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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赵跃: 从扎根到逃离, 错过怦然心动那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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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作者在1977年
赵跃,1958年出生于辽宁锦州。1976年下乡至辽宁黑山县六合公社,1978年3月考入辽宁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沈阳市政府和沈阳市公安局工作。现退休。

原题

一首小诗和那个时代





作者:赵跃


孤独小庭中,

徜徉心潮烈。

已是更深夜静时,

不见佼佼月。

怎耐起寒风,

更著潇潇雪。

愈恨天阴天愈阴,

沉云凉如铁。


这首题为《卜算子·恋月》的小诗,写在1977年3月17日的日记上,这年我19岁。那天夜里,这首诗在黑山县六合公社大豆大队一个农家院落里瞬间涌上我的心头,我回到农家炕头把它记在日记本上,标明的时间是“夜近10时”。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期盼一位姑娘的到来。按照习惯她应该来,但到了深夜她仍然没有出现。那晚天阴,我在院子里徜徉、期待。随着夜深,潇潇冷风阵阵袭来,天空瞬间黑云密布。云压天低,三月中旬的夜空竟至刮起漫天雪花。我知道她又不能来了,心中一片怅然。

我1976年7月由锦州铁路第三中学毕业后,下乡到黑山县六合公社长岭大队。长岭大队青年点是当年新组建的,由来自锦州铁路局5所职工子弟中学的应届毕业生组成。由于在学校担任学生干部的经历及知名度,入点第三天我就被公社知青办和大队党支部共同指定为大队青年点的点长。

到青年点半个月前后的时间,发生了两件事,使我迅速在全公社有了极高的知名度。

一件是,到青年点的第九天,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德荣把我找到他家里,让我把青年点组成以来的情况写一篇通讯,“青年点人多,太吵。今天起你就吃住在我家,把稿子写好!”

李德荣书记是当时著名的朝阳农学院的毕业生,那年25岁,全省的先进典型。他家西屋正面墙上挂满了省市县各级颁发给他的各种奖状。奖状中间围着一个大镜框,里面镶着一张1975年的《辽宁日报》,整版的篇幅报道的是李德荣朝阳农学院毕业后“不当干部当农民,不拿工资拿工分”回家乡带领乡亲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先进事迹。

我用三天时间写出了一篇5000多字的通讯《豪迈的第一步》,如实讲述了李德荣书记如何重视新青年点工作,新下乡的知识青年如何在大队党支部的领导下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热火朝天与贫下中农结合在一起,迅速投入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事迹。李德荣书记看了后非常满意,对我说:“你先不用急着回去,就在这儿,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再写一份思想汇报,把这十来天的思想收获如实写,写完把它都交给张靑书记。”张靑是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具体负责青年点工作。

李德荣书记拿走稿件的第二天早晨,公社广播站广播了通讯《豪迈的第一步》。从此,每天早晨和傍晚,公社广播站广播的主要内容都是报道长岭大队青年点建设情况的通讯《豪迈的第一步》,每到公社广播时间,大队广播站的大喇叭就把《豪迈的第一步》高音地播撒在长岭大队的每家每户和广阔天空。

8月15日傍晚,公社广播站连续广播三天后,《豪迈的第一步》题目被改为《扎根的第一步——六合公社长岭大队下乡知识青年立志扎根农村干革命记实》在黑山县广播电台广播,广播前还多了一句话:下面播送本台通讯员赵跃采写的通讯《扎根的第一步》。黑山县广播电台也是每早每晚连续广播了三天。19日早晨锦州人民广播电台开始广播《扎根的第一步——黑山县六合公社长岭大队下乡知识青年立志扎根农村干革命记实》,全文配了音乐,加之播音员的声音更有磁性,比公社和县的播诵更加悦耳生动。

十多天的时间里,全公社的高音喇叭用《第一步》迎接朝霞,又用《第一步》送走黄昏。我的名字在全公社特别是下乡知识青年中迅速走红。

第二件事是8月21日,我下乡的第24天,公社召开“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动员教育大会”。按照会议的安排,我有两个发言,一个是第一天大会经验介绍的日程上,我代表长岭大队青年点做了经验介绍的典型发言。第二个发言是在第二天下午大会的表态发言日程。原本在大会筹备会上定的是在表态发言环节,由我代表全公社当年新下乡的知识青年做表态发言。
但大会第一天日程结束后,公社知青办孙主任突然找我说,公社党委研究决定,只保留老知青代表的表态发言,取消新知青代表发言。在老知青代表发言后,改为由大会主持人对台下提问:老知青代表已经表态了,新投入农村广阔天地的知识青年战友们,你们怎么办?这时,由我冲上大会主席台发言席,夺过主持人手里的话筒说:“我要发言!”形成大会争先恐后挑战表决心的氛围,发言只代表个人,发言题目公社党委定为《顶着拔根歪风走,铁心务农六十年》,并要求我按照公社党委定的基调以个人名义连夜修改发言稿。
孙主任尤其强调说:这个变动是公社党委李书记亲自提出来的,你的发言题目也是李书记定的。“公社党委特别是李书记已经关注你了,你一定要弄好!”孙主任最后叮嘱说。李书记是公社党委的一把手,是位二十六、七岁的女同志,粗犷雄武,褐红脸颊,说话硬朗,不苟言笑。李书记虽然个小,但腰板笔挺,一身正气,全公社的男女干部无论老少,在李书记面前全像矮了三分似的,经常言语木讷,表情凝滞。

第二天下午的大会表态发言日程,首先由孟屯大队青年点的75届下乡女知青高影代表老知青作了表态发言,这是按照大会日程由主持人宣布进行的。之后,由我进行了表现为大会安排之外的争抢表态发言。我“争抢”发言后,主席台上就坐的李书记立即站起来冲我鼓掌,主席台上的其他领导也马上起立鼓掌。随后,几名新、老知青紧跟争抢上台发言,一时间大会形成了你争我抢的表态发言热潮,台上台下互动,气氛十分热烈。

大会结束后,公社李书记让人把我喊上主席台,并把公社知青办孙主任和长岭大队带队参加会议的张靑副书记也喊来,让把我先留在公社,把大会的情况写个报道稿。之后,李书记让我在公社食堂一起吃了晚饭,并要去了我在大会上的表态发言稿。

第二天早晨,公社广播站广播了我用一宿时间写的《雨露润新苗,新苗迎风长——记六合公社“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会动员教育大会”》的报道稿,同时,播放了我和高影在大会上的表态发言录音。

早晨在公社吃饭,李书记又指着我对一起吃饭的孙主任和其他公社领导说:“这小赵头脑清楚,政治觉悟高,材料也快,以后公社的重要稿件都让小赵写。”又对我说:“好好干!争取早日入党!六合这个广阔天地,会让你大有作为的!”又对孙主任和我说:“上午让小赵把会议报道稿再加工加工,下午安排人马上送到县里,争取让他们晚上播出来。”李书记提出几点修改意见后起身走了。

当天上午,我留在公社改稿。中午,孙主任找我说:《锦州日报》来了一位姓张的编辑,公社李书记已经接待完了,李书记指示,让我再留公社几天,按张编辑要求改个稿子。

下午,见到了张编辑。原来,锦州市负责知青工作的领导听了锦州人民广播电台广播的通讯《扎根的第一步》,要求《锦州日报》刊发。《锦州日报》派张编辑来,要求把5000多字的稿件适当压缩,同时,报社又对稿件提出了一些修改要求。张编辑三十多岁,高挑,白皙,一付浅灰色眼镜,说话慢条斯理,有板有眼,举手投足间尽显雅致。以后,每当读到高雅、文雅、儒雅、文质彬彬这些辞语,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张编辑的形象。

从此,我开启了在公社写稿的生存模式,也可以说是开启了我持续15年之久的以文字立世的发展模式,直到1994年初,我自己果断地把这种模式中断。当然,这是后话。

那个年代,在公社写稿既是一种政治待遇,也会“享受”到一种生活待遇。在公社写稿,首先从全公社近千名下乡知青中脱颖而出,等于政治上、能力上受到了重视和认可,有了更好的发展机遇。同时,在公社写稿脱离了又苦又累的农业劳动,凭公社给开的证明,照常挣生产队的工分。
当年黑山县农村普遍实行的是壮劳力(男社员)和妇女劳力(女社员)不同的工分制度。男社员出工一天挣10分,女社员出工一天挣8分。第一年下乡的知青不被认为是壮劳力,无论男女都挣妇女分。但在公社写稿,不论男女,凭公社开具的证明,生产队一律每天给记10分。在公社写稿生活还会得到改善,一日三餐吃公社食堂,中午晚上都有菜,时常还能见到肥肉片子,也会有黑面馒头和大米饭,与青年点伙食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公社还有一个专门给写稿人准备的小房间,南窗北墙,地炉火炕。冬天,火炕上支一张小炕桌,伏案挥笔,文思泉涌。写累了,就舒身展腰,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休息片刻,腾腾暖意舒筋活血,通络解乏,是真正的享受。夜半三更,在火炕前的地炉子上,烧几个地瓜,烤一圈蚕蛹,真是十分滋润,万分惬意。

这天在食堂吃饭,同坐一桌的公社知青办刘大姐对我说:“现在公社稿件都让你写了,把赵丽云可闪了。”从刘大姐嘴里我才知道,在我之前,公社的重要文字材料都是抽调大豆大队的下乡女知青赵丽云来完成。赵丽云也是锦州铁路局的职工子女,比我早一年下乡。“赵丽云能写能画,人也漂亮。咱公社晚上还常住一些老爷们儿,李书记老担心出事,早就跟我们说让发现个能写的男知青。这回妥了,有你了。”
那个年代,农村全部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人们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很多公社干部连自行车也买不起,上下班只能靠两条腿,顺便搭乘顺路的马车驴车。于是,家在其他公社或偏远村庄的公社干部,便常年吃住在公社。“这些年老听说外地发生侵害女知青的事件。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与一帮老爷们住一趟房里,真不方便,也不安全,出事了公社也真不好交待。只是,这下也苦了赵丽云了,下乡不几天,就一直在公社写材料,她也干不了农活啊!”刘大姐一直感慨。

从此之后,在公社经常有开始熟悉了的公社干部和早几届的下乡知青同我说起赵丽云,“你把她顶了”、“有才,人漂亮,字也漂亮”、“你俩像,有空就爱看书”,这是我听到最多的话。

话听多了就会常常想。特别是夜深人静写材料累了,停笔就会想曾经也在这间屋子里,坐在这铺炕上,伏在这张炕桌上挥笔写材料的赵丽云。

那时,在黑山县下乡的知识青年,主要来自抚顺和锦州两个城市,而锦州的下乡知青主要是锦州铁路局的职工子女。公社知青办的孙主任,就是锦州铁路局派来管理铁路系统下乡知识青年的带队干部,因而,公社知青办经常向各大队青年点发放锦州铁路局编印的宣传书籍。一天晚上,我翻阅一本描写铁路职工先进事迹的故事汇编,一篇讲述铁路客运列车员先进事迹的文章里有一幅人物肖像插图,一位年轻的女列车员在车厢里为旅客倒水,两条长长的辫子在脑后飘荡,脸庞像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里的花妮一样,不同的是女列车员明亮柔和的双眼里充溢着盈盈的笑意。“赵丽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端详着插图在心里自语。

转眼间到了1977年,新年刚过,公社按县里要求成立了“农业学大寨工作队”。我被公社抽调到工作队。工作队由30人组成,18名公社机关干部,又从各大队抽调了12人,其中下乡知识青年6人,我是唯一的新下乡的知识青年。

1月17日参加工作队的人员到公社集中,公社党委一位副书记简单部署了工作,然后划分了小分队。我和唐泡大队75届下乡知青王为被分配到大豆大队小分队,带队领导是公社党委安监委。

18日,工作队集中在公社会议室收听了县农业学大寨会议的现场广播。19日上午,按照县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公社党委副书记又进一步安排部署了工作队的各项具体工作任务。下午,安监委带领我和王为来到大豆大队,同大队领导班子共同研究部署工作后,安监委回公社,我和王为被安排到大豆大队二小队队长家的西屋居住。二小队队长50来岁,儿子单过,女儿出嫁,家里清静。西屋是贯通的两间房,一直由老两口居住。东屋是单间,一直堆放杂物不住人。这次工作队来,老两口把东屋收拾出来居住,把贯通两间的西屋让给了工作队。我们到时,西屋的炕已经烧的火热,屋里暖意融融。

安顿好行李,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我当时心里最大的念头就是想见见赵丽云。从前天分配完小分队,听到我被分到大豆大队心里就暗自兴奋。早就想认识认识这位被我顶了的漂亮才女,只是一直没有机缘。这次被分配在赵丽云所在的大队,岂不是天意!

正在琢磨找个什么理由与王为开口一起到大豆大队青年点去看看,门开了,进来两位女知青,一位是王为中学的同班同学,进屋就与王为说说笑笑,另一位梳着长长的齐腰的辫子,大眼睛闪闪地看着我,伸出手来说:“赵跃吧?我叫赵丽云!”我竟一时恍惚:怎么长得和我一直想象的一模一样!活脱脱就是插图里那个梳长辫子的姑娘从书中走了出来,但又比书中更多了十分清朗、百分鲜艳、万分媚力。我机械地伸出手:“咱们都姓赵,一家子!”“不一定吧!”赵丽云边抽回与我搭握的手边说:“我是大尾巴肇!”说着笑了。

这时,王为那位女同学才返过神来说:“王为别挑我啊!虽说看到你挺高兴,这大冷天黑咕隆咚的我也没情绪这晚来看你。肇丽云非拉着我,人家非要来认识一下赵跃老弟。”又冲我说:“咱姐俩儿就不拉手了。估计你也没兴趣认识我。”说完拉着王为:“头顿饭是不给你们做好嚼嗑了?还剩多少?队长两口子也没睡,跟我过去。青年点天天水煮白菜,快馋死了!”

他们出去到东屋后,我刚出口:“肇姐……”肇丽云立即打住:“也大不了多少,别叫姐!”我说:“我58年3月。”肇丽云说:“我57年10月,差几个月,当不了姐!”

那天晚上第一次见面,我们唠到很晚。唠了些什么,现在都记不住了,只记得我全身心都是兴奋和惊喜。惊喜的是,我那么急切地想见肇丽云,肇丽云就在我到达大豆大队的当天晚上来了,更惊喜的是长相也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是心有灵犀?是天作机缘?抑或是……兴奋的是我们的一见如故,见面第一晚,我们就唠了那么久,话题那么广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又那么多,无论谁起的话题对方都能接住,投缘的劲头像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一样。我们真的像极了!
半夜了,王为的女同学推门进屋:“你们没完了?我们扑克都打好几锅了。”又冲肇丽云说:“净听你笑了。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过!走吧,我都困死了!”

第二天,在大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引领下,安监委带领我和王为逐个巡访了大豆大队的四个生产小队。到达二小队时是下午三点左右,二队全体社员正在等待工作队的到来。队部大院门前,两个中年妇女在吵架,一群男女社员在周边呼喊起哄。有几个男社员在离院门不远的粪堆前刨粪。在粪堆和院墙之间,七八个年轻人在追逐戏闹,从装束上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下乡知识青年。
在鼎沸的喧闹中,只有一个人远离人群坐在已经颓废的院墙土堆上。她双手交合搭在两腿中间,一柄钢锹戳在身边,头微微扬着,沉静地望着远方。冬日的阳光斜洒在她黑长齐腰的发辫上,让喧嚣寒冷的世界瞬间变得温暖宁静。是肇丽云!我几乎脱口喊出。此时,与昨晚侃侃而谈、笑容灿烂的肇丽云判若两人,她显得孤独而郁郁寡欢。这一幕终生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到大豆大队的第三天,1月22日早晨,公社知青办孙主任把电话打到大队,通知我和肇丽云一起立即赶往小豆大队。公社知青办要在小豆大队召开知青工作现场会,要我和肇丽云一起,帮助知青办筹划会议,准备会议材料。小豆大队青年点是公社树立的老典型。一个月前,县里召开了全县知青工作座谈会,下乡知识青年工作的大方向有了重大变化,公社知青办按照县里会议精神已经在小豆大队开展了半个多月的工作,现在要重新总结定位小豆大队青年点的先进经验。

去年的12月23日到28日,黑山县利用一周时间,在县第二招待所举办了“黑山县下乡知识青年骨干培训班暨县知青工作座谈会”。培训班由每个公社选派一名优秀下乡知识青年代表参加,六合公社选派我参加了培训班。培训班重点传达了宣传华国峰主席、揭露“四人帮”的中发1976[24]号文件,并由县委宣传组组长袁牧对涉及知青工作重大方向变化的中发1976[16]号文件进行了理解说明、宣讲。之后,培训班转变为座谈会。
座谈会上,与会知青代表发言中普遍对华国峰主席表示衷心拥护,拥护党中央粉碎“四人帮”。但对下乡知识青年工作的方向变化普遍表示还需要学习、消化、理解。特别是,座谈会上大家对知青典型吴献忠的认识难以转过弯来。吴献忠是辽宁省家喻户晓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先进典型代表。她1968年由抚顺市下乡到黑山县太和公社耿屯大队,到1976年,吴献忠已经成为耿屯大队党支部书记兼县革委会副主任。
几个月前,随着新一届下乡知识青年的到来,全县各公社普遍召开了一年一次的下乡知青动员教育大会,会议下发的县里统一印制的宣传材料,宣传的都是吴献忠响应党的号召,一心扎根农村干革命,带领耿屯大队贫下中农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先进事迹,号召全体下乡知识青年向吴献忠学习。吴献忠的形象在全体参加会议知青代表们的心中一直是高大的、景仰的。
大家心中印记深刻的是,吴献忠下乡后多年不回城,不畏艰苦坚持在农村,带领贫下中农社员群众战天斗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吴献忠多次谢绝组织推荐她上大学,包括清华、北大,她都把名额让给了别人。
这次座谈会也把吴献忠找来参加了,但要求吴献忠检讨多年来在农村犯下的政治错误,要求与会代表揭发批判吴献忠在黑山犯下的错误甚至是“反革命罪行”。与会代表多年来一直是在学习吴献忠先进事迹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一直视吴献忠为自己的楷模,普遍不适应也接受不了这种脑筋急转弯。而吴献忠虽然身处被揭发批判被要求检讨的境地,每天早晨仍然天刚蒙蒙亮就起来,挥起扫帚,把县第二招待所的大院子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见到有后厨和锅炉房的师傅们用手推车推煤,她又主动上前一车又一车帮助忙活。
十冬腊月,早晨天气格外寒冷,吴献忠却天天满头热气和汗水。受吴献忠感染,许多参加座谈会的老知青也每天起早,与吴献忠一起打扫院子,成了座谈会一道特殊的风景。

在去小豆大队的路上,我把中央文件精神和这次县座谈会的情况简要说给了肇丽云。肇丽云兴奋地总结了一句话:“回城有希望了!”说完竟高兴地哼起了歌,歌的曲调忧伤中又充满了奔放,带给我从未有过的心灵震颤。我问:“这是什么歌?”“《三套车》,俄罗斯民歌。”肇丽云转过身来,望着我大声问:“你想听?”我说:“现在,只有大地、天空,你和我,大声唱!我要听!”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肇丽云大声唱了起来。苍凉、哀婉而又深邃甜净的歌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飘荡。田野上,太阳初升,热气蒸腾,封冻的小河在蒸腾的热气中闪闪发光。天边霞光殷红,彩云飘浮。蒸腾的热气、变幻的彩云与村庄里款款升起的炊烟融合在一起,时而有鸟儿在灿烂的云烟光影中上下翻飞,一片祥和、宁静又充满勃勃生机的早晨。歌唱中,肇丽云的脸庞在霞光的映衬下像花一样鲜艳,她沉醉的双眼眯向远方,长长的发辫闪烁着迷蒙的红晕……
19年的生命历程中,我第一次有了一种特殊的心动和痴迷。我那时,只盼望通往小豆大队的这条田野小路长些,再长些,好让我在这样美丽的早晨美丽的田野美丽的歌声里一直走下去,直到永远。

从小豆大队回来的第二天晚上,肇丽云又与王为那位女同学一起来到我的住地。一进屋,女同学就又拉着王为去东屋找队长两口子打扑克。他们走后,我首先想到的是一直憋在心里的对肇丽云的歉意。我认真地向肇丽云做了表达。肇丽云笑了:“你说啥呢!我还得谢你呢。我早就闹心,写不下去了,不想写了。”见我愕然,肇丽云又说:“我一直怕老那么写下去没人替我,耽误我抽调回城。”我望着肇丽云半天没反过神来,肇丽云避开我的眼睛,望着黑洞洞的窗外说:“我不像你想扎根农村一辈子。”我忙向她解释说:那都是会议安排的。
肇丽云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知道我们大队参加会议的人回来怎么说?人家说,这回咱公社又来了个爱出风头的,会议没安排,自己着急了,跳上去抢话筒,争着表态,要扎根农村一辈子。”没等我进一步解释,肇丽云接着说:“我太熟悉公社的操作了。你不说,我也知道那肯定是李书记的设计。但你表演的太投入,把我们大伙儿可坑苦了。你大会上表态要扎根农村60年,公社就让我们学习讨论,白天干活累贼死,晚上还要开会,天天讨论如何向你学习,就是逼大家都得表态。”
其实,公社下乡知青动员教育大会提出的口号是“远学吴献忠,近学胡兰新”,胡兰新是六合公社树立的下乡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的老典型。公社下乡知青动员教育大会后,是我按要求以公社党委的名义起草的贯彻落实会议精神的通知,通知里也按惯例写的是“远学吴献忠,近学胡兰新”。但,通知报给李书记审批时,公社李书记加了一段话:“长岭大队今年刚下乡的知识青年赵跃同志在大会上主动表示要扎根农村60年,赵跃同志已经向全体下乡知识青年提出了挑战!各大队要组织全体下乡知识青年开展大讨论,如何学习赵跃同志顶着拔根歪风,决心扎根农村闹革命的政治觉悟,向党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通知以公社党委名义下发,核心就是要求全体下乡知识青年人人写扎根农村干革命的表态决心。
肇丽云说:“我一直没写,也好在不久形势就变了。我就盼着早点抽调回城,有个工作,和我爸妈在一起。”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怅惘和忧伤。

那天夜里,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她是那样真实,那样成熟,那样有主见。从来没有与谁的交谈能让我这样愿意敞开心扉。她时而流露出的忧郁,又让她显得那样沉静,那样美丽。”

从此以后,肇丽云每隔两三个晚上,都会在晚饭后到我的住处。初时,王为的那位女同学还一起来,几次后,女同学缺席了,王为也在晚饭后规律性地失踪了,留下我一个人,等待着又一场心照不宣的约会。

一天晚上,我正在读《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原理》。这套上下两册的书是60年代翻译出版的苏联作品,也是锦州铁路图书馆刚刚开禁外借的,回锦州时被我借来,一直带在身边。那时,母亲在锦州铁路中心医院工作,“文革”后期我正读中学,铁路图书馆也刚刚对部分铁路职工重新开放,母亲托关系办理了借书证,供我借阅图书。在锦州铁路图书馆借阅图书一直保持到我大学毕业离开锦州到外地工作。肇丽云很吃惊:“你读这类书?能看下去?”

这天晚上,我们谈了一晚上的书。看到我随身携带的书中有一本《镜花缘》,肇丽云随口背出了书中的几首回文诗,并拿诗与我开玩笑。笑过一气后,她突然问道:“‘十大才子书’你都读过哪些?”像第一次听到《三套车》一样,我第一次知道了“十大才子书”的摡念,知道了在我读过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之外,还有《西厢记》《琵琶记》《好逑传》《玉娇梨》《花笺记》《驻春园》等等。肇丽云娓娓道来,讲述她的阅读世界,令我神往。

有一阵儿,肇丽云随意地翻着《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原理》,默默地看着我,两汪清水似的眼睛,淡淡的,与我对视间说不出的明澈。她认真地对我说:“我从来不看这种书,读不下去,太累!我只读轻松的,自己喜欢的。你不一样,你是能成大事的人!男人,真要多读些有用的书。”临走时,她借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原理》下册:“第一次,因为别人想读一本书。”她的口气似乎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眼睛告诉了我一切。

工作队的工作主旨是落实刚刚结束的全国第二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引领农民学习大寨战天斗地、改天换地的精神风貌,破除和改变北方农民猫冬的习惯。既定的具体工作,是每天督促各小队在早晨5点把社员从每家每户集中到队部,组织社员晨读学习。晨读内容是县里编印的有大寨先进事迹和上级学习大寨的文件及通知的小册子,同时晨读近期报纸上发表的社论和有关农业学大寨、批判“四人帮”、歌颂英明领袖华主席的文章。
晨读由小队长组织,分在各小队的下乡知识青年负责朗读。工作队每天巡回抽查各小队,清点人数,检查学习状态。晨读每天一小时,早6点社员回各家起火吃饭,8点到生产队出工,工作队又开始检查清点社员出工人数,监督社员出工状态。冬天的农活主要是刨粪和刨秋天剩在地里的庄稼茬子,刨完粪后一担担挑到茬子已经清理干净的田地里,排成一排排整齐有序的粪堆,接受上级检查组的拉练检查。

肇丽云说:“社员都骂你们,说你们胡闹,十冬腊月的,连个早觉都不让睡。”“社员说,这类活儿都该是开春整,开化了省时省力,也正赶农时。天寒地冻的,瞎折腾人!纯粹是被大豆腐撑的!”

那个年代,农田种什么都有严格规定,田地里的主作物是玉米高粱,因而,黄豆紧缺,豆腐在农村是稀罕菜。但工作队天天吃豆腐。每到周日,大队书记就在大喇叭里喊:“三小队,三小队!三小队注意啦!下礼拜轮到你们啦,给工作队送豆腐。再说一遍……”第二天早晨,三小队准派人把刚刚做好的热气腾腾的一水桶大豆腐送到工作队驻地,够吃一个星期。到下一个周日,大队书记又会喊下一个小队。循环往复,全大队社员都知道工作队能天天吃上大豆腐。

安监委没有特殊情况,固定一周两次来工作队。他来工作队总要给工作队和大队班子开会,传达上级新的工作要求,也交流其他大队好的工作经验。每次来,安监委都会下小队,抽查各项工作落实情况,发现问题就会在社员收工后给全体社员开会,开会经常到深夜。安监委讲话幽默生动,国家大政方针、上级工作要求全会用农家嗑深入浅出地掰扯的明明白白,经常唠的社员欢声笑语,会虽然开到半夜社员却没有睡意。
我们盼安监委来,还有一个念想:安监委每十天半个月会带我和王为“改善一下”。所谓“改善”,就是轮流到大队书记、队长或民兵连长、妇女主任、大队会计家喝酒。下酒菜总是“老四样”:鸡、蛋、魚、花生米,外加各家自制的咸菜,也有白菜心蘸酱。鱼总是嘎鱼,当地人叫“黄肛子”,是民兵连长安排民兵用炸药到村东头的河沟里炸的。民兵先用炸药破冰,然后把炸药再扔到水里,炸药爆炸后炸开的河面上会漂浮起一片金灿灿的“黄肛子”。“黄肛子”肉质细腻,清蒸尤其味道鲜美。酒是当地自釀的老土烧,60多度,一口下去,心像要被烧沸。
安监委每次都会喝醉,喝醉了就躺在炕梢儿睡一觉,半夜醒来也不问几点,起身就走,一路走一路唱,唱的永远是:“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这是那年最流行的歌曲。我和王为一路陪着走到公社,看他进屋睡觉我们再回大豆。
安监委家十分偏远,他又没有自行车,便常年住在公社,刚40出头的人,枯干瘦小,像个五十七八的老农民,但他喝酒和干工作却生龙活虎。他有慢性阑尾炎,发作起来疼的满炕翻滚,也不吃药,疼痛稍一缓解,他立即开会或下小队。平日里安监委非常节俭,他不吸烟,裤子上也打了补丁。大家都知道,安监委家庭负担重,媳妇严重肺结核,干不了农活,又有80多岁老母亲需要赡养。他说:“人要找乐子,不找乐子活不了!”喝酒是找乐子,唱歌是找乐子,他更爱开玩笑找乐子。

3月12日,晚饭后一个多小时了,我和肇丽云正在驻地聊天,安监委突然推门进来了,我们一怔,他也一怔,马上又反过劲儿来说:“正好!才子才女都在,今晚你俩要显显身手了!”然后问小王,肇丽云说:“在青年点玩呢吧!”安监委布置说:“小肇,你马上回青年点,喊上小王,然后你俩一起到大队。”又冲我:“咱俩现在去大队,马上集合大队班子,我要传达上级紧急会议精神。”安监委的神情严肃又紧张,那架势像要打大仗。

肇丽云、王为和大队干部都到齐已是夜9时多了,安监委立即传达了县紧急电话会精神:中央下发了1977[9]号文件和给辽宁省委的电话通知,要求迅速处理“四人帮”在辽宁的死党,并肃清流毒影响。公社要求,连夜写大标语,天亮前一定要张贴出去,而且全大队主要街道、大队和各小队队部门前都必须张贴。

大队书记拿出常年备用的大红纸和笔墨,安监委把上级拟定的标语口号分别交给我和肇丽云。我和肇丽云一人一张桌子,分头铺纸开写。我从来没认真练过毛笔字,更从来没用毛笔写过大字,上中学用毛笔抄写过大字报,下乡后用毛笔写过对联,其实就是用写钢笔字的方式,拿毛笔蘸墨水,把字方方正正地描在大纸上。

我如法炮制,把方方正正的大字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划在大红纸上,字划得慢又死板,没有半点活气。

安监委两边转了几圈后,拍拍我的后背说:“小赵,我看你先别写了!你这是画字啊?画得还不好看。你文章写的好,写字可与咱这小肇不在一个阶级上!我看,让这个小肇一个人写吧!”

我转身看肇丽云,桌边地下,写好的大字一方方已经铺排了一地,字体潇洒端丽,笔画古朴雄健。书写中的肇丽云,运笔连贯,气韵飘逸,一举一动雍容雅致,集刚劲柔媚于一身。

肇丽云把全部标语写完,已经过了后半夜。安监委督促大队书记连夜安排人,把标语马上张贴出去,天亮后公社和县里都会来人检查。之后,对我和王为说:“走吧,咱们一路,先把这个小肇送回去。”

送肇丽云回青年点的路上,安监委开始找乐子。他冲王为说:“你看,咱这俩小赵是不挺般配?”王为说:“般配,般配!郎才女貌!”安监委立即摆手:“错!错错!郎才女才,郎貌女貌!老戏里唱的‘郎如玉,女如花’是不说的他俩?你说是不?”

肇丽云忙说:“领导拿我们开心。我们才多大啊!”

安监委说:“多大啊?我像你们这大都当爹了,我俩姑娘就你们这大都嫁人啦!”说完,安监委哈哈大笑,转个话题问肇丽云:“小肇,字写那么漂亮,咋练的?”肇丽云说:“小时候看我爷写,就喜欢。跟我爷临帖,一直就写了。”“你那字是什么体?耐看!”“我从小练魏碑。”“什么碑?”安监委显然没听懂。我也没听懂,但“魏碑”深深刻入我的印记里,三十年后才弄懂它真正的含义。

安监委不等肇丽云再回答,转头对我说:“你得好好练练字。现成的老师,成天在一起黏黏糊糊,干点正经事。多好的机会啊!”说完就高声唱起来:“二月里刮春风,金匾绣得红……”嘶哑的歌声响彻寒冷的夜空,让人莫名地心旷神怡。

这件事之后,肇丽云一直没再出现。到3月17日,已经是连续5个晚上没过来了,这种情况过去一直没有过。那天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傍晚突然起风,阵阵黑云随风扑来。我在住地院子里望着天空,期盼肇丽云的出现,等来的却是更猛烈的风和更浓郁的云。入夜,三月中旬的天空竟飞起了漫天大雪,一如我的心境,阴凉,黯然。仰天怅望,冰冷的心头不禁涌出:“孤独小庭中……沉云凉如铁。”我回到屋内,展开日记本,记下了这首《卜算子·恋月》。

4月4日,安监委又来到工作队,我白天随安监委到三小队逐户动员妇女劳动力出工。晚上,公社知青办孙主任把电话打到大队,找安监委和我。安监委给孙主任回电话时与孙主任吵了起来,摔了电话。放下电话,安监委告诉我,公社知青办要调我回长岭大队,脱离工作队继续履行青年点点长职责。安监委坚决不同意我回去。他让我给孙主任回个电话也表明态度。

从与孙主任的通话中我才知道,我离开长岭大队这两个多月中,长岭大队青年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青年点的罗振江与点内的另一名男青年发生冲突,男青年到其他大队青年点勾来同学围殴罗振江,罗振江随手抄起一把钢锹将三人劈成重伤。罗振江已经被县公安局逮捕,准备追究刑事责任。

我父亲“文革”中被下放到锦州铁路机务段,曾与罗振江父亲在同一个车间工作。罗振江毕业于锦州铁路第四中学,与我毕业的锦铁三中一样,都是锦州铁路地区北部家属区的学校,学校相邻较近,学生居住地也混杂在一起,两校学生多有交往。在学校时,罗振江就以仗义、好斗、勇猛威震四中三中两个学校。但罗振江斗勇常常都是因为打抱不平,帮助弱小。怕他惹祸,下乡前罗振江父亲特意通过我父亲把我请到他们家,按照当年待客的最高规格做了四菜一汤,郑重叮嘱罗振江远离中学时打架斗殴的“狐朋狗友”,遇事别冲动,听我的话,交我做朋友。
下乡后,罗振江要求与我分在同一个小队,每天与我形影不离。我们这一代下乡“知识青年”,整个学生时代基本都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文化知识没学多少,打斗本领基本个个高强。青年点里有几个男生也是各学校有名的狠角色,但一番打听较量后,都对罗振江避让七分。加之罗振江长相粗壮,一身腱子肉,中学时拜师学过举重,到青年点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只石锁,早晚在青年点院子里玩耍。每只几十公斤重的石锁,罗振江或单锁过顶上下翻飞,或双锁抡动势若脱虎,整个青年点无人敢和他叫板。
由于有大队李德荣书记的支持,加上罗振江每天形影不离,我上工作队之前,青年点工作风调雨顺,有声有色。长岭大队青年点二十几个男生人人守规矩,十多个女生个个带笑容,青年点早晚歌声笑语,现出一派人心振奋、朝气蓬勃的景象。

电话里,孙主任告诉我,长岭青年点主持工作的副点长孔青被打架的血腥场景吓病了,已经跑到锦州铁路医院住院治疗。孔青是女青年,她一走全体女生也都跑回锦州了。剩下的男青年,分成好几伙,互相虎视眈眈,没人能控制,“青年点要黄摊了!”孙主任焦急地大声说。

我向孙主任表达了我的意愿,孙主任说:“是公社李书记定的,让你回去收拾乱摊子。有想法,直接找李书记,我做不了主!”我与安监委商量后,决定第二天我们分别到公社去找李书记。

第二天到公社见到李书记,李书记正在办公室里训人,见我进来,没有好气:“你不用说了!老安早晨找我了,老孙也把你想法都告诉我了,不行!你现在立刻回长岭子!德荣同志已经把你的入党申请、思想汇报都报给了党委,党委正在考验你!我可以告诉你,今年公社要在下乡青年中发展几名党员,你排在第一号,也是新青年中唯一的一个。但我也告诉你,回青年点工作是党委交给你的重担,青年点整不好,党你入不了!”
李书记黑着面孔,手一挥:“你走吧!天黑前必须到长岭!我等你电话!” 我知道,李书记十分重视长岭大队青年点,曾经要把长岭青年点打造成新的典型。后来大概是由于形势变了,李书记改变了主意,才把我抽调到工作队锻炼。但她不能容忍青年点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

从李书记办公室出来,我立即来到安监委办公室,安监委说:“只能这样了。她定的事,谁能掰过来。冲我也一顿火儿,让我顾全大局。唉!我一直没给你说,原定工作队结束把你留在公社,做专职宣传员,也是李书记定的。这回她又变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唉!你那德荣书记自己也摊上一堆乱事理不清,你回去自己把握好吧!一定把握好啊!”安监委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睛竟有些湿润。

回到长岭大队,天已大黑。我走进青年点,只有男生宿舍北炕屋顶的一盏灯亮着,一推门,一股混合着酒酸粪臭的恶气扑鼻,屋内黑暗阴冷,炕似乎没烧,花生皮和各种垃圾扔了一地,炕上的被褥脏乱地堆在一角。五六个男青年围坐在炕上喝酒,冲门正中歪坐的是大队副书记张靑,张书记面前是烤黑了的大半只壳郎猪,已经吃剩了骨架,一堆炒花生散乱在每个人的身边脚下。张靑满脸通红,把永远斜视的左眼睨向我,惊愕地问:“这晚,咋回来了?吃没?来上炕!快上炕!”说着做出要起身的样子。
我对眼前这种情况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我刚离开时的青年点,一到夜晚灯火通明,洗衣服看书的,下象棋打扑克的,吹口琴唱歌的,拉手风琴跳舞的……30多名青年欢歌笑语,生机勃勃。才两个多月,人去屋凉,凄凄冷冷,我感觉像误闯入了土匪窝子。

跟张靑喝酒的,都是铁二中的下乡青年,正与张靑勾肩搭背的姓王,也是一个逞凶好斗的角色,但原来在罗振江压制下一直低眉顺目,铁二中的几个男生也没人围着他。现在似乎情况变了,明显看出二中的哥几个都在看他的眼色。王二中显然不情愿地跳到地下,要拉我上炕。我摆开他的手问:“就你们几个?”“对!都回锦州了,就我们哥几个看点呢。”我瞅向张靑说:“张书记,我行李还在大豆,今晚去找个宿,明天再向你汇报。”

我快速离开青年点,大步地来到李德荣书记家。德荣书记正合身倚靠在炕头的被褥卷上发呆。两个多月没见,人憔悴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胡子没刮,头发也长,哪儿还是几个月前年轻干练、英姿勃发的李书记?我汇报了公社李书记的要求,德荣书记说:“我知道了,李书记已经给我来电话了。青年点的工作我顾不上了,你向张书记请示汇报吧。”沉默了一会儿,德荣书记说:“你再写一份入党申请,也把工作队这段的思想情况写个汇报,注意按照上级文件和报纸社论定的调子写。写完交给我。公社李书记很重视你,我也许还能帮你这一步。”

从李德荣书记家里出来,更加觉得四野漆黑,抬头张望,天空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我感到黑暗将我箍裹的透不过气来。旷野的风吹来,让我浑身阵阵颤悚。看不清路,脚也有些飘,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大队胡医生家里。胡医生曾经是县医院的医生,“文革”中由于站错了队,被掌权的对立派下放回老家,先是在生产队劳动,几年后做了大队的赤脚医生。胡医生有文化,和我很谈得来,没到工作队时我几乎每周都到胡医生家坐一晚上,唠唠嗑,吃胡医生的烀地瓜和用青苞米碾碎贴的大饼子。

从胡医生处得知,县里正在按省里的要求,把德荣书记作为“四人帮”在辽宁死党树立的典型进行清查,德荣书记天天在家写各种交代材料,大队工作已经由张靑副书记实际控制。“大队里有些人与德荣书记从来都隔着心。德荣朝农毕业回家乡当了大队书记,堵了有些人的路。过去德荣是省里树的典型,强势,大队里没人敢张扬。现在形势变了,有人处处挖坑,就是要快点把德荣挤下去。青年点就是这些人搞乱的,左煽右撅,挑动矛盾,把个好好的青年点都要搞黄了。都是冲德荣书记来的!”虽然胡医生没有点明谁是“有些人”,但我心里已经清楚。

深夜,躺在胡医生家的炕上,我一宿没有合眼。想到眼前,想到我12月份参加的全县下乡知识青年座谈会,想到20多天前深夜在大豆大队书写的那些标语,想到吴献忠,想到李德荣,想到大队“有些人”睨斜的眼晴……我意识到,不仅是我的青年点天翻地覆了,我所处的这个时代也已经天翻地覆了!我必须做出抉择!

天刚亮,我没等胡医生醒来便起身走出了胡医生家。我在清晨㬢光的映照下,快速走出长岭,走出六合,走到新立屯火车站已是中午时分,每天一趟通往锦州的客运列车刚刚错过。傍晚,我搭乘终点站是大虎山火车站的客运列车来到大虎山,半夜时分,扒乘一趟货运列车到达沟帮子,又转扒另一货车在凌晨到达锦州。

又一个清晨,我拖着饥困交加的身躯,浑身油污地敲开了家门。在父母惊愕的目光中,我大口扒光两碗家里的剩饭,倒头便睡。傍晚,我向忧心忡忡的父母讲了一切。我要离开长岭,离开六合,离开黑山,在天翻地覆的时代重新开启我的人生之路。

1977年7月25日,锦州市知青办为我盖上了同意转点的公章,意味着经过几个月不懈地努力,十几个公章的铺垫,我的人生履历由黑山县六合公社长岭大队步入锦州郊区西郊公社桃园大队,这是我父亲的家乡。

1977年12月,我参加“文革”后恢复的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于1978年3月进入辽宁大学中文系学习。

大学时代与同学合影,站立者左一为作者

1979年春节,王为照例到家里给我父母拜年。从王为处得知,肇丽云也已经抽调回城,在锦州铁路局一家工厂的工会工作。

6月的一个午后,我在洒满阳光的辽宁大学哲经楼三楼教室里读书,听到走廊里有人哼唱《三套车》,我忽然想起了肇丽云。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提起笔来,我要给肇丽云写一封信。我从王为口中知道,恢复高考的那次考试,肇丽云也曾在黑山入围体检。我要激励她继续参加高考。这封信我抄记在了日记本上。信中结尾的一段话我这样写道:“我知道,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并承欢父母是你曾经的愿望,今天你实现了。但现在时代变了!时代给了我们更多的可能,你不应该满足现状,应该追求更美好、更灿烂、更丰富多彩的未来!我相信你可以!”在我那时的心境下,这封信充溢着骄傲自得和自以为是。信发出后,没有收到肇丽云的回信。

一个多月后,学校放暑假,我回到锦州家中。

8月26日是个星期日,我来到锦州铁路图书馆还假期借阅的图书,又照例来到二楼报刊阅览室翻看报纸杂志。进入报刊阅览室,与正在那里翻阅报纸的一个人目光相撞,她由一个阅报台向另一个阅报台移动起身时,恰好我迈进阅报室椭圆形的拱门,整个阅报室只有她一个人,她起身时下意识地望向我,我入门时下意识地看向她:肇丽云!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说不清哪根神经阻碍,却又欲言又止。
肇丽云与我目光相撞后怔了一下,又倏地闪开,平静地坐在她新移到的阅报台前,似乎是在专心致志地看报。我在她对面与她的阅报台紧贴着的那排阅报台前缓缓移动,由一个台移向另一个台,手里随意地翻动着报纸,眼睛却一直盯着低头翻报的肇丽云。
阅报室里出奇的安静,有风从敞开的窗口吹来,吹动窗口临风的那台报纸悉悉作响。下午的阳光照进来,阳光的余晖正好罩在肇丽云的头上,她的长发黑亮闪光,两条长长的辫子依如过去绵润地垂在她的腰际。一切像极了大豆二小队围墙上的那个午后。只是那时,围墙内外人声鼎沸,在鼎沸的喧嚣中,肇丽云独守的安然让人沉静。而此刻,世界静谧,空气都凝固了。在这凝固的空间里,那长长的我那么熟悉的被阳光笼罩着的黑黑的发辫,让我的心波澜澎湃。

也许只有五分钟,但它又是那么漫长。肇丽云淡定地缓缓起身,目不斜视地向阅报室门外走去。我的脑海迅速翻腾起与肇丽云在一起的一幕幕镜头。我们曾经那么熟悉,那么契合,那么心心相向,而此刻,我们近在咫尺,却又似乎相隔万里。肇丽云黑亮齐腰的长长发辫在阳光下轻轻摆动,微微扭动的腰姿与发辫闪动的光亮交织,像迷离销魂的诗句,让夏日午后的阳光尽展娇媚。

我独守在午后的阳光中,静听夏日暖风的悉悉声响。我知道,一首诗和她的时代已与我渐行渐远。

2023年7月22日深夜

定稿于丁香湖畔桔梗书房


作者近照,退休后重回辽宁大学哲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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