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书

一

我现在拿着一封泛黄的信不知所措。

又是那个熟悉的容貌，但是衣着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全速跑到他身边，一把将信塞到他的怀里。

“这是给我的吗？”他疑惑地退后了一步问我。

我因为脸上的伤不敢抬头，只能看着脚尖奋力说出一句：“是给你的。”

过往的行人好奇地看着我们，他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将信接过。我松了一口气，瞬间逃开。

二

我是伴着声声惊呼与笑声出世的。刚睁开眼看这世界的时候，一片流光泛彩闯入眼帘。色彩明丽的绸缎倒映在水面上，风一吹来把所有的颜色都搅匀在莲花池中，连同池边嬉戏的宫女的笑意，也揉了进来。

我是一朵莲花，生在了圆明园里，有幸蹭了些灵气，有了灵识。

“这是皇帝的夏宫，世间最华美的地方。我是在乾隆年间出世的。”阿乾得意洋洋地说，“乾隆年间可是盛世，在盛世出世是至高的荣耀！”

而莲老康熙年间就在这个园子里了，圆明园就是在那时候建起来的，他是这池子里资历最老的莲，大家都尊称他一句莲老。

“你在咸丰年间出世，不如你叫阿丰？”阿乾向我调侃道。我嫌弃道，“我不要你给我取名。”

刚出世那会我新奇地看王公贵族们在园内流觞曲水，投壶作诗，好不热闹。那时候，园内风光正如园名寓意的那般模样，万物圆融，光明普照。

“我也想和他们一块玩。”

“别傻了，用莲花的灵识化作人一天，之后至少得沉睡好几年，而且寿命还有可能折损。”阿乾闷闷地说。

我心想，要是能去外面见识见识，沉睡折寿也不算什么。

三

“阿乾，他们是谁？”我被喧哗声吸引。

王公贵族们每逢夏季就带领族人家仆前来避暑，暑热一过便离开，如今夏末涉秋，听信鸽们说，皇室贵族们都走了，怎的现在来了那么多人。

“他们是匠人。”莲老说，“园子里除了宫人，还住了几百个匠人，通常只在秋冬修缮园子。偶尔也会有新的匠人入园。”

“匠人是做什么的？”

“就是造东西的，就比如你眼前这幅石雕画，这就是匠人做的。”阿乾说道。

“真的吗？”我仰起头去望他们。他们一定游历过许多地方，见过无数风景，才能做出那么多栩栩如生的作品。

“咦……那人有些眼熟。”忽地阿乾大声喊道，“那个是种下你的人！”

“什么？”

他瞪大眼仔细去看那人，“你看他脖子上的胎记。那时候他还是个黄毛小孩吧，估计是随着他爹进的园，手里捧着一个莲蓬，站在池边看他父亲做工。无聊之际向池子里扔了颗莲子。我记得他，他扔莲子的时候砸到我了！”

我望向阿乾指的方向，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正屈膝清理石雕工具，他的眉眼仍显稚嫩，但满是专注。我的心痒痒的，这就是给了我生命的人。

“看这石雕的技艺手法，估计是杭州温岭人。温岭石雕最是出名。”莲老道。

“清水，你有什么想要雕刻的东西吗？”我听到他的父亲问他。

少年直起腰，认真地想了想，“我想雕一幅盛世之景。万国来朝，海晏河清。”

“你还是从鸟兽虫鱼学起，技艺精进了再说吧。”

少年耸耸肩，暗想总有一天自己能做出来的。

听见他们的谈话后，我好奇心大盛：

“乾隆年间的花比咸丰年间的要香吗？”

“好像是吧。”阿乾歪着头回想。

“才没有，今年的含笑开得比从前的都要好。”岸上的结缕草说，“那乾隆年间的虫鸣要比咸丰年间的响亮动听吗？”“怎么会呢？没什么不同。”

“月亮每年都会有盈满的时候，梅花的香魂从来不比旧时淡那么几缕。”莲老说。

那到底什么是盛世？我望着清水，他会不会有一天雕刻出盛世之景，而我有幸目睹一回？

那时候已经入秋，我听着他们雕石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昏昏沉沉地入眠了。

四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我只觉得寒冷，但随之而来是一阵异常的热浪，这不是夏季阳光洒下的炎热，而是熊熊烈焰带来的。枯黄的树叶片片掉落在熊熊大火中，更是助长了火势。

我抬眼望去，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圆明园。宫人匠人们的脚步慌乱，有人躲在树丛里，甚至有被火烧的人惨叫着投湖。

“这是怎么了？”

“圆明园被入侵了。”阿乾满脸惊慌。

“为什么？”我颤着声问，“这里可是皇家园林，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

“皇帝都跑了，哪还森严不森严的。”

“莲老呢。”

“他化作人形去救人了。”

我咬咬牙，现在形势险峻，一个不小心定会被那群侵占者屠杀掉。我不顾阿乾阻拦，化作了人形，往宫人们的住所跑去。我堪堪避过那群抢掠宝物的外国人，只见莲老正在燃烧的宫殿前施法灭火。

“傻丫头，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宫人们平日里照养我们，报恩是应该的。”

莲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万事小心。”

我跑到匠人住所，只见大火已经完全将屋子包围，清水在哪？这时我听见屋子内隐隐传来的呼喊声——是他！

我看着熊熊烈焰，房梁不断地塌下来，再不去救他，他就没命了。于是我冲了进去，那是我第一次化作人形，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次自己的容颜。

五

我抛开之后，躲在树后望着那个容貌未变，氛围全完全变化了的少年，他居然想将信扔掉，我急得赶紧跑过去，才发现是被引过去了。

“小姐姐，你放心，我不吃人。”

我听到他的话后，有些尴尬，只能强调着：“你不要把它丢掉。这就是给你的。”

“你怎么这么确定呢，这信上除了个落款，也没写是给谁的。”

我依旧低着头解释：“我适才听你和你朋友说，你家祖上是雕石雕的，我就更加确信了。你想想，你家族谱上是否有骆清水其人。”

“这封信是他的家书。”

“你怎么会有他的信。”我皱眉不解。

“祖上和他有来往，这是他在狱中时候交于我…我祖上的。可惜因事没能送出去。”

六

我望着破败的圆明园，心如死灰。我们竭尽全力也只救出了十多个人。入侵者离开时，带走园子里所有的金银财宝，如今园内只剩残垣断壁。我再等不到那个来喂池鱼的小宫女，也见不到每回经过都神色匆匆的小太监，我撑到秋天，也没等到那批眉眼间藏着骄傲的工匠。

“已经是深秋了。”莲老颤颤巍巍的声音传来，他也硬是撑到了秋季。我知道他是不舍得，想要再多看这个世界几眼。他的根在那个通红的秋季，被烧伤了。而我在救骆清水的时候，也没能免灾，容颜尽毁。

“莲老，只要贵族们回来，我就还能见到盛世吧？”我那时候满心以为，只要他们回来，这副颓败的光景，就能焕然一新。盛世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我也不知道盛世会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它一定不是局限在这一方园子里。”

我懵懵懂懂。我看着他身上最后一片枯败的花瓣掉落下来。临终时，他还呢喃道“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那一年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二月，太后下懿旨征召能工巧匠修复被圆明园。骆清水因家中父亲重病，无奈被被召赴京了。

三月，正值春季，抵达时浙江温岭已然繁花绿水，让京城的萧瑟有所松动。

原本天国般存在的圆明园，目及之处却尽是残垣断壁。园内水池边，骆家先代雕刻的石雕画也已经残破得看不清原本的样貌了。

七

我是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的。园子里已经寂静很多年了，是王公贵族回来了吗？

只见一人弓着腰站在池水内，裤脚挽到膝盖上，辫子在脖子上绕了几圈，汗珠从低头不停地滴落。是清水！他在给我面前的护栏重新装上石雕画。

“终于完工了。”他直起腰舒展僵硬的肢体。

骆清水转过身，只见几朵莲花苞上已经露出了羞涩的粉色。“这儿的莲花倒是与温岭的没什么不同。”

“我可能是见不着太平盛世了，倒是你们，莲子寿命最是长久，或许能替我见一见。”骆清水爬上池岸，自顾自收拾东西去了，他拿起石雕工具抚摸了一番，然后重重地将盖子合上。

他要离开了。

我没忍住，再次化作了人形。

当我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被吓了一跳，这时我才想起，我的脸在十三年前救他的时候，被大火烧伤，我连忙低下头。

清水定了定神，然后仔细看了看我：“姑娘，你……你当年是否救过我一命？”

我一时说不出话，也不敢看他的脸。

“你的脸……”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我去救我的同伴时伤的。”我神差鬼使地撒了谎。

他沉默半晌，道：“姑娘的救命之恩，骆某没齿难忘！姑娘，现下虽说太后有意修复圆明园，但想来也阻碍重重。姑娘呆在京城，随时会有危险，我想邀姑娘一同南下，去温岭……”

我心头一跳，他在邀我去他的家乡，本是开心的事儿，不知为何话说出口却变成了：“你是在可怜我？”

骆清水忙否认。我不等他开口，继续说：“你看我毁容，见我在园中无依无靠，便可怜我，谁要你可怜？天底下再乱，也自有我的去处！用不着你可怜我。”我的眼中蓄了泪，强忍着才没哭出来。

没承想，骆清水嗤地一下笑了出来，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没想到你那么能说会道。我们温岭的姑娘个个都笨嘴拙舌的，没见过你这等伶牙俐齿的女子。”他靠近一步，“我叫骆清水，时年二十八，尚未娶妻，在等十三年前救下我的女子。如今我见到她了，我……想要带她回温岭。”

“但我还不知她的芳名。”

我傻愣着，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刚想答他，却想起自己还没名字。

“如今天下大乱，怎好儿女情长。”

清水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他深深地望进我的双眼：“你说得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光会石雕有什么用，总有一天，我会让这盛世之景不只是停留在石雕画上。姑娘，等到那一天，我再来找你！”

我羞得脸红。我见他快要离开，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叫莲！我的名字。”

清水转身的动作顿住，只看着我轻笑，然后便离开了。

君子若水，清水养莲。

八

自新石雕到来的那个夏季起，我每一年都在初夏早早苏醒，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他。但是自那年后，园子内就再无匠人出入。

清水在那上面雕刻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街道车水马龙，游船张灯结彩船，所绘之人的神情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们不是恣意，也不是拘谨，他们自由随和，既不过火，也不疏离。就像清水给我的感觉一样。

我每一年都会向江南的飞鸟询问他的消息，终于有一年，燕子替我传来了他的行踪。

甲午年间，中日对战，朝廷惨败，他毅然断掉了自己的辫子。

庚子国变，朝廷与八国签订了辱国条约，他大病一场，之后开始参加革命，立志推翻朝廷。

到了民国元年，他的眉头才略有松动。

他的消息停在了1919年。燕子说他参加了工人运动，被捕入狱，生死未卜。

“阿乾，原来盛世要用那么多性命去争取。”我拖着长久未入眠的身体，“我要去找他。”

“你疯了！？”阿乾骂道，“他是人，你只是一朵莲花，你们能有什么结果，不要痴心妄想了！”

“阿乾，我在等他，他一定…也在等我。”

我拖着灵力微弱的身体找到了清水，我站在牢门外，看着白发苍苍，已然不复年少的他。

“你还是那么好看。”他的声音苍老，眼神有些许呆滞，“我估计快要不行了，都出现幻觉了？你都没有变老。”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清水对不起，瞒了你大半辈子，其实我并非人类……”

他皱着眉，喃喃道“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跟我回温岭的吗？”

我点头。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我都快琢磨大半辈子了。”他的笑声像是残败的鼓风机。“抱歉，我是等不到盛世来的那一天了。但我这辈子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带你回温岭。”

“帮我带一封家书吧。你要收好。”

家书？我心里想着，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他应该有家室了。我接过那封信，本想送出，却因灵力不支，一睡就过去了百年。

九

时隔一个世纪，我再见到他，几经轮回，他已然不是他，虽然样貌丝毫未变，但看向我的眼神，全然不同。

我看着现在清水的转世，他脖子上的胎记和清水的如出一辙。但他始终不是他。

“你那位祖上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莲。”

他眼神有些古怪：“你看过这封信吗？”

“既是家书，外人岂可随意看的。”

“我这个祖上比较传奇，给皇家雕过石雕，民国还没成立就断了辫子，参加了不少革命组织。五四运动的时候他参加工人运动被捕入狱了。那时候他都八九十了，也亲近的人都不在了，再加上他终生未娶，我觉得这封应该不是什么家书。”

“终生未娶？”

“这封信，我总觉得是给你祖上的。”

在他的示意下，我将信打开——

吾国当如莲？

我困惑地看向他。他指向不远处的莲花池。“定有重盛日。”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清水在对我说话。

重盛之日，便是你我结成夫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