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灵

1

“我这店与别处不同，到了腊月二十八便收拾货铺，只卖这些烟花爆竹，冲冲阴气，初六再重新开张。”男子一边解释一边递给林璎一件外袍，“冷的话多穿点，这里不能见明火。”

林璎装作环顾四周，其实一直在观察男子的侧脸，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找个地方坐下，等着那人的到来。

入夜，店后门的幔帐忽地被掀起，一阵阴冷空气刮入店里，吹熄了苏鹤安眼前的蜡烛。他收起朱砂墨，将厚厚一沓黄色符纸揣进长衫袖中。

身后的幔帐被人撩开，一个白发少年懒散倚在门框上，声音却快活：“临近年关，冤死鬼总是比较多，你有的忙咯。”发现林璎在店里还调笑道，“收了个漂亮的女弟子？”

说话间，院子里瘆人的哭号声和惨叫声越来越大，苏鹤安面色一沉，拉过林璎把她护在身后，攥着符纸，抽出桃木剑向后走去。

2

幔帐把世界分成两半。一半是歌舞升平的安康盛世，一半则是万鬼同哭的人间炼狱。即使已经目睹过这么多次，每次掀开幔帐时，还是忍不住让人心悸。

林璎在苏鹤安身后探出头。

一群下半身已经呈透明色的鬼魂挤在偌大的后院里，正在痛苦地打滚和哀嚎。他们披散着头发，还保持着死时的惨状，淋漓的鲜血随着他们挣扎的动作向下流，落到地上又瞬间化为乌有。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口枯井，还有更多鬼魂正在挣扎着往上爬。

看见苏鹤安过来，几个面容最可怕的厉鬼用沙哑的嗓音喊起来：“渡魂官！他来了，他要把我们都杀了……”鬼魂们都沸腾起来，胆大的几个已经吐着滴血的舌头，伸着长长的指甲冲着苏鹤安的脖子扑上来。

苏鹤安退到林璎身后圈抱住她，拉着她的手提起桃木剑，在空气里画了个大大的十字：“跟我一起念。阎罗此间，桃木为棺，夜半阴时，众鬼皆收——阎罗十字锢！”

桃木剑刀尖闪过亮光，一道十字绳索倏地出现，把众鬼捆了起来。

林璎接过还带着他体温的符纸，哆哆嗦嗦地挨个把它们拍在鬼魂们的额上。鬼魂们一边痛苦挣扎和哭叫，一边狠狠瞪着她，然后渐渐睡着了般平息下来，只是还能看见他们狰狞的硕大无比的流血眼睛。

3

“这世上永远没有太平的时候，大部分都只是表象。有人快乐就有人痛苦，有人笑就有人哭。快乐笑着的人不会看到那些活得悲惨艰辛、被迫害被压榨的灵魂，他们生前卑微，死后亦无人问津。”苏鹤安把一本蓝皮经书递过去，“这就是为什么地府这么多冤魂厉鬼的原因。因为生前遭受了太大的折磨和冤屈，因为失去活着的意义、希望和光明，因为不甘这天道命运的不公却无力抗衡，因为恨透了这世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本身。”苏鹤安走到她面前挡住可怖的厉鬼：“未来七日每夜念一遍。”

林璎打开经书，磕磕绊绊地念着上面拗口的文字。不过很快便说得流利起来，她仿佛看见当时那青衣男子夜夜倚窗念经、温润如玉的模样，又或者这只听了一遍的经书，早已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4

七日不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下去的。林璎回卧房的时候苏鹤安还在画符纸，七日符一日一换，第一符断邪念，第二符肃静心，第三符抚冤情，第四符慰残身，第五符忏往事，第六符追来生，第七符入轮回。张张符纸需以血为引方得灵魄，苏鹤安左手手腕常年伤痕累累。

通常人死后被带入地府，饮一碗孟婆汤便能入轮回。然而有很多冤魂厉鬼生前冤情太重或作恶多端，死后亦难管束，甚至逃脱地府祸乱人间。地府阎罗便打造屠灵鼎，让众恶鬼在里面受锥心刺骨的明火之刑，轻者可磨其意志，放下执念愿入轮回，重者则会受尽折磨魂飞魄散。阎罗特为操控屠灵鼎的人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渡灵官”，可谁都知道这三字背后承担的是怎样的残酷和血腥。渡灵官脱离地府自成一脉，可是因为鬼魂诅咒，他们会受到可怕的反噬。

苏鹤安便是第三任渡灵官，也是第一任弃用屠灵鼎的渡灵官。在他之前，是他已经被诅咒反噬、不得善终的父亲和祖父。苏鹤安的祖父通敌叛国致使扬城沦陷的时候，守城官全家被当街斩首，地上的血汇成河，妇孺哭着被刺死。报应使然，他到了敌营很快病死，因为生前罪孽太过深重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恰逢屠灵鼎问世，他便苦苦哀求阎罗给他一个机会做渡灵官，甚至押上苏氏后代子孙，只是他没想到，厉鬼的诅咒远比十八层地狱可怕得多。

5

林璎望向院子里已经没有十字禁锢的鬼魂们，他们挤作一团，表情平静中带一点呆滞，已经不复刚开始的狰狞，就连身上的伤口和血迹也在慢慢复原。今天是第六天，张张带血的符纸在他们额上似乎发挥着不小的作用，而苏鹤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符纸上的血让苏鹤安与鬼魂们建立了共情，魂魄轮回前所要重新感受的死时痛苦现下都由苏鹤安一人承担，每月的这一夜对苏鹤安来说都是命悬一线，所以入轮回井的事向来是由青童一个人操持，好在鬼魂们都已放下冤情、剥去邪念，像一个个普通灵魂那样跃入井中迎来新生，并没什么麻烦。

“其实有过漏网之鱼。”青童讲故事般地告诉林璎，“是个年轻女鬼。不知怎地她的轮回符与旁人不同，有极大的威力。她入轮回时逃出来，就连桃木剑也伤不到她，简直像个活生生的人。”林璎默默听着，没有言语。

走进苏鹤安卧房的时候，林璎提了一把剑。那不是店里常见的桃木剑，是一把真正的、刀尖闪着寒光，可以杀死凡人的剑。苏鹤安紧闭双眸，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若不是睫毛会有时不安地颤抖，真让人怀疑他已经死了。

6

林璎别过眼，提起剑。

“你知道何为渡灵吗？”苏鹤安仍然闭着眼，声音沙哑地厉害，林璎大惊却一动未动。

“渡是救赎，救赎是救人和赎罪。我救下冤魂、为他们滴血画符，都只不过为了赎罪。赎我祖父的、我父亲的……我的。青童说的那个女鬼叫红璎，带着深深的怨恨而来，却没有失去本来面目，就那么围着一条红面纱，不挣扎也不哭喊，只静静站着就让你感到巨大的绝望和悲伤。我从不给她任何禁锢，我画符时，她站在我身边静静看，我念经时，她也会跟我一起读，我划开手上的伤口，她还会不忍地别过脸。我每次看她，都觉得她平静又善良，可我知道，我渡不了她。那双眼睛我到现在都记得。她被抽打得全身是血，和全家数十口人一同被押在刑车上送去刑场。她披散的乱发下面是那样一双不羁和孤傲的眼睛，没有一丝惧怕，让人不敢直视。”

剑从手中脱落，林璎摇晃着稳住身形：“是啊，押着我全家的刑车和载着你全家的马车错身而过，一边鲜血淋漓一边锦衣华袍，一边绝望恸哭一边欢声笑语，一边去往刑场一边驶向敌营，一边向死一边新生。”

苏鹤安似乎用尽了毕生力气撑开眼睛：“林璎，后院枯井里第二块石板下面埋着我想给你的东西，等我死后再看。我时日本也不多了，你动手吧。”

林璎却平静地望过去：“我不杀你。死后我在地府滞留了很多年，直到听说你们苏家被罚世代做渡魂官才决定来这里。我一点都不怕进屠灵鼎，我早已打算好要在里面刻下我生生世世最狠恶的诅咒。可是苏鹤安，你以血为引张张画符，你整夜不眠祷告金经。你总是一副温润的模样，甚至甘愿承担轮回的痛苦。我从轮回井中逃出来，又扮作现在的样子接近你，一开始是为了能亲手了结你，可现在我知道我下不了手。”

“苏鹤安，你还剩多久我陪你多久。能亲眼看你死，也算为我全家报仇。”

7

初六店铺开张。平日里小店卖书籍还有些文房四宝为生，光顾的也都是些书生或者镇上的老秀才。苏鹤安的脸色好了很多，又是那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和众人低声交谈，偶尔招呼一声林璎，把书册包好，或者擦一下砚台。

天气好的时候，要把书拿出去晒晒，有厚厚的史书典籍，亦有装订成册的鬼怪传说，在阳光的烘烤下，弥漫出纸页和笔墨的清香。苏鹤安执一本诗经在排排书册中踱步，看到好的句子忍不住讲给林璎听。林璎听乏了就伏在书上睡觉，醒来时已经快黄昏，斜阳打在她身上一件男子外袍上面，前厅已传来饭菜的香。

可是当林璎有一天醒来，察觉到空气中阴冷的感觉，听见苏鹤安割腕的闷哼声时，她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虚幻的泡沫，看见青童走过来的目光不由得带了点抵触。

苏鹤安已经备好符纸和桃木剑，转身差点跟跑过来的林璎撞上。

“你送我入轮回吧，我已经想明白了。”林璎的目光直白热烈，苏鹤安却无奈地说：“我跟你说过，我渡不了你。”“你总说渡不了我，什么意思？真的渡不了就让我进屠灵鼎。”

苏鹤安的声音夹杂了点严厉：“如果要你进屠灵鼎，当时刚见你我就会那样做。” 

“所以我就像现在这样不入轮回，做个孤魂野鬼？”林璎拦住他的路。

苏鹤安顺势把她圈入怀里：“你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是不是？你可以触摸凡间的东西，可以吃饭睡觉，甚至有了沉甸甸的重量。你无需用这种方式套我的话，我说过等我走后你就明白了，现在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你。”

林璎望向他离开的背影，人生头一次想放声大哭一场。

8

六天很快过去，林璎知道今晚又是苏鹤安的劫。她起了个大早，刚下床便察觉到不对劲。她撩开长裙，发现以往透明的腿脚竟然真实存在了，皮肤下的血管也清晰可见，凡人的重量让她刚开始还有些承受不住。心底越来越凉，林璎疯了般地跑到前厅，苏鹤安伏在案上一动不动。他脸色苍白，肌肤透明，面前是还未完成的轮回符。

“他渡不了你，所以只能把自己的命给你。当时你能从轮回井中逃出，是因为你的符与旁人不同，苏鹤安取心尖三滴血，为你画符。”青童收好符纸，叹了口气，“你们已成一体。他越虚弱，你就恢复得越快，如今你已复生，我也该带他走了。”说罢，青童指尖一动，苏鹤安化作一股白烟散去。

“你放心，他修福多年，会像普通魂魄那样，入轮回、获新生。”

林璎急忙跑向后院，从枯井中拿出苏鹤安给她留的东西。那是一方沾染了血污的锦盒，打开，是一个人类的心脏。林璎伸出指尖抚上去，那心脏化作烟雾顺着指尖进入林璎的体内。

胸腔里的热度和跳动让林璎不由得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活生生的人了，这是苏鹤安的命。她想大哭，却生怕伤了这身体一分一毫。

林璎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一直到天色暗下去。鬼魂们摇摇晃晃走过来时她才回过神。前厅青童已经画完了符正要出去，看见林璎走过来有点惊讶：“你怎么还没走？”

林璎拿起案上匕首，顺着手腕上白皙的皮肤就是一刀，而后将血洒在青童手中的轮回符上：“无血为引可不行。”

“你……”

“第四任渡魂官，红璎。”

她拿过轮回符，转身走去，背影决绝。

青童看到了她胸腔里跳动的东西，血淋淋的一颗真心，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