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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丨聂平:​唐山大地震救援行动实录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10-07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聂平,1953年出生,1960年万寿寺总政实验小学、1968年北京123中上学。1969年内蒙古建设兵团13团9连造纸厂轧草工;1971年38军114师和112师服役;1985转业到北京外贸运输公司任职。1994年成为个体户;2010年退休。

原题

执行唐山大地震救援





作者:聂平



1976年是个多事的年份。

那一年,计划规定的是全年训练,开始也是这么执行的。

 我是7月26号到家探家,20天的探亲假。7月28日那天下午,骑车到了赵小军的单位劳改局(后来改名监狱管理局),说来也巧,我家到他们单位,我在北城北太平庄,他在南城陶然亭,到菜市口后不用拐弯直接穿胡同,出来就是他们单位。因为他还没“家属”,还没分房子,住在办公楼第五层。那时是分房子,没结婚是不分房子的。他的房间里恰好有两张单人床,因为战友有几个月没见面了,在一起侃大山,晚上就没回家。

到凌晨3点42分,剧烈的晃动把我们惊醒,我想是地震了,马上起来向房门跑去,光着膀子,连鞋也没顾上穿。打开房门还用了点时间,不知是紧张还是地震使门框变了形。门开后就玩命地三步变作两步往楼下跑,体会到什么叫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好不容易跑到楼下,台阶的前面码着一堆砖,还倒了几排。正当人们惊魂未定时,一个小伙子刚从楼上跑下来,光着膀子,没穿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烟。赵小军笑着说,你够可以的,鞋都没穿,在这个危险时刻,首先想起的就是火柴和烟,命可以不要,烟不能不抽。在这紧张的时刻使在场的人露出了笑容。

天亮时,我就返回家中。那时,谁也不敢进家。母亲担心我出事,叫三弟去苗京川家找我。苗京川因是连队的报道员,经常借口到北京军区战友报社送稿回京,和我家也非常熟。他常说有一次我父亲和八一厂的几个领导请他吃饭,一个小兵还坐在上座。他父亲是抗日战争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一直在北京做地下工作,那会是北京化工厂的党委书记。我父亲经常去他家,和苗京川父亲聊天。

从赵小军那出来,我就直接回家,三弟还没返回。下午,总政运来了帐篷,就在院子的马路对面,总参测绘局外的草坪地上搭起了帐篷。帐篷搭好了,已到黄昏时分,我就和三弟回家睡觉。总觉得那么大地震房子没塌,不会塌了吧?刚过马路,又一个强烈地震,真正看到了地震的威力。马路旁的电线猛烈地晃荡,马路像颠簸的船只摇晃。后来听说是7级余震。回到家里睡觉也不踏实,半夜有几次余震,每次余震都跑出来,睡觉也不踏实。

在家里又待了两天,看没啥事了,到永定门火车站坐上火车返回营房。

正好连队有辆车从唐山回营房拉东西,就搭着这辆车到了唐山。

一路上可以用满目疮痍来形容。印象最深的是,一座桥被震塌,工兵在桥的旁边搭建了一座浮桥,让人员、车辆通行。人们都是灰头土脸没有笑容。

到了唐山,没看见有一间完整的房屋。立即就投入抗震救灾的工作。

走一线黄一片

我连在向唐山开进的过程听大家讲后,基本上有个印象。7月28号那天,连队正在曲阳县驻训。地震了,驻地也感觉到动静挺大。副连长夏忠敏说,没接到上级抗震救灾的通知,还是搞战术训练。快到中午,炊事班把一锅米饭做好。这时,接到上级命令,回营房准备参加抗震救灾。连队就把米饭给了炊事班的房东。夏副连长想等到了营房再做饭,可是到了营房没让下车,直接奔赴唐山市抗震救灾。夏副连长想在半路上再做吧。

可是,我师是在军队列里最后边,估计“老太太师”就是这么来的吧?汽车走走停停,还要跟上,不能掉队,根本就没有埋锅做饭的机会。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大家都饿着肚子能够理解。想在沿路的小卖部买点吃的,谁知那些小卖部都是空空如野,能吃的东西全让前面的部队买光了。

那天,马路上十分拥挤,逃难的人往外跑,抗震救灾的部队往唐山开进,平常只要半天的路程整整走了三天。

突然,传来了好消息,晚上七八点钟买到吃的了。一个小卖部还有几箱爆米花,吃爆米花也管用。至少解除了饥饿,大家还挺激动。

饿肚子可以坚持,拉肚子就不能坚持了。一般情况下可以停车等拉完。在这个紧急情况下不能等。战士们也有办法,两个人拉着雷大银的手,雷大银的屁股坐在汽车的后槽帮上拉。紧急时刻也顾不了许多。别人是走一路红一线,住一地红一片,后来我说雷大银是走一线黄一片。

越往唐山市走路越堵,从唐山方向往外逃难的人群和向唐山市开进的抗震救灾部队交叉拥挤着,越往唐山开进,速度越慢。据师作训科的李连海参谋讲,在去唐山的路上,一个地方干部,坐着吉普车向唐山外逃命,还占着车道,路上堵车,他下车来就开始嚷嚷说都是你们甲三的车把路堵了,还牛哄哄的让甲三的车让路。李连海参谋下车二话没说给那个地方干部两个耳光说,我们去唐山抗震救灾,你向外面逃跑,不给我们让路,还让我们给你让路。那个官员知道自己理亏,又是遇见了当兵的,有句话不是说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万般无奈下把车退到了路边。

这时牛启臣副师长老远看见说打得好!按他的意思是调一个排来,把车推到路边的排水沟里。李连海参谋却说道,算了,他已经服软了。

后来听说,第一个开进唐山的连队是一个参加过海城抗震救灾的连队。据说是39军116师的一个连队。连长一接到去唐山抗震救灾的命令,马上就开车,因为地震时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在车上等命令。接到命令后就直接发动车。他们连队的上级领导让他们按行军规定不许超车,连长就是不听,全连的车跑在全军的前头。快到唐山了,他们的几辆车又坏了。马上全连跑步进入了唐山开展了抗震救灾工作。

当兵的真是哪里有难就往哪冲。

我们部队是第三天才到的唐山市。说是在一个游泳池旁住宿的。第二天天一亮,看见周围还有几具尸体,和尸体共眠一夜。

因停水停电挨着游泳池住宿还是个好地方,虽然停水停电,游泳池的水又发绿发臭有尿骚味,但是烧开了还是能喝的。最起码能保证在停水停电的时候有水喝。

后来,我连在唐山五金仓库北侧的空地上搭建了几个简易棚,全连就住在里面。

挖死尸

头一个月的任务主要是挖死尸。

炮一连的一台车专门负责拉全团当天挖出的死尸。几个连抽调战士负责装卸死尸。平时,哪里死个人还送花圈,建灵堂之类后事办的风风光光。但是在地震后的唐山,根本就顾不过来。据事后统计,唐山在这次地震中死亡20多万,当时的唐山总共才上百万人。在地震灾难的情况下,一个个的安葬根本就不可能。当时的办法是由工兵在离唐山五公里远的地方,用推土机挖出一米深的壕沟,把这20多万具尸体不分男女老幼统统埋在壕沟里。听起来挺残忍,实际上把尸体深埋,也是怕来年闹瘟疫,活着的人还安生。

开始运尸体的战士没见过那么多发臭的尸体,因为那会天气正是热的时候,尸体有个两三天就膨胀变臭让人看起来很是害怕,为了打消战士的畏惧情绪,带车的干部,团训练队长,蒋光绪(外号叫光绪皇帝)一个人抓起一具尸体放进车上说,就这么干!那会有句话,干部在前头,战士有劲头。在蒋光绪的带领下收尸队的战士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只有我连去的一位战士说干搬尸工作受不了,过敏,因此回来了。
 
我团第一阶段的任务是扒死人救活人。这项任务大概进行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连的任务先是扒地委宿舍。地委宿舍的房屋是四层的水泥预制板楼,不像现在的水泥浇筑的整体结构。地委宿舍只有一栋楼摇摇欲坠没有倒塌,其它楼房全部倒塌,没有倒塌的那栋楼没有人死伤,其它的楼房全部倒塌,没几个活人。

当时,20多万的遗骸刚刚清理,天气又是酷热,尸体几天就开始腐臭,整个唐山市弥漫着腐臭味,为了防瘟疫,飞机每天都喷洒药物。药物和腐臭味混合在一起也是不好闻。

挖地委宿舍印象较深的有几个。

有一对夫妻,地震来的时候,睡在床里面的大娘们(我们部队都这么叫30来岁的妇女)醒了,正要往外跑,巨大的水泥板塌下来,砸到她的头上,她的下巴又砸在老公屈起的膝盖上,证明她老公在地震时还没醒就去世了。大娘们的下巴被砸得变形。

还有个16岁的姑娘,被斜倒下来的水泥预制板的一角把脑袋挫没,只剩下身躯和脖子。由于是在废墟的上面,掩盖的渣土不多,顺着缝隙进去很多苍蝇产卵,在她的胸上,布满了许多蛆,漏出几根肋骨。在装尸袋前还抖掉了不少蛆。

还在挖掘一户人家时,据说是个还没结婚的单身汉,却挖出来两个人,另一个是个妇女,问他们楼还活着的人,回答说不认识。

人死后的几天后,手脚上的整皮开始脱落,当我们抬尸体时,手和脚上的皮就耷拉在指头上,露出手脚的“鲜肉”。

有一具尸体费了很长时间采挖出来。地震时,大多数人是没来得及起床而死在了床上。也有少数人醒了,下床逃命,然后被倒塌的房屋砸死,不知尸体在何处,需要一点一点从废墟里寻找。这具尸体,经过努力在距床一两米远的地方才找到。从这个事例我们总结到: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的口诀。

挖完这具尸体后,在旁看热闹的一哥们开始讲他在地震中的遭遇。地震时房倒屋塌,倒是没被预制板砸着,却被倒塌的废墟锁住手脚,一只手在头上,一只手在下,他还摆出当时的样子,我说这不是孙悟空吗?他说这是哪国的刑罚啊?说得大家都觉得好笑。

过了几天,上级发下来防毒面具,开始大家都觉得新鲜头一次戴,戴了一会,由于橡胶的头套,加上酷热的天气,一会就汗流满面,玻璃的眼眶显得雾蒙蒙一片,第一天还有人戴,第二天就扔到了家里。大家想,宁愿臭死也不能热死。

文书班也想得周到,给每个班打一盆水,洗掉沾到手上的“死人水”。我记得死人水的腐蚀性很强,在我的国防绿的裤腿上沾了几滴,被粘的部分由绿变黄。

地委宿舍摇摇欲坠的那栋楼房的一些房主胆子也挺大,经常有人回去拿些日用品。几天后的一个余震,把那栋房子震倒,铺天盖地的灰尘向我们扑来,给我们弄得土头土脸的。幸亏那会没人进屋拿东西。

开始抬尸体是裹上棉被之类的东西抬尸体,后来防化手套来了,我们就戴上胶皮手套操作。想起我二排六班副班长刁良永和战士刘广生有意思,他们也不知从哪搞来的消防用的钩连枪,用钩子把尸体装到塑料口袋里。刘广生嘴里还念念有词的用家乡口音说,血糊淋喇,红赤烂一线,勾过来䁖䁖!

我连和四连用了大约十几天的时间,把地委宿舍清理完毕。
 
趁火打劫

造成巨大灾难的唐山地震,偏偏有人想借着灾难发财。

在我连的驻地旁,有一座坟墓,后来才知道那座坟墓埋着附近村庄的一个生产队长。地震后,人员死伤无数,人们正处在极度惊慌的时候。一天的时间里,基本没人管理,市里的一切好像只有死神。这位生产队长脑子转得挺快,可能是家里没人死亡,经过简单的自救后就开着队里的拖拉机,拉五金仓库里的物资。拉一车走了就完事了吧?他没拉够,接着还来第二车。谁知,仓库的领导在地震中缓过劲了,派出几个民兵巡逻。那时,民兵是群众组织有枪。到天安门广场还背着枪照相。在民兵警告无效的情况下将那个“生产队长”击毙,就手埋在了仓库北门前的空地上。

还听说,有个人偷受难者的手表,一只胳膊上就戴了十几只手表。那时戴手表的人也不多,也就一百多块钱一只。那时的工人大部分月工资三四十元,因此这只胳膊值几十个月工人的工资。对于这种人按照特殊时期特殊对待的方法直接被民兵枪毙了。

我们在挖掘过程中,经常遇见一家人都死绝了的人家。他们的存折、现金都由我们的战士交到团政治处去。绝大部分的政治处主任,干事都是廉政的,上交钱物的战士也有签字。但是,贪官在哪个时候都是有的,他们根本不顾老百姓的死活,336团政治处主任就在收钱的过程中贪污现金若干,虽然不像现在的贪官贪那么多,上亿的贪,那时存折里要是有上千元就是富翁了。1983年我随连队调到336团,1984年,那个被判刑的主任整好八年刑满释放回团拿衣物,再也没有当官的架子,谁与他说话,他都是点头哈腰的,可能是八年牢狱之灾养成的习惯。

地震后,商店都是在一个月后才开始营业。没有肥皂可以不洗脸,没有牙膏可以不刷牙,但是抽不上烟,对于我们这些烟鬼来说那是非常难受的。几天过后,我们这些烟鬼实在忍不住了,在挖掘废墟的过程中,挖出了一条天津生产的高级香烟“郁金香”。以前在保定只偶尔抽过“玉兰牌”高级香烟。完整的一条“郁金香”香烟,丢了吧,眯眯眼睛舍不得。因为没有规定挖出香烟要上交,所以在挖出整条的香烟时都给扔掉。那次实在是有好几天没抽烟了,我想了个“办法”,中间休息的时候,找个隐蔽的废墟抽两根。

休息了,我先把我排长叫到废墟中抽烟,因为有排长带头,抽烟就有依靠。别的战士看见我们抽烟,也过来凑热闹,很快,每个人都抽了两根。剩下的几盒烟,虽然舍不得还是给扔了。直到一个月以后商店开门才有烟抽。

还听说,地震后几个小时,那会都没人管,人们到商店主要去抢粮食。也有人抢白糖红糖的,后来秩序稳定了,粮食没有让交回,只是糖之类的东西让交回。

听说银行没有人敢抢,因为那是明显的犯罪。报纸上还登了,几分钱都找回。

凤凰山上

 清理完了地委宿舍大概有12天的时间,部队休息一天,准备进行挖尸体的第二阶段任务,以班为单位到居民区救活人、挖死人。休息的那天,我和炮二班长杨志建等人登上凤凰山,俯瞰唐山的惨状。

凤凰山在地震前是唐山市的公园,旅游的人员络绎不绝。地震后。基本上没人去,大都是处在丧失亲人的痛苦中。登上凤凰山愿望,唐山市一片狼藉,用唐山话说:全平了。可能是有地震波,唐山市房屋的倒塌情况不是全平了,而是像波浪似,“谷底”房屋基本都倒了,“谷峰”的房屋倒塌的少点。

在凤凰山上看完后,又到唐山第六招待所去看,那时年轻,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看到第六招待所凡是住人的房间全倒了,一直从七层倒塌到一层。听说那天正在开三级会议,有唐山市各公社的头,生产大队队长,生产队长,共六百多人,没听说有一个人活的。我们看了,凡是楼梯、走廊从一层到七层都没有倒塌,住人的房间全部倒塌。如果拉开门向走廊迈一步就活,恐怕连伤都没有,可是就这么一步,没听说有一个人迈出去的。

我们也胆大,从一层的楼梯一直爬到七楼,也不怕再遇到余震。看到楼梯和每一层的大厅装修的还挺豪华,地面都是铺着大理石地砖。

我们又到一栋四层倒塌的楼房,从废墟遮住一半的房门口爬了进去,对着房间倒塌的缝隙喊着:有人吗?那时好像是一种习惯,见到缝隙就喊有人吗,都想立个二等功,那会只要救出一个活人就给记二等功。

我们又到一栋只有几块玻璃震裂缝的砖拱房参观。那栋房子没有一根木头。都是用砖拱墙支撑的房屋,一排房子住着几户人家,地震前,房管局的说这个房子是危房,在旁边盖了座三层小楼,动员大家搬过去。为了防地震,房管局在每间房的墙上穿了连根粗钢筋横拉着山墙。没想到拉上钢筋还真管用,那么大的地震只震裂了几块玻璃。而搬到新楼房的人家,因为楼房倒塌而没了。住在砖拱房的人家认为这座房子是很坚固的,那么大地震都没事,余震更应该没事了。他们就一直生活在里面。

还有一个情况值得我们思考。预制板的楼房在遇到较大的地震时,基本上破损不堪或者索性就倒塌。但是整体用钢筋水泥浇筑的房子,能经受唐山地震的破坏。如在新华路上建了一栋六层楼高的商场,就是用钢筋水泥整体浇筑的在建房屋,水泥钢筋柱子完好无损。唐山矿业医学院的图书馆在建,有七层楼高,钢筋水泥的部分都已建完。如果是预制板的楼,必塌无疑,但是整体钢筋水泥结构,七层的楼房没有垮塌,只是“扫地梁”有一处被震裂。

可能是这个原因,现在的城市的楼房再也找不到预制板的房子了。即使是北太平庄总政大院的房子也在每层楼房上用钢筋水泥梁包裹着。

救出卢桂兰

地震后第12天,清理完地委宿舍,没救出一个活人来。我连和四连转换场地,开始新的救援任务。

我连的任务是在居民区挖死人救活人。

四连的任务是在唐山矿业医院挖死人救活人。

虽然地震已经过去12天了,废墟下还有活人的希望非常渺茫,但是我们还是不放弃努力,每见到一个大点的孔洞都要喊几声:有人吗?

四连在唐山矿业医院挖掘,整个医院都平了,好像有两三层楼,基本上成了“一层”,当时走道里候诊或接送家人的人,在没睡觉醒着的状态下都没跑出去,被砸死在楼道里。

四连去的时候,有些人在挖掘着废墟寻找着亲人。四连建立起了“寻人档案”,把相貌体征特点记录下来,挖到后通知他们的亲属认领。

那一天大概挖掘了几十具尸体,通知了他们的家属认领。有一家在上午认领了他们的亲属后嚎啕痛哭。可是一看,腕上的手表没了。莫非是让人趁火打劫偷走了?到下午,四连又挖出一具男尸,这回是带着手表。也是穿着短衣短裤,因为死亡有十几天。脸都是浮肿的,皮肤是黑紫的,只能从别的东西上来确认。这回家里人先仔细地辨认手表后,确认无疑后,才大哭起来。

第二天下午到了下班时间,地震后第13天,四连的战士又见到一个洞喊了起来:有人吗?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微弱喊声:救命啊!给那几个战士吓一跳,13天了居然真的有活人。那个班的班长是北京老乡李炜;排长是欧阳红军(2007年他已经是师长),连长是张克勤。发现有活人在废墟下,马上逐级上报。很快裴副军长等一众人马迅速赶到现场,并调来一台起重机。我们下班回到驻地,老远地望着医院,人山人海的人们围观着军人的救险行动。

原来是卢桂兰,1976年唐山大地震幸存者。被救出废墟的时间为1976年8月9日。卢桂兰在废墟中被埋压了303小时38分。在无水无粮的情况下存活13天,创造了人类生命史上的奇迹。

卢桂兰,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四十六岁,家住唐山市南兴街25号,是个临时工。根据一般医学文献记载,在完全断水、断食物的情况下,一位女性的生命极限时间,是七天。据卢桂兰说,她被埋压后,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只喝了自己的两次尿。

1976年8月13日,也就是卢桂兰重返地面的第四天。她刚刚脱离昏迷状态。据当时病历记录,卢桂兰入院时大腿骨折,血压甚低,全身呈严重酸中毒反应。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许,卢桂兰正在商业医院照看患病的老伴,那天老伴快不行了,卢桂兰和老伴的工友心情很不好。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响,大地随之摇晃起来,“地震!”卢桂兰一拍大腿,随即,房顶的石头、瓦片开始往下掉,卢桂兰被强大的地震波震到了床底下,掩埋在废墟中,而正巧去看望老伴的工友被震到了废墟中的另一头。

卢桂兰使劲搬了搬压在胸口的瓷砖,感觉呼吸顺畅点了,她开始呼救,一声接一声。“别总喊救命了,留点劲,等有动静了再喊。”从废墟的空隙里传来老伴工友的声音,他也被压在了废墟中。

卢桂兰听了他的话不再喊了,因为这样喊下去也无济于事,外面死一样寂静,她得留着力气,等到外面有动静了再呼救。地底下很闷就像她的心情一般,老伴就在她的头上,可能已经咽气了。她开始和老伴的工友对话。一会儿,卢桂兰又开始唱歌,唱“下定决心”、唱“东方红”。被埋四五天后,她突然发现老伴的工友不再说话了。“全老七?全老七?”她开始呼唤他的名字,可是全老七再也听不见了。

全老七去世了,在地下说话的人没了,可性格坚强的卢桂兰仍旧想着各种求生的方法。每到白天,废墟上方有响动,她就拼命喊救命。渴了,她就喝自己的尿,她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蘸着往嘴里挤。

杨春青讲着母亲在地下的经历,眼里闪着泪光。地震那会,杨春青刚从井下返到地上,冲了个澡,正准备穿衣服就地震了,杨春青被砸在了唐山矿的更衣室里,手腕砸骨折了,腿也砸坏了。好不容易爬出了废墟,就跌跌撞撞跑到家里,哪还有什么家呀!全是废墟一片!那时,杨春青脑子一片空白,就朝父母亲所在的商业医院跑,路上碰到了一个拖拉机,杨春青就迷迷瞪瞪上去了,和几个死尸坐在一起被拉到了飞机场,那时伤员正往外运,杨春青就随着飞机到了西安进行治疗,第二天,杨春青就随飞机返回了。

杨春青正准备吃饭,突然听说商业医院扒出了一个活人,是个女的,某军卫生所所长找到了杨春青,当时杨春青激动坏了,没想到13天了,杨春青母亲还活着啊……杨春青被带到母亲身边。卢桂兰看到儿子很激动。“我一想到死,就觉得解放军会救我。再说,我胖,一点点消耗脂肪呗,我觉得我还有劲头再坚持一两天呢。那里还有个小苍蝇和我做伴,它也被压在地底下了。”

当时挖掘废墟后,裴副军长带头人们排成长龙,向外传递着不能自己站立的卢桂兰,把他传递出来后喊了句“解放军万岁”就晕过去了。

后来,李炜他们班的人去医院看了卢桂兰,她的精神好多了。

据李炜回忆,卢桂兰之所以能在没食物没有水的情况下存活13天(是当时的世界最高纪录),重要的一条是她的心态好。头几天心态很不好,总是喊叫,希望来人救她。后来听了全老七的规劝,再不喊叫了。想到解放军一定会来救我的。

救卢桂兰的事迹只在《参考消息》上刊登过,没有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上刊登,据说是因为卢桂兰出身不好,不能登报宣扬。可能也是。部队在1980年才招收出身“不好”的人入伍。

 唐山的人民也永远不忘救出卢桂兰的这一刻。在唐山地震40周年祭的日子里,尽管四连的连长换了多少任,但还是请当时的连长张克勤参加唐山地震40周年祭的纪念活动。唐山人民没有忘记当时抗震救灾的解放军。

茄子

我们二连挖掘完了地委宿舍就到唐山南部的居民区,班自为战自己清理被掩埋的尸体。我们发现在地震前人们根本就没有防灾害意识,都是比着谁家的房梁粗,比着谁家屋顶的焦坯厚(焦坯是用炉渣拌石灰然后用夯砸实),又能防雨水,又能晒粮食。很多家庭也不知从哪个深山老林中找来几百年的粗树干做房樑,地震一来,墙又没有钢筋水泥环绕,墙垮,梁垮,房顶的厚焦坯垮,把人砸得死死地。最惨的是一家十口人,虽然不住在一个房间但是却被一根房梁砸死。后来没有去过唐山,猜想现在不再有人比房梁粗大,比焦渣屋顶厚的了,可能再也没人盖这种房子了。

在抗震救灾中一些人自私的嘴脸显露出来,使我明白了往里拿、往里划的含义。一些在地震中全家灭绝了的亲戚,纷纷赶到城里。他们的到来不是处理死亡的亲戚的后事,而是拼命地找值点钱的物件。

我们班在挖掘一家都已死亡的过程中,有两个自称是亲戚的人在废墟外站着,我问他们,这家人的炕在废墟的什么位置,他们指向靠东墙的位置说在那。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开挖,大家在努力地挖着,酷热的天气,不一会就大汗淋漓,挖了快一上午,挖出了一个衣柜,里面值钱的东西也就是几件衣服,可能对死者的“亲戚”也是好东西。所谓的亲戚,看到挖出了衣柜,眼睛闪露出贪婪的光芒,双双扑向了衣柜,准备抢衣柜里的衣服。我看着非常生气,所谓的亲戚对死者的离去根本不在乎,却在乎死者的衣物,还骗我们说死者睡在衣柜的位置,让我们替他们挖掘衣柜……越想越气,大吼一生:滚蛋!他们吓了一跳,乖乖地滚到废墟外。

我把全班人排开寻找尸体。不一会,雷大银用铁锹扒拉出一个圆形的物体,我问他是什么,他看着黑紫的物体,用铁锹剁了两下说:茄子,茄子。我想在睡觉的房间里放着茄子干嘛?我上去用锹挖了几下,根本就不是茄子,是弯曲着的死人腿。刚才看见的圆形物体是死人的膝盖。这样,才找到了死人的位置,很快,一家三口的尸体都被找到。再看看那两个所谓的“亲戚”,看到他们的亲戚的尸体根本就无动于衷,估计顶多是远房亲戚。至于财产嘛也就几件穿过的衣服,爱咋着就咋招吧。

幸运与不幸

在唐山地震中,比较幸运的是一个18岁的姑娘。她家的房子全部垮塌,但是她们一家没人死伤。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她住的房屋倒塌了,但是她睡的床居然连一块砖头都没有,挂的蚊帐都没有丝毫损坏。地震那么大动静,她居然没听见,这才是“金钟罩铁布衫”。地震来临,她竟然还在蒙头大睡,一直睡到大天亮。在地震后仍然蒙头大睡的人,在整个唐山市里她是唯一的一人吧?

唐山地震死的人有20多万,他们都是不幸的。但是最不幸的我看是,解放军在唐山255医院的一名北京籍的女军医,地震来临时,她住的房屋倒塌上面的预制板砸下来,把她的腿压住。我团八连负责255医院的抗震救灾。一进医院就开始抢救,但是没有起重设备,破拆工具,根本就撬不动水泥预制板。只能用锹镐清理废墟,原打算把废墟清理完后,再想办法把预制板搬开,救她出来。这几天还给她喂水喂饭。到第三天中午战士们吃饭回来看到,那个女军医已经去世死亡。被房屋倒塌而砸住双腿还活着,眼看就要获救却死去,这个女军医应是最不幸的人。

我觉得那么大的灾难不应该拒绝国际援助,当时很多国家都提出想援助中国抗震救灾,但是都被谢绝了,当时听说是中国有能力抗震救灾。

不否认中国有能力抗震救灾,但是能增加些抗震救灾的力量不更好吗?如果有破拆工具,那个女军医也许就有活的可能。

也许是当时闭关锁国指导思想引进抗震救灾的里面: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有关系。

可能是有这个教训,军的领导马上和基建兵七支队的领导王师长(支队相当师级建制)联系,才有后来的救出被埋13天的卢桂兰。当时,4吨的解放吊车根本就吊不动水泥预制板,七支队有几台40吨的吊车,在唐山地震中发挥了作用。

说来也巧,七支队的师长的儿子王署柱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并且是在一个大院居住的发小。后来基建工程兵集体转业,七支队就是现在的北京城建,总部在北太平庄立交桥东北侧。

还有一种现象,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或者是幸运中带不幸。要是在平时,丧偶的一方再找,也要过段时间,一是表示对故去的配偶的怀念,二是有个适应了解过程。可是唐山地震在安定下来后,也没有任何仪式,没有婚房只有遮雨的塑料布就搬到一起组建了新的家庭。估计是在地震前作为街坊,早已了解对方,可能私下都有爱慕之心。地震之后成了一家人。也是,组建了新的家庭,或多或少地减少了丧失亲人的痛苦。要在平时第一步要领取结婚证,然后才按当地的风俗习惯举行婚礼。在地震后的情况下,一切从简,组建了新家庭。

那会熟人见面,不像平时人们见面时打招呼:吃了吗之类的问候语,直接问对方你家还剩几个人,谁死了之类的问语。如果在平时要这么问候,对方肯定以为你在咒他呢。

自救

在居民区中有一对冤家,两家的院子相邻,地震前,总是为屁大的小事吵架。有时要吵闹大半天。地震来了,一家的人从废墟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另一家被废墟掩埋出不来,拼命地喊救命。邻居老太太原本不想救他们,后来心一软,觉得那么大灾难还是要伸出援手的,一“狠心”把他们一家从废墟中救了出来,那家对老太太感激不尽,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可是好景不长,过了几天,他们又吵起架来,还是不可开交。老太太后悔当初救了他家。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吧。

在唐山矿业医学院有38军的三人学习医学,其中有个叫李新光的人,在内蒙古兵团和我一个团13团的;到部队又是和我一个团一个营的,他在我营的机枪一连当兵。据说他的父亲是在解放军301总院医生。

地震那天天气异常闷热。李新光和另一个男战友住在2层,李新光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扇着蒲扇,总想把温度降下来。那个战友热得难受,索性就在楼外的空地上坐在小马扎扇着蒲扇。

到三点多钟,李新光突然听到隆隆的巨响,看到外面闪着蓝光,开始还以为原子弹爆炸呢。马上到窗户向外望去。就在这时房屋剧烈地晃动起来。他马上大叫一声:地震了!然后就跳下去,跳到地面,楼房就塌了。由于剧烈的地震使人站不稳,他抱住了一棵树,在黑暗中他的头被倒塌的楼房砸中一块砖头。如果是大块的砖头砸到头上那就是死亡。也可以说他擦着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这时整个唐山矿业医学院,除了在建的钢筋水泥的7层好的图书馆没倒外,其它的房屋“全平了”。

当时整个学校在废墟外面还喘气的就他们两个。他们首先想的是那个本军的女战友还活着吗?还好,那个战友还有气,没伤着。扒了会就救出来了。李新光还把自己的衣服给战友穿,自己光着膀子。他们又接着救活人,矿业医学院的几百个活人就是这么救出来的。其他地方的活人主要也是靠自救而救出了绝大部分人。

部队进到唐山市救人那只是个尾声,我团才在第13天救出一个人来。

因为救出活人,他们三人都获得了二等功奖励。实际上到地方,二等功、三等功都是没用的,我在部队有两个三等功到地方一点用也没有。我连的副指导员魏衍荣当猪倌时获得一等功。一等功管用,部队养活一辈子,他的退休费是每月一万五千元。

此处禁止埋死尸

在市里,经常见到有没来得及处理的垃圾堆。那会的人们以为垃圾堆场可以埋尸体呢,就把发臭的没人认领的尸体埋在垃圾堆场中。

当时,人们最怕的是地震后的瘟疫流行,对于埋在市里的死尸怕身上的病菌向活着的人身上蔓延,死的人更多。因此在垃圾堆场上插着牌子写道:此处禁止埋死尸。

家里还有人的时候,不会将自己的亲人埋在垃圾堆场中的。当时唐山市不少人家把自己的死亡家人,埋在家的废墟旁空地中,能“日夜守护”亲人。

在大灾面前,人们想到的是活着的人怎么更好地活着,不受故去的人的病菌传播。因此要把尸体掩埋在离城五公里外的深沟里。据此,有关部门动员人们,把埋在市里的尸体迁出市内。

因此我们的任务中又多了这项。

一天,  我们看见一群人围观哥俩在挖他们母亲的坟墓。跪在地上用铁锹挖着,总共三四十厘米深的土,他们一边挖一边哭,鼻涕都流出很长,用了很长时间,总共挖了不到十厘米深。他们也知道所谓的外迁就是被运尸车拉走,扔到离城五里地的乱葬沟里,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他们妈妈的遗骨。他们的挖掘速度越来越慢。

看到这种情况,我对这对兄弟的邻居说把这哥俩拉走,我们来挖。

他们走后,我们就开始挖掘,顶多用了十分钟就把尸体装入塑料袋中放到路边,然后就是运尸车的事。在那种情况下确实没有条件摆灵堂,开追悼会,只能是挖出来拉走,在乱葬沟里埋掉。活着的亲人只知道埋了,具体埋在哪不知道。
 
装了八个
 
在挖居民散户时,我连采取的是以班为单位在划定的区域内挖掘尸体。晚饭前回来后,班向连报告今天挖掘的尸体的数量。

提起向连队报告挖掘的数量,想起那会的我们确实老实,有多少就说多少,从不说谎。2008年,在北京的战友聚会,庆祝八一建军节,山西朔州的战友赵玉德住在我那里,两个人聊起了唐山地震,他说那时我们老实,有多少报多少,要是放在现在,就在树荫底下乘凉,到时间回去向连队瞎报一个数字就行。

一天, 我班出去带了十个塑料大口袋,凭以往的经验,十个口袋用不完。可是有一天不够用了,只剩一个口袋,挖出来一家三口。以前是一个尸体装一个塑料袋,这回我对大家说,生前他们是一家的,死后也要埋在一起,把他们三人装到一个塑料袋里吧。

先把男尸装进去,因为他没穿裤头,怕在上面不好看。然后,把五六岁的童尸装进去,最后把女尸装入。然后就将他们拖到路边,等着运尸车来收尸。

我们就坐在一旁休息。

不一会,收尸车过来了。车上有六个人,看见了装尸袋,车停下来,下来两个兵,假装熟练,他们一人拽一头,想轻松的扔到车上走人。没想到用力抬了两下抬不动。一个兵就大叫起来说,这里装了八个,再下来两人。

又从车上下来两人,一人还拿根镐把,穿在袋子的下面,四个人费力地抬到了车跟前。车上的两个人拉着袋口,有两个人在下面用力往上推。由于装的尸体过多,袋子又没那么大的承装力,底下的袋子裂开了一条大口子,光腚男的屁股呼啦一下掉了出来,下面的那个战士还没反应过来,屁股已经顶到他的防毒面具的“猪嘴”上,同时还从破口处流出来很多黄色的尸液。好在尸液弄到身上也是家常便饭,但是顶在防毒面具上还是头一遭。

他们把尸体装上车后,就破口大骂起来。我知道是骂我们呢。我对他们说,骂两句就行了,否则,我真给你装八个。可能是怕真装八个,就不敢再骂了。
  
挖死人救活人的第一阶段任务完成,我们班一共挖出68具尸体,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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