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法师

1

镇东有个与独子相依为命的老妇，操劳过度，体虚神散，被魔物乘虚而入，危在旦夕。镇长见法师年纪轻轻却境界颇高，忙设宴款待。席罢，法师独自回房，在没人看到的阴影里，他每走一步，脸上便裂开一道血痕。等他再房间里立定，蛛网样的伤疤已经布满他的身体。

冬夜无月，豆大的烛火迎着风跳跃，法师静默如一道影子。直到夜深无风，整座小镇都沉沉坠入梦中，他才走到镜前，用手在心口一按。烂肉泡在血水，动作间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法师像是不知道疼一样，面无表情地将渗出来的血涂在镜子上。

冰冷坚硬的镜面仿佛被人搅乱的一池水，荡开阵阵涟漪，就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法师投在镜中的那张脸被打碎后重新收拢到一起。只不过眼底和双唇青紫，微启的双眼似乎漏出血光，怎么看都是一副魔物的形容。

法师将额头贴到镜面上，一簇火光在他眉心跳跃几下，流水一样地溶进镜里。浮光粼粼，终于彻底照亮了那张妖异的脸，只见它缓缓睁开眼，用暗红色的眼珠不怀好意地盯着法师，勾起的嘴角像是冷硬的刀锋：“为了获得力量而豢养心魔，你师父临终前的话你都忘记了吗？”

法师抬起那双无悲无喜的眼，平静地回视心魔：“你借由我从千万人那里拿来的心头血而生，是世间最肮脏也最强大的魔。人欲越强，法力越高深，也就能救更多的人。我这是在替师父完成普救众生的遗愿，自问无罪。”

2

人自从泥土中获生，身体里便存在被混沌封印在地下的三尸之毒，天生负罪而行。人根不净，心魔丛生，再也没有比心头血里养着的花更能得魔物喜欢的了。

法师本也只是个克己自律的清修者，可当师父在他面前被魔族残杀，他才知道原来力量是如此的重要。这凡间嗔痴喜怒因碍了主人修行而被嫌厌，却殊不知正是这为人所不齿的欲望，才是人得以立而前行的本源。可欲能成人，也能毁人，沉迷于其中的话便只能闻着花香做一场颠倒人间的大梦。

法师深恶滋养着魔的欲望，不肯脏了自己，于是将本心囚禁在漆黑的影子里，采集世人的心头血，借由他人的心魔增强自己的法力。

他因此得来的修为早就超过了同辈人，享无上荣光。而随着能力的提高，法师却觉得心里生出一处漩涡，将他往更深的黑暗里拽，唯有获得更多的力量才能获得二三慰藉。

可他吞了太多的心头血，获得法力的同时心魔也愈发强大。心魔狷狂放肆，怎肯被法师捏住命门，时刻蠢蠢欲动，想要伺机反噬。

“再一个，”镜中的心魔狞笑起来：“信不信由你，只要你再吸食一次心头血，我就可以获得自由。”他磨着牙，齿间冒出血泡来，像是在故意吓唬法师一样地阴恻恻地说：“只可惜你到死怕是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活着二字。”

“所以我慈悲的法师，明日里的那个可怜人，你要如何搭救呢？”

第二天雪下个不停，压盖在细弱的花茎上，连带着小镇强撑起的喜庆都显得惨淡。

3

法师被人引到妇人家，垂下鸦羽似的眼睫打量着床上的人。因为心魔的存在，他能够看到凡人看不到的东西。便如当下，他能够看到一道道血色的锁链将老妇捆绑住，链条上光影浮动，里面似有血在奔流，都直直的流入老妇的心口。这样的心头血蕴藏着强大的力量，对法师来说是莫大的诱惑。

心魔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冒着湿气，法师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食指，双唇一碰念出咒文，修长的手指直接没入老妇干瘪的胸口。他叹了声，指尖抚摸过滚烫的心脏，准确的刺进最轻薄的地方。鲜血如藤蔓，缠绕着他的手指向上，在骨节开出花。心头血一路绽放，沿着他的身体攀爬，最后没进他平坦的双眉之间。猩红的光亮起，又飞快隐没。

魔物诱骗灵魂将欲望当作酒饮，于是心魔将根深扎进人骨头里，大概只有将心头这一簇花剪掉，才能让它没进野草里，再复不见。

而法师便借着这力量，渡人去魔，也渡己成佛。发现他秘密的人曾痛骂这是邪魔歪道，但法师不信。试问既救了世人，又保留了本心的他，怎么会做错了呢？

“能够杀掉自己的唯有心中的魔障。”

突如其来的眩晕中，法师悬悬拽住了心底的这道声音，这是师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4

火舌舔舐压低的天幕，鲜血在地面上开出大朵的花来。心魔竟没有骗法师，那最后一束心头血在心脉里喧嚣，如同被击响地丧钟，倒数着法师的生命。

法师执着法杖站在房顶，脚底下是人间炼狱，而头顶之上是倾泻的星光，他目光平静无波，双手在胸前飞快结印，身体笔直地朝心魔飞掠而去。

“心魔反噬，你还有多少力量可以和我抗衡？”心魔狂笑着席卷而来，笑声散在空气里，划破法师的皮肤：“既然你无欲无求，何不将肉身献祭给我，也算省了我的事！”

法师不理，高声念着咒文，巨大的法阵从天而降，将地面上的一切邪祟牢牢压制住，与此同时被柔和白光包裹住的法杖狠狠搅进心魔的腹部。他从身侧抽出刀来，先是劈开嘶吼着冲过来的一只魔物，而后将流着黑臭液体的冷刃架在心魔肩上。法师抿唇，眼前的心魔是他半生的苦心经营，心魔若灭，自己引以为傲的法力便不复存在。他有一瞬迟疑，刺骨的冰冷倏地从心口涌进身体里。心魔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尖锐的指尖狠狠刺进法师的胸口，将那颗跳动着的心脏掏了出来。

最温热的血脉被人连根拔起，法师疼得撕心裂肺，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偏偏尖叫声也被撕碎塞回喉咙里——心魔乘胜追击，一口咬上法师的脖子，贪婪地吸吮着猎物滚烫的血液。

法师胡乱挥舞了几下剑，终究抽搐着倒了下去。月隐不详，天幕黑得仿佛即将坠下来。法师的脸迅速干瘪了下去，显现出刀刻一样的皱纹，皱纹之下是时间誊写的备注，落满尘埃。他在死前拼命睁大了眼，那双总是黑沉沉的眼珠里涌动着太强烈的光。似海潮层层堆起，见不得多汹涌，却在耳边回荡不止。

5

人生短促，过往如走马灯在眼前飞掠而过，伸手也抓不住片寸光影。法师蓦然想起自己苦修途中被狠狠打压的本性，想起无数个午夜梦回里令他羞愤的欲望，而除去这些，他竟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证明自己存过的痕迹。

不甘与恐慌在本已经枯槁的肢体中膨胀，大口吞噬着渴望。竟是在将死的须臾里，他鲜活的像是一个人。

心魔仰头长啸，为自己终于获得自由而兴奋不已。火光滔天，热浪逼人，它的眼皮似乎都要被融化，竟倏地落来了泪。可还不等它从房顶跳下去，一道剑光蓦然划出个满月，将它那带着狂喜表情的头斩下。它来不及反应，身体就已经寸寸龟裂，轰然倒地成了血块。

一团漆黑的东西从法师残破的尸体上爬起，手握着剑站在心魔的残肢边上。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心魔伏诛，天降血雨，将肆虐的大火浇灭。

黑影被血雨冲洗，渐渐露出被黑血裹在里面的真实样貌来。他苍白的身体在雨水中瑟瑟发抖，只能靠手里的剑撑住身体才不至于倒下。那张和法师一模一样的脸上布满疲惫。

刚刚从影子中脱胎而生的他实在太脆弱，他蹲下来拿起一块心魔的身体，将肉块按进自己单薄的胸膛里。一朵花在他心口绽放，又飞快凋落，留在蛛网一样的烙痕。

法师一声不肯投身欲海，宁愿冒大不韪取别人的心口血滋养心魔。他满打满算，从别人那里偷来生的欲望，始终保持住自己的清白纯洁，却不想最后救了他的，是被主人狠狠压抑在影子里的本性。

佛说无欲则刚，法师在将心魔重新塞回身体里时却想，原来最极致的克制是放纵。

人欲成苦海，而苦海无涯，再无欲无求也无法自成舟渡，便也只好弃船，重新回岸。岸上有嗔痴喜怒林，伐之造桥，淘浪之上也如履平地。

6

村子里来了个酒肉法师，好口腹之欲，贪桃夭美色。但其法力高强，所经手的邪祟都被降服，甚至连被魔物缠身，将行就木的人也能拉回来，没用多久，法师在村子里的声望便达到了极点。

人们看到法师自人胸口取出血一样红的花时都忍不住惊奇，同时喜气洋洋的想，幸好能遇到这样善心的法师，不然有这样的东西长在身体里，可还要怎样做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