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鱼一起消失的男孩
好故事，在惊池~
「和鱼一起消失的男孩」
文/被未温
去年芒种的时候，我在雨中看见了一个男孩，他捧着一条鱼。
他站在雨中，被雨浇得狼狈，黑色短发贴在额上，脸色苍白。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双手拼起的手心，这场暴雨对他来说仿佛不足一提……
《和鱼一起消失的男孩》，249号惊池故事，今夜的主题是“自由”
我是鹿原，欢迎做客惊池咖啡馆，我在这里等你的故事。
1
我远远地望着他，他微耸着肩，孤零零地站在水边，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隐约感受到他低沉的情绪。再淋下去就要生病了吧？我撑着伞走过去，看见他的手中捧着浅浅的一抔水，一条鱼静静地在水中摇曳着尾。
“你还好吗？”我往前走了一步，但他立刻警觉地往后退，几乎要踩到河岸的石头上。我有些尴尬，讪讪解释道：“雨这么大，你要来躲雨吗。”
他眯着眼看我半晌，雨水让他睁不开眼，然后摇摇头，沉默。我又问了两三遍，他的唇都始终绷紧，不说一个字。真是个怪人，我默想着离开，到附近的一个亭子里面躲雨。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他一样，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前几秒还看着他站在岸边，等我拧干裤腿，他就凭空消失了。
2
我第二次见着他，也是在雨中。不过我这次没有带伞，只能懊恼地站在狭窄屋檐划出的一小片干燥空间里。在一场大雨中不紧不慢地游荡确实显眼，所以我一下子就看见了他。他和上次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捧着一条鱼。但和上次不一样的是，他在寻找什么。他的目光对上我的。他认出我来，神情中满是犹豫。
“过来躲雨吧。”我诧异于他又捧着那条鱼，但出于礼貌，我没有表现出来。他走过来，站在雨中，就是不肯迈多一步走进屋檐下，低低地问了一句“你有鱼饲料吗。”
“什么？”
雨声太大，我听不清楚。雨水沿着屋顶流下，在我和他之间挂了一席水珠帘，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很着急。
“鱼饲料！”
啊……虽然我也养鱼，但是怎么会随身带着鱼饲料呢？我摇摇头，但又怕他失望，就补充：“但是我家里有，等雨停了，我就回去拿给你。”
“等不及了。”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鱼，静静地呆在水中，像是没什么活力。又望望灰蒙蒙的天，雨还是那么大，最后只能咬咬牙对他说，“那你跟我来。”然后就跑入雨中。离家里还有段距离，我被雨逼得跑起来，还要顾及身后跟着的男孩，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条鱼，跑得不快。到了家的小巷门口处，我让他在巷口等等，此时雨已经转小。我急步走向家中，期间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在窄窄的巷口中央，肩因为双手的姿势微耸，抬着头望着天，像在祈求什么。等我从家里拿了鱼饲料出来，巷口空无一人，屋檐余留下的雨滴有节奏地敲入地面水洼上，小涟漪一圈又一圈，水洼清明眼尖，房屋树木甚至是下水口旁的杂草都被映入它的眸中。可却和我一样，找不着他的踪影。我先是疑惑，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就是愤怒，他让我白白的淋了这趟雨。但后来我才明白过来，也不能怪他。他那时候应该比我还要着急。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说的那句等不及了，指的不是鱼要饿死了，而是雨快要停了。等到雨停了，你们就见不着我了。
3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她撑了一把伞，眼中望着我时满是关怀，热切地叫我到伞下躲雨。
那时候我就敏感地意识到，这是在好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因为只有自己得到了足够多的关爱时，才能有余力去关心他人。如果是我，我才不会去在意谁在雨中没有伞，只要我不被雨淋湿就行了。我嫉妒她，一个字也没和她讲。
我现在，只在意我的鱼。它是我七八岁时在树上捕到的。
那时候家中出了些变故，我虽然还小，也隐约知道父母感情不好，总是吵架，那段时间每晚睡着后都会被东西摔裂在地的声音吵醒，还能隐约听见父母的低吼，听见“离婚”的字眼。他们吵架的时候就像电视中的怪兽，我不敢接近。某天，我被当成发泄的垃圾桶，因为做错了某件小事被推搡出了家门口，我酸着鼻子跑了出去，路上同学朝我做鬼脸，说我是个没人要的小孩。我撸起袖子跟他打了一架，最后鼻青脸肿地躲到了公园里去了。那时候刚下了一场雨，我被淋得满身湿，湿漉漉的衣服紧紧吸住我的皮肤，传来阵阵凉意，我冷得发抖。忽然眼前晃过一阵金色的光，我随它望去，看见树的叶子后面掩了什么，在徐徐发光。
就在那棵树上，我遇见了我的鱼。我爬上树拨开树叶，一条金黄色的鱼在透明的空气中摇曳着身姿，我向他伸出手，它就绕着我的指尖起舞，他的尾巴轻轻地扫，扫得我的手指发痒，我大笑，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这时候，我听见树下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颤颤巍巍的，我往下看去，是许久不见的阿婆。她笑着招手让我下去。
阿婆的声音就像软软的棉絮飘来：“爬这么高危险唷，回乡下陪阿婆住一段时候好不好啊。”
于是，阿婆就将我接到了她的身边，父母也没有精力管我，索性将学也给转了。我带着我的鱼，在乡下度过了一段无忧的时光。
4
自从我淋了雨感冒之后的一个月，就没有下过雨。为了增强一下体质，我开始跑步上下学，夏天跑起来风吹得很舒服，但是停下来全身就黏糊糊的，我扶着电线杆喘气，汗从鬓额流下滴在地面上，一下子就蒸发干了。
等喘过气，我抬眼看见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那是一个身形瘦弱的男生，看岁数和我差不多。但又有些眼熟，我又凑近看了看，这......这不是那个怪人吗！
我把寻人启事揭下来，又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上面说他是本地人，已经走失好几个月了。我背后有些发凉，他不会已经死了吧，我上两回看见的，难道是幽灵？
我把寻人启事攥在手里，回到家中，恰巧听见外婆一边摘豆子一边和邻家聊这件事。
“哎多乖一小孩啊，这么丢了家里人不得心疼死。”
“听别人家说，这孩子失踪那天刚巧他外婆没了，但是他却疯了一样去敲别人家门，问怎么救一条鱼。”
“别是中邪了吧...”
是在说他吗？每次我都是在雨中看见他，他是只在雨中出现吗？
好奇心让我渴望一场雨，可惜找了几次无果。这天雨又在下，我抱着一丝丝希望走了出去，原本不想带伞，但硬是被家人塞了一把伞。
我在他有可能出现的地方都转悠了一圈，没发现他，原本想要放弃了，但忽然想起寻人启事上的地址，决定过去看看。没想到，在他家的楼下，看见了他。
他还是那个姿势，但又有些不同。他的肩不再紧绷着微耸，依旧捧着那条鱼，抬头望着二楼的一个空荡荡的窗台。我有些兴奋但又有些害怕。过了没多久，他发现了我，他转头看向我，在看见他的表情的那一刻，我感觉他在哭，只是雨水和泪水混了起来，让人分不清。
“我带了鱼饲料，你需要吗。”我慌忙掏出口袋的一小包饲料递给他。他摇摇头，将双手转向我，这时我发现，那条一直被他捧着的鱼，已经肚皮朝上浮在水面上了。
“他死了。”男孩的声音很平静。
“你怎么不去买饲料？”
“我只能出现在雨里。”
“那……偷一包也不是不可以……”
“我偷不来光。”他说。
这句话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但是为了不让这场谈话不那么快结束，我问“你为什么不回家，你家人都该着急了。”
“它快要死的时候，我带着它从家里跑了出来。”
5
我将鱼带到乡下，跟阿婆说这是从树上捕的鱼，阿婆只当小孩子童言生趣，笑眯眯告诉我鱼要养在水里，拿来一只落了灰的鱼缸，洗净了放在我的房间内，又买来几条鱼给他作伴。这条鱼在水里同样能生活，但是我知道它能离开水，它不像别的鱼，他是一条自由的鱼，不受水的束缚。于是我每次给鱼缸换水，都会任由它在空中游荡，而其他的鱼，就只能在逼仄的水瓶里望着它。慢慢地我发现其他买回来的鱼寿命都很短，一条接着一条死去，他们的眼睛凸起，肚皮朝上，死得十分难看。但是我的鱼不会死，他在我心里越来越特别。
时间像粘稠的白乳胶艰难地流动，阿婆随着年龄的增大病痛缠身，能够清醒说话的时间短了，常常躺在榻上一整天都不起。大夫来家中的次数频繁了起来。
最后，阿婆的生活起居到了需要照顾的程度，父母将她接到城里照顾，而我也跟着回到了家中，再次和父母住在一起。每天放学回家，照料完阿婆之后我就和我的鱼待在一起，我将他捧在手里和他聊天，手心依旧能感受到他散发的温暖，和他倾诉虽然不会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回复，但是在我看来他不紧不慢地摇着尾就是在聆听，那时候父母无止境的争吵，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同学的孤立在我看来也不过是鱼吐泡泡，转瞬即逝。
但是渐渐地，我发现它身上的一些变化，换水的时候，它再也不能飘在空中了，只是蔫蔫地躺在桌上，后来我只能将它和别的鱼一样放入水盆中。原本它从来不碰的鱼饲料，也开始和别的鱼争抢了。每到天晴时，我将水缸搬到窗台上，阳光撒过来时，它身上发出的光也不再那么夺目了。它越来越平庸，好像已然不是那条我在树上捕到的鱼，而是在菜市场花几毛钱就能买到的任意一条观赏鱼。
我的心随着它的变化而化石，每一天都无比沉重。
某天，我需要出去一趟，拜托父母帮我照看鱼缸里的鱼。可当我回来之后，却发现鱼缸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阿婆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蒙着一张白布。而父亲一身酒气坐在沙发上低声嘟哝，母亲红着眼，头发凌乱，泄愤似的将阿婆平时的衣物摔入箱子里。
我双眼涣散，全身脱力跪在那一地的玻璃前，其他的鱼都死光了，那时候我才发现鱼的另一个变化，原来它也会面临死亡。它没了水会死，不吃食物会死，它会像其他鱼一样、像阿婆那样永远离开我。它此刻躺在玻璃屑之上奄奄一息，鱼尾也烂了。
我捧起它摔门而出，外面雷雨交加。我四处寻问怎么救一条鱼，我敲了好几家人的门，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我。也没有人能够救我的鱼，他们都觉得我是个疯子，紧紧关上了门，让我走远些。
我十分茫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上天，最后，是雷声告诉我，每一条鱼，都是一滴雨，它们来自天上。只要让它生活在雨中，它就能复活。但是鱼已经死了，如果你要强留住它，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低头看着那条鱼，那时候我的手上已经积了一抔雨水，鱼不再躺着，而是浮在水中，又恢复了一些活力。我在路边找了一个矿泉水瓶，将鱼放进去，但却发现，等雨停了，太阳出来之后，我却不能触碰到那个装着我的鱼的瓶子了。我提心吊胆地等下一场雨的到来，当雨水沾上瓶身的时候，我才能拿起它。后来我慢慢发现，我只能接触被雨水淋湿的事物，于是我就用手一直捧着我的鱼，以免当雨停时，我失去它。当阳光普照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我。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我要留住它的代价就是只有在雨中我才能和这个世界有所接触。
在我跑出家中的一个月后，家人才开始张贴我的寻人启事，我看见上面说我失踪当天穿着白色上衣，其实不是的，那天我穿着蓝衬衫。我听见很多人议论说我已经出事故死了，尸骨不知道被埋在哪里。他们都猜不到，我躲进了雨中。
我从此与世隔绝，雨水是我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当这个世界不下雨的时候，我就几乎成了一个瞎子，我看不到任何不在雨幕中的东西。那些时候，我就默默地捧着我的鱼蹲在某个角落沉眠。
又过了一两个月，我发现鱼似乎已经不满足于雨水了。它似乎需要食物，毕竟它现在已经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鱼。我在雨中问别人有没有鱼饲料，多数人只当我是精神病人。好不容易有一个女孩愿意帮我，可是雨却恰巧停了。
但正是那一天，阳光在最后一滴雨滴落前破云而出，当光堪堪照在我的手心里的时候，我的鱼又发出那种熟悉的美丽的光。
可是当它发出光的那一秒，雨彻底停了，它只能跟我一同消失。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我的鱼不需要饲料，它终究不是一条庸俗的鱼，无论现状如何，它始终是我在树上捕的最特别的一条鱼，它此刻需要阳光，需要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却不能满足它。我能给的只有满足他最基本生存需求的雨水，带它淋一场又一场无尽的雨。
我的鱼，再也不应该是我的了。
6
“所以你要放弃它了？”我诧异地看着他将鱼放在地上。
“它早就不属于我了。”
我久久不能说话。那条鱼是他年幼时的快乐与自由，可是却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被外界剥夺，为了守住这份快乐和自由他让自己迷失在雨中，可他不知道生活中的美好并不是用卑微和苟且换来的，所以他最后才会失去他的鱼。
他不能解救自己，也没人能救赎他。
雨渐渐停了，他的身体也逐渐透明接着消失，而那条鱼，僵硬孤独地躺在地上。这时那栋楼的铁门被推开，一个形容槁枯的女人拿着一袋垃圾出来，她抬眼看了我一眼，眼神麻木又怪异，我看见垃圾袋露出好几个酒瓶口，酒瓶和垃圾桶接触时发出重重的闷声，像是为鱼敲响的荒诞的丧钟。
【作者简介】
被未温，喜欢文学，对一切离奇的故事抱有极大热情，
想将心中的故事和大家分享。
惊池文化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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