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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雕:我好方啊,我为什么这么黑?

又土又皮 桃虫在野 2023-06-29

我特别喜欢林雕。

想象中,完美的相逢应该是这样的:

山岚乍起,浓雾遮天,苍翠的群山连绵不尽,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谷中悠然升起。它乘着风,穿过雾,从容而稳当地划过山脊;倏忽之间却又消失在了天际,宛如缥缈的梦。

它就是山林魅影、风野之鹫、森林之雕——帅到爆炸的林雕。

林雕,摄影:raptor118 


山林魅影

林雕,是鹰形目雕亚科的猛禽,自成一属,特立独行。

成鸟全身黑色,体型甚大,长65-80厘米,翼展148-182厘米,栖息于亚洲热带、亚热带(及温带)地区的中低海拔山地森林,范围多在300-2000千米之间。

这种生境的生物多样性颇为丰富,供养了种类繁多、体型各异、生态位多样的猛禽。而林雕的翼展可以轻松碾压其中的绝大多数,即使是雄霸一方的鹰雕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但在体重方面,林雕(1-1.6kg)可就输惨了,有时候连猥琐的蛇雕(可达1.8kg)都比不过,更别提白腹隼雕(1.6-2.4kg)、鹰雕(1.68-3.9kg)这些能进村偷鸡的大家伙了。不过林雕不在乎,它无意争雄。

长而的翅型、极为明显的七根翼指,让林雕在林栖性猛禽中显得十分独特;再加上绝无仅有的全造型和长尾,让人轻易就能识别它的身份,哪怕只是一个剪影。

不过,上不上色有区别吗?其实是有的。只要不是太远,林雕的黄色嘴基和脚趾就会非常明显;更近距离观察,飞羽和尾羽竟然有精致的淡色横斑;如果有机会俯视,你还能看到林雕棕褐色的腰。当真是色彩丰富呢。


林雕背面,图源:wikimedia

然后,大多数人对林雕就没什么了解了。最多观察到展示领域的“U”型空舞;或者目击林雕掉入树冠层捕猎未果;或者回看照片,才发现飞过的林雕居然还抓着小小的猎物。

不了解是正常的。林雕出没于云遮雾绕的深山林区,有如鬼魅,一直以来都很少为人所知。

1822年,林雕第一次在人类典籍中被记载,人们称它为“似鸢的雕”。

而在中国,林雕的科学描述还要更晚。一个世纪以后的1935年,日本人风野铁吉在台湾嘉义获得了一个标本,寄给了日本学者后,这个黑色的大猛禽由此得名“风野”。

风野之鹫,风中野鹫,多美的名字。我仿佛看到,山野之上,林雕的翼指在风中张开、绷紧、拉满。(这就叫过分瞎解读)

不过这是一段屈辱的历史,所以后来有了“林雕”这个正式名字以后,风野鹫再无人提起。

转眼间又过去了许多年,仿佛换了人间,但人们对林雕却依旧没太多了解,只知道它们在野外数量稀少、难得一见。至于林雕吃什么、怎么捕猎、如何繁殖,甚至于在中国的详细分布,一直都少有资料


林雕,摄影:raptor118 


抓小孩,我可是专业的

除了中国南方,林雕在印尼、南亚也多有分布。根据多个国家地区的研究观察,我们大致能窥探林雕的隐秘生活。

相比瘦小的身体,林雕的尾巴很长、翅膀很宽,而且翼展可达惊人的180厘米以上。这样的身体结构适合在空中稳定、慢速、毫不费力地长时间滑行,却不适合在林中快速穿梭追逐猎物。野外观察证实了这一点,林雕主要在林冠层以上搜寻猎物,很少进入林下;而同一生境的鹰雕,比林雕强壮的多,但整体看起来翅膀短圆,适合在林中及地面斡旋、速杀。

搜寻猎物的时候,林雕也确实飞得很慢、很优雅,总是一副不慌不忙、无欲无求的样子。我有幸见过两次林雕捕猎,一次在高黎贡山,林雕飞着飞着突然掉进了树冠里,但什么都没抓到;另一次在洪崩河,林雕又是突然掉进了树冠里,但仍然没抓到什么,升高以后,悠悠地扔掉了几片羽毛。林雕的速度可真是太慢了,也远不如湿地的鹞们突然翻身转向来的灵活;然而即使是灵活的鹞也生活不易,抓飞鸟的成功率很低,何况林雕。


林雕在树冠捕食,摄影:raptor118 

所以,林雕到底能抓到什么?可真是要急死我了。

中国有个粗鄙之语,叫皇帝不急xx急,要不得要不得。林雕要真是那么平庸低能,早饿死了。其实在我们不知道的领域里,林雕是真正的顶级捕食专家

从不多的食性研究中,我们得知,林雕的主要食物是小型兽类和鸟类。兽类包括各种松鼠、夜行的鼯鼠、飞鼠等在林冠层栖息的种类;鸟类就范围大了,所有在树冠层筑巢的鸟类(的幼鸟和鸟蛋),都在劫难逃,白天打盹的小型鸮类也得当心。例如斯里兰卡的林雕65%食物是巨松鼠(幼崽);在四川的观察中,林雕会捕食白天休息的红白鼯鼠;江苏的林雕则会捕食树栖的北社鼠;而台湾的研究中,除了鼯鼠、松鼠和巢中幼鸟,林雕的食茧中还有很多鸟类的蛋壳。


林雕捕食树栖的北社鼠(Niviventer confucianus,摄影:raptor118 

所以,林雕的捕食策略绝不是倚仗速度和力量去追击、格斗,而是轻盈省力地大范围搜寻、采集。那些巢中的幼兽、幼鸟和鸟蛋唾手可得,白天休息的鼯鼠也毫无还手之力,即使是敏捷的松鼠,有时也肝胆俱裂、躲在树枝背后瑟瑟发抖,运气不好就死翘翘。

正因为林雕是婴童杀手,所以它们的繁殖期也和当地的小动物繁殖期高度重合。

东南亚的林雕十一月就开始繁殖,而台湾三月左右繁殖期才开始。

繁殖前期,林雕会在空中连续多次做领域展示行为,它们折起双翼、尾巴略上翘,快速做近乎垂直的下降,然后再陡然升起,轨迹类似“U”型。这也是很多其它猛禽的领地标记行为。


林雕的领地标记行为,摄影:raptor118 

在地势陡峭且隐蔽的山地斜坡上,林雕选择合适的大树作为巢址,常常会在大型附生蕨的基础上筑巢。每巢只产一枚卵,35-40天后卵孵化,60天后幼雕离巢。期间雌鸟主要负责巢里的一切,雄性主要负责食物供应。

不过这觅食可真是个苦差事,那些小动物的巢大多隐蔽且难以接近,雄雕为了按时提供大量食物,不得不在浓密的枝杈间穿梭、碰撞,甚至会不遗余力地进入林下抓捕地栖鼠类。到了繁殖后期,林雕父母常常尾羽磨损严重、翼指也残破不全。这些疲惫而坚定的身影,令人感慨万千。

成功养大一只幼雕的代价是十分高昂的,除了林雕夫妇所做出的巨大牺牲和投入的时间精力,还有不知多少小动物因此而繁殖失败。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林雕即使在正常情况下,也得每两年以上才繁殖一次。也因此林雕在野外密度较低、数量稀少。

 

林雕北扩之谜

林雕是留鸟,无迁徙行为。因此,林雕在中国的历史分布区理应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是,人们发现中国的林雕似乎有明显的“北扩”现象。

鸟类中的“北扩现象”或者说“扩散”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如我们熟悉的乌鸫和白头鹎,还有西南的钳嘴鹳。“北扩”现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气候变化”,在这个问题上众人各有见解。由于过于深奥玄妙,本人暂不妄议。

朱磊等2014年曾发表文章,讨论过林雕的“北扩”。最早的时候,中国的林雕仅在台湾和福建有分布记载。之后,海南、广东、广西、云南、藏东南、江西、浙江、安徽、四川,甚至陕西南部的秦岭都出现了林雕的记录(包括文章发表后的一些补充)。

说好的林雕分布于热带、亚热带呢?而且海拔范围(70米到3250米)也远远超出了曾经的认知。此外,还有一笔来自青海三江源的林雕记录,但由于缺乏详细资料,暂存疑。


林雕在大陆地区的不完全分布图,修改自Zhu et al.2014

在整理林雕的“北扩”史时,作者(朱磊)发现,林雕在中国的现有分布呈现东西相隔的局面,而这恰好与中国的观鸟记录数(观鸟热点)及观鸟活跃人次的分布规律相似。很可能说明林雕的分布变化,只是因为“观察者效应”。或者说,近年来林雕的分布越来越北,很可能是因为看鸟的人越来越多,探索范围和程度也越来越广;而中部一些省份暂无林雕记录,可能只是因为看鸟的人少,探索也不够。

在中国历史上,对物种的认知很大程度依赖标本采集,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物种的历史分布与现在不符的原因。而在鸟类的分布更新上,近十几年来激增的观鸟人群为此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沿用至今的《中国观鸟野外手册》中,很多鸟类的分布图都与现有分布严重不符,例如那些西南山地的雀形目鸟类一直能溜达到华北山地繁殖。再比如,鸟类图鉴中鹰雕称霸华南,但其实遥远的秦岭山区也早在掌控之中。

回到林雕的“北扩”问题上,简要概括一下文章的观点:林雕在中国南方应该是一直广泛分布,只是数量稀少、且受限于种种原因在历史上少有发现。而且作者推测,湖北、湖南、重庆、贵州理应也有分布,只是适合的生境较少或探索较少。

而在2016年,我也掺和了一下林雕的“新分布”发现。

2016年3月,我在福州森林公园第一次见林雕。那次非常幸运,我们在半山腰上看林雕,林雕在我们头顶上盯猎物(可能是倭松鼠)。它像鵟一样慢悠悠地撑开尾羽,以一种半悬停的姿态缓慢下降,根本不介意我们的存在,以至于飞羽、尾羽上的花纹什么的都看的一清二楚,不过后来也没下来抓东西。正因此,我对林雕的印象极其深刻。

2016年七月暑假,我去湖北神农架干正事。得空的时候,看小鼩鼱在脚边瞎子一样乱转,看蓝矶鸫在羊群里乱飞,看褐河乌在街边小河觅食,看小燕尾在石头上梳理羽毛,听灰头鸫在宾馆对面歌唱,下雨天看了个白腹蓝鹟结果被蚂蟥咬的一胳膊血。我还在柏油路上像傻子一样驱赶一条漂亮的菜花原矛头蝮,因为公路很危险,这家伙却慢条斯理地一点点蹭(它健康强壮、精神状态也良好),即使我跺脚、拿树棍戳(安全距离以外),它还是不为所动、我行我素、慢慢悠悠,气的我真想把它提溜着扔到一边(并不敢),真要来个车可咋整。

哎呀扯远了,且说一天我们坐的车正在盘山公路行驶,突然透过车窗我看到一个大猛禽。我知道神农架有金雕记录,于是请求司机停车。定睛一看,乌漆抹黑,大方抹布,可不是个林雕嘛。于是掏出数码小长焦相机,记录下了黑影。然后在司机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上了车。而神农架林区,正是山岚乍起、浓雾遮天的山地森林。

不过那时候,我只知道林雕分布在很南的地方。查了查记录,湖北没有,新纪录哟。辗转联系到@ptarmigan后,得知之前神农架的记载中有林雕的分布,只不过没有详细信息。即使这个“糊涂”记载不作数,我的林雕也算不上是新纪录。就在同年的五月一日,也就是两个多月前,有人在湖北南边的九宫山看到了林雕。这事儿让我郁闷了好几天。

哎,有点放飞自我了,打住打住。

所以各位也看出来了,我也认为,林雕并不是真的“北扩”,只是我们缺乏足够的观察和探索。也期待后来的新记录能填补湖南、贵州、重庆的空缺,甚至于勾上存疑的青海。

 

【补充】

写完本文后,与猛禽爱好者交流,才知道林雕的“分布”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疯狂。

除了新增的湖南、山东以外,2019年秋季,鸟友@站成一棵树 在大连老铁山记录到一只林雕成鸟,可能是这个物种在地球上的最北记录。假设这只林雕是游荡个体,那么简单分析一下它的轨迹,可以得知,它很可能还去过天津、河北,甚至更北的地方。

意思是林雕确实在扩散?

并不是。至此,我们其实已经没必要专门讨论林雕了。猛禽由于独特的自身条件,可以远距离游荡。而近些年来,很多猛禽的分布都在不断刷新我们的认知。黑翅鸢、松雀鹰、凤头鹰、蛇雕、白腹隼雕等典型的“南方猛禽”,在大连老铁山都有记录,而且还不是偶然记录。之所以是老铁山,是因为这个点有很多人去看,所以有大量的机会被观测到。


摄于大连老铁山的松雀鹰,是南方留鸟,图自作者

言外之意,在中国的其它地方,这些猛禽也都会去,只是没有被人记录到。猛禽太特殊了,它们是自由的、有“超能力”的,它们出现在哪里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关于它们,我们还是知道的太少。也许早在我们关注之前,它们就把中国逛了个遍。不光是猛禽,换成任何一种有能力在短期内长途迁移的生物,以上观点都适用。

“迷鸟”这个词,也该重新审视、谨慎使用了。

另外特别感谢@raptor118 老师提供详实、珍贵的资料。也感谢所有朋友们的支持。

 

至于林雕,我永远都期待着下一次重逢。

最好是在缥缈的云雾森林里,就像文章开头的那个梦。

但我知道,那其实不是梦。

 

 


参考资料:

https://www.iucnredlist.org/species/22696019/93538909

https://www.hbw.com/species/black-eagle-ictinaetus-malaiensis

Lei Zhu et al. "A Review of the Distribution of Black Eagle Ictinaetus malaiensis in Mainland China." (2014).

https://en.m.wikipedia.org/

李航(raptor118)《七年之约-林雕江苏扩散之观测手记》

台湾纪录片《山林魅影-林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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