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相爱153天

1

张霄从渥太华回国，乘的是8月末的最后一班飞机。他手提不多的行李，歪着那颗堪比爱因斯坦的珍贵脑袋，抬手揉着脖子后的风池穴，舒服地闭上眼，等在夜幕下空旷的机场上，然后被人撞了……

张霄不爽地睁开眼，就看到了彼时奇装异服的陈景——一个戴着一副盖住半张脸的墨镜，在酷暑天还蒙了黑色口罩的女人。

2

张霄不感兴趣地继续合眼养精蓄锐。

陈景长腿几迈就把甩老远的手机捡了回来，她抬眼就看到一脸不忍卒视的张霄，憋了几天的火气就像寻到了突破口猛然就迸发了。她跑到他面前拉下口罩，露出半张消瘦苍白的脸，然而声音却朝气蓬勃:“Are you out of your eyes?”

听到耳边地地道道的俚语，他睁开眼，就看到面前气势汹汹的少女。张霄慢条斯理道，却毫不逊色地针锋相对:“Hey，wise up,It's your fault.”

陈景本想继续骂，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低头掏了半天，待看清上面的来电显示，便拉上差点忘一边的行李箱大步流星地走了。

这两人都没把这个小插曲当回事。

3

九月颂大的开学季还是不紧不慢地拉开了序幕。

 “尊敬的校领导，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下午好……”张霄作为走马上任的医学教授致辞。他百无聊赖地念着手里别人准备的演讲稿，心想这台词还真是老掉牙了。

年轻的男人站得笔直，一个严谨的大学教授被他扮得有模有样。

陈景没参加这个无足轻重的见面会。

彼时的她才从网吧出来，熟稔地从裤兜里掏出几粒炫迈塞嘴里。

有几个小混混围了上来：“小妹妹，交个朋友怎么样？”顶头的青年染了鸡冠头，说着伸手想搭上陈景肩膀。

陈景一个字也没听懂，看这人伸手上来，抓着他的手腕发力一扭。小混混发现自己手腕和胳膊的关节处都脱臼了，然后就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陈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推开剩下几个不知所措的狗腿，扬长而去。

陈景是典型的人狠话不多。到了中国，陈景话就更少了。

陈景是个混血，她母亲是加拿大的美人，因此即使她身材实在乏味，但那张中西结合的脸依然十分惊艳。

4

蓝紫色长发的陈景特别招摇开学第一天教导主任就把陈景批斗了一顿。

太妹陈景的名声在颂大很快就达到一敲震三里的地步。她身量高力气大，会打架会拉帮会结派，还长得好看，追随者悄咪咪就排成长队。

张霄时常想:如果她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如果上天对她仁慈些，她该是天生的女王。拥有气势如虹的爱，居高不下的人气和万众宠爱的任性。

5

无介质神经细胞再生实验再次失败后，张霄摘了手套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闭上眼沉闷地问自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你不是医学界的天才吗？你能做些什么呢？

可是良久也没得到答案，张霄把手盖在眼睛上，一室静默。

她褐色的头发落在肩头，盖住细弱的脖颈，发梢有些枯黄，还有不少已经分了叉。

张霄揽着她瘦削的肩膀，把她扶到护栏边看灯火阑珊的都市夜景。

陈景看着高楼下的一派繁华，满眼风光。

加拿大人口不多，高楼大厦一般只有市中心才有，中国不同，十几层的、几十层甚至上百的楼层重重叠叠建造起来满足15亿人口的各种需求。

远处KTV的探照灯东西南北来回转，陈景伸出枯瘦惨白的手：“张霄，我的手好像伸不直了。”她声音低若蚊吟。

6

张霄看着少女越来越孱弱的身体，恍惚想起自己初时对她的看法——颂大第一祸害。

那自己是怎么和这个祸害有交集的呢？

这大概要从18个月前的校运动会说起。

张霄作为替补，在场下意兴阑珊地看着赛场上即将展开的足球赛，他不指望能看到什么精彩的赛事。

但是当他看到那颗蓝紫色的脑袋时，还是忍不住皱紧眉头，心想真是什么人都能来！

可等张霄发现这个祸害竟然能踢的一脚好球时，他突然来了兴致想同她比试一番。

张霄和陈景的再次对峙，就在这个足球赛场上。

只是那场赛事并没有进行到最后，张霄把病发的陈景带到校医务室，并给她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

检查的结果令人吃惊，但还不待他仔细求证，她的父亲就来了。

那个中年男人浑身散发着财大气粗的味道，挺着有些发福的肚子看着自己的女儿，满脸写着不耐烦，颐指气使得让人把陈景抬走。

他低头看着那个自始自终眼皮都没抬一下的女孩，忽然有些怜惜。

后来陈景返校了。这个曾经如同天后的少女仿佛过气的大腕明星。她的回归甚至没有漾起一圈涟漪。

她换了规矩的短发，规矩的连衣裙，规矩的表情，唯有瘦成火柴的体态不那么规矩。

7

陈景在医学方面很有些天分，算是张教授眼中可造就的学生。可能是自己得病的缘故，她学习也非常认真，尤其在养神经和功能修复方面已经能算半个专家了。

她常常举步维艰穿梭在图书馆一排排的书架间。医学类的书籍，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等待需要它们的人来探寻。

张霄手拿着一本运动神经系统学，向她走去。

“这本书记录了近几年在外科神经方面的突破，或许对你有些帮助。”他早把这本书看完了，在里面并没有获得有用的东西，不过书上很多案例都比较积极，至少不会给她增加负面情绪。

陈景伸手想把书接过来，不料被张霄自然地牵住：“杵着干什么。找了这么久的书，不想犒劳犒劳自己的胃吗？”

8

陈景凝视着这双男人的手，用眼端详它们，用手感受它们。

她看着看着视线模糊起来，她又一次在他面前哭了。

她果然又哭了，三个月前给她过生日的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看到她哭泣。

她那天本来很开心的，吹蜡烛之前去了一趟卫生间，可是好久都没出来，他有点担心，就去找她。结果看到她趴在冰凉的瓷砖上，双手使劲地攥成拳，胳膊耽在地上用力地撑起上半身，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是一瞬又好像沧海桑田。他看到陈景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就那样颤抖着肩膀，像风里的芦苇，瑟瑟地抖着。

上前把她抱了起来，这次她没有推自己，她慌着擦脸，好像上面有极不干净的脏东西。他腾不出手，又心疼她擦红的脸，只好低头吻她，挡开她不知轻重的手。

在其他人眼里，陈景还是以前的陈景。那个即使得了不治之症依然轻松快乐的年轻女孩，她从未在除他之外的人面前哭过。

9

他们在一起的第153天，陈景穿了她曾经喜欢的运动服。她那天出奇高兴，搂着他的腰借力围着他转圈圈，有好几次差点摔倒。

张霄再一次无奈地把她拉起来，她像只树獭一样挂在他身上，趴到他耳边问:“怎么样，有没有想起我以前潇洒的英姿？”

张霄好笑道：“嗯，第一次见面你就骂我。我们还一起踢过足球……”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自己当初与陈景的交集仅此而已。

陈景没管他的停顿，她自然地接过话头:“我那天才到中国，心情不好很正常，谁叫你一副欠收拾的样子？”话锋一转，怒道:“你还有脸提足球，要不是你，我早就赢了比赛，都被你搅和了。”

张霄搂着她笑得温柔，难得她这么开心。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在那段沉痛的时光里，只有无言寂寥的空气昭示着生活还在继续……

10

家里很安静，一如我刚回国时住进去的样子。不过我喜欢这样空寂的房间，它可以属于我，任由我支配。

我那个父亲对我很大方，这个家表面看起来体面风光。

我环顾客厅，正对我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硕大的液晶电视，它旁边还有个小几号的钟表，时针偏向罗马数字十，分针快指到二十五了，秒针乐此不疲地转着，哼着咵嗒咵嗒单调乏味的曲子。

我把目光投到厨房，那里我似乎从未踏足。

厨房里没有煤气，设施很先进，可是竟然刀也没有。我才知道这是个没有刀的厨房，失望地挪脚往卧室去，柔软的床，矗立的衣柜，依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那就只剩下浴室了。它可真大啊，也真脏，灰头土脸的。不过我不嫌弃，我费力跨了进去，它不仅完全容纳我，还剩下起码一人的空间，这大概是个双人浴，我还是第一次使用它。

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凉凉的水洒在脸上的时候，我又想他了，他温暖得让我眷顾。

我忽然想起我还没跟他道别，连忙想要爬起来，滑不溜秋的浴池好像专门同我做对，我差点爬不起身。

我沾了满身的水，哆嗦着四处找我的手机。最后在卧室的床头柜子里翻出了它，我好久没用过它了，黑屏开不了机，估计没电了。我又去翻充电器，这次找得很轻松。

我眨了眨眼想让视线清晰些，但是它们好像也要迟钝起来了。

手指僵硬不听使唤，但是打字总归比拿笔写字要轻松得多。

我想了想，手指费力得动了起来。

“你要记得。我们相爱153天。”这是我想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