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坛梨花白，要等最爱的姑娘一起喝

1

项鸣进落阳城时，正是黄昏。街市上的大小摊贩都还未收摊，处处是热闹烟火味。

他牵着马绳在街市里穿行，路边一处煮面的摊主看他四处张望，热情地招呼道：“这位是刚刚胜仗回来的兵爷吧?可是第一次来落阳?我请你吃碗热腾腾的羊肉面！”

项鸣被他脸上的笑容感染，眼底也露出笑意：“我确实是刚从战场归来，但并非第一次来落阳。落阳是我故土。离家十数载，我倒看着像是生人了。多谢您好意，面我来日再吃。我想先去见一位故人。”

2

十多年间，落阳的大街小巷翻新装，梨园倒却没甚变化，只是不复当年景象风光，早已门庭冷落。

园门上落了锁，项鸣轻车熟路从墙上翻了进去。

园外墙污迹斑斑，园内数百棵梨树却依旧灼灼绽开，梨花的淡香被微风轻轻晃荡。毗邻的洇水河水声温缓，夕阳在河面上落下粼粼波光。一切美好如同他离家入军的那一年。

他找到了当年那棵梨树，从树下挖出了以前埋下的一坛酒，然后迫不及待策马朝心心念念的小酒肆而去。

晚间酒肆最是热闹，项鸣拎着酒坛推门而入时，一个姑娘站在木柜台后面，垂眼擦拭着木桌。

他看见姑娘，还未露出笑意，便见姑娘慢慢转过身，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3

梨白收拾好其他桌上的狼藉，已经快亥时。客人已陆续散尽，只剩下靠近门口的一桌，风尘仆仆的男人已经喝得满面红晕，还是一碗又一碗牛饮而下。

他黄昏时入店，一来就问以前在这卖酒的那位姑娘哪去了，梨白一头雾水，她在这卖了好些年的酒，这里卖酒的人可只有她一位。

后来再接着问，才知道他说的是十数年之前，边关刚起战事那会儿。后来战乱蔓延，许多人家都流离失所，他所寻的人，应当是早已离开了此地。

听梨白解释之后，项鸣心头失望，天下偌大，去寻一个战乱中离开的人，又谈何容易，只好在这小酒肆里以酒解愁。

“客人，我们要打烊了。”梨白只好敲敲他那桌桌板。

项鸣已有些神志不清了，他抬头看她，只听这个年轻姑娘问道：“我见你一进来就带着这坛酒，但你把我这店里的酒都喝得七七八八了，却始终不开这坛酒，这是为何?”

“这不仅仅是一坛酒。”项鸣醉眼朦胧地看他从梨树下挖出的酒坛，脸上流露出回忆的神色，“这是一个约定。”

4

十数年前，落阳城有商贾出资重建梨园，为赏景之处。梨园内有上千株百年梨树，毗邻洇水河。

园里的梨树，从落阳建成之初就有了，城里最古老的案籍也无从记载。

为了使城内百姓赏景更为方便，才有商贾特意建了园，内设亭台六七座，长椅游船八九只。梨园建成之后，慕名赏景者便络绎不绝。项鸣就是其一，只是那天春风太柔，他不知何时在梨树下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梨园已经闭园，园中只剩了他一人。

他刚打算起身找个地方翻出去，就被个荷包砸了脑袋，仰头一看，墙头上坐了个姑娘，绑着马尾，一脸笑意，看见他转过头来，同他招呼道：“喂，接我一下。”

接着没等项鸣回话，她就从两米多高的墙上跳了下来。

项鸣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上前去接，被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被砸得头晕眼花，偏生罪魁祸首还在那笑。

看出他的恼意，姑娘用手肘撞撞她：“好啦，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在意这点小事嘛。我听说这梨园的花开得特别美，特意来看，可惜错过了开园时间，又不想折返而归，就从墙上进来了。喏，我特意带了酒。一起喝吧。良辰美景，当有酒来陪。”

姑娘笑得娇娇俏俏，项鸣鬼使神差从她手里接过了酒。二人并排坐在梨花树下的洇水河岸上，饮酒作伴，好不快活。

直到月上梢头，二人才从梨园分别。姑娘蹦蹦跳跳着走远，边走边说今日真是高兴，还约项鸣下次一同再会。

5

自此后，项鸣和姑娘慢慢开始熟络。

姑娘是城东酒肆里的小女儿，酿得一手好酒，尤其擅长以花入酒。姑娘常常提了新酿的酒来找项鸣，二人一同游湖泛舟、骑马逛山……

姑娘最喜欢让项鸣品尝自己的酒，每次斟一杯出来给他，托着腮充满期待地看着他。项鸣本来还说得出一二，被姑娘这目光看得耳根发烫，说出嘴便只剩下 “好喝”二字。

姑娘这时候就笑，直说项鸣是个“呆子”。项鸣也不反驳，只静静看着姑娘，倒把姑娘看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以花入酒最缺不了的就是花，于是项鸣常常陪姑娘一同漫山遍野跑，摘遍山里枝头上的野花。

她常常笑项鸣手笨，好好的花被他一碰，便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项鸣也跟着笑，把他摘到的最大最美的一朵花别到姑娘耳后，说：“一个家里有一个人手巧就可以了。”

说完，两人同时闹了个大红脸。

不知到底是清酒醉人，还是姑娘的笑醉人，等项鸣回味过来，他早已沉湎进去，醉得晕晕乎乎找不着北，一醉经年。

6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邻国入侵，边防告急，项鸣毅然决定从军。

临走的前一天，他把姑娘约了出来，说只怕是要负了姑娘了。他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如今战事四起、百姓有难，他必先护家国，挡敌寇。

姑娘拉着他，把他带到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梨树下。姑娘同他说：“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喝的酒叫梨花白。这梨花白，埋在梨树下，埋得年岁越久，酒香便越醇。我今天在这树下埋下一坛梨花白，等你回来，你挖出来，来酒肆里找我。如果那时我尚未嫁人，我们就一起痛痛快快把这酒喝了，然后结为秦晋之好；如果我已不在酒肆，这便当作我最后予你的一样东西。”

项鸣点头说好，然后跟着大部队出城作战。

出城那天姑娘跑上城墙大喊：“项鸣，你一定给我活着回来！我会等你！”

项鸣咬着牙，没有回头。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场仗，一打就是十数年。如今回来，却早已物是人非。

7

项鸣同梨白讲完这故事，抹了一把眼睛：“我其实也没想着她会等我。十几年过去了，她嫁做人妇是理所应当的事。我来这一趟，其实就是想看看她……”

梨白安慰道：“别太难过，也许有一天，你们还能再次重逢。何况，你还会遇到更好的人……”

项鸣摇摇头：“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你说得对，总有一天，我们还能再次重逢。等到那时候，我们再共饮这坛梨花白……”说着，他站起来，拎着那坛梨花白摇摇晃晃走出了酒肆。

梨白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道路尽头，才幽幽叹了口气——她本只是执念入酒化成人形，至今不过才八年，法力微薄。等项鸣离去，周遭由她法力化成的景象便慢慢消散。这里，其实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化作了废墟。   

八年前，邻国的军队侵入落阳城，烧杀抢掠、强占妇女。约定一直等着项鸣的姑娘不愿意被辱，带着思念自刎于埋了酒的梨树下。

许是姑娘的执念太深，许是二人的情意太重，许是百年梨园本就有灵性，姑娘自刎时千树梨花竞相开放，宛如落雪。百年梨花有灵，伴着姑娘的血，一同点化了这坛梨花白，使之化成人形，即是梨白。

接下来的年岁里，梨白在落阳的废墟上幻化出整座落阳城，幻化出街巷，幻化出酒肆，代替了姑娘等在这里，等着她心爱的少年郎归来。

姑娘不想项鸣知道她早已死于战事，只以为她离开了家乡。她希望他只是遗憾，而不是为她伤心。

只是姑娘也没想到，项鸣会在接下来的年岁里一直寻找她，等她和他同饮那坛梨花白。

【作者简介】

眠山，一个热衷写故事的美术生，

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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