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的过往——西域浪子玉带海雕
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可以形容这世上的一切美好。
有一种鸟就叫“玉带海雕”，想来必是深受人们喜爱。确实如此，只不过，人们垂涎的是它们那镶嵌着洁白玉带的整副尾羽。
传说中，西域出产玉带海雕。那里还盛产诗与愁。关山明月，落日长河，葡萄美酒，杨柳春风。
历史的风沙从不间断，一层又一层将书卷掩埋。至于玉带海雕的过往，更是无人知晓。
玉带海雕成鸟，图源：Wikimedia
身世成谜
世界上原有8种海雕属的猛禽，无论身在何处，它们都离不开水；后来与两种渔雕属的猛禽合并后，组成了现在的海雕属，全球共有10种。
虽然也叫雕，但海雕家族和之前介绍的雕属猛禽真没什么关系，反而和鵟、鸢亲缘关系比较近。海雕家族内部的系统分支树，也一直疑团重重。其中一个问题就出在玉带海雕身上，它虽然和热带海雕中的马岛海雕长得最像，但在演化树上却属于北方海雕分支；但北方海雕中，又没有一个和它长得像，白头海雕和白尾海雕姐妹联手，只剩虎头海雕和玉带海雕面面相觑。总之不同研究中所建的树不尽相同。
此外，玉带海雕还是北半球的大型猛禽中繁殖最独特、人类了解最少、灭绝风险最高的一种。
人们曾经以为玉带海雕是亚洲数量最多的大型猛禽之一，因为它们的分布实在是太广了。从南亚到中东，从中国到俄罗斯，还有辽阔的中亚腹地，全都是玉带海雕的分布区；海拔上也没什么差别，从低海拔到5000米的高原，只要有大的水体，就有玉带海雕的身影；而且玉带海雕还不挑食，从腐肉到活鱼、鸟类、兽类，没啥不吃的。那些远距离游荡的幼鸟个体，更是将这个物种的历史疆域扩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波兰、挪威、芬兰，纷纷拿下。
就是这么一种“泛滥成灾”、横扫欧亚的强悍物种，有一天竟然面临灭绝的风险。任谁也想不到。
历史上，西部的玉带海雕在消失，人们注意到了。到1960年代，东部的玉带海雕也在全线崩溃，各个国家纷纷调级，濒危、极危，至于灭绝。
到2000年，人们以为全世界还有2500-9999只成鸟。但事实上，大大高估。根据后来的深入调查结果，全世界的玉带海雕实际数量不足2500，甚至可能更低——只有不到1000只成鸟。
惊慌失措的人们将希望寄托在三个地方，南亚、中国和蒙古国。在历史上，人们一直相信，这是玉带海雕的繁殖地，其中蒙古国更是重中之重，地广人稀干扰少，是很多物种最后的希望。确实如此，如东亚最后的卷羽鹈鹕。
但是，在玉带海雕这里，希望落空了。到2017年，在蒙古的多年研究表明，玉带海雕只有一个数量稀少的迁徙种群。冬季，在南亚的极为狭小的区域繁殖后，玉带海雕北上度夏，能到达蒙古甚至俄罗斯。而在中国、蒙古，从无确切的繁殖记录。
那些远到北欧、俄罗斯的不可思议的记录，竟是这个极为脆弱的物种所拥有的最后繁荣和倔强。
玉带海雕成鸟，图源：Wikimedia
朴实、无华却并不枯燥的生活
玉带海雕是一种大型猛禽，体长72-84厘米，翼展180-215厘米，体重2.1-3.7kg。整体深色，成鸟头颈浅色，从金黄到白色因鸟而异。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它们的尾羽，起飞的时候，尾羽中央宽而洁白的横带，极为耀眼。
每年9月到次年2月，是玉带海雕的繁殖期。世界范围内，目前已知的、唯一的繁殖区就是南亚，主要集中在印度北部、缅甸和孟加拉国。
它们和绝大多数北半球的候鸟一样，乘着秋风从北方回来。只不过其它候鸟是繁殖完毕回来越冬；而玉带海雕却是度夏回来准备繁殖。了不起~在丰饶的湿地大树上，玉带海雕搭建巨大的巢。大树，本应是南亚最不缺的资源，但玉带海雕还是有时被迫在崖壁和地面筑巢。
玉带海雕分布，涵盖中国大部，繁殖地图过时了，现在只有很小的区域，图源：IUCN Redlist
近40天的孵化期后，2-3只雏鸟破壳；还需70-105天，幼鸟才能离巢。这期间，雄鸟会捕杀所有能捕杀的动物、带回所有能带回的食物。
巨大的体型优势，令玉带海雕同样所向披靡。鱼、水鸟、啮齿类、兔形目、青蛙、蛇、龟、虫，到死尸（真的是死尸），都在菜单上。在水鸟中，玉带海雕会捕杀蓑羽鹤、斑头雁、灰雁、水雉、红头潜鸭、白眼潜鸭、赤麻鸭等。但谁又能拒绝鲜嫩而毫无还手之力的幼鸟呢？那些集群繁殖的水鸟遭了灾，黑头白鹮、钳嘴鹳、黑腹蛇鹈、鸬鹚、燕鸥等，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抓走，捶胸顿足却又毫无办法，只好破口大骂、尖声哭叫罢了。来得及的话再生一窝，来不及还有明年，如果还能活到明年的话。
和前来越冬的白肩雕一样，玉带海雕也喜欢频繁抓捕蠢笨的骨顶鸡；除了攫取水面的鱼，玉带海雕还喜欢利用工具鸟，管它是谁，直接抢现成就对了。栗鸢和渔雕捡的死鱼不嫌弃，鹗、鸬鹚刚抓的鲜鱼更受欢迎，甚至连燕鸥辛辛苦苦戳到嘴里的小鱼都要抢。抢劫鸟类亲戚就罢了，还抢欧亚水獭的鱼，獭獭那么可爱，你怎么忍心！此外，以前的记载中还经常抢猎人打伤后没来得及拿到手的鸭子！
么得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钱有权有势力，就是可以为所欲为。不过玉带海雕还不算过分，任由那些受害鸟痛哭、谩骂、控诉、指责，而不去管控和干预。
巢里的雏鸟嗷嗷待哺，母鸟愤怒而焦急地尖声催促，玉带海雕匆匆来去，整日辛劳。仅仅是维持一家的温饱就够他焦头烂额的了。
终于，离巢一个月后，幼鸟独立。在丰饶的南亚湿地，玉带海雕最多也只能养大俩娃。
繁殖期随着春天的到来结束，南亚的雨季也即将到来。玉带海雕追随着其它候鸟的身影，翻过那阻挡了湿气的喜马拉雅山，向北而去。
和所有的领域性动物一样，玉带海雕的幼鸟也是最具冒险精神的浪子，游荡到波兰、挪威、芬兰的就是这些毛头小伙、青涩少女。
在野外，它们的平均寿命是17.2岁。幸运的话，更久。
新疆的玉带海雕幼鸟，摄影：关翔宇
一无所知的我们
正如前面说的，人类对玉带海雕一无所知。
本以为是数量庞大的王者，其实脆弱不堪、即将消失。
本以为有两个繁殖种群：一个在舒适的南亚四季常驻，另一个在辽阔的北方繁殖，迁徙到南亚越冬。但事实上，更可能的真相是，从来都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迁徙种群。
各位可以翻翻各种鸟类图鉴，玉带海雕的分布图从中国西部一直画到东北。这是真的，大半个中国都有记录。但如果说玉带海雕在中国北方大范围繁殖，这就不是真的了。至少现在不是。地广人稀的蒙古国都没有繁殖，何况中国。
而被迫接受这些残酷的真相，只是最近几年的事。
玉带海雕成鸟，图源：Wikimedia
历史上蒙古、中国、印度次大陆一直被认为是三个主要的繁殖地。即使是2010年，人们还都这么认为。
以蒙古国为例，他们的历史上有文献记载，说玉带海雕不但有繁殖，还有鸟巢和鸟蛋。但是2005-2011年的调查中，一个繁殖记录都没有发现。而且，曾经有分布的21个调查点中，玉带海雕已经从其中13个点消失。6月，研究人员在蒙古国记录到了玉带海雕当年幼鸟，但是蒙古国苦寒无比，五月初才冰化，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完成繁殖。而且，蒙古的记录全都集中在4-9月，好容易有个12月的记录，一检查博物馆标本却是个白尾海雕。还有个10月的记录，一看标本也是白尾海雕。说啥好呢。
这个研究结果一公布，IUCN立即决定重新评估全球数量。此外还需尽快确定蒙古国和南亚的海雕到底有没有关联。
新的研究立刻开展，三只玉带海雕幼鸟被戴上了gps。截止2017年，多年的数据表明，它们会做季节性的迁徙，迁徙距离超过4000km，从南亚抵达蒙古和俄罗斯；涉及的地区海拔范围从低地到5000米，甚至会直接飞过6000米的喜马拉雅山。
春季迁徙路线，青海湖地区是重要的经停地
此外，每年的迁徙路线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度夏。说明两个问题。首先，南亚和蒙古，乃至全球的玉带海雕，是紧密关联的，甚至就是同一批；其次，那些没再回到度夏地的玉带海雕，可能就是死了，或者度夏地消失了。
但后续研究还需要更多的个体追踪和更大范围的实地考察。
同时，研究人员顺带整理了中国的资料，无法确定历史繁殖的真实性。至少目前在中国出现的绝大多数记录，都在非繁殖季，而且没有巢和鸟蛋的记录。中国近年来的度夏记录也并不多见。观鸟人群越来越多，罕见鸟的记录理应更多，未探索过的区域也会相应更少。但玉带海雕的记录，并没有多出多少。至于繁殖记录，更是闻所未闻。
而在印度次大陆的历史观察中，雨季来临，海雕消失；虽然也有观察说全年都在。在喜马拉雅山北的广大区域，则是每年5月海雕来，8月海雕走。
无论历史上的真相如何，我们现在知道了一个可以完全确定的事实，那就是玉带海雕在全球范围内迅速消失。
新疆七月的玉带海雕，图自作者
玉带海雕的现状
濒危、种群数量极少、且持续下降，这就是玉带海雕面临的现状。
原因就是大范围的栖息地丧失、退化和人为干扰。陈词滥调，千篇一律，没啥好说的。却又不得不说。
玉带海雕的命运与湿地的命运紧密关联，从低海拔到5000米的大湖、大河，见证了玉带海雕祖祖辈辈平凡又精彩的一生。
印度次大陆是最主要的的繁殖区。湿地干涸、农业、人口扩张、干扰、砍树、凤眼莲泛滥、湿地污染（杀虫剂、工业废水）导致繁殖失败。狩猎和过度捕捞使海雕的猎物数量减少。缅甸石油天然气开采污染、泄露。
而中国，是唯一一个历史上会大量捕杀此鸟的地区。除了装饰用，还入药。
在蒙古，修建大坝，水位变动，可能会让海雕失去很多曾经的栖息地。蒙古繁殖的鸬鹚数量也在减少，指示了环境的变动和鱼类资源的消失。
历史总在一遍遍重演。无能为力。唯有叹息。
新疆七月的玉带海雕，图自作者
我喜欢新疆。第一次去，阿克苏的戈壁开满了金黄色的锦鸡儿；第二次去，深入体验了新疆的观鸟盛况。详见：七月新疆略记。
我们经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挫折，三次交通事故惊慌失措、半夜在街上找不到住宿、宾馆又吵又热睡不着觉。沙漠戈壁更是折戟之地，重要的目标种一个都没收到。
但我们看到了两次共三只玉带海雕，都是成鸟。在蘑菇湖，一只海雕站在对面，一水之隔，锋芒毕露；海雕过处，鸥鹭尽起，好不壮观。后来在白尾地鸦的流沙地带，一个不知名的水库中站着两只玉带海雕。滚滚热浪中，赤狐若隐若现，海雕不为所动。
我怀念那个疯狂的夏天，沙漠里的落日好美；沙漠里经常下雨；沙漠里很容易出彩虹。
但是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朋友们，你们好吗？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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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ele, Marla Lynn, "Where in the World are Pallas's Fish Eagles? Migration and Ecology of Haliaeetus leucoryphus in Asia" (2017).Teses and Dissertations. 2015.
https://infogalactic.com/info/Pallas%27s_fish_ea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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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iucnredlis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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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en.m.wikipedia.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