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人

好故事，在惊池~

如果不是图书捐赠活动，我和周知大概不会有什么交集。

周知长得瘦瘦高高，一脸老实像，却有个极不讨人喜欢的毛病——爱说大话。这几年到处旅游成为众多文艺青年的人生坐标，无论说到哪里，周知都会煞有其事地丢下一句：

《捕风人》，224号惊池故事，今夜的主题是“风”。

我是鹿原，欢迎做客惊池咖啡馆，我在这里等你的故事。

“这地方我去过。”

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可是没有照片，他空口无凭，大家只当笑话听。

为此，我和周知几乎没有任何接触。

唯一的照面，是在相隔十五米的顶楼上，我在图书馆天台看书，他在对面的教学楼顶层，有时候悠闲地晒太阳，有时候慌慌张张往回走。

直到有一天，一个失恋的学长爬上教学楼，扬言要轻生。

楼下汇聚了一群围观的人，我刚好在打扫图书馆，立刻跑到顶楼。隔着不远的距离，足以看清学长站在顶楼边缘摇摇欲坠，身后还有一个人，是刚好在楼上晒太阳的周知。

我站在对面看着周知悄悄跑到学长身后，突然一把将他抱住往下拽。

学长大概是吓了一跳，奋力挣扎，周知一不留神脚下踩空了。

楼下的人下意识往后退， 却只看到被风吹动的半空中，一件外套轻飘飘地落下来。学长站在顶楼两腿发抖，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那是周知的衣服，他人却不见了。

我爬上教学楼顶层抓四处飘荡的裤子，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了一句。

“谢谢。”

回过头，周知正在往身上穿外套，瘦高的身影在地上投射出扭曲的影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在想怎么办才好，外套掉在楼下，裤子挂在铁丝上，我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把它取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秘密。

2

“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基因突变吧。”回去的路上，周知费力地解释，“七年前，我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变成气态。”

 “就是身体变成了气态，可以跟随风飘走，甚至可以飞。”他顿了顿，“只要风力足够大，或者风向对的话，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愣住，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那些大话，实际上是他变成风的游历。因为是气体，他可以随时走，瞬间达到，只是无法像正常游客那样拍照。

“所以当你看到大风天挂在树上呼啦啦作响的塑料袋，或是被鼓吹起来的挡风布，都可能藏了一个变成风的人。”

我突然十分羡慕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这大概是人类最终极的自由吧。

没有什么比变成虚无更加自由了。

一旦接受了周知的秘密，我对他的古怪行为也渐渐接受。

“这算是个很没用的超能力吧。”周知有些怅然。

我反驳他：“至少你应该可以掀起女孩子的裙角吧？”

“啊？”周知显然被我问住，认真想了一下，突然瞄了一眼我的裙子：“可以试试看。”

我下意识捂住裙子，周知笑着朝前面走去。

大概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关系，周知每次出门，都会给我带“伴手礼”。

多数是形形色色的叶子，来自海边，高山或是草原，我像是个恋物癖的文艺青年，笔记本里夹满了树叶。

他能分享的旅程，只能按照重量计算。

“仔细想来，我对植物还是挺感兴趣的。”他说，“这项特殊能力，至少可以带我看遍全世界的植物。”

3

暑假的时候，我被同学约去了南方的一座不知名小岛上写生。

在岛上的第四天，天气突然开始变化，广播里通知着台风突然转变风向，即将朝这边登陆的消息。

大家被关在屋子里，紧急调派来的救援客船因为暴风雨偏离了航道。众人开始慌了，暴雨夹杂着狂风，恶狠狠拍打在紧闭的窗户上，仿佛一切都变得脆弱不堪。

我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如果周知在就好了。”

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恍惚间似乎摇晃玻璃的风声停止了一瞬，我心里一顿，耳边又被玻璃晃动的声音充盈，应该是听错了。

身后突然传来好消息：“船来了。”

我们赶在台风登陆之前安全回家，班级群里还是各地摄影大赛，突然有人说了一句：“周知这次没有到处吹牛了，他病了一直待在医院。”

周知没有料到会有人去看他，他躺在病房里有些不好意思，人也瘦了些。

我将包里的画抽出来：“那地方太偏僻没什么纪念品，这幅画送你吧。”

周知接过去看了看：“谢谢。”

我说：“那天风太大了没画好。”

“我觉得很好看。”

他眯着眼睛，大概是迎着窗户的原因，我看到他的眼里闪闪发光。

我突然觉得这一趟惊险的海岛游挺值的。

从医院出来大家各自回家，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一阵风吹来，稍微凉快了一点。我抬起头，看到头顶的树叶像是凝固在空气里，丝毫未动。

没有人注意到，只有我的发梢在浮动。

我低声道：“周知？”

我顿了顿，终于问出了那句话：“那天我在岛上写生时，你是不是也在？”

回答我的只有夏夜微弱的噪声，头顶的树叶落下来，刚好拼成一个爱心的形状。

我脑补了一下周知光着屁股拼出这么个图案，突然觉得一点都不浪漫了。

4

周知的身体很快恢复，在一起之后，他很少独自出去远行了。

夏天再次来临的时候，周知准备了一场最远的旅程。他在植物爱好者的论坛里听说一种极为珍贵的稀有物种，生存在地球的最南边。

“你难道不好奇吗？在冰天雪地里生存的植物，一定很有趣！”周知见我一脸担心，拍了拍我的头，“我答应你，这是我最后一次远行。”

他像个信誓旦旦宣布干完最后一票就退出江湖的大侠，我却十分忧心，往往电视剧里说完这句话，注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等就是三个月。

当我以为他像风一样消失了，晚上睡不着，实在累极了睡过去，也是各种噩梦。我梦到和周知走在路上，我去牵他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我从黑暗中醒来，浑身被汗湿透，内心是比黑暗还要浓烈的不安。我突然想到，周知这样的人，大概永远都是我抓不住的一阵风。

一阵风吹过窗台，落在床边。

床上的被子掀起来，再次落下的时候，已经裹在周知的身上。

他看起来一脸疲惫，唇色苍白：“抱歉，我实在等不及回家一趟再来看你。”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一头扑向他，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对不起。”

他踉跄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他的左腿有些异样，周知苦笑：“断掉了。”他叹了口气，“这次的旅行真是惊险……”

我终于得知他三个月未能出现的原因。

在返回的途中，周知遭遇了太平洋上最大的海底风暴。

他用仅有的意识将自己变成气态，才防止被飓风撕裂。然而风眼的吸力越来越大，他没有力气反抗，渐渐被卷入风暴的中间。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风也是会被撕裂的。

5

周知因为那场浩劫摔伤了左腿，几乎不能剧烈运动了。

自从回来后他再也没有变成气态，一半是因为我的担心，另外一半，大概是因为心有余悸。

我希望他能享受正常人旅途的意义，并暗自发誓，一定要教会他用万恶的朋友圈晒图。

春天的时候，我和周知调整了课程，去了临近的国家旅游。

我先带他去了植物园，周知终于可以亲手感受到生长中的植物，而不是作为一阵飘渺的风。

我们尝遍了当地美食，周知一边吃一边惊叹：“我以前都白来了。”

我们拍了很多标准游客照，周知有些疑惑，“为什么非要把照片发出来呢？”

我抽走手机：“为了恶心别人。”

正说着，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

屋外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和尖叫声，我只觉得站立不稳，房子在剧烈的声响中开始晃动。

耳边轰鸣，有细碎的石子落进衣服里，周知拉着我往门外走，扭曲的门突然晃动几下，砸了下来。

我后来想，如果开着灯的话，我也许能够看见这扇门落下来，或者周知没有顾及到我的话，他完全可以变成气态躲开。

可人生中的假设没有那么多，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旦触发开始，就已经有了关联的结局。

周知在最紧要的关头把我护在身下，而他被门框砸中了腰部。

原本就不太好的那条腿使不上力气，他双手死撑着，为我撑出一个小小的安全圈。

他咬着牙，嘴角因为用力渗出血，无边的末日之景里，我只能感受到他勉强的呼吸。

一丝一丝，像是微弱的，跳动的风。

6

一周之后，我和周知被辗转送回国内。

新闻里的消息渐渐平息下去，邻国边境的恐怖袭击告一段落，网上从祈祷点蜡烛变成了刷段子。我是最幸运的那个，连擦破皮都没有。

周知腰部以下都没了知觉，医生说也许不久就会恢复，也许一辈子都要在床上度过。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呛鼻，周知一脸淡定地吃饭：“刚开始不习惯，现在反而觉得闻不到就少了点什么。”

我坐在窗边削苹果，窗户是打开的，一枝香椿伸过来，刚发出的嫩芽带着植物的清新，伸手就能触及。

周知轻声道：“对不起，姜菱。”

我低着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要不是因为我……”

“对不起。”周知打断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抬头看着他，他仿佛仍然是那个站在屋顶等风来的少年，高瘦颀长，眉眼温顺，笑起来带着几分腼腆。

我冲他笑了笑：“你走吧。”

一阵分吹过眼睛，我再次睁开，床上只留下周知的衣服。

他不可能永远躺在床上度过余生，这大概是命运给了他不得不选择的理由，接受平凡的人生，还是成为自由的风。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孤独，也是最自由的人生。

7

毕业旅行那年，大家一致选择了曾经去过的不知名小岛，来纪念我们那次惊心动魄之旅。

小岛已经成为正规的风景区，我们终于不必坐狭小的渔船。游轮上年轻的船长跟女孩子们打得火热，滔滔不绝地讲故事。

“我记得有一次师傅不在，我第一次台风天去岛上接人。可惜风太大偏离了航道，无线电也坏掉。我就在海上任命飘着，突然有个全身湿透光着身子的年轻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当时吓了一跳，他急匆匆指明了正确的方向，又突然消失了……”

“我觉得一定是我的祈祷被佛祖听到了，不过佛祖看起来比我想象中年轻多了……”

女生们一脸鄙视：“这种烂梗你都讲得出来。”

我听得愣住，恍然想起来，那年乘船回来，周知生了一场大病。

海面的风吹得裙子呼啦啦作响，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耳边像是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

这世界上每一个挂在树梢晃动的塑料袋，或是鼓吹起的挡风布里，都可能藏了一个变成风的人。

他们乘着风自由来去，漂洋过海翻山越岭，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盛夏的风剧烈而慌张，我闭上眼睛，日光照在脸上有些发烫，风声擦过肩膀呼啸而过。

这也许是一个温暖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