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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是天生的坏种 | 黑之雪

李吃鱼 戏局onStage 2023-01-01


城郊酒店发生一起密室杀人案,死者名叫俞晓寺,年仅12岁,死时身上有遭性侵的痕迹,留下的身份证信息却属于一个名叫李驰宇的人。警察淮言随即对此展开调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时隔多年,落魄作家李驰宇回到县城照顾妹妹李愿,顺便调查旧友俞春国的死因。传说,那年同样年仅12岁的俞春国“实施”了一场灭门惨案,自己也葬于火海。只是万万没想到,在李驰宇查清一切之前,自己的妹妹竟已一步步不小心踏入了一场精心策划多年的“复仇”计划……

俞晓寺和李驰宇是何关系?与俞春国又是何关系?12年的巧合,究竟是诅咒,还是蓄谋已久?雪被污染后,是否就一定会变为漆黑的墨水呢?

“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

我翻了个身,把刚响一句的铃声掐断。还不等我放下手机,铃声又响起来,我瞄了眼屏幕,是孙队的来电。“小淮,赶紧来青竹酒店。”

孙队说的青竹酒店位于城郊,我不敢懈怠,赶紧翻身起床,套起衣服,下楼骑电动车一路狂飙。

我刚从其他岗位转入刑警队,昨晚才举办欢迎仪式,孙队喝了不少酒,结束时被媳妇接回家,没理由住在酒店。现在天还没亮把我喊过去,肯定是酒店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刚入职就碰上案子,我既紧张又兴奋,电动车骑得更快。

青竹酒店被警戒线重重围上,孙队在警戒线前跟一个体型肥胖的男人交谈,我赶紧走过去。

“死人了。”孙队使劲搓着眉心,看模样没睡好,“这个是酒店老板,你把他说的话记一下。”

孙队交代完走进警戒线,我抬头看了眼,通过同事们身体错开的缝隙,瞄见了被抬走的死者光溜溜的,臀部还有一片暗红。

酒店老板满面愁容,从兜里摸出来盒烟:“伙计,能抽根不?”

遇上这种事,传出去之后酒店生意恐怕没法做了,我理解他的着急上火,点头允许了。

他点上烟,狠狠嘬了口,表情略有舒缓,骂骂咧咧道:“干他娘的,这杀人犯真是个畜生,杀了人,把老子的酒店也给毁了,半辈子身家投进去,本回不来了。”

“说正事。”我抬头瞪了酒店老板一眼。他肩膀微缩,把烟从嘴里拿了出来。

“尸体是怎么发现的?”

我打开手机录音,从口袋里摸出来笔记本开始着手记录。

“四点半,我接了个前台电话,是住在死人房间楼下的房客,投诉说房间漏水了。我去房间检查,管道没问题,心想着可能是楼上的房间忘记关水了。这个时间点不好直接敲门,我就回前台想着用电话先打个招呼,结果连着打了三个电话都没人接。”

老板挠了挠头,继续道:“我上楼敲门,一直没有人应,但隔着门都能听到水在哗啦啦流。我心想着,房里人不能出啥事了吧!用万能房卡开门,一进屋,我日,天花板上吊了个死人,光溜溜的,屁股还往下滴血,吓得我赶紧报警了。”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你当时敲门敲了多久?”

“五分钟肯定有。”

“你就没想过人睡得深,就直接开门进去了?”

酒店老板面色一囧,搓着下巴不好意思道:“其实当时主要担心他浪费我的水,我这酒店也是小本买卖,他这么放水,我遭不住。”

这句话我是相信的,青竹酒店开在县郊,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个老旧的三层小楼,通常招待偶尔在县里回不去的农村人或盘踞在附近网吧的小混混,老板抠那点水费倒是符合常理。

“监控能用不?”

我指了指酒店门口的两个摄像头,他挠着头发道:“装个样子,安的时候就是坏的,没接线……哥,这不能还罚我钱吧?”

“不归我们管,但监控要是好的,这回你就立功了。”

酒店老板脸上闪过懊恼,嘟囔道:“早知道就修好了。”

我没理会他,伸头去观察酒店的外墙。房子建筑工艺是以前流行的那种,外墙没有粉刷,而是黏贴着彩色砂子。

“死者开房的时候就一个人,没人再进他的房间?”

老板笃定地点头:“就一个。他来的时候很晚了,当时快12点,后来就没客人来过。”

死者的房间窗户正对墙背,我又瞥了眼外墙的砂子,扭头问道:“开房记录有没有?”

问的时候我其实没报啥希望。唐河这座小县城,网管制度还没全面普及,这种小酒店正常情况下有钱就能住,看眼身份证都称得上尽忠职守了。

“有,最近来的都有登记,我记得他还是看着小纸条抄录下来的。”

我一喜,没成想真的有。

“他登记的名字是李驰宇。”

我妈来电话,说小妹快升初中了,学业紧张,家里没人看着她不行,你既然不工作,要不就回家。

正巧我写书遭了磨难,投稿几经周折死活不过,继续留在杭州估计也要饿死。家里县城消费低,日子好过点。我答应了下来。

临了快挂电话,我妈忧心忡忡道:“算着时间,也快到春国忌日了,你回去记得看看他。”

我沉默一阵儿,她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把电话挂了。

俞春国是我的发小,年龄比我小,按辈分,我要管他叫小叔,但私底下,我让他管我叫哥。

可能是我太怀念童年时光,在他死后,我经常梦见他。

好多年了,梦始终是重复的。梦里他穿着画有蓝猫的小棉袄,脖子挂一双红色的针织手套,站在大坝的冰面上捧起雪球冲我笑。

“哥,雪是黑色的。”他冲我喊。

我叹口气,点了根烟踱步到窗前,不成想外面竟然出奇地飘起了雪。

而今刚初冬,这场雪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杭州人来说却已经算是值得兴奋的事情。邻楼的几个小孩冲到楼下,在雪中咋咋呼呼地乱跑。

怀念闪过心头,我索性拉开窗户将手伸了出去,一片雪花落在我的手心。毫无疑问,雪是白的,一种近乎于透明的白色。

为什么俞春国要说,雪是黑色的?

我空闲的时候就会想这件事,却始终得不到任何答案。不知不觉中,它已经成为跗骨之蛆纠缠我多年。我越是想,就越感觉这句话的背后有别样的意义。

或许,和俞春国的死有关系。

俞春国死的那年只有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

我对他的死一知半解。传说,俞春国先是砍死了他后妈,毒杀了他爹,又掐死他尚在襁褓的弟弟和家里的黄狗,最后哭着上吊自杀了。

村里越传越悬,俞春国成了村人们口中的怪物,魔童,冤魂,可怜娃,风靡了一整个冬季。开春后,村人们回归繁重的农活,所有人又像是统一达成了某种默契,选择性地遗忘了绝户的俞家。

无人提及的瞬间,我才真正接受俞春国死了。

我不相信俞春国能做到杀害全家的事。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身体多病,赛跑从来都没赢过我。

为了弄明白俞春国为什么会死,我模仿电视上的警察跑东跑西地调查。但很快,事情被邻居揭发,我挨了一顿揍,被家里送到外地中学,被迫重新履行一个学生的义务,一个儿子的义务,专心学习,考个好学校。

或许是上学那些年我的脑子被古诗,公式,新的朋友占据,我很少想起俞春国,甚至几乎遗忘了这个人。

不过等我毕业,独自居住在杭州靠写悬疑小说维持生计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了俞春国,想起那段当年被我搁置的调查,以及我还没寻找到的答案。

我觉得这代表着某种冥冥之中的预示。

命运在指引着我,去找到那个搁置多年的真相。

刑警队对青竹酒店的死亡案件成立了专项小组,孙队任小组长,我也被指派进了队伍。

专组刚成立就开了案情讨论会。

死者手臂佩戴一串长命绳,经技检拆解,其中一条布绳上面写有俞晓寺。农村会有类似的风俗,为孩子祈求平安。根据长命绳,目前仅能推测那是死者的姓名。

主要致死原因是敌敌畏摄入过量,虽然现场没有遗留下任何指纹,不过明显是他杀。根据现场还原,死者可能是先被凶手控制行动,被强制性摄入大量敌敌畏,之后凶手以胶带围绕死者的头部缠绕六圈,防止死者将敌敌畏呕吐出来。

“臀部的血呢?”

我始终忘不了第一眼看到尸体时,那个引人注目的特征。

发言的前辈望了我一眼,解释道:“法医断定,在死者生前曾遭受过性虐待,工具应该是某种木制品。”

会议结束,我捧着笔记本,情绪没能从凶案分析中走出来。

这是我成为刑警接触到的第一桩凶杀案。整个会议过程中就着凶案,凶手动机,死者特征的分析,这些曾经存在于电视上,倍感遥远的东西忽而一股脑砸过来,我懵懂地从中窥见了巨大的黑暗和冰冷,只觉不寒而栗。

“小淮。”

孙队叫住我,带我来到门口的树荫。

“你刚上来,开会不要急着说话。我对你期望很高,要是给大伙留下毛头小子的印象就不好了。”

我想到先前打断前辈发言时,对方别具意味地盯我一眼,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孙队笑着抛了根烟给我,自己也夹上了个根:“咋样,刚来就接触到这么大个案子,心里啥感觉?”

“怕。”我抿着嘴,不好意思道。

“正常。我刚进刑警队不久后,也碰上一桩大案子。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砍死了后妈,毒杀了亲爹,之后把他弟弟和家里的黄狗都掐死后,一把火烧了房子,自己在火里畏罪上吊自杀。当时我跟着去现场,远远闻到那股子尸体烧臭的味道,吓得站都站不稳。”

孙队讲以前的糗事来安慰我,让我心里好受了点。我兴致勃勃问道:“孙队,这案子是啥时候?”

“这谁记得清。”孙队摸着下巴,忽然脸色变得有点难看:“等等,说起来,当年那个案子杀人的小孩也姓俞。”

我一愣:“草,姓俞的怎么事这么多?”

孙队闻言哈哈大笑,拍着我肩膀道:“小淮,嘴上可要有个栓门的。你这话要是被人听去,咱们副局长可要找你算账了。”

我忙捂住嘴,不敢再乱说话。

孙队又续了根烟,道:“聊正事。俞晓寺住房登记用的那个身份证,你了解到了吗?”

“资料刚收集好。”我打开笔记本,“李驰宇,今年29岁,无业,住在城郊加油站旁边的金立小区3号楼。父亲叫李海,母亲叫张阿丽,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就他和妹妹住,妹妹叫李愿。”

“小伙子挺能干啊!这样,下午你先过去走访,机会成熟了咱们去接触下。”

这趟说是返乡,实则到了县城也是举目茫然,我妈在广州工厂上班,我爹跟着建筑队走南闯北,家里就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妹妹。

若说故乡还有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就只有俞春燕。

“李驰宇,这边。”

我循声望去,火车站的石阶旁边站着个一席黑衣的女人,正舞动手里的帽子冲我打招呼,在她身后站有一个少年。

我拖着箱子小跑过去。

俞春燕兴奋道:“行啊你!都几年没回来了,在外面是不是发财了,把家都给忘啦,哈哈哈。”

“全部家当就这一个箱子,你说我发财没?”我无奈地拎了拎箱子,苦笑道。

俞春燕抿着嘴笑,多年不见,她白净的脸上已经多出了几道鱼尾纹。

“叫小叔。”她推了推身后的少年。

“小叔好,我叫陈庆贤。”

少年神情冷漠,一幅生人勿近的架势。我习惯性去望他的眼睛,乌黑的瞳子里空荡荡的。不同于我曾经观察过的无数双眼,那眼神令我很不舒服,其中没有情愫,仿若机器。

“庆贤,几岁了?”我寒暄道。

“十二岁。”

陈庆贤说完后微微抬颚看向俞春燕,俞春燕嗔怒地拍了下他的头,道:“傻货,自己年龄都记不清楚,是十一岁。”

“跟小孩子计较什么。”我有些不满俞春燕对孩子的粗暴,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我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赶紧转移话题,“咱晚上去哪吃?”

“去我家。”

我跟着俞春燕上了车,她开车,我跟陈庆贤坐在后座。

此时空间狭隘,近距离地坐在陈庆贤旁边,我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臭味,像是米饭馊了的味道。

我忍不住瞄了眼前面的俞春燕,耳环,项链,头饰佩戴地整齐得当,就算是跟杭州这种大城市的女人们比起来,她也绝对称得上精致。

至于她的这个儿子嘛?

我扭头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脖子上凝成块的灰渍,皮肤也干燥到翘起一块块死皮。

他似乎意识到我的暗中观察,刻意把头低了低。

我的视线又穿过衣领,但这次只是看了一眼,我就慌张地将头扭向车窗,心脏咚咚狂跳。

陈庆贤的背部太过骇人,大片大片红紫,乌青,高高凸起的肩胛骨上遍布着缭乱的细长纹路,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我爹用鞭子抽黄牛时留下的鞭痕。

我不敢再看陈庆贤,或是说,我不敢去想那些伤疤,或许是出自俞春燕之手。

俞春燕的父亲是警察,母亲从商,富裕的早,从上一代就搬到了县城里。她爸妈工作繁忙,便把她寄养在爷爷奶奶家里,也就是我们村。

俞春燕是女孩子,又大我足足六岁,按道理来说,跟我们不该混到一坨。之所以成为朋友,其实是因为俞春国。

春国他爹酒,赌,家暴三样占齐了。据说他妈在怀孕九个月的时候,被他爹酒醉后一顿拳打脚踢,最后早产生下孩子,大出血死在医院。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按我们村里话来说,春国生出来就是半个鬼,这辈子迟早要索了他爹的命,给他可怜的娘报仇雪恨。

估摸着他爹也信了这句话,对俞春国差劲得不能再差劲,天天打,天天骂。我记得很清楚,夏天哪怕最热的时候,俞春国都不敢穿短袖短裤,害怕被人看到身上的伤疤。

俞春燕心疼他,就从家里偷爷爷的麦片泡给他喝。那年头麦片在村里还是稀罕东西,俞春燕却天天偷,偷得我跟春国俩人都心慌。

久而久之,俞春燕融入了我跟春国的钢铁友谊,二人组变成了铁三角。表面上看她是靠着麦片进来的,实际不然,我们喜欢的是俞春燕身上无暇的善良和姐姐般的温柔。

“你笑什么?”

我回过神,开车的俞春燕正在扭头看我,我不禁脸一烫,嘟囔道:“想起来小时候了。”

俞春燕怔了下,把脸扭了回去。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阴霾,紧接着变得通红,泪珠在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滚,却又被死死地锁住。

她也想俞春国了吗?

俞春国死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随意出门,后来又转学到外地,和俞春燕自然失去了好几年联系。可看到她落泪,我忽然觉得俞春燕没有任何改变,还是像少年时期那样温柔可亲。

想到这里,我瞄了眼身侧怔怔出神的陈庆贤。或许他的伤疤来自俞春燕的丈夫?

这时,我听到陈庆贤以极低的声音说:“我十二岁。”

我骑着电动车到金立小区。这里是县城的边缘地界,得益于新县医院的选址在附近,近年来周遭房价飞涨,遭人疯抢。小区还有两栋楼没竣工,房子就已经卖完了,不少买房的人秉持着不住就是亏了的态度,早早搬了进来。

我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深一脚浅一脚从施工地里走进去,远远瞧见几个老太太正坐在树荫底下聊天,我径直朝她们走了过去。

“姨,聊啥呢?”

我住的小区里面也有不少这样赋闲在家的老太太,她们通常很热情,平日里瞧见我不免要拉着唠唠家长里短。时间久了,我对于如何融入这类人的谈话也熟门熟道了。

“3号楼李家的那个小姑娘,知道不?”

我心里微微一惊,莫不是李驰宇的妹妹?

“就那个叫李愿的小妮,听说是犯了大错,学校给办退学了。”老太太善意地补充,证实了我的想法。

另一个老太太急忙接过话茬:“早恋。”

“早恋?”我诧异道。

“可不是嘛!现在的这些孩儿们可真不让人省心,你说说,这才多大点个妮儿,就学会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长大还得了?”

老太太尖酸地斥责道:“说不定长大了也要学电视上那些骚狐狸,勾引别人家的男人。呸,这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啥时候能整治干净。”

瞧着话头不对劲,我赶紧假装咳嗽了两声,道:“小孩子早恋,也不会说让退学呀!年纪小,教教不就拧过来了。”

“你真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太太震惊地盯了我一眼,对身边的同伴道:“这人不是咱们小区的。”

老太太的话收获了一众点头认可,我尴尬地找了个借口:“过来找朋友玩的。”

“哼!”老太太一幅我就说的神情,压低声音道,“那妮脏了,小区里所有人都知道。”

脏了?

“那妮有天晚上哭哭啼啼从外面回来,身上衣裳乱糟糟哩,保安说她走路时腿中间还在流血。没过多久,她哥下楼了,手里拎着菜刀,眼红得跟火一样,哗啦啦往下掉眼泪,嘴里嘟囔着要弄死谁。”

老太太的表情微微变化:“不过,过会儿她哥就又回来了,我当时就在阳台跳舞,都看着哩。你说,那小妮是不是脏了?”

老太太说得绘声绘色,仿佛那天晚上她身临其境,就跟在小姑娘和冲下楼的李驰宇身后,目睹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过会儿是多久?”

老太太想了想,道:“估计20分钟,我记得当时也就跳4首歌,准备回屋的时候,她哥回来了,抽着烟,在黑夜里可显眼,手里拎着刀。”

“老不死的。”

一只木凳空降到人群中央,炸开了七嘴八舌的讨论。只见一个凌乱的男人怒气冲冲走过来,还抓着根棍子:“日恁娘的,一群早该死的老畜生。天天就知道嚼舌根,说别人家的坏话。”

男人挥舞着棍子,他倒是没真的失控,棍子都打在树上和地上,有意地避开人。

一群老太太们惊慌失措地拎着小板凳起身离开,宛若被驱赶的一群鸡鸭,等她们走到稍远些,就扭过头以小畜生等不堪入耳的脏话回击男人。

“李驰宇?”

我盯着男人,瘦高,穿白色的麻布衣服,头上扎着小辫子,颇像个清心寡欲的道士。

可一旦看他的脸,就会有明显的反差感。他的脸上挂着抹散不去的疲倦,浓重的黑眼窝把他泛红的眼睛衬得凹陷了下去,包着滔天的怒。

正常人不该,更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我想刚才老太太们的闲话,并不是假的。

“我是。”男人紧了紧手里的棍子,“你是谁?”

“淮言。”

“要是想问我妹妹的事情,你可以滚了。”

我出示了自己的警证,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眼神紧跟着变得古怪起来。

“李驰宇,我想和你聊聊,青竹酒店。”

俞春燕当年结婚无声无息,没有婚礼,没有传统的请客吃饭,别说是在外地求学的我,就连身在故乡的亲朋好友也鲜有人知。

这件事让我困惑了很久,直到今天看到她的丈夫,我才隐隐明了。

她的丈夫叫陈轩,脸上布满了各种疤痕,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道横贯左右的疤,几乎将他那张沾染机油的脸分成了上下两段。

“回来了。”

陈轩熟络地打招呼,伸出手想要同我握手,但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将那双沾满机油的手又缩了回去。我心里不禁感慨,俞春燕和他实在算不上般配。

“过来打扰你们了,姐夫。”

我主动握住陈轩的手,他眼里闪过一丝感激,随后挣脱开来,憨笑道:“我买了凉菜,咱洗洗手开吃了。”

俞春燕面带微笑地望着我们,轻声道:“你不知道,他老早就想见你了。”

想见我?是对我作为俞春燕发小这个身份的好奇吗?

我笑了笑:“我也早就想见你老公了。”

这句话不完全是恭维,我是真的很好奇陈庆贤身上的伤疤由来。那样严重的疤痕如果是来自于外人,不该是层层旧疤与新疤交叠。

而就目前陈轩这个面相看,我很难不怀疑他有家暴倾向。

我抬头朝厨房看去,俞春燕正低着头为陈轩洗手。她格外地专注,先是用香皂打满陈轩的手掌,随后一点点地搓黏在上面的机油。

电视上有类似的镜头,但俞春燕的认真和陈轩的理所当然,都让这个场景逼真得无以复加。我想他们是真心相爱,并且具有一种浓烈的仪式感。

这顿饭的气氛很古怪。

陈轩自来熟地与我找各种话题,我则疲于应对,分心关注陈庆贤。少年低着头狼吞虎咽,只是每当他想要举起筷子去夹远处的肉时,俞春燕会不经意地看他一眼,紧接着,他的肩膀也会缩一缩,筷子又退回到面前的咸豆角。

偏偏就是这样的情况,陈庆贤还吃了三碗米饭。

俞春燕放下筷子:“我吃饱了,去给你们切点水果。”

“我也先回屋了。”陈庆贤贪婪地盯了眼我身前的肉,却紧接着放下碗筷,起身离开,走进位于厕所旁的卧室。我怀疑陈庆贤平常没有吃饱饭的机会,所以今天才会表现得像是一条望见食物就充满渴望的败犬。

然而不止于此,我还能明确地感受到,虐待陈庆贤的人更像是俞春燕。我相信陈轩同样能感受到这一切,可他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正眼看过陈庆贤,更没有出言制止。

我理解不了他们这种怪异的家庭氛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压住了内心的疑惑。现在追问,不仅会让陈轩和俞春燕下不来台,真实的答案也会一并彻底隐去。

或许应该找个机会私下去问陈庆贤,我想。

只是我没有想到,不等我去找他,他就主动找上了我的家门。

他说:“哥,请把你妹妹嫁给我。” 

李家居住的3号楼俨然刚建成不久,电梯来来往往都是装修施工的沙车。李驰宇住在顶楼,整层也只有他们一家是装修完的。

“需要换鞋吗?”

“没多余的拖鞋,直接进吧!”

李驰宇头也不回地推门进屋。我刚跟着走进去,就瞥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的坐姿很奇怪,半蹲在沙发上,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腿。

“妹,你先回屋去。”

李驰宇揉了揉女孩的头,她才乖巧地离开了客厅。在进入房门时候,我们对视了一眼,那双眼睛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想到从老太太们口中听到的说法,我的心不禁猛然颤动了下。

“你要问什么?”

李驰宇拉开窗户,窗前装了改造的保险网,看起来像是监牢用的,他站在窗口点了根烟,另一只手托着盛水的塑料瓶。

“没烟灰缸吗?”我问。

李驰宇耸了耸肩,指着塑料瓶说:“要抽过来抽,我妹闻不了烟味。”

“妹子的事,警察可以帮你。”

我磕了磕烟盒,抽出来根烟塞进嘴里,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点上。改造过的保险网很严实,就连顶楼的风吹进来都小了很多。

我有些悲哀,世界的阴暗面扑到我眼前的速度实在太快,我纵然知道自己代表着光明,霎时间,却不知道如何驱散黑暗。

“不是说好聊青竹酒店吗。那发生了什么事?”李驰宇及时阻止了我对他妹妹的事情刨根问底。

为了能让这次谈话顺利进行,我沉声道:“死人了,一个小男孩。”

“哦?”

“他在酒店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你是说俞晓寺?”李驰宇的脸色陡然变化,震惊地看着我,“死,死了?”

我没有直接应答,心想那根长命绳上写的名字是对的。

他用手抓了抓头发,又改成使劲去搓眉心,再次确认:“真是俞晓寺?”

“是的。”

歌声从李愿的房间飘出来,李驰宇慌乱地看了眼房间门,然后伸手在嘴边比了嘘的手势。“声音小点,俞晓寺是我妹对象。”

早恋对象,我咀嚼着这个词眼。

“你知道他们早恋。”

“知道。我以前还劝过我妹少跟这种社会混混来往,但我妹性子倔,管不住。我爸妈又不在家,总不可能打她一顿,只好由着她来。反正我这个当哥的只要看严实点,不让他欺负我妹就行。”

“你思想还挺通透。能说说你上回见俞晓寺是什么时候吗?”

李驰宇熄灭烟头,微仰着头想了片刻,道:“前天晚上,俞晓寺网上联系我说没钱了。我去城郊找他,带他吃了顿烧烤,给了他点钱,让他去酒店好好睡一觉。这小子天天上网,为了他,我在城郊很多网吧都办了会员,他过去只用报我身份证就行,但我没想到他住酒店也报我的身份证。”

“烧烤吃了啥?”

“羊肉串,生蚝,扇贝,其他的还有啥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烧烤摊上常有的那几样。”

烧烤没错,根据法医鉴定,死者体内的食物残留能对应上李驰宇所说的。

“你不愿意妹子跟他来往,还对他这么好?”

李驰宇愣了下,手里的塑料瓶微微颤动,发出轻微的塑料震动声,直到彻底变形。

“这是我欠他的,我们李家欠他的。”

他望向李愿的房门。

“那种事情瞒不住的。出事后,我就告诉他了。不过这小子也一根筋,说什么对我妹不离不弃,白头偕老。说实话,他一个十几岁的小混混,逑事不懂,啥也没有,拿什么白头偕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挺感动的,说不定先让他陪着我妹子也挺好。”

李驰宇叹了口气,狠狠地锤了一拳保险网,哽咽道:“只是我妹经历那事之后,除了我,都不敢跟其他男人说话了。我爸隔着电话跟她聊家常,她都会大呼小叫。医生说是应激性创伤。她跟俞晓寺大概率是不可能了。所以最近我还跟朋友们打招呼,想看看能不能给他找份工作,让他赶紧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你指望他离开县城,就忘了你妹子吗?”

李驰宇把手伸到窗户外面,隔着保险网,模样像是一只渴望自由的笼中雀。

他苦涩地笑着,似乎在向我发问,又或许是在自言自语。

“这座城市是一池泥潭,花儿溺死其中,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家近年在唐河买的房子,位于城郊加油站旁边的金立小区,依照我爸妈的话来说,这几年结婚就要用了,因此跟亲戚们借钱搞了装修,在整个楼层一枝独秀。

我收拾完房子搬进去,略做整理,就惊奇地发现,回到故乡后我的困惑反而增多了。

相较追查俞春国背后的答案,陈庆贤的生活处境为何如此恶劣更让我挂牵。这种衡量也简单,两件事都牵扯到我的朋友,但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还活着。

不过在动身调查之前,眼下最重要的是,我妹就要过星期了。

李愿从学校回来,背后空空的,我正打算追问她书包呢?这才瞥见门外还站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书包。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是陈庆贤。

“哥。”李愿冲上来给我拥抱,然后扭捏地拉着陈庆贤朝前靠了靠。还未等她开口介绍,陈庆贤却猛然鞠躬道:“哥,请把你妹妹嫁给我。”

我愣住了,再看李愿,她显然事先也没想过会是这么离谱的场面,一脸的错愕。

“先进屋,别站门口丢人。”我没好气道。

李愿像是只落败的鸟儿怏怏地坐在沙发上,低耸着头不敢看我。反倒是陈庆贤与上次在他家见到他的时候状若两人,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端坐在沙发上,一幅坦然自得的模样。

“李愿,你不好好上学,搞什么玩意,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情况?”

“哥,他确实是我男朋友。”李愿红着脸嘟囔道。

我有点恼火,李愿生的晚,比我小了足足十六岁,一出生就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虽说家庭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她向来是要什么有什么,受尽宠爱。现在她刚上六年级,学习一塌糊涂,早恋却无师自通。

我顾不上旁边坐着陈庆贤,怒道:“你才几岁?懂什么,就搞男女朋友了?你是个小学生,小学生该好好学习,你知不知道。”

“哥……”

我一把砸到桌子上,冲着说话的陈庆贤怒吼道:“滚你的蛋,叫我小叔。”

陈庆贤脸色一僵,尴尬道,“小叔,我跟愿愿都没手机,就算有我也绝不会影响她学习。我们只有星期天才见面,我送她回来。”

“去逑吧!你赶紧给我滚蛋,我现在就给你妈打电话。”

“哥,不准打。”

李愿猛然一声怒喝,吓得我差点跳起来,她眼泪汪汪地盯着我,我无奈暂时放下手机。

造孽啊,我这辈子就见不得我这个蠢妹妹哭。

“他妈肯定会打他的。庆贤特别惨,在家里连饭都吃不上,他爸妈从小不让他上学,让他出门捡瓶子卖钱,天天打他。”

我想到那天的饭局和陈庆贤背上的伤疤,陷入了沉默。

“你跟李愿怎么认识的?”

“我去她学校捡瓶子的时候认识的。愿愿对我很好,每次我去学校门口,她都给我买三角饼和包子让我吃。”

“因为这个你就喜欢她了?”

“我喜欢的是她的善良。她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陈庆贤真切的眼神让我想起来一个人,俞春国。

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情窦初开之际,我们讨论过彼此喜欢哪个姑娘。俞春国红着脸犹豫了很久,架不住我的催促,最后小心翼翼地说,是俞春燕。

我问,俞春燕年纪那么大,你喜欢她啥?

俞春国叠着手里的麦片袋子,傻笑道,我喜欢她善良。

恍惚之间,俞春国的眼神和陈庆贤的眼神合二为一,我一时竟然分不真切,面前端坐的小男孩究竟是谁。

李驰宇的话徘徊在我心间久久不散,就连睡觉时我都反复梦见他抓着窗前的保险网,像是一只被困的鸟儿。

我不清楚究竟是我见识的太少,定力不足,还是因为我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就像他欠俞晓寺那样,我作为警察也亏欠他一份正义。

总之我不愿意就此撒手,不仅因为李愿是俞晓寺的女朋友,也因为我觉得李愿的案子必须要有一个说法。

李愿被侵犯这件事在局里没有案底。

这不难理解。部分坏人之所以倾向于从未成年里挑选侵犯目标,无非是因为这些孩子的年龄还小。在唐河这样的县城里,多数家人比较保守,顾忌她们的人生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不愿意公开处理,让孩子小小年纪就背负污名,遭人指指点点。

于是我找到了任职李愿班主任的老师。 

“李愿那孩子可惜了。”老师撇下茶杯叹息道,“她脑子挺灵光的,本来是根重点中学的好苗子。警察同志,这件事当时她家里人来办退学的时候只跟我透露过,我也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就连校长都不知道。”

“明白,你这么做我能理解。”

“唉!人家信任咱,咱就要说到做到,不能毁了小孩的一辈子。也就警察同志你提前透漏口风了,否则我还犹豫到底该不该提这个事。”

“老师,李愿在学校的时候,有认识过一个叫俞晓寺的吗?”

“没有,这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老师皱着眉想了下,笃定道:“我肯定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你要说李愿接触谁,她倒是跟一个捡破烂的男孩关系挺好,经常来接她过星期天。我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对劲,像是早恋了,不过我也没啥证据。”

“捡破烂的男孩?”

“对。叫陈庆贤,是个很可怜的孩子。跟李愿差不多大,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不上学,经常背个蛇皮袋在校门外晃悠,捡一些瓶瓶罐罐。”

老师揉着下巴,砸吧了下嘴,说,“对,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批评李愿少跟那些孤儿来往,李愿还跟我顶嘴,说人家有爹有娘。我于是就有些奇怪,有爹有娘,为什么小小年纪不上学?”

陈庆贤?

对于这个新冒出来的名字,我总觉得有点耳熟,好像曾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虽然跟俞晓寺完全对不上号,但既然老师怀疑他跟李愿早恋,也侧面证明了两人关系匪浅。

难不成李愿小小年纪,谈了两次恋爱?

只是也不对啊!

从退学到俞晓寺死亡只有两个月时间,在李驰宇口中,俞晓寺又是如此深爱李愿,这情感进展莫非太快了点,即便他们是小孩子。

我拿出来俞晓寺的照片,尝试性地询问:“你看下,是不是这个人?”

老师扶了扶眼镜,把脸贴近照片,分辨了好久,他伸手指着照片,道:“是,这肯定就是陈庆贤。”

“尤其是那双眼睛,不会错的。”

我闻言也端详起照片,果不其然,照片中俞晓寺的眼睛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不存在任何情愫,像是没有生命的机械。

“哥,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李愿进了自己的屋子,音乐声不时从门缝漏出来,陈庆贤说话时有些紧张地看了眼门,似乎是担心谈话被她听到。我诧异于陈庆贤的问题,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他在车上低声重复“我十二岁”的样子。

隐隐地,我心底升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他接下来将要说的话会揭露开某些我无力承担的东西。

“我叫俞晓寺。”他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

我手里的烟头应声跌落,好一会,我的思维才跟上身体反应。

“俞晓寺?”我艰难地重复了一遍。

“大别村的俞晓寺。”他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我痴痴地捡起烟头。这个名字太久远了,久远到我几乎无法回忆起来。

俞晓寺,是俞春国后妈生的孩子。

后妈是他爹买来的,有精神病,平常锁在屋里不敢让出门。他爹对这个后妈也是拳打脚踢,而后妈没能力反击,就把怒火都撒在俞春国身上。最严重的时候,她把十根针扎到俞春国后背,直到洗澡被发现,送到医院由医生拿着夹子一根根薅出来。

但这并不妨碍俞春国很喜欢弟弟,他曾偷偷带我去他家,跟我说,你抱抱我弟弟,他跟雪一样轻。

我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孩子,就是我当年亲手抱过的婴儿。

他本该在十二年前被俞春国掐死,一并葬身火海。

“你是不是想起来了?”陈庆贤咧着嘴笑,简直比哭还要难看几百倍。

“哥,你记不记得,俞春国老说雪是黑的。”

我嘬了口烟平复心情,此话一出,我没办法不相信陈庆贤的说法,别说他是俞晓寺,就算他说他是俞春国,我都相信。

“为什么?”

我想他应该听得懂,我是问他究竟为什么还活着。

“俞春国没掐死我,他把我放到房子外面了,后来我就被俞春燕带走了。”

“传说房子里烧死了个男婴,不是你的话,应该是谁?”

“我不知道。”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突如其来的冲击实在让我有点消化不下,略作整理,我才追问道:“俞春燕把你抱走,那她肯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她为什么让你隐姓埋名,又为什么会对你这个态度?俞春国很喜欢你,她是知道的。”

阴霾从陈庆贤脸上一闪而过,他咬着嘴唇,含糊不清道:“俞春国当年,强奸了俞春燕。”

我如遭晴天霹雳。陈庆贤低着头继续道:“我从俞春燕打我的时候骂骂咧咧听出来的。当年俞春国强奸了她,她之所以抚养我,其实是把我当做俞春国,当做发泄怒火的工具。她每次打我的时候,都会骂我是畜生,强奸犯。”

说着,陈庆贤撩开了衣服,他瘦弱的胸口上面有几道凌乱的伤疤。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一道接着一道伤疤掠过,顺着他手指的移动轨迹,我认出来了伤疤拼凑成的字符,那是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强奸犯”。

“这是好几年前刻的,后来又多了新伤,字迹反而看不清了。”

陈庆贤脸上的表情,我该如何称呼,庆幸,欣喜?

我抱着一丝侥幸,猜想这些字会不会是陈庆贤自己刻上去的?但我的理性迅速驳倒了这个想法,他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这样做。

我不敢再看他,他就像是一团比墨水还要深邃的黑,一口吞噬人的深渊。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道我的童年挚友,那个善良的俞春燕,为什么会如今变成这样?

“俞春燕现在跟疯子差不多,我喊爹的那个男人更坏。哥,我没指望你救我,我是真心喜欢愿愿才跟你说的,你离他们远点。”陈庆贤放下衣服,抿着嘴说。

我听不进去他的话,只想尽快弄明白俞春燕的事。她凭什么这样虐待一个孩子,一个曾经雪一般的孩子。

我想让这位童年挚友清醒,让她恢复曾经的善良。

后来,当我再回忆起这件事时,我才清晰地意识到我当时的想法有多可笑。我痛恨自己没有听陈庆贤的忠告,甚至痛恨自己从事写作,否则我不会有着超强的想象力,才对俞春燕仍旧心存美好的幻想。

一切都还要追溯到那个永恒的长夜……

俞晓寺和陈庆贤是同一个人。

法医检验也送来一个新消息,俞晓寺胸口的旧伤疤,有数道伤疤的造成时间相近,这些伤疤横七竖八地拼凑在一起,形成了“强奸犯”三个字。

诡异!

这种伤痕显然是人为的结果。根据我们的最初猜测,凶手可能有性虐倾向。现在出现了这项新证据,有人转变口风给出新想法,凶手可能是出于报复心理划刻的,且大概率是因为俞晓寺曾经侵犯过凶手,或凶手在意的人。

但我只认同这个想法的前半截。凶手可能是出于报复,但如果说是因为俞晓寺侵犯了别人,大概率不现实。俞晓寺的年龄太小,发育不完全,想要实施真正性质的侵犯很难做到。况且法医也说伤疤是早年间形成的,时间往前推移,当时的俞晓寺或许只有十岁,甚至更小,身体素质和性器官显然都缺乏构成性侵犯的功能。

这起案件似乎陷入了某种复杂的蛛网之内,飘飘散散的雾霾遮掩着背后的真相,蹲伏在终点的终极黑暗隐约露出,冲我呲牙咧嘴。

我沿着羊肠小道战战兢兢地朝它走去,能指引我的,只有一个玄而又玄的念头,就是对陈庆贤这个名字的熟悉感。

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呢?

我趴在桌子上挠头,头发都被薅下来一撮,却完全想不起来。

“小淮,干啥呢?抓耳挠腮跟猴一样。你这次可是立大功了,要不是你整明白这两个名字是一个人,我们的侦查方向估计还要继续错下去。”

孙队走过来,抛了根烟给我,我夹着烟也没心思点,沉声道:“孙队,陈庆贤这个名字,你有没有觉得耳熟?”

“陈庆贤。”孙队搓着后颈,喃喃自语道:“你这么一提是有点耳熟,陈……总感觉在哪里听过,还是最近的事。”

最近的事?

我努力在脑海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熟悉。没错,陈庆贤这个名字我应该在此之前听过。

“孙队,局里是不是前段时间有桩案子移交民警了?”我猛然想起来。

“对,是有这么个案子。”孙队挑眉道,“听说是家里失火,一家三口全部葬身火海,但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已经移交出去了,估摸是要定性意外死亡。”

“陈庆贤,跟这个案子里烧死的小孩名字一样。我记得这个案子里面烧死的一家,好像还是俞副局长的女儿女婿。”

孙队愣了下,随即他也想起来了。“我靠,就说好像在哪听过。”

“孙队,我想请调那桩案子的记录。”

“这事我去办。”孙队夸下海口就走了。

等到下午,孙队带着一箱子文件回来,他咬着烟,脸色铁青,不知因何而愤懑。

“孙队,这是咋啦?”我眼巴巴盯着文件问。

“你自己看。”

孙队抿着嘴,坐在我身边抽烟,神色杀气腾腾,时而又露出不可思议。我被弄得心里发慌,只好硬着头皮先翻文件。

葬身火海的夫妇名为陈轩,俞春燕。

俞春燕是俞副局长的女儿,这桩案子当时也是他牵头调查的。奇怪的是,案情资料里面关于火灾遇害的一家三口身份信息极少,且陈庆贤的户籍调查结果居然是黑户。

十二岁的孩子,没上户口。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里涌上来不对劲的预感,这种预感令我感到兴奋。隐隐地,我觉得自己正在通过另一条路逼近真相。

我又从案情记录里找到陈轩的照片。

这个男人的脸上布满了疤痕,最显眼的是一道横贯左右的伤疤,把他的脸几乎分割成了上下两段。

我仔细端详起陈轩的眼睛。又是这样的眼,一双冰冷的,对世界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机械般的眼睛。

为什么呢?

如果说造成李愿眼睛空洞的原因是她遭到侵犯,承受了惨不忍睹的人身折磨,那么俞晓寺和陈轩又遭受了哪些折磨,才锻成了他们不具备情感的眼睛呢?

我叹了口气,从箱子拿出最后一份案情报告,报告有两条内容。其一是一名十二岁流浪男童失踪,时间是两个月前。其二是陈轩的同事口供,火灾当晚送陈轩回家时,他目击有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出现在陈家,正和陈庆贤在客厅玩。

“都对上了。”我握着报告兴奋道。

“看完了。”孙队扭过脸,面色惆怅道,“你没想过最后一份案情报告已经出现这些内容,案子却被移交当成意外死亡处理?”

我为之一怔,很快就想明白了孙队的意思。

“俞副局长。”我压低声音道。

“没错。”

“难道李愿被性侵的事和陈轩有关系?他怕受牵连?”我忍不住攥紧拳头,怒道,“他妈的,两个月,要是查下去,就没后面的事。”

“小淮,你想简单了。”

孙队重重地喘了口气,双手使劲揉眉头。

“还记得上回说我刚当刑警遇到的第一案吗?那个杀父弑母,掐死弟弟的凶手也姓俞。刚才去找资料,我心想自己记性差,再翻翻老案件。可你猜怎么着,12年前大别村被掐死的弟弟,也叫俞晓寺。”

我诧异地盯着孙队,忍不住呛声道:“孙队,这名字这么少见,这么重要的信息,你都能忘记?”

“也不能全怪我……他当初还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就连邻居都几乎没怎么见过,相关信息少之又少。”孙队反咬嘴唇,脸色凝重,“而且我怀疑,当年有人刻意隐瞒了俞晓寺的信息。”

我平定下心神,挑重点聊下去。

“你确定是一个人?”

俞晓寺,陈庆贤两个名字不断切换使用,两度死而复生。

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我不确定。”孙队点了个烟,眼神猛然变得如同鹰般锐利,“但我确定,12年前的案子,也是俞副局长亲手办的。”

攥着案情报告的我如坠冰窟。恍然间,我窥见白昼般干净的正义之上,多出了一个污点。

“孙队,这他妈牵扯了六条人命。”

而孙队抿着嘴,一言不发。

说实话,我很害怕他沉默,这代表了某种默许和纵容。我紧张地盯着孙队,与此同时,千万个想法在我脑海疾驰,如风声呼啸。

然后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怕的不是孙队怎么决定,而是在他决定之后,我又会怎样决定。

“出警,把李驰宇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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