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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享者] 顾土:栽诬文字曲解画面,为何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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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顾土,本名陈原。1982年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到出版社,1985年起供职媒体,现已退休。专栏作家,文史学者。


原题
栽诬文字,曲解画面,
为何绵延不绝



作者:顾土


在我成长的年代,所有冤假错案,几乎都是文字的、言论的,也有因为美术的,比如著名的黑画事件。所以,因文字而定罪的“三家村”之一廖沫沙写下一首《挽邓拓诗》,内有一句流传很广:

“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

岂有文章倾社稷

文字狱,古已有之,历朝历代,延绵不绝,史不绝书,冤狱无数。按照辞书的规范解释是:旧时统治者故意从作者的诗文中摘取字句,罗织罪名所造成的冤狱。

这种解释,其实并不确切,因为在我读小学时,很多所谓反动言论、反动标语。都是革命群众揭发批判的,曲解、比附、攀诬的本事,不亚于姚文元、戚本禹等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历史影片<清宫秘史>》,好歹还在那里旁征博引,用某种思想贯穿始终,而革命群众摘取字句的本领,基本都是无中生有、指鹿为马、信口雌黄、互相矛盾、胡扯一气,因为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所以就显得无比正确了。

记得冯其庸先生就被革命群众揭发批判为“无耻吹捧李慧娘”,后来有心人一查报纸,才发现,原来冯先生盛赞的是厉慧良。

有一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那是轰动全国的大案,叫“黑画”。好友李辉兄曾写过“黑画事件”真相,详细记叙了来龙去脉,有兴趣者不妨找出一阅。

那个年代,被批判的文艺作品,都叫毒草,最反动的就叫大毒草,出版发表发行毒草则称之为放毒。毒这毒那,是当年的关键词,

1974年2月,我读高中,就读的学校距离中国美术馆很近。有一天,老师通知下午去美术馆看展览,说是同学联系的,她家有亲戚在那里工作。等我们到了美术馆后才知道,是去看揭批“黑画”。说这些“黑画”严重歪曲了社会主义新面貌,丑化了工农兵形象。

一位女讲解员,慷慨激昂、字正腔圆,逐一点出了那些黑画的恶毒用心。

展览好像有二百多幅作品,据说是从全国各地收缴来的大毒草,其中有的作者,都是以前就已经听说过的名字。

首当其冲的是黄永玉的《猫头鹰》:“同学们,看看这只猫头鹰,那么多大好形势和新生事物不画,专画这个!你们看,猫头鹰睁一眼闭一眼,这就是典型的仇恨社会主义革命、仇恨无产阶级专政!这个画家,过去就画过动物,都是反动寓言,专门敌视革命群众,妄想变天。”

“看看这个叫宗其香的历史反革命,画了三只老虎,躲在草丛里,恶狠狠的目光,伺机而动。看看画的那个太阳,黯淡无光,还被杂七杂八的东西挡住。充分暴露出仇恨伟大领袖、仇恨社会主义、仇恨无产阶级专政的反动思想感情。”

还有眼光更独的,说是在批林批孔期间画出三只老虎,三虎为彪,这是在为林彪翻案!

李苦禅的《残荷图》里面有八朵荷花,说是影射八个样板戏没人看。

李可染画山画水,因为是积墨法,于是被揭发为把中国画成一团漆黑。

其实,从那些画里,我们啥也看不出来,三虎为彪,更是任我们怎么扯也扯不到林彪身上。可经过讲解员一点拨,我们才恍然大悟,发现了大毒草究竟毒在哪里,明白了哪些笔画伤害了无产阶级的感情,哪些笔画丑化了社会主义的现实,哪些笔画是影射革命,哪些笔画带有封资修的元素!

发现黑画的人先有专家,不然,没有点硬功夫,美术这个东西还真不容易看出问题,再经过报章和文件的引导,革命群众的觉悟才一下被调动起来,眼睛果然擦亮了。

据报纸介绍,仅北京饭店职工就连续开了十几场批判会,居然有七十多人发言,写了两百多篇批判稿,个个都成了专业人士。黄永玉他们的那些画当初就是为了北京饭店新楼而创作的。

回到学校后,老师布置作业,批判黑画,多数同学写不出来,于是老师点将,由五名同学完成,我是其中之一。

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应邀来华拍摄的纪录片《中国》


安东尼奥尼,记得吗

批判反华小丑安东尼奥尼,是那个年代,除了批苏修以外,批判外国人的一场声势最为浩大的运动。

安东尼奥尼是个什么人呢?过去听都没听说过,可1974年以后,居然人人都能脱口而出,不打磕巴。因为这位意大利著名导演拍了一部纪录片,叫《中国》,结果受到全国各条战线上上下下的口诛笔伐。后来出了一本书《中国人民不可侮—批判安东尼奥尼的反华影片<中国>文辑》,还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产品,整整200页。另外还有甘肃人民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等分别出版的《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人民体育出版社出版了《社会主义中国不容污蔑》,外文出版社居然还有个英译本。

其实,这些只是全国不计其数的批判文字里的一小部分而已,连我这个中学生都写了两篇,还不包括黑板报的那一篇,可想而知,总数会有多少。

对安东尼奥尼的大批判,大约持续了一年多,激烈程度差点赶上了批刘批林批孔老二。

不过,当时我就听见其他人对我说。这人,我们根本不知道,这片子,我们也没看过,原本什么毒也没有,现在可倒好,他和片子都家喻户晓了。还有人说,老说全国人民,他们怎么知道的?统计过没有,对八亿人来说,即使是三亿,也不能叫全国吧?有人质疑:这个毒,究竟谁说了算?有什么标准?

没过几年,中国变了,批判安东尼奥尼的事就不再提了,再后来,还特意向他道了歉,也算是平反了吧。

安东尼奥尼《中国》镜头下,1972年的上海街头


批判安东尼奥尼的那些理由,改革开放以后,更看不出来了。可见,所谓毒,要看环境,环境一变,丑化、污蔑,用另一种眼光,也可以看成如实和客观,颠倒过来只是瞬间的事情。

还有两部大毒草,一部是晋剧《三上桃峰》,一部是湘剧《园丁之歌》。我这个中学生,也参加了当年的大批判。也是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毒在哪里,连听也听不懂,就算看了字幕还是不明白,只有经大批判文章一指出,顿时有了方向。

原来,《三上桃峰》是替刘少奇招魂,为王光美翻案;《园丁之歌》歌颂教师,那是破坏教育革命。尤其那个《三上桃峰》,关键在“桃”字,这个戏原名叫《三下桃园》,因而联想起“桃园经验”,毒就毒在这里。

文字狱是古人的发明,但我经历的那个年代,不仅文字,更是囊括所有,而且还被发挥到极致,没有社会环境,不具备相当的社会基础,恐怕难以做到。这个基础,也包括我们自己。

栽诬自有后来人

这种栽诬文字、曲解画面的风气后来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网络普及以后吧,又纷纷冒了出来。只不过,基本都是网民,应该算是当年革命群众的可靠接班人。

对了,当年可不只有革命群众,因为不管批什么,肯定能看到几位大家的文章,还有大师呢。他们的文章,我曾仔细拜读,反复学习,从文字到史实到理论,人家说得头头是道。像戚本禹这样的人物,1968年被打倒时,只被蔑称为“跳梁小丑”“小爬虫”,现在呢,恐怕连这一级水平的人都难产了。

别看年代不同,但你会发现,这些人,无论老派革命群众还是那些新派网民,从思想上,前后一脉相承,从揭发检举的路数上,大同小异。区别仅在于:

当年的用词都属于阶级斗争概念,今天呢,一概成了狭隘民族主义情绪,只有丑化、美化、崇、媚这类语汇高度一致,而帝修反、革命、反动、美国人民、日本人民等等,已经无影无踪。估计今天这些人,对世界革命、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一窍不通,弄不好,自己可能就属于阶级敌人,起码是阶级异己分子,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叛徒,是世界人民大团结的败类。

当年看文字都是找反动,而如今,更多的人都爱看图识画挑什么外来元素。大概,今人看字的人数太少,即便有,水平也不怎么样,连当年的革命群众都远远不如。不信,就拿几张当年的大字报来看看,从书法到到思想再到遣词造句,比试比试。

由于有了网络,所以,栽诬、曲解别人,只要曲意阿世,其门槛与当年相比,又低了很多,甚至可以是零成本。而且,民族主义远比阶级斗争更随意,任你说,基本属于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栽诬、曲解这种本事为什么两千年来绵延不绝,而且可成燎原之势?对很多人而言,应该是基因,也属于本能。只是这种本能,在阅读、思辨、认知、开拓视野中很可能被压制、被消解。但是,如果没什么像样的阅读,缺乏思辨能力,认知水平极低,再加井蛙之见,这种本能就会不失时机,冒头、犯傻,喷涌而出,还挺慷慨激昂,其实,放在历史中一看,不过又是一出出闹剧罢了。

文章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
插图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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