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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联 | 郭德茂:11岁边疆少年,成了红卫兵的小尾巴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郭德茂,1955年生。新疆大学中文系77级学生,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现已退休。


原题

红卫兵的小尾巴




作者:郭德茂



3月8号,公众号“新三届”的“拾年”栏目”,刊载了中山大学数学系毕业生、广东湛江人黎劲风的文章《11岁小学生的革命大串联》。黎劲风先生是1955年人,文革开始时11岁,他写了他大串联的故事,多有思考。

我也是1955年人,当时年纪小,可也有串联的故事,今天我写写这段故事。

通往布尔津的山路。作者摄

 
1966年文革开始,11岁的我最先感到新奇。记忆清楚的是,我们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金沟河管理处要选举“文革小组”来领导运动。我跟着看,原处长也没打倒,但退居二线。选出来的“组长”是个有人望的,不到50岁,在我眼里那时他就是个老人,叫关效愚,北京人,满族,却说自己是汉族。我和他女儿是同学,所以了解。

关效愚组织大家学习,读报,讨论。这时,武汉支边青年赵润生提出宏论,“我们的国家应该叫公社,这是马克思肯定的,倡导的!”还写成大字报,引得有人笑,有人骂。

我家一直订有报纸,我看上面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文章,也看不懂。学校里突然斗老师了,我们的何老师站在讲台上低着头被人斗,后来斗争升级,他还曾被吊起来整得死去活来。女老师周鹤群,被剪去头发,脸上泼上墨汁。有学生打死了一条蛇,于是就叫她嘴里衔着死蛇,跪在大狼狗面前请罪,挨批斗。

十几岁的儿童不懂事,打起人来没轻重,带扣头的皮带,小鞭子不断落在老师的身上、头上。被斗的老师也只能挨着,不敢吭声,更不敢反抗。我说这样不对,还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张大字报,记得最清楚的是“我们不能这样打老师,不能墙头草两面倒,老师教我们也没有这样对我们,我们不能这样对老师!”就这样我成了落后学生。

这时,几公里外“游斗”的队伍已经先行一步,一个哈萨克族老人被押着游斗到我们这里。八月天正热,给他戴上皮帽子,浑身披满绫罗绸缎,肩膀上甚至压着一床缎面被子。那老汉豆大的汗滴往下落,还让他用哈语自我坦白,旁边有人翻译,原来是个地主巴依。旁边的人还不断打他。

紧接着,前面的这个“文革小组”被打倒了,说是刘少奇的工作小组,那关效愚吃了大苦头。

我们单位把牛鬼蛇神集中起来,有20来个,一长串,天天围着家属院的一排排平房“游街”。有“我是地主婆黄玉萍儿”。山东老太太,小脚,一扭一扭,后面的萍字音向下,还带儿化。“我是破鞋王玉某。”她的脖子上铁丝勒进肉里,挂着一串破鞋子。“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吴某智”,这是厂长,被打倒了。关效愚的自报家门是“我是官迷,是刘少奇的工作组长。”

牛鬼蛇神男的头上还都戴着高帽子,这高帽子也不知是谁做的,铁丝一圈圈箍成,里面塞上铁疙瘩,烂炉条,足有十几斤重,外面纸糊上,黑墨写上罪名,姓名打上红叉。还要让被斗者保护好高帽子,不得破损!

这时打人很厉害,我注意到游街时有些妇女和少年打人最突出最频繁。我妈对我说,“打人不好,你千万不要打!”我本来就胆小,又落后,或者也善良,我没打过一个人。

那时候,我们被组织成一个个小组,三五人一组,像是儿童团,拿着个小黑板,站在各个路口,过来的人,必须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才让通过。如果不会背,就让他读小黑板上的语录。如果不识字,我们就读一句,让他或她跟读一句,读完了才让通过。这就叫宣传毛泽东思想。

插一句,大概是两年后,毛主席最新指示来了,“一个人有动脉静脉……”一群人站在大黑板前,让我读给大家。我学着广播里的声调但第一次看到这最新指示,“一个人有动永静永,”这时旁边武汉知青刘执中小声对我说,是动脉静脉,我一下明白了,臊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

话说回来。也有不知哪里来的红卫兵,几个人十来个人摇着红旗排着队走过我们单位,也喊口号,也散传单和卡片。我们也抢,拿来看,拿来玩。记得内容有“毒草电影五十部”“资产阶级司令部”“钞票上的反动秘密”之类的内容。后来内地的红卫兵坐火车全国各地去串联,可是我们年纪小,不敢去内地,但是我们也想去串联,去见世面。

1967年1月初,我们终于跟着何老师去串联了。何老师是个青年教师,他想去串联,一个人不好申请,于是要求带学生去经风雨,见世面,单位领导答应了。只有六七个小学生,还是家里出得起路费的。我不知道我父母怎么放心让我去“经风雨见世面”。不过这确实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在我的一生中都有着特殊的意义,有着那个时代难得的经历。后来我觉得当然无法与司马迁父亲让他探禹穴,走千里相比,但意义上是大同小异。

我妈给我准备好行装,棉衣棉裤,罩衣罩裤,棉帽棉手套。黑色的棉胶鞋,里面还有毡袜。我爸把钱交给何老师,多少钱我不知道。从沙湾到乌鲁木齐的车费是4.8元,何老师给我们每人买了票我是知道的。

一月份,正冬天,天气很冷。长途班车的窗上满是雪花,像是在闷罐车中,啥都看不见。脚冻麻了,没有知觉了,我和大家一样直跺脚,可是依然很冷。经过四个多小时,来到乌鲁木齐。这是我第一次小小年纪来到乌鲁木齐。我后来在这个城市上大学,才知道来到的这里是红旗剧场一带,是兵团司令部的“地界”,离北门不远。我们来到设在这里的“红卫兵接待站”。

内地来的红卫兵打地铺躺在二楼的地板上。我们也被安排在走廊里打地铺,和他们睡在一起。吃饭是不要钱的,有白面馍、白菜汤,下一顿可能就是窝窝头、萝卜汤,交替着。白天干什么呢?跟着大哥哥排着队,摇着旗,散传单,喊口号,看他们在街心扎姿势跳革命舞,“打打打,打倒某某某,滚滚滚,滚他妈的蛋!”表演完就散了。这时不到吃饭时间,我们就三三两两跟着大哥哥转从剧场到北门那个斜斜的街市。晚上天黑的早,大家就躺在地板自己的“床位上”分析形势或说故事讲笑话。

我可能小,不懂事,又像“小兵张嘎”一样充大人,说话引得内地来的大哥哥笑。他们就逗我,让我说,说了他们就开心地笑;我看出他们笑我好玩,我就不说了。他们都很喜欢我,白天手拉上我到处走,说我是“红卫兵的小尾巴”。

我参加了他们的两次批斗会,或许叫请愿或协调会更恰当。没有过激的行动,只是分别叫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站在会议室中间的桌前。“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串联来的红卫兵吗?”“我们是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不是来逃难来要饭的!”“我们的同学病了,你说怎么办吧!要是有个好歹,你能负得起责任吗?!”第二次还拍了桌子,啪地一声,“你给老子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我们的革命要求!不要装死狗!”

后来想,那两个人还不是被打倒的,大概还是能解决问题的干部。红卫兵只是提要求,那两个人好像很无奈,很无解,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不时地擦汗,支支吾吾地说一定解决,一定解决。

记忆很恐怖的是一天下午,已经接近傍晚,一个红卫兵大哥哥带我们进了一个大礼堂,礼堂里大窗帘都是拉下来的,没有灯,里面黑乎乎的,只有大窗帘没有遮住透进来的一丝丝光。是刚举办过什么人的追悼会,舞台上有不少花圈,还挂着遗像。我跟在后面走得慢,他们都出去了,门哐当一下关住了。我距离他们十几米,门外的阳光没有了!我吓坏了,赶紧撵上去,拉开重重的门,回到了阳光里。幸亏赶上了拉开了门呀!

何老师想向内地进发,那时乘火车不要票。可是我们太小,带的钱太少,何老师打电话回去,家长也不同意。何老师计划再呆十来天我们就打道回府。


正在这时,石河子“1·26事件”爆发了。这是1967年1月26日发生在石河子的事,具体怎么回事,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反正也不想也没有弄清楚。反正是全国武斗打响的第一枪,反正死了大概十来个人,反正还和我们单位大有关系。

我们单位是个管水的水利单位,在沙湾县,叫金沟河管理处,它的上级单位是石河子基建处。基建处有值班营值班连,是荷枪实弹的从部队转业的军人。

事件中的几个关键人物都和我们单位有缘分。据说这一天两派发生争斗,团部(基建处)当时的一把手政委杨健,叫来值班营长高砥平说,反革命分子发生暴-乱,你带部队去,该镇-压就不要手软!高砥平立即带上值班队伍出发……。这时枪声已经响起,继而枪声大作,高砥平命令开枪。其中杨洛翩是南京军区比武的神枪手,还夸口说撂倒了一个。其中打死的一个高中生就是我的同学罗金卫的哥哥,石河子一中的高中生,名叫罗金堂,他爸爸叫罗熹,就是我们金沟河人。

后来杨洛翩随这支值班连来到我们金沟河,运动中期就被抓起来关了一两年。这让他得了便宜,出狱后依然做工人,直到退休,有退休金。高砥平就没有这运气了。他先到金沟河做二把手,后来做一把手,十年动乱结束后逮捕判了几年。等到他出狱,政策变化了,刑满释放不安排工作。他没有工作,没有退休金,在石河子靠做小买卖维持生活,据说过得艰难。当年很威风的杨健后来被从老家叫回石河子说清楚,具体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石河子的事发生了,我们的家长很着急,何老师电话打回去,家长叫立即带孩子回来。到沙湾的车票买不上,何老师和我们也想看看石河子怎样了,于是我们30号买票先回到石河子。

石河子大街上白雪皑皑,街上还散落着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还有破烂衣裳和小包包之类,没人捡拾。这时怎么就有了展览室,里面摆着步枪手枪手榴弹,有血衣,墙上有死者的大幅照片,还有一些武斗对方楼体坑道的照片。一个女解说员手里拿着个长杆,义愤填膺或声音悲切地控诉着敌人的罪行。

我们参观了展览,在农八师招待所住一晚。住宿是八毛钱,可能对我们会有优惠吧。我们住的是一个很大的大房间,可以做会议室那种,里面有二十来张床。床单被子枕头都是白色的。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住“宾馆”,感觉挺高级的。第二天早上的早餐是馒头、稀饭、咸菜,好像是两毛钱。然后我们就又从石河子买票乘车回沙湾,票价是九毛钱。

这就是我的串联故事,感觉也算是小小年纪就“经风雨,见世面”了。感觉像是一场梦,谈不上好梦坏梦,只是离奇,少许怪诞。


再补充一个细节。石河子发生这件事,当时我们单位的李处长正在石河子。我们学校的另外一个女老师是一个派别的积极分子,也在石河子。这女老师姓董,叫董玉红。董老师是上海支边青年,长得又胖又大。她不会滑冰,叫两个女生搀扶着学滑冰,刚穿上冰鞋上冰场,就仰面摔了一大跤,咔嚓嚓嚓嚓一一冰面裂开长长的口子,我们都忍不住笑。

“1·26事件”后,李处长先回来,董老师怎么没有回来?人们问。李处长按照他在石河子另一派那里听到的消息说,“谁知道呢!谁知道她在哪里?好家伙,说她裤裆里藏着一个手榴弹!”过了几天,董老师回来了,她很气愤,脸红脖子粗地到处找李处长,要质问、对质!吓得李处长四处躲,不敢见她……

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滑稽、荒诞。

写于2022.3.17.

作者注:关效愚、赵润生、高砥平、杨洛翩、周鹤群、何老师等人的故事,我都写有专篇。同单位的人看了都说我记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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