗高大的广玉兰树,孩童们总喜欢在那儿玩。春夏交接期,盛开的广玉兰花散发的幽香,弥漫整幢楼。
  公寓共分四个门户,我家住2号门内的七层。这个门户内也曾住过两位有社会影响的人,其中一位是住在五层的徐景贤先生,他的女儿是我在长乐路小学读一年级时的同学,后来徐搬往康平路了,他女儿也转学了。一次父亲曾同他一起参加家长会,回家后称道,徐很会说话,家长会全是他在说。徐是有本事,文才、口才,这肯定来之于他的勤奋。可悲,在那个年代迷失了自我。
  另一位是住在四层的周励女士,她写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影响了许多年轻人。她当时给我的印象,圆脸庞,梳两根小辨,穿一件蓝色列宁装,行动很快,风风火火。记得,她父亲被隔离,她急得神魂颠倒的样子,父女之情深。
  门户内的长辈们,不论职位高低,对孩子们都特别的亲切。比如周励的父亲周智德伯伯,脸上有块胎记,人非常精神,遇见总是会关切地说上几句。隔离审查放出来后,见他下搂梯时还哼着曲,我也开心。还有一位住在三层的杨序昭伯伯,每次相遇,会拍拍我肩膀,摸几下头,鼓励几句,有一次,他刚要进小车,见到我,先停下,微笑挥挥手。先辈们总是期望后代顺利成长。
  瑞华公寓的早晨是热闹,上班、上学、买菜。环饶花园的车道,小轿车鱼贯而入,记得型号多数是『华沙』和『伏尔加』。坐车的人不会想到,有一天这车道会写上打倒自己的大标语,有人会从上而落命丧车道上。文革颠倒了一切,公寓里几乎每个人家,都都受到了不同程度冲击,抄家、揪斗、失踪、自杀、隔离,家家自顾不暇,一副悲惨世界状。一天,父亲也失踪被隔离,焦急的外公和母亲到处打听,一直寻找到偏远的闸北。
  一天半夜,我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当时,一套四室单元里仅我一个人,父亲下放到奉贤,母亲也不在家,唯一的邻居,单身的林曦阿姨也被抓去隔离了。我害怕地打开门,几道手电筒光直照进来,门口拥着七八个戴着柳条帽,手持长矛,胸前别着文攻武卫标牌的人,他们大声吼道,“叫大人滚出来!”我说,不在。“哪里去了?”我答,不知道。这时其中一个冲过来揪着我衣服想打我,我就哭了,此时,有一位赶紧出手制止了,“算了,算了,一个小赤佬。”当时这叫“刮台风”行动,每到节日前组织一次,训斥和威慑社会上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现在,干部家庭也成了对象。
  邻居林曦阿姨是市委机关的保健医生,知书达理,热情好客。她祖藉福建,烧菜总有一股特别的味,可能用的是家乡的调料。她会抽烟,边抽边微笑的样子好浪漫。她总招呼我去她房间玩,给我吃精美的糖果。朝南的大窗台上种了好多文竹和宝石花,满满的往下垂。后来房间被空关几年后,宝石花还神奇地活着。这也成了我在学时写下作文『宝石花』的灵感之来源,文科老师把它当作范文,亲自在全班朗读过。
  林阿姨被放回来,见了,我很难过,那么一位优雅文静的女士,竟被折磨得判若两人,几年的无法无天的隔离生活可想而知。她毕竟是医生职业,较快地自我调理过来了,邻居们也陆续来看望她。值得一提的是,她向公寓里的不少年青人传授注射、针灸等医疗方法和知识。她知道,因为不少人要去上山下乡,这些对他们有用。隔离生活的伤害莫过于精神折磨了,文革结束不久,她患上了脑肿瘤,很是凄惨。送别她,许多人来了,巴金先生也来了,一起流泪一起哭,哭!哭!

  我的学龄前生活,是在建国西路上的机关幼儿园度过的,这是一幢德国青年派风格的典雅建筑,有一片精致的花园,内部设计分为寝室、活动室、玩具室。一日三餐,牛奶、鸡蛋、水果少不了,还备有下午点心。希奇的是夏季,孩子们在半夜里一个个被轻声唤起,迷糊中被喂喝一杯大麦茶。我们是花朵,未来的接班人。家中也得不到这样的宠。看电影,就按排在边上不远的华东局机关礼堂,空荡荡,就二三十个孩子,『马兰花』、『小铃档』、『冬冬和兰兰』……
  瑞华公寓的孩子还有二个小特权,夏季,每人会得到一张游泳卡,去市府机关内的游泳池游玩,那时天真蓝,草真绿,大花园里捉迷藏。看电影,近的,延安西路33号小礼堂,远的,外滩市府大礼堂,家门口49路公交可直达。写这些,心情并不好,更不是炫耀,只是还原一下本来,见过不少棚户区的孩子打赤脚。先辈们当初浴血奋战,目标不会是这样,他们是为了大多数人民的幸福。很多事情都是未知,问题和矛盾无形中来,公平与公正化为现实,路漫漫而难。
  文革使瑞华公寓的大小孩子们彻底变了,优越感、幸福感都消失了。我上的幼儿园是寄宿制的,当时还有反感,总盼着星期六,等待外公来接我。现在反差这么大,真想能变小,逃回幼儿园。好几次跑到广玉兰树下,抱着许愿,因为幼儿园也有一颗广玉兰树,或许能如愿,童心就是这样。
  到处是标语、大字报,满天是打倒、万岁的杂音,花园也破落了,只有广玉兰树仍挺立在那,静静地看着这一场人间闹剧演变成悲剧。我住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市府机关的海格大楼,我总想能有一天跟父亲打信号旗联系。梦想未成,却迎来一幕悲愤的场景,这年的冬天好冷呀,天空阴沉的可怕,弯曲的常熟路,法国梧桐树的叶子落得精光,远处黑压压一大片人向公寓方向湧来,口号声、语录歌声响成一片,近了,几辆修理高架电线的车上最高层,各跪着几个人,头上戴着高帽,身前挂着大木牌,此时我识字不多,其它看不明白,但杨西光三字能看懂,我在楼下见过他。车上三四个造反派,他双手被押着,头不断地被人往下按,我很生气,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公寓里的伯伯哟。有个插曲,公寓里也会有人在窗台安了大喇叭,高音放送进行曲,与一群狂徒遥相呼应,失去理智的运动,人性也会性狼。
  瑞华公寓里的住户,有随军南下的与在本地搞地下工作的干部,生活习惯不同,但相处得很融洽,邻里纠纷几乎没有,咖啡和大蒜共处在这里成为一种可能,北方的豪爽实在,南方的细致周到,互补互助。我父亲与三层的陶李阿姨,3号门七层的周培健阿姨,4号门六层的张光松叔叔,他们之间走动较多,两位阿姨是地下党,张叔叔是南下的,他们在市委同一个部门工作,上级领导者是马天水先生。文革结束后,落实干部政策是很繁重的工作,一大批人不安地等待,父亲也是其中。此时陶阿姨己搬离瑞华公寓,权高位重,负责干部的调配,但父亲未主动找过她,一次遇见,她热情地对父亲说,“己经给你按排好了呀,你去老周那里。”风风雨雨十多年,父亲又和老同事一起工作直至离休。人生有逆有顺,关乎你所遇到的人。
  童年许多事,五味杂陈,随风去的,留在心里的。喜欢广玉兰,叶儿四季青,花开遍地香,闻之,入梦追往昔。反思好,让人不会忘乎所以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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