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市今昔

寓居沙市数月，仍然感觉陌生。而在此之前，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总是发疯一般在那些大街小巷和郊野荒村徒步，不把周遭地理风物踏考清楚，就感觉这还不是我的家园，无法建立起一种乡土的亲切感。可最近一段时间，身染小恙，不便做剧烈运动，加上旧雨新知，应酬频频，故尚未来得及与这座城市混熟。往往打个车跑到某地，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如坠梦中。

沙市距离我老家石首，只有区区一百公里，仿佛近在眼前。长期以来，对于生活在周边县城里的人而言，沙市才算得上是城市。我17岁时曾陪一位同学走亲戚到过沙市，那一次经历简直刻骨铭心。我人生中第一次喝啤酒、第一次看电视、第一次游公园、第一次逛工艺美术品商店，都是在沙市实现的，这是我首次接触城市的灯光声影，繁华富丽。那种城市文明在我年轻的心灵中激起的巨浪狂风，长时间摇撼着我的生命，让我歆羡，仰慕，又深感遥不可及。

随后在改革开放的初年，沙市脱颖而出，在新时代的朝阳下熠熠生辉。支撑这座城市快捷崛起的，是众多惊艳一时的轻工品牌。“活力28，沙市日化”，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这句广告词，这是洗衣粉第一次在央视做广告，一时间成了神州大地的流行语，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金句。一个沙市棉纺厂，近万职工，雄踞荆楚。沙松电冰箱、鸳鸯牌床单、荆江牌热水瓶等名牌产品也芳名远播，声盖华夏。彼时沙市，据说实力不输苏州。

沙市的城市面貌也光鲜一时。我在石首日报工作时，曾到沙市采访石首老乡，为《石首人在外地》专栏写了一篇《明星城里的明星厂长》。那一次我在沙市呆的时间长达一周，对北京路的整洁靓丽、中山路的摩肩接踵、沙市商场的高档隆盛、便河路上的幽美诗意，都印象深刻。沙市人也远比我们洋气，城中多美女帅哥，其衣着打扮，容止气质，都显得与众不同。那时候的沙市，是全国明星城市，全国卫生城市，全国第一批城市经济体制改革试点城市。

与之相伴而生的，是沙市城市文化的英姿勃发，蔚然大观。我还在村里做民办老师时就读过黄大荣先生的小说《在小叶女贞墙那边》，还摘抄过里面的佳词丽句。那时候就听闻他是文革前华科的高材生，本来是分配到中科院去了的，未及报到，文革爆发，科研骤停，于是发回原籍，在工厂烧锅炉，后来发愤著述，在文学、哲学、红学等领域都卓然有成，理工男华丽转身为人文领域的俊彦，转身为一座城市的文化地标。沙市还出了歌星梦鸽、影星袁泉，以及一些书画名家、体育名将。

但是后来，沙市不再那么艳色耀目了，再后来，荆沙合并，成立荆沙市，旋即招致乱改地名的批评，因荆州之名更为大众所熟知，又改成荆州市，沙市就变成了荆州的一个区。看上去两个地名都得以保全，但一个区的名头，毕竟没有过去一个市的响亮。其实沙市历史也很悠久，据称宋时就有“十里长街，灯火不灭，其繁荣之景，唯扬州可比”的记载，我没有查到出处；但《马关条约》后，沙市与重庆、苏州、杭州同时对外开埠通商，一时间洋船云集，洋房林立，商贾往来，繁荣昌盛，倒是不争的事实。

有人把而今沙市的衰颓归咎于荆沙合并，其理由是合并时把沙市几个还有点活力的企业划作了荆州市的市直企业，留给沙市区的都是一些残枝败叶，对此我不明真相，不予置评；还有的说是合并后调进来大量乡镇干部，不懂城市管理，此说虽然有一定的合理成分，但有点涉嫌身份歧视。我不否认乡镇干部队伍中的确有不少无德无能之辈，可是出生在大城市的，未必就都懂管理？也有不少冬烘先生，甚至是害群之马。

沙市盛况不再，更根本的原因可能是大环境所致。1999年，我曾经随队去常熟考察过苏南模式，回来后写了长篇通讯《寻找打开世纪之门的金钥匙》。常熟每个村都有一个私营骨干企业，政府大力扶持，那个企业的老板就是村里的实际负责人，带领村民一起致富。我认为石首落伍的症结就在于还在搞治理整顿，没有放开手脚发展私营经济，而国营企业、集体企业红火一阵后，受体制掣肘，大都举步维艰，效益低下。其实整个湖北也就是这么掉队的，沙市应该也不例外。

我们现在感到沙市面目全非，可能是发现它的城市文明之光已经逐渐暗淡。除了经济薄弱，财政拮据，还应该有一个原因：沙市的年轻人大都外出谋生发展了，周边更多的农民涌了进来，讨一份生活。而沙市本地大量的下岗工人也慢慢沦为城市贫民，衣着饮食甚至谈吐举止，也不再像过去那么讲究。两种文化相互影响，农村文化最终吃掉了城市文化。我这么说绝没有轻贱农民的意思，我自己就出生在农村。乡下人并不比城里人蠢，也不比城里人道德低下，但受环境和资源影响，总体上的生活习惯、精神视野、知识水平等是有一定差异的。

正是因为这种差异，就产生了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歧视。在一个文明社会，当然不应该有任何歧视，所有的歧视都是一种罪恶。可是在全球范围内，而今还存在大量的种族歧视、宗教歧视、地域歧视、行业歧视、性别歧视、年龄歧视、生理和疾病歧视等等。我常听周边的人抱怨，说沙市人喜欢歧视他们，甚至认为荆州城里的也是乡下人。对此我没有切身感受，因为我的一些沙市朋友没有歧视过我，甚至给予了我一些过情之誉和知遇之恩，让我愧疚而温暖。

但歧视也应该是存在的，人性如此，难以根除。新加坡很有些华人就有点歧视印度裔，但他们只能埋在心里，不敢表露出来。在新加坡，种族歧视的言论和行为都涉嫌违法，而他们的法律又非常严苛。久而久之，人和人之间的平等与和谐就会成为一种自然的社会生态。在这种社会里，歧视者会被视为一种人格扭曲，平等待人则是一种基本的人生修养。歧视他人不仅不会让你显得高贵，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卑污。

这需要时间，需要付出。同样的，沙市要重现往日盛景，也需要时间，需要付出。面对沙市的昨天与今天，我们惋惜，我们怀旧，这都是人之常情，但历史虽有曲折，有迂回，甚至有倒退，总体上还是向前的。很多人感叹沙市这座城市已经消失了，但我觉得其底蕴还在，那种百折不挠的精神气质还在，而今融于荆州，何妨面对现实，与荆州携手，背倚富庶的江汉平原，凤凰涅槃，再鼓征帆，重拾昔日的荣光与尊严，迎来全新的城市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