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里有「魔」

1

横槎江在天尽头的万丈悬崖之下，江水汹涌，鸿毛不浮，飞鸟不过。

江面上，枯树槎边缘上有许多被利齿啃咬过的痕迹，但遒劲的枝节像铁石一样坚硬，仿佛被生漆涂过，黑光照人，不动如山地漂浮在横槎江上。

不管是人还是仙，都有七窍，有窍就有欲。植物无窍，自然能在水上漂浮。也只有依靠这段枯树枝，才能渡过横槎江。

江上只有一个摆渡人，他常年随着枯树枝在江上漂浮，不死不灭。摆渡人头发花白，脸上沟渠纵横，唯有眼睛像悬崖间的苍鹰一样锐利。

横槎江隔开了人间和仙境，一千年摆渡一次。

一千年前，一个绝美的女子从仙界登上枯树槎。

2

江水的奔腾声如同野兽在怒吼，摆渡人手持竹竿站在江头，飞溅起来的水滴打在他的脸上，他一脸淡然地看着前来渡江的长留。

“你可是要渡江？”摆渡人问。

“要渡。横槎江的水来自天河，凡人渡过横槎江便能登入仙境。”站在岸边的长留回答。

“江水之下都是魔，很多想渡江成仙的人都因为自己的欲望在江面上被妖魔撕成了碎片。你确定要渡江吗？”

“妖魔吸食凡人的七情六欲，也用七情六欲迷惑人。我修炼多年，早已道心如石，不可转移。”长留看着摆渡人坚定地说，深邃的眉眼中透着一份超然之意。

3

长留隐藏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他成仙是为了追寻一个一直萦绕在记忆中的身影——那身影身边云雾缭绕，百花盛开，长留相信她一定生活在仙境。

长留在枯树槎的边缘上发现了一瓣被水打湿粘在树枝上面的花瓣。

长留将花瓣拾起来，放在衣袖上面擦干，轻轻地凑上去闻，一股幽若的花香飘进肺腑。一个多年来盘踞在长留心中的影子逐渐清晰。

凡人成仙必要渡过横槎江，而神仙变成人也要渡过横槎江。但吞噬记忆的魔会将渡江人的记忆一并吞噬，踏入仙境便无凡尘，堕入凡尘无有仙境。

各种各样的魔静静地潜伏在看似平静的江水之下，就等待时机越出江面，吸血噬骨。

“年轻人，你骨头中有一根是仙骨，你会成仙的。站稳了，我们走！”

“仙骨？”长留突然感觉胸口一阵温热，一股异香弥漫在水汽中。

长留觉得摆渡人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4

越往前行，江水就越平静。

但行到中间的时候，长留感觉脚底有轻微的震动。天空顿时昏暗下来，江水也变成了黑色。猛然之间，一只浑身铁青、布满尖锐鳞片的魔从江底水淋淋地钻了出来。

它悬在江面上，用尾巴激起巨浪，一双腥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长留。它猛烈地撕咬着长留脚底下的枯树槎。长留几乎要站不稳，而摆渡人依然神态自若地撑着竹竿。

长留被一股强烈的欲望牵引着向前走，他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都生出了触角，拼命地要伸到面前的欲望漩涡中吸食养分。

长留失去了意识，任由身体被牵引着向前移动。但就在长留要跌进漩涡的时候，他感觉肋骨发出灼烧的感觉，一道金光从肋骨处射出来，他猛然惊醒，一剑斩断了周身的束缚。

5

“长留……”女子柔声的呼唤深情地围绕着长留。

长留发现自己悬在半空，离巨魔的血盆大口只有一寸之隔。

长留挥剑斩断魔的一只臂膀。巨魔受到了重创，用舌头舔舐着伤口，慢慢地将丑陋的面孔淹没进江水中。

长留“嘭”一声，从空中摔到枯树槎上，虚弱地坐着。而摆渡人波澜不惊地撑着竹竿，意味深长地看着长留。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异香。

“我早说过你有仙骨，是一个女子给你的吧！”摆渡人轻轻一笑。

6

竹筏推开水流向前行，眼前的景色变得空阔清明，长留看着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江面，胸中十分开阔。

长留从怀中掏出那片花瓣，出神地望着。他感觉这片花瓣中有一种魔力，一种使他坠入深渊的魔力。

他再一次想起来那个女子的身影，她圣洁地飘浮在云端，身边是五彩的祥云；女子温柔地、谦爱地贴近自己，长留想触碰她，可是永远也靠不到一起。

如果说，长留还有情欲的话，那这个身影就是长留潜伏在心中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欲。

“这片花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粘在枯树槎上？”

摆渡人回头看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也许是上个渡江的人留下的。”

“她渡江成仙了吗？”

摆渡人摇了摇头。

“那就是葬身江中了！可惜了！”

就在长留望着花瓣惋惜时，摆渡人又摇了摇头，但是长留并没有发现。

7

江面上暖风微醺，长留看见江面上一个纯白色的影子踏风而来。她越来越近，恍惚中露出姣好的面容。她就那样衣裙翩跹地站在江面上，江风吹来，掀起了她的裙摆，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微寒的空气中。

这就是多年来萦绕在长留脑海中的身影，现在就差一步，长留就可以掀开她脸上的面纱，看清楚她魅惑的面孔。

长留伸手去触摸，只感觉到刺骨的凉意凝聚在指尖，女子的身影向后退了一步。

长留抬脚向前走，每一步都在江面上留下一圈涟漪。

就在女子又要向后退一步的时候，长留伸手猛地一拽，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女子拉到了自己的怀中。

长留终于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她眼中含泪，充满了心疼，一朵刚刚绽放的莲花印在她的眉心，婉约的花香缓缓地从她身上荡漾开来。

女子双手环住长留的脖子，露出雪白的臂膀，长留在女子怀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软，忘情地轻轻地抱住了她的腰。

8

就在长留慢慢地闭上眼享受温存的时候，一声低沉的吟唱突然从江面上响起来。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心经》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回荡在长留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金光要从长留的脑海中炸裂开来。长留一边贪婪地嗅着女子身上的花香，一边默念着“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长留被两种情感折磨得近乎疯癫。

《心经》的吟唱声越来越大，声音震动得江水微颤。

突然之间，长留挣开女子温柔的环抱，大喊一声“我要成仙”，将女子狠心推远。

长留双眼通红地看着女子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之间力竭倒下。

9

当长留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了无垠无际的天空，蓝得几乎要透出水来。

他躺在筏子上，发现摆渡人正坐着吟唱《心经》，他的声音极其空灵，又带着一丝丝的诡异，声音一波三折，回旋婉转。

原来助长留走出幻境的《心经》是摆渡人念的。

摆渡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你醒了！”

“谢谢你帮我，刚刚是怎么回事？”

“是魔。”摆渡人站起来，拿起竹竿继续摆渡。

“是什么魔？”

“吞食情欲的魔。你以为自己无欲无求，其实藏在心中的情欲连自己都不知道。它幻化成你心爱人的模样，一步步将你引入深渊。”

长留心中怆然若失。

“魔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不知道最厉害的魔吞噬的是什么？”

“最厉害的魔不吸食人的七情六欲，他吸食的是人的情欲衍生出来的情感。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摆渡人避而不答。

10

长留渐渐看到了横槎江的对岸，仙气缭绕，五彩的祥云缭绕在冰雪般的建筑间。一个个身穿白衣的仙人驾云穿行。整个仙境如同雪洞一般，高洁、冰冷、毫无生气。

他从那一个个高洁的脸上寻找那个女子的容貌。

筏子头撞到了岸边：“到了！”

终于到达仙境的长留脸上充满了欣喜，就在他准备登岸的时候，突然问：“你还没告诉我最厉害的魔，吞噬的是什么？”

“你先上岸吧！”摆渡人说。

当长留踏上岸的时候，他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足底钻上来。就在那一刻，长留将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想了起来。

11

长留原本就是仙，因为忍受不了仙境千万年如一日的清冷孤寂，所以狠心抛弃相恋多年的花神，独自一人渡江，堕仙成人。

长留觉得凡间存在的各种情欲才是真实的快乐。但没想到，失去记忆、身为凡人的他，竟然一心想成仙摆脱凡尘，历经千辛万苦又回到了这个冰冷的仙界。

摆渡人微微地仰起脸庞，享受着吸食着。

“她呢？”长留想起了枯枝上的花瓣，想起了被他抛弃的花神。

“你终于想起来了，咱们又见面了。当年就是我渡你过江的，没想到现在又将你送回来。花神她一千年之前，从仙境离开，渡江找你去了！”摆渡人的脸上出现了耐人寻味的表情。

12

摆渡人将手中的竹篙插入水中，竹篙变成一只尖锐的长矛，一只咧着嘴的魔呻吟着被扔到岸上。

摆渡人在它的肚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一个蓝色的珠子从它嘴里吐了出来。

“江底下潜伏者无数吞食记忆的魔，这颗珠子里就是花神的在仙界的记忆。”

在蓝色珠子的晕影中，长留看见了当年她含泪将长留送到渡口，她忍着剧痛将自己的肋骨取下，偷偷地放在长留身上，长留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修仙如此容易。因为这根仙骨里蕴藏着她的情思，所以长留能在梦中见到她的影子。

长留看见她千年来日日在仙界的渡口等他，看见她每日看着人间寻找自己，长留愣在原地，刚刚的欢喜变成了无限的悔恨堆在心中。

13

“渡我回去！”长留疯了一般想重新回到筏子上，他嘶吼着，喉咙里面都是血腥气。

摆渡人一竹竿将他打回岸上。

长留惊恐地发现，摆渡人突然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他贪婪享受地吸食着。长留感觉一股强大的情感在从自己身上剥离，是自己的悔恨！

悔恨的情感从长留身上离开，汇聚成千万股，全部被吸到摆渡人的口中。

长留看见摆渡人在江面上的倒影竟然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魔，他在吸食中变得越来越大。

14

“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相比诸多情感，悔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情感。你现在知道最厉害的魔是什么了吧！”

“你再等上一千年吧！”

“我的船，永不回头！”

摆渡人饱食一顿之后，狂笑着离开。

长留眼睛通红，绝望地望着江面，他感觉到胸中肋骨一阵撕裂的疼痛，江水平静如旧，烟波浩渺，墨色点点，犹如一幅水墨画。

长留重新成为了仙界高高在上的神仙，凡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六道轮回中寻找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的人。

横槎江有两岸，岸那边的人想过来，岸这边的人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