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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与中国文化自信”学术研讨会发言纪要(一)

2017-12-28 学术莫言 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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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与中国文化自信”学术研讨会发言纪要(一)




2017年8月22日-24日,“莫言与中国文化自信”研讨会在山东大学青岛校区召开,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课题组首席专家张志忠教授作了主题发言,樊星教授、季红真教授、贺立华教授分别围绕“文化资源自信”、“民间文化根基”、“文化流动性”等方向展开阐述,其他学者还分别从“中国文学的走出去”“中国文学的传统回归”“中国文学的超越精神”“中国文学的文化坚守”“中国文学的全球化背景”等层面提出问题。孙基林教授作了全程评议,并就这一命题作出学理判断和学术延伸。

以下是专家发言摘录。



张志忠教授(首都师范大学)


“莫言与中国文化自信”学术研讨会在美丽的渤海海滨召开,要感谢山东大学青岛校区人文社科院的盛情款待和周到安排,感谢在座的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院邢占军院长和的张荣林副院长,青岛校区的孔令栋书记。同时,也要感谢今天与会的各位专家学者,感谢各位年轻才俊,感谢对莫言的成长、对莫言的文学道路产生重要指导的管谟贤大哥。


我们会议的主题是莫言与中国文化自信。我觉得,中国文学正在成为一张靓丽的中国名片,向世界彰显文化自信。让我先从最近读到的一条消息讲起。还是在今年年初,奥巴马总统去职之前,接受书评人美智子采访,讲到他喜欢读刘慈欣的《三体》。这条消息刊登在《纽约时报》上。


奥巴马说喜欢读小说,因为读小说可以帮他提高想象力,让他在总统的位置上体会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当然,有的时候,他读小说的目的也仅仅是逃避现实,在繁忙的工作中换换脑子。“很有趣的就是最近我为了逃避现实而读了一本书,结果最后却发现那本书十分深刻。那是本科幻小说,一套三本,叫做《三体》系列。” “《三体》实在是太有想象力了,十分有趣。故事背景十分宏大,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平时国会和我的工作都是在斤斤计较于一些很小的事情,而不是去担心外星人入侵。”


2015年8月,刘慈欣凭借《三体》获得了被誉为“科幻界诺贝尔文学奖”的雨果奖。而在当年的12月,《华盛顿邮报》就报道了,奥巴马当年冬天在夏威夷度假期间阅读了《三体》的第一部《地球往事》。《三体》的第三部《死神永生》在2016年9月20日才刚刚在美国出版。奥巴马在采访中表示他已经读完该书,可见奥巴马对于《三体》的故事十分感兴趣。奥巴马把《三体》列入必读书目,还喜欢和他的白宫顾问一起讨论这部显然是融入了中国现实的科幻作品。


奥巴马讲到他少年读书的情形,则让我们想到少年莫言的类似经验。奥巴马说:“我从孩童时期就喜欢读书,部分原因是我曾经经常旅行,有些地方有些时候我并不被接纳,我会成为一个局外人……而书籍是一个可以移动的,属于我的世界,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进入到里面,这是很吸引我的。”在特定的年代,莫言也曾经被排除在升学名单之外,无法和同伴们一起升入中学读书,同时也难以被以繁重劳动和“阶级斗争”为中心的成人世界所接纳,正是阅读,成为他逃脱孤独和痛苦的重要途径。


《三体》感动了美国总统,以及众多的美国读者。


2015年6月24日,时任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的彭丽媛邀请比利时王后玛蒂尔德来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参观。文学系毕业学员、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向玛蒂尔德王后赠送了自己的作品集。王后说,“我对您早有耳闻,祝贺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您在我们国家也非常著名,如果有一天能在比利时欢迎您,我将会感到非常荣幸。”


同样是在2015年的6月,李克强总理访问巴西、哥伦比亚、秘鲁、智利等拉美四国,其中有一项活动,是率团出席在哥伦比亚举行的中拉人文交流研讨会。随同他出席这一研讨会的,还有铁凝、莫言、麦家三位知名作家。莫言与马尔克斯的文学情缘年深日久,而麦家用十年辛苦不寻常的《解密》向博尔赫斯致敬。


在许多重要场合,莫言和当代作家正在成为一张光彩熠熠的中国名片,向世界传递着中华民族的博大情怀和强劲脉动。


是的,在社会大转型期的中国,文学和作家负有非常重大的使命。童庆炳先生,也是莫言等众多作家的老师如是说:今天,我们在实现工业化的过程中,遇到了人文精神的匮乏问题,我们就应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吸收前人的人文主义的精神财富,加以改造和发展,形成一种适合于我们今天社会的新的人文主义、新的人文关怀。那么,这种人文精神的资源最集中储藏在哪里?应该说文学、历史、哲学、教育等一切人文学科的著作中都有人文精神,但最集中储藏在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我们说文学是人学,就在于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以具体的审美的形态,表现人性的各种情感,表现人的童心,表现人的善良,表现人对自己的信心,表现人的崛强,表现人掌握自己命运的决心,表现人性的美丽……如果说资本片面生产财富,而不注意对人的关怀的话,那么文学艺术唯一的目的就是关怀人,关怀人性。


我愿意就此发挥几句。人文社会科学种种,都是以人的活动为其研究焦点的,文学的独特性所在,则是因为它对于人的社会活动和心灵世界的全方位的覆盖和展现,是人物和世界的有情感有体温有热量的生命搏动和内心冲突。而且,文学不妨溢恶,但它的主流是弘扬人类的根本良知,求真向善爱美,是在复杂艰难的环境下彰显人类的顽强意志、不懈奋斗和牺牲精神,是人类穿越浩瀚历史而走向未来的强大信念。就像雨果所言,比大海更广阔的是蓝天,比蓝天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文学就是要描绘这心灵的广阔、精神的博大、人性的壮美、生命的顽强,将其传导到读者中去,以情动人,将心比心,拓展和提升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精神境界。


那么,什么是我们所需要的当代英雄呢?塑造富有中国特色、本土气质的人物形象乃至典型人物的奥秘何在?什么是我们总结莫言和中国当代文学经验的肯綮所在呢?我以为,从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近200年间中华民族为追求民族复兴和奋斗历程,前赴后继,可歌可泣,挽狂澜于既倒,回天地于将覆,也为身处其境的人们提供了种种际遇和多样选择,为文学展现人性的可能性和可塑性提供了空前绝后的黄金时代。跌宕起伏的时代把无数人群裹挟其中,迫使他们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和民族共同体的生存尊严而自觉不自觉地求索、抗争,哪怕是随波逐流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在历史潮流中体验人生的各种况味,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都留下大转型时代的烙印。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但是关乎民族存亡,也是全球化的历史进程中至为重要的一环,因而具有了普世意义;就说当下,从波澜迭起的反腐肃贪浪大潮到一带一路建设向欧亚各国的延伸,从共享单车的铺天盖地到电子金融和无现金消费,都可谓是空前绝后。身为中国人,莫能逃身其外,每一个人都在和时代一起成长,都有其各自的生命的和精神的历程。贴近这些大时代的灵魂悸动,表现这些遭逢历史剧变之关节点的人物命运,塑造萃集了时代和人生的种种矛盾冲突的英雄和凡人、弄潮儿和沉沦者、时代英雄和多余的人的形象,丰富和拓展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就是莫言和当代作家给我们提供的丰富的文学经验,需要我们予以深入而全面的总结和生发。


在更为广大的意义上,莫言和当代作家向世界彰显了了中国的文化自信。就以我们山东作家为例,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穿越“文革”灾难和战争硝烟,凸显了沂蒙儿女“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担当意识,张炜的《你在高原》气势磅礴,在时代转型中探寻着民族的精神高原,莫言的《红高粱》所写余占鳌带领众乡亲与入侵的日军血战到底抵死相拼的墨水河大桥伏击战,是中国农民伟大抗战的英雄赞歌,《檀香刑》歌颂20世纪初年的抗德英雄孙丙,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豪迈表现得淋漓尽致……正是这样的顽强抗争、不懈追求,使古老的中华民族在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列强鲸吞、内乱频仍的危局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浴火重生,再度崛起。就像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文联、作协双代会上强调指出的那样,文化自信,是中华民族战胜艰难险阻、走出历史低谷,再造辉煌的精神支柱:


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绵延发展、饱受挫折又不断浴火重生,都离不开中华文化的有力支撑。中华文化独一无二的理念、智慧、气度、神韵,增添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内心深处的自信和自豪。在5000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党和人民伟大斗争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一个抛弃了或者背叛了自己历史文化的民族,不仅不可能发展起来,而且很可能上演一幕幕历史悲剧。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坚定文化自信,是事关国运兴衰、事关文化安全、事关民族精神独立性的大问题。没有文化自信,不可能写出有骨气、有个性、有神采的作品。


从这样的理论高度,观照和总结莫言与中国当代文学变革的内在肌理,是我们这些老中青三代学人的重要任务。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我们的课题,已经进行了三年有余,到了做一些回头审视和阶段性总结的节点。在这次学术研讨会上,在各位领导和与会专家的帮助下,我们应该、也能够有新的发现,新的创建。我们自身也要有文化自信。


谢谢大家。






贺立华教授(山东大学)

说到莫言创作与中国文化自信,使我想起了莫言获诺奖之后,莫言的大哥管谟贤先生在山东大学的一次演讲,他说:莫言获得诺奖是中国文学的进步,是中国社会的进步,是人类文明的进步(见管谟贤《大哥说莫言》,147页,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管先生的“进步说”,我认为道出了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流动性。这种流动的规律是“水往低处流”的,是强势文化向弱势文化流的,是优胜劣汰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中国的文化不是仅存在图书馆里的,不是仅摆放书架上的。中国文化的经典理念,经过千百年的风化流行,早已化作中华民族生活的价值观及其表达,化作人们的心理结构及其行为方式。它虽然具有超稳定性,但它仍在时缓时急的流动。在流动中扬弃不符合人性的糟粕,在流动中接受新的滋养,而得以跃迁和升华。例如,“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对封建专制主义而呼唤出的以人为本位的“自由”“平等”的价值观、创造了一座前无古人的关于“人”的文化的高峰;例如八十年代接续“五四”新文化传统再一次发出的“人”的呐喊,创造出了20世纪又一座“人”的文化高峰,改革呼唤出一个崭新的价值天地,人们的目光放射出奇异的光彩,对过去的政治、经济、伦理、道德等许多传统观念进行重新审视和评价,其标准和尺度就是“人”,一切彰显着人的主体需求,继“五四”之后,中国文化在追求其当代价值,又经历了一场“转化”“创新”、寂灭和再生。值得注意的是,习近平主席讲话谈到是“中国文化自信”,而不是说“中国传统文化自信”。我理解这个“中国文化”远远大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中国文化”所指,既包括了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也包括了五四以来的现代新文化传统,是流动的中国文化,包含了流动中跃迁升华出的“现代精神”,包含了改革开放以来摒弃了“斗争哲学”“冷战思维”而实行的“合作哲学”和具有的"WTO"规则的世界眼光、以及习近平主席提出的“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


作家莫言就是在“八十年代文化”中弄潮、在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的作家,尽管三十多年来,他的十一部长篇和一百多部中短篇,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质疑和批判,但他在质疑和批判声中,不屈不挠依然坚守人的立场、坚守对丑恶人性的批判、坚守对文化劣根的批判,坚守社会现实的批判,成为新时期文化创造的英雄。他的成就和“莫言精神”,终究得到了社会的包容和认可:敏感的计划生育题材的长篇小说《蛙》获得中国官方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而且再次当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当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中共中央政治局领导发来贺信表示祝贺……相对莫言在世界最高领奖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荣耀,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却更看重莫言在中国国内的获奖,因为它说明着中国政治的清明、社会的心胸,说明着中国文化的流动,说明着中国文化的包容、气度和进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中国文化必将融入世界文明的主流而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莫言和中国作家艺术家们,只有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才能充分释放自己的潜能,开放出绚烂的智慧之花,创造出人类文明的硕果。





管谟贤校长(原高密一中、莫言研究会)


莫言是自信的,莫言的作品体现了中国文化的自信。


莫言是植根于传统,植根于乡土的。


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文化传统世界第一,传统文化底蕴深厚,绵延不绝,长盛不衰。有人说莫言是魔幻现实主义,不对!什么魔幻现实主义,他们才几年?我们的齐文化,我们的文学作品中,老祖宗早就玩过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只是少女坐在毯子上飞,我们老祖宗的《山海经》多少年了?那里边非人非兽,非人非鸟的,人面兽身、人身鸟首、人首蛇身的描写多了去了,干宝的《搜神记》、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一直到鲁迅的《铸剑》、莫言的《生死疲劳》、《丰乳肥臀》、《食草家族》等等与之一脉相承。


当然,马尔克斯是了不起的,莫言曾经受过他的影响。莫言说他刚开始连《百年孤独》都没读完,但他受到了启示,知道了小说原来也可以这样写!莫言曾经写过一篇创作谈《两座灼热的高炉》,文中把马尔克斯、福克纳比做两座灼热的高炉,不能靠它太近,太近了会融化了自己,必须赶快逃离。这就说明,不管对古典、对外国,都不能食古不化,不能死搬硬套的模仿,要有自信心建立自己的东西。莫言走上文坛时,碰到了一个好的年代,即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国门刚刚打开,国外的东西涌进来。莫言像一块海绵吸足了水分,那时人的思想开放,观念活跃,那时,电视剧、网络,对小说还没形成冲击这些都增强了莫言的自信。所以他才写出了那么多的观念前卫、技巧多样、真实、深刻的小说。


文学即人学,文学是写人性的,而人性是复杂的,有善有恶。莫言说,“我要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这需要极大的自信才能做到。集善恶于一身的人,文学作品应该抑恶扬善,制度、法律应该惩恶扬善,普遍提高国民的自信心。当然,人的自信、人格的尊严必须建立在对传统道德的继承上,建立在物质基础上。莫言的作品中多次写到相貌美丑,吃相好坏,城里人的傲慢和农村人的自卑,但都体现了自信。饿着肚子是不能讲什么自信和尊严的,谈论自信和尊严是在吃饱肚皮之后的事。


莫言是个讲故事的人,写小说就是编故事,编故事就是写小说。莫言在诺奖颁奖典礼上的讲话,题目就是“讲故事的人”这篇讲话就充满了自信心,中国人的自信心,中国文学的自信心,可惜的是,对这篇讲话中莫言讲的三个小故事,没有人关注,少有人做出正确的解读和阐释,这三个小故事也体现了怎样看待自信心的问题。这正是“仰天大笑出门去,东北乡里说书人。”把高密东北乡当作自己的文学王国,自称是这个王国的国王,这要有多么大的自信力。






季红真教授(沈阳师范大学)

文化自信来自对于母语领悟的高度自觉。


文化精神与文化传统就在我们的母语中,而文学的文化自信尤其依赖对于母语艺术语用的高度自觉。这里涉及到一个理论语言学的基本问题——语言的文化象征功能,也就是语言作为民族精神载体的独特魅力。人类的两大信息传递系统中,生物工程的长足发展由于染色体螺旋型结构的发现而解决了生物遗传系统的奥秘,但由左脑控制的语言信息传递的系统至今还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我们搞不懂的东西多了去了。这也关联着一部语言学发展的历史,从语言起源发展的历时性与作为符号系统的共时性,到语用学等分支的兴起,带来对语言无意识结构的重视,都要依赖对于母语的领悟。只要是用母语写作,就不可不重视对于母语艺术语运的高度自觉。否则,文化的自信就是一句空话。


由此出发,一系列纠结的问题都需要理清基本的学理才能讨论。比如翻译文学,并不是原生的外国文学。语言有不可译的部分,而且翻译过程中有变异。首先是选择,其中有基于鉴赏的认同,也有经验世界交集的体验共鸣。其次,有错误,影响到阅读群体的是错误的翻译;其三则是二度创作,译者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与发挥。特别是汉语作为一个独立的系统,和其它系统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文化壕堑,拉美作家频频获诺奖原因之一是他们都是以西班牙语写作,西班牙语与英语有亲属关系,转换过程相对容易。汉语的传播从语言文字的角度要繁难得多,依赖翻译者的双语水平。莫言能够获奖和传播方式的革命大有关系,图像的兴起是他被其它语系读者关注的前提。而他对外国文学的选择也是依赖汉译,研究域外文学对他创作的影响首先应该关注他接受的方式,以及认同的角度。而且,还应该考察传播的历史与方式,这是必须做的发生学功课。


语言是历史的存在,现代汉语的历史不到百年,是在外来语言文化冲击下形成的新兴语言。我们遭遇的最大文化史事件就是汉语的规范化运动,从小学语文到大学的现代汉语教学,一个基本的目的就是推动这个规范化的运动,所以语文教师要不断通过普通话的考核。但文学要植根民族的历史生活,首先面对的就是口语与书面语的裂隙,体现着从宇宙观到人生观的价值冲突,还有思维方式的本质性差异。方言是古汉语,承载着传统文化的种种信息,古典文学、民间文学对作家的影响首先是通过语言实现的。借助口语的形式,一开始就是现代白话文的重要来源,也是现代汉语的重要资源,是口语与书面语的裂隙可能在创作中弥合的文化基因。从古代文学的角度研究莫言的作品,就是发现这种文化基因在他的文本中生成变异与生长为独特风格的内在理路。读了几部对莫言与古典文学关系的研究专著,都做得扎实细致,对于我来说是补课,长期从事现当代文学的研究,古代文学荒疏已久,比较而言对莫言的功课则做得就显得单薄,不免有虎头蛇尾的感觉,影响的研究主要的重心应该在莫言的文本。民俗学是从文化人类学分蘖出来的一个学科,历经百余年有了很大的发展,而且随着文化人类学的演进,吸纳了最新的科学人文成果,比如两大信息系统的发现与推论等。如果用的理论太旧,得出的结论也会滞后。作家和批评家之间其实存在着一个博弈的关系,如果你的知识结构滞后,对文本的解读就会皮相。


莫言得天独厚,赶上了人类文明的转型,由黑色的工业文明向绿色的生态文明转型,传播方式也发生了向图像的急剧转型,他早年乡土生活的经验成为一个物种生物学“强大本能”的巨大能量,而民间艺术的综合性形式与高科技的图像结合,也成就着他感官性极强的语言风格。中国早已经进入了世界历史的大循环,对此,莫言是有高度自觉的,他说要把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的缩影和是世界历史的片段,他的文化自信就是建立在这个自觉的前提之下,体现为汉语艺术语用的成熟理念——驯化了的方言,这是他弥合书面语与口语之间裂隙的语言策略。所以,他的语言风格适应了他所讲述的故事的文化属性,能够成为人文地理与文化历史时间的感性标记。


汉语发展的历史也是不断与外来语言融合的过程,除了外来语词汇之外,还有外来语言带来的故事,隐性的借用通常是类比的关系,显性0则是戏仿的关系。故事自古以来就在漂流中,有的在时间中漂流,有的在空间中漂流,被吸纳进作家的文本和知识背景有关,也和一个民族发展的文化史阶段有关。莫言几乎囊括了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叙事主题,连无意乱伦的故事还讲述了两起。但叙事方式始终都是汉语文学志怪传统衍生出来的神话思维方式,外化在传奇的文体中。上古文化就是巫覡文化,女为巫男为覡,曾经的主流被冲击到边缘,沉入民间,成为能够矫正民族意识偏差的集体无意识,浮现在口语语用中,民间故事是最基本的载体。现代汉语本身的发展也是一部历史,语言文字的变化提示着时间的刻度,比如莫言的短篇《粮食》中女性第三人称是伊,和鲁迅《补天》同,是新文化运动之初、现代汉语酝酿时期的“她”,提示我们这是对《补天》的改写,也是对女娲神话的意义连接。谈到寻根文学,具体地说,贾平凹等作家寻到中国父权制文化的巅峰时代汉唐,而莫言的精神向度则大跨度地寻到父权制文化形成之前。


莫言借助这样丰富的语言资源,完成他对现代文明的危机启示,所谓积极的反现代性,对于母语高度自觉的艺术语用承担了他质疑现代文明知识体系的重要表意功能。他对现代文明三大知识板块都有选择地进行了解构和颠覆,达尔文的进化论、起源于奢饰品贸易的现代市场经济和僵化的规范语言系统,而且直抵基本的知识谱系差异,人与自然的关系——对立/共生。摒弃了两种知识谱系中各自极端的形态,建立起以生命伦理为核心的现代多元共生的人文精神,回归人与自然和谐依存的整体宇宙观,为危急中的人类提供一维精神的资源。


而这一切无不籍助对于母语艺术语用的高度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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