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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 | 何枝可栖,醉打山门

李敬泽 論評說小 2023-03-12

三栖专栏



何枝可栖,醉打山门



李敬泽
 
这一篇小文从去年拖到今年,把牛拖成了虎,只因为,谈论自己是难事,对我这个人,我真的没什么话可说。

话说吴俊教授在《小说评论》主持一个专栏,每次选一只三栖动物展开研究。有一日,教授告我,这次轮到你了。我将被放到台子上观察、分析、解剖、判断、归类,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尖刀在骨肉间滑行如小提琴如小号如丝如电,庖丁的感觉我不知,反正我都有了期待的、战栗的快感,在此,谢刀、谢吴俊兄。

去年看了一篇论文,讲的是现代批评话语植根于活体解剖,所以批评的手术刀,这不是修辞,这就是本质,当然,刀下是否活命要看你碰上了哪位大夫。顺便插播一则广告:论文的作者邓小燕,我也不认识他,据说是人大的博士,如今在武汉某大学任教,他当博士时我发过他一篇论文,由苇岸与止庵之间的是非谈现代以来自然写作的两个传统,后来谈生态文学,顺口借用了他的观点,现在这篇题为《论新文学与活体解剖之关系》,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2期,很有意思,不妨一读。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2期

——之所以谈这个,倒不是为了遵守学术规范,讲究无一字无来历;说话作文,于我来说不是学术,一堆书读进去,如盐在水,信口信笔而出,也懒得分辨来历。只是,看到有脑子的才人、有意思的论文便觉得人间值得,忍不住四处去说。我现在主要的业余爱好不是读小说,而是看论文,另有一个是追剧,昨天晚上追的就是《开端》,编剧和原作者我知道,他叫“祈祷君”,祈祷君据说是杭州网络作家村的村民,几年前,那里还只有几幢水泥房子几棵树,我和浙江作协的臧軍、杭州文联的应雪林、滨江新区的张玮等几位在里边转来转去商量着建村,想象着该村的壮丽前景,当然,那时还想不到《开端》。

做事如作文,作文我是懒的,做事我自认勤奋。这世上,有的鸟认定自己是一只好鸟,拣尽寒枝不肯栖,无一枝配得起这一身羽毛。我呢,凡鸟而已,脑子里早刻下一行密码,人生不过是做事搭窝,枝无美恶,可栖便好,事无大小,努力做好。前些天又看一篇论文,周展安的《事的哲学:章太炎思想的基调》,看完遥想,当日如在日本,也要拜太炎先生为师,从头学实事求是。

所以,看论文,确实是因为现在编着《丛刊》,每月搭一个鸟窝,事在身上,不得不看。但追剧看论文之成为爱好,又并非纯然为了工作,如果为了工作,我该像王春林教授那样终日读小说,窃以为春林兄也是如我这般的凡鸟,他把读小说当成了事、做成了业,我当然也不得不读,但我是比春林兄更凡的凡鸟,齐物于事而不爱事,事了拂衣去,向水边,濯了羽和爪,躺下追剧。

追剧也不是英剧美剧,不高不大不上,只追躺下随手够得着的国产剧,也不分烂不烂,《开端》无论如何算是好剧,我追的其他剧我都不好意思说,怕说了吴俊兄会把我从解剖台上轰下来,总之是不登大雅之堂,不入文学圣殿。寂寞长夜里,泯然众人矣,把手里的刀收起来,任性地、感同身受地放自己进入自己,没心没肺地动心,老泪廉价横流,不烂固然好,烂也有破绽百出破罐摔出响来的跌宕欢喜。读纯文学的小说,那是庭院深深早就知道深几许,追剧则是杜牧在扬州,夜夜翻墙,奔赴酒酣耳热的噪杂人间。

而看论文,那是晴空或星空下在天上飞。《丛刊》的编辑们大概也摸清了主编的脾性,原来他就好这个,于是交上来的稿子越来越多,每月四五十万字,但这哪够看的呀,文学哪够看的呢,我的爱好是看论文不是看文学论文,所以还得从十几个非文学学术公号上把各种论文下载到“泡面盖子”上,每天看上三四篇,有的是好的,有的是烂的,烂的就看它怎么糊涂怎么烂,烂片要看到底,烂论文也要看到底,吃了东西总有大部分要作废,烂人生也不能不过。这是智力的、理性的、知识的跑步,是内啡肽是预防阿尔茨海默综合症的良药。

现在,实验室里众人围过来站了一圈,请你发表一点感想。我真的不好意思,你们确定我就是那个三栖动物吗?说老实话,我并不知吴俊兄的“三栖”指的是什么,我认真想了想我到底是陆栖海栖还是空栖,天天脚踏实地睡在床上怎么就忽然三栖了呢?评论家,这是一般场合下人们封给我的头衔,现在是人无头衔不立,名字前边必须加个什么“家”,就好像《水浒》里没一个诨号都不好意思行走江湖。对此,我已经正心诚意再三声明,我其实是个前评论家,掉队了落伍了金盆洗手了,那谁谁谁谁谁谁他们才是评论家!但声明无效,大家把我的挣扎权当作酒桌上的推让,我一边挣扎一边强喝了这杯酒一边渐渐觉得,其实我连前评论家也不是,我压根儿就不是个评论家,我顶多是个读后感写作者,虽然爱看论文,但肯定写不出一篇像样的论文,正如看了一辈子小说也不会写小说,我的论文在我这里绝对通不过。所以,求大家别再说我是评论家别再逼着我写评论了。然后,这些年也开始有人说我是散文家,对此,我在内心深处都忸怩出一根麻花了,我很怀疑我写的那些就是“散文”,我确信我在努力写的那东西不像或不是散文。那你总得是个什么吧?被逼急了,走投无路了,我说,我就是个为文学做事、为作家服务的人,是一个主业写公文业余写小作文的人,对,简称一下,我就是“文人”!结果,人家在电话那头笑道:李老师,海报上总不能写您是文人吧?文人谁不是啊?要不然就写“文化学者”?我惊呆了,我沉默,然后我说,随你吧,评论家、散文家,但万万不能是“文化学者”,或者你就写“文化学生”怎么样?

 ——总之,解剖别人不如自剖,别人的病自己身上其实都有。这也不想栖那也不想栖,岂不也是拣尽寒枝热枝大枝小枝都不肯栖吗?不是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自恋和矫情吗?

是也。非也。这几日学昆曲学到了一支《寄生草》:

漫拭英雄泪,相辞乞士家……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俺此去芒鞋破钵随缘化。

鲁智深醉打山门,寺里不得容身,辞别了方丈,从此浪荡。这一曲唱得顿挫悲凉慷慨,但不尽是悲凉、不尽是慷慨,其实也顿挫出了释然快意,有一种“破”劲儿,鲁智深如果也读书、也写文章,此一去轻身向茫茫,不被归类不入流,鞋破帽破袈裟破,捧一只破钵提一支秃笔放空了随缘化,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认了自己的命,一栖二栖三栖十八栖,随处栖便无所栖,无所栖便随处栖,从此得了自在。

自在便好。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
本文刊于《小说评论》2022年第2期,原创内容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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