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白事的陈扎纸
好故事，在惊池~
「做白事的陈扎纸」
文/李白熊
七月半，又到了路上黄纸纷飞的时日，只是村子里的陈扎纸不知道怎么样了。
《做白事的陈扎纸》，312号惊池故事，今夜的主题是“守望”
我是鹿原，欢迎做客惊池咖啡馆，我在这里等你的故事。
1
隔壁灯笼村，住着一个扎纸匠——陈扎纸。
陈扎纸手指细长，阴惨惨的白。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打了个突。
奇怪的是，无论村子里面多么皮，多么难管的皮猴，到了陈扎纸那儿，都会变得安分，他们的老爹老娘给他们使个眼色，立马提起扎好的房子、元宝就走，不做丝毫停留。
陈扎纸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大。
就连我爷爷也说不出他的具体的年龄，陈扎纸就那样一直在村子里存在着，久到往前推一百年，他好像也像是那个年代的人。
2
陈扎纸的屋子里放着一个扎得十分逼真的纸人，那纸人脸上明显是用了功夫画上去的，眉眼真实，在光线不太好的地方，居然也有以假乱真之感。看久了，我居然有一种伸手触碰的欲望，但是也就在一刹那，我的背上竟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这纸人，不像是人间之物。
我腿肚子一软，向着有太阳的地方摸着桌子角退出去。
在我仓皇离开陈扎纸家里的时候，我看见了在太阳炙热阳光下照不到的阴影里，陈扎纸佝偻着身子，倚在门框上。
眼睛里的墨色比水井还要深。
我跑回家，硬是把我爷爷拽起来，让他给我讲讲陈扎纸的往事。
我爷爷好像决定了很久，才决定给我讲，并且说：“以后那个地方你少去。”
3
陈扎纸出生的时候，他母亲难产，还没来得及见他一面，人就凉了。
陈扎纸自打出生就不会哭，经常木讷地坐在门槛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
陈扎纸大了一点，他姨娘送他去读书。陈扎纸在私塾老师家里，每日每夜看书。
私塾老先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喜欢看书的孩子，而且陈扎纸看的都是是《周易》《论语》《孟子》。后来，老先生越来越喜欢他，还教他写毛笔字，没让老先生失望，陈扎纸的细长的手指写出来的毛笔字却一点不阴柔，铁划银勾。
这把老先生高兴坏了，跟陈扎纸说，以后想看什么书，直接跟老先生说，就可以去老先生的书斋里面去找。
后来，因为识字的缘故，陈扎纸就做了村子里面生产队的副队长。在村子里面，像陈扎纸这样能看懂之乎者也的人，能给远房亲戚写信的人，在他们心里，那就是能当状元的人呐。
4
就这么过了几年，陈扎纸到了成家的年纪。
这么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男人，写字又漂亮，又是村子里面生产队副队长，自然是媒人就没消停过……
听到这里，我猛然问爷爷：“那他为什么会叫陈扎纸？”
爷爷脸上就像一抹照在雪山上面的夕阳，虽然暖和，但瞬间消逝。
爷爷说，媒人踩破了他们家门槛儿，陈扎纸却看上了村子里面的一个寡妇。
其实两个人年龄还般配，但是在那个时代，只要是寡妇，就一截身子已经和她们的亡夫入了土，她们活在这个世上的的意义，就是替亡夫尽孝。把丈夫留下来的烂摊子收拾完，那就是她们的余生。
所以，在陈扎纸把聘礼放在王寡妇家桌子上的时候，王寡妇的爹妈一下子暴跳如雷。
5
“他们之前认识吧。”我觉得这些为外人所不容的事情，总有背后不顾一切的原因。
“王寡妇没出嫁之前，就和陈扎纸看对了眼，但因为当时陈扎纸还没有显山露水，姑娘却却到了嫁人的年纪，唢呐一响，闺门一迈，两个人就各自天涯，你没见那天他们俩哭得多伤心。”我爷爷又仿佛看到了当日的光景。
“她喜欢的是陈扎纸？”我追问。
“可不是，陈扎纸经常把在书里抄的句子，墨迹还没干，就一边用嘴吹，一边跑着过去拿给王寡妇看。王寡妇也是识字的，虽然都是陈扎纸教的。两个人那会儿一起学着字儿，开心得很。”
我眼前不可抑制地出现了一个少年郎写完毛笔字就忙不迭跑出去给姑娘看的场景，忽然觉得这么有灵气的姑娘总是被寡妇寡妇地叫着太不公平。
“爷爷，寡妇太难听了，她叫什么名字。”
“王榛。”
6
陈扎纸是个倔脾气，要不然他怎么打娘胎出来就没哭过？陈扎纸就每天去王榛家，一天都没落下。
王榛都看在眼里，王榛的爹妈也看在眼里，人心都是肉长的，况且之前那个姑爷，吃喝玩耍舞大刀，也是让老两口吃够了苦头。
后来，陈扎纸给老头子带两瓶米酒，给老婆子带两兜大米。老两口渐渐也把自己放在门口燕子窝上面的眼神给放回了陈扎纸身上。终于，陈扎纸和王榛成了家。
奇怪的是，明明应该是高兴的事情，老两口居然抹起了泪花儿，王榛也是和老两口哭在了一块儿，村子里面的人都说，不知耻，不知羞，自家女儿嫁两次人。
7
日子从来都没什么巨大的变化，只是村子里面的人眼光有些奇怪，男人除了盯着陈扎纸有些不理解，羡慕嫉妒肯定有的，王寡妇长得也很俊俏，要是她不是寡妇……但是男人们很快转念一想，怎么可能不是寡妇？怎么可能便宜都让你占尽了？
女人们就更加恨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陈扎纸，到头来娶了一个寡妇？这个寡妇，凭什么？想到这里，眼神都更怨毒了些。
所有人都想看他们笑话。
8
然后就到了那个夏天，疟疾开始在医疗落后的村子里面肆虐。
那天我爷爷正在院子里擦自行车，突然陈扎纸眼神仓皇地冲了进来，双手冰凉地抓住我爷爷的手：“救命，救救她的命！”
我爷爷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把自行车一推，就和陈扎纸出去了。
“陈扎纸虽然为村子里面做了很多事，可自从他娶了王榛以后，村子里也就我和他有来往。那些人，平常也没见他们少受人家的恩惠，到这会儿，让谁家出点奎宁都不给。”我爷爷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椅子上。
“那天晚上，陈扎纸用自行车载着他的妻子，想要去镇里的医院。王榛脸色惨白，双手环住陈扎纸的脖子。想要够到陈扎纸的耳朵，好像想要说些什么。陈扎纸一方面去够王榛，一方面又得保持平衡，得一路往前赶路。可是村里的人就像一根根桩子一样看着陈扎纸夫妇。
真是揪心，揪心呐。”
那种看起来十分滑稽的场面，此时也好像在我眼前浮现一样。
陈扎纸一边抱着自己的媳妇往前跑，我爷爷推着自行车跟着、帮他拿东西。
9
最终王榛已经眼睛都睁不开了，嘴巴哆哆嗦嗦，和陈扎纸握着的手指也一根根变松，也慢慢变凉。
陈扎纸已经跑得大汗淋漓，他明明抱着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和王榛将要踏上两条路，而且越来越远。
在村头的那棵槐树下，他还是没有听到她最后想要说什么。
10
自那以后，陈扎纸就不再做副队长的工作了，而是去做了扎纸匠。
一天天扎，一个月一个月地扎，一年一年地扎，细长的手指变得粗而硬实起来，就像历经岁月而风干的骨头。而他的那间屋子，也变得越来越冷清。
陈扎纸曾经跟爷爷说过：“这样也好，可以清净一点。”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上也没闲着，还在扎竹篾，手指头已经比一开始灵巧许多。
再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屋子里就出现了一个扎得栩栩如生的女子。
刚开始把我爷爷吓了一跳。看清了模样之后，爷爷也不说话了。
这样又过了很多年，渐渐村子里面的老一辈都走得差不多了，渐渐人们就只记得陈扎纸是个老光棍。
11
只有我爷爷偶尔去看看他。
那年的七月半，正好是中元节。陈扎纸和我爷爷神秘兮兮地说：“当年他在老先生家里翻看到一本古书，能见到故去之人。”
正好是中元节，我爷爷胆子比较小，被他这么神神叨叨一说，汗毛竖起。但是这么多年，他还是相信陈扎纸的。
陈扎纸就坐在火盆前，按照书里面的说法，开始喊魂，开始招引。
我爷爷忐忑地问：“这么多年了，会不会已经投胎了？”
“不会的，她不是寿终正寝，跟了我之后，名声也不好，没能进祖坟，一直在世上飘。”
“你怎么知道她在世上飘？”
陈扎纸没说话。只是继续往火盆里面添纸。就在这一刻，桌上的蜡烛突然火变小了。再一看，门外有个影子，我爷爷就算再不相信也知道那是什么了。
陈扎纸哭了。
陈扎纸指着满屋子的纸房子、纸衣服，倒上两杯酒，这么多年没喝酒的陈扎纸，就和门外的那个影子对饮起来。
“阿榛，这么多年了。”
“阿榛，我这些年的扎纸功夫可是见涨了，可惜……”说完，看着自己破旧的已经补了很多次衣服，不由得苦笑。
“阿榛，你走了之后，这漫长的日子我可都熬过来了，你说活得长难道就是为了给你扎纸？”
“阿榛，你怎么样。”
那个影子进来了，在烛光下缓缓抬起头，赫然就是阿榛年轻的样子。影子浅笑吟吟地看着陈扎纸，看到这一幕，我爷爷捂住了自己的嘴，缓缓走了出去。
陈扎纸痴了这么多年，终于让他等到了。
12
“你想告诉我什么，那个时候？”陈扎纸嘴唇颔动。
王榛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引领他走到了房屋外边，到了后院一棵树下。
陈扎纸挖了三尺，挖出了一个盒子，打开细看，里面都是小孩穿的衣服，只是年月久远，都被蛀得不成样子。陈扎纸再往下翻，翻到了一件马褂。
几十年没哭过的陈扎纸，抱着一堆腐烂的衣服失声痛哭。
王榛静静地笑着看陈扎纸，陈扎纸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欣喜地拿出那个扎得很像王榛的纸人，笑得跟孩子一样。
“岁月如此悠长，这么多年都是你一个人，苦了你了。”
王榛向陈扎纸伸出手。
第二天，陈扎纸安静地躺在了藤椅上死了，姿态安详。
从此，世间再无陈扎纸，多了两座新坟。
【作者简介】
李白熊，所学专业白日做梦，脑洞之大，一锅炖不下。
惊池文化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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