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纽约华人资讯网主笔 詹涓

在纽约发布“居家令”的10天前，35岁的蓝兆文(Truman Lam)就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关闭他在曼哈顿唐人街的标志性餐厅金丰(Jing Fong)。那天是3月10日，星期二。在午餐高峰时段，他上楼去数还有多少顾客。

金丰的楼面很大，最多可以容纳794人——通常在周末，人们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排到位，吃到这里著名的广东点心。但那一天，这家餐厅总共只接待了36位客人。

早在1月份，业务就开始放缓，下跌了80%。他说，3月份所有的派对也都取消了。

“那天我做了一个决定，干脆接下来的工作日一直关门算了，”蓝兆文告诉CNN。他补充说，当时他想的是在通常繁忙的周末继续营业。

只要还能发得出工人每天的工资，蓝兆文觉得就值得开下去。但是“情况越来越明显了，我们连当天的人工都赚不出来，”蓝先生说。

不久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两间餐馆310名员工停薪留职，并鼓励他们申请失业救济金。他拒绝透露自己是否也申请了福利。

蓝兆文在疫情期间暂时关闭了他在曼哈顿唐人街的标志性餐厅金丰，310名员工全部停薪留职。

在整个纽约，随着像金丰这样的企业在新冠疫情流行期间关闭，亚裔美国工人开始申请失业救济，而且比例相当惊人。在纽约州，仅过去四周就有14.7万名亚裔工人首次提出申请失业救济，而去年同期只有2100人。

领取失业救济的增幅高达6900%，这是迄今为止任何一个种族或族裔群体经历的最大增长。

相比之下，在纽约申请失业救济的白人工人增加了1840%，黑人工人增加了1260%，西班牙裔和拉美裔工人增加了2100%。

纽约与其他州不同的是，从4月初开始，它每周都会公布失业申请人数的详细统计数据。该州每个群体的首次申请失业救济人数都在飙升，这反映出经济正在急剧下滑。自3月中旬以来，全美已有3000万美国人首次申请失业救济。

但即便如此，亚裔美国人失业份额的增长也殊为突出：如此之大，与他们的劳动力规模不成比例。亚裔工人约占纽约州人口和劳动力的9%，但现在占过去四周首次申请失业救济人数的12.5%。一年前，这一比例仅为3.7%。

对于其他群体来说，申领人数要么与他们的人口规模大致相符，要么远远低于这个数字。例如，白人工人占纽约劳动力的65%，但在最近的申请中仅占51%。

亚裔美国人（图中红色部分）的失业率出现了不成比例的增长。

原因何在？学者和亚裔社区的成员指出了几个潜在的因素，包括仇外心理以及亚裔美国人在受疫情影响较大的行业，包括食品和服务行业工作。许多亚裔员工还表示，他们在危机期间比其他人更早开始进行社交疏远——这一因素导致一些企业甚至在官方宣布封锁之前就已经关门歇业。

蓝兆文说，他的餐馆自1月份起生意就不太好，他相信主要原因是“中国人很早就开始实行社交疏远”。一位老主顾告诉他，他们的父母从1月份起就没怎么出门了，只偶尔出去买咖啡和报纸。

“金丰是在1978年左右成立的，”蓝兆文说。金丰是唐人街的老字号，在蓝家传承了三代，蓝兆文自承几乎就是在餐馆里长大的，从纽约大学毕业后他渐渐接管了这家店的日常运营。“我们以前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

|  低失业率始终未反映亚裔就业的全貌 

在过去1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在美国所有族裔中，亚裔工人的失业率最低，家庭收入中位数最高。部分原因是由于他们所受的教育水平较高。所有这些数据都让人们普遍认为，亚裔美国人在经济上要比平均水平更成功，这也加剧了亚裔美国人彬彬有礼、努力工作、自力更生的“模范少数民族”神话。

但研究表明，低失业率和高家庭收入掩盖了亚裔美国人长期存在的不利因素，包括工作场所歧视和群体内部日益加剧的收入不平等。

平均数还掩盖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亚裔美国人——美国人口增长最快的群体之一——是一个多元化的群体。华裔、印度裔或菲律宾裔构成了美国最大的三个亚裔群体，但没有一个种族构成了多数。纽约州的亚裔美国人也是如此，那里的缅甸人、孟加拉国人和巴基斯坦人的人口在迅速增长。

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的一项研究发现，从经济上讲，亚裔美国人是美国经济上两极分化最严重的族裔群体，处于第90百分位数的高收入亚裔美国人的收入是处于第10百分位数的亚裔美国人的10.7倍。

在纽约的数据中，随着亚裔社区的失业率不成比例地飙升，所有这些潜在因素都在发挥作用。

|  低收入工人首当其冲 

专家们提出的一个解释高失业率的理论是，许多亚裔美国人在受到封锁打击最严重的行业工作，比如餐馆、小商店和美甲沙龙。

虽然总体而言，亚裔美国人更有可能在教育和医疗服务行业工作，而不是零售和餐馆，但在疫情爆发初期，那些被裁员和停薪留职打击最严重的人可能多数是在低工资的服务行业工作。

陈作舟(Wellington Z. Chen)是“华埠共同发展机构”(Chinatown Partnership)的执行董事，这是一家专注于振兴华埠社区的非营利机构。陈先生说：“你没法跟客人隔着六英尺远给他们修指甲，对吧？很多人没法坚持下去。”

从全国范围来看，亚裔工人约占美国劳动力的6%，但在44.9万名“个人外表杂工”（这一类别主要包括美甲沙龙）中占57%。

然而，在收入频谱的另一端，亚裔也代表了35%的软件开发人员、20%的医生和外科医生以及23%的药剂师。这些白领工作通常对裁员更有弹性，但经济学家预计，这些行业在大流行的后期可能也会受到冲击。

但职业本身可能无法解释亚裔失业申请人数不成比例的增长，因为其他族裔群体也在遭受重创的行业工作。因此，专家们还指出了其他可能的解释。

|  种族主义和仇外心理是一个因素 

企业主和工人告诉CNN，最近，种族主义和针对华人面孔的仇外心理是导致企业倒闭、失业率爆涨的一个因素。

在纽约市一些以亚洲人为主的社区，企业主表示，客流量在封锁到位前几个月就开始下降。不仅如此，亚洲员工和企业主表示，他们害怕通勤上班，因为人们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们，而且有关反亚裔仇恨犯罪的消息正在他们的社交媒体网络上传播。

25岁的翁玲(音)住在日落公园(Sunset Park)，这里也被称为布鲁克林的唐人街。3月22日，她从咖啡店被暂时解雇后，申请了失业救济金。但她说，当顾客还在光顾商店时，她经历了一件事，可能与她的种族有关。

“那位女士走进来……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这些人带着冠状病毒吗？’”翁玲说，她补充说，这位女士原本点了一杯冰咖啡，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直接离开了。“我心里想，‘你这句话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自今年1月中国爆发冠状病毒疫情以来，有关亚洲人和东亚人受到攻击的报道愈演愈烈。纽约警察局仇恨犯罪特别工作组告诉CNN，自从病毒爆发以来，他们调查了14起与冠状病毒相关的仇恨犯罪，所有的受害者都是亚裔。不过纽约华人资讯网此前的报道指出，由于报案不足等原因，事实上相关犯罪和歧视事件绝不仅是这个数字。

延伸阅读：

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社会学教授珍妮弗·李(Jennifer Lee)表示，川普总统将这种冠状病毒称为“中国病毒”，通过助长排外情绪加剧了亚裔美国人的恐惧。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再把冠状病毒称为“中国病毒”，但“损害已经造成，”她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

除了种族主义和仇外心理外，唐人街和法拉盛等社区的亚裔企业也面临着来自自己社区的疏远。企业主注意到客流量大幅下降，称一些亚裔客户已经大幅减少了与亚裔开设的企业的互动。

|  早期的社交疏远伤害了华人企业 

法拉盛的亚洲超市和布鲁克林的自助洗衣店已经纷纷关闭，尽管它们被视为关键业务，本可以继续经营下去。

非营利组织亚裔美国人联合会(Asian American Federation) 的小企业项目经理金亚莹(音，Ahyoung Kim)说，纽约韩裔美国人干洗店协会(Korean American Dry Cleaners Association of New York)估计，其1500名会员中有70%将很快或已经暂时停业。原因多种多样，包括工人不愿意来上班，部分员工感染病毒，或者因为生意已经下滑。

一些申请失业的华裔工人表示，他们同意老板歇业的决定，即使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收入。

25岁的汤子娴(音)住在皇后区法拉盛，在一家很受欢迎的卡拉OK店工作，这家店在3月15日关闭。

小汤支持老板的决定，她说尽管有房租等着要付，“我还是不愿意去上班，我太害怕了，死亡人数实在太高太高了。”

38岁的珍妮弗·冯(Jennifer Feng)是法拉盛一家商场美甲店的美甲师，这家店平时生意很红火。她说，美甲店决定取消大量预约，在3月16日关门，比纽约的“居家令”早了好几天。虽然她可以申请失业，但她说，她想等到收到联邦补助支票再说，说不定她不需要额外的福利。

冯女士说，她认为法拉盛的商店关闭较早是因为与其他群体相比，华裔美国人社区在采取预防措施方面行动更快，从很早就开始保持社交距离到戴上口罩都是如此。

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纽约大学(New York University)和马萨诸塞大学波士顿分校(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Boston)的经济学家表示，他们无法确定，仇外情绪或谨慎态度是否是亚裔美国人申请失业救济人数高企的原因。由于目前没有这方面的数据，现在判断还为时过早。

|  南亚社区的情况则不同 

虽然有东亚背景的工人说，他们在疫情之初就在应对商店关门、社会疏远和仇外情绪，但到3月底，皇后区的南亚社区仍然相当拥挤。

“宅家令后的第一周，我去了皇后区杰克逊高地(Jackson Heights)的一家印度杂货店，”服务南亚社区的非营利组织查亚社区发展公司(Chhaya Community Development Corporation)执行董事安妮塔·西查兰(Annetta Seecharran)说。“一切如常，好像没人听说过什么大流行似的。”

42岁的默罕默德·乌丁(Mohammed Uddin)说，虽然纽约的第一例病例是在3月2日宣布的，但直到3月中旬死亡人数开始上升时，他才开始意识到事态很危险。

乌丁观察到，与法拉盛的商店相比，杰克逊高地的商店营业时间更长。杰克逊高地是一个以印度人、孟加拉人和拉美裔以及其他群体而闻名的多元化社区。

然而，尽管反应时间不同——而且据报道，针对他们的与冠状病毒相关的仇恨犯罪有所减少，但据西查兰说，南亚人的失业申请人数也出现了突然上升。

乌丁说，他在3月17日辞去了“无障碍通行”司机的工作，因为这涉及到开车送老人和病人从家里去医院，他觉得这太冒险了。他说，介绍他做这份工作的几位司机也不干了。

“我非常害怕被传染上，”他说。他一度出现了咳嗽发烧的症状，这让他很担心。他们家三代同堂，67岁的母亲和75岁的父亲患有糖尿病，两个孩子又都很小，一个2岁，一个7岁。

他说：“如果我能再找到一份不需要和人凑那么近的工作，我当然想去上班。”

|  2019年的数字很小，意味着2020年增长很大 

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经济学助理教授克里斯蒂安·莫泽(Christian Moser)说，这一大幅增长背后的另一个因素是：去年亚裔美国人申请失业救济的人数很少，所以这也是他们申请失业救济比例高于其他群体的部分原因。

小企业项目经理金亚莹说，2019年的基数较小，部分可能是由自豪感造成的。她说：“我不能代表整体上的亚洲文化，但至少在韩国人社区，领救济感觉会有一点羞愧，从文化意义上来说，你不能从政府要东西。但现在我们的社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些提出要求的人意识到，‘我可以拿这笔钱，我们也应该拿这笔钱，因为真的没有选择。’”

|  无证移民在数据中消失 

尽管申请失业救济的人数激增，但这个数字几乎肯定低估了在疫情流行期间失业的亚裔美国人的总数，因为无证移民没有资格申请。据无党派智库移民政策研究所(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的数据，约有23.8万名无证亚裔移民居住在纽约州。没有数据显示他们中有多少人最近失去了工作。

帮人做保姆的李素罗成了家中惟一的收入来源。

23岁的韩裔移民李素罗(Sora Lee)住在皇后区贝赛德(Bayside)，她说，她全家人都没有资格申请。

她的父母是无证移民，而她和她姐姐做的工作是以现金支付的。一家四口都是最近失业，不过她父亲是因为受伤，跟疫情无关。

她的母亲是一名美甲师，由于移民身份问题要求匿名。在美甲店关门后，她失去了工作。母亲说：“我想工作，因为我需要钱，但因为病毒，现在工作太危险了，关店是个好主意。”

李素罗时不时能帮人做保姆，所以现在还有些收入，但她是家里唯一有收入的人，她的母亲说担心无法支付账单。房租、电费、有线电视费、互联网费、车险和人寿保险很快就要到期了，加起来得有2600美元，这家人只能依靠信用卡和大约1000美元的存款先顶上。她说，她希望无证移民能够有资格获得某种救济。

|  前路漫漫 

一旦大流行结束，对亚裔美国人的经济影响可能会改变这些社区的面貌。麻省大学波士顿分校(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Boston)经济学教授马琳·金(Marlene Kim) 2012年的一项研究显示，在2008年的经济衰退期间，亚裔美国人的长期失业率居所有群体之首。

“我预计这种情况还会再次发生，”金教授说。“我认为这部分是由于种族偏见，受过高等教育的亚裔美国人比受过同样教育的白人遭受的失业率更高。”

经济学家预测，到今年6月，全国失业率可能飙升至20%左右，这是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的最高水平。

纽约飙升的失业率可能只是一个开始。由于许多人在遭受疫情严重打击和可能面临歧视的行业工作，一旦纽约重新开放，亚裔美国人可能很难找到工作。

41岁的邓炜(Wilson Tang)是南华茶室(Nom Wah Tea Parlor)的老板，这家餐厅于1920年开业，是纽约第一家点心店。邓炜放弃了华尔街金融分析师的工作，继承家业，成为这家百年老店的第三代接班人。他说，曼哈顿唐人街上几乎所有店面都关门了。他们餐馆位于唐人街的老店暂时让55名员工停薪留职，在小意大利北部的分店现在只做外卖和送餐。

他说:“我告诉那些被暂时停薪的职员，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行使自己的权利，这样一来，他们能使用失业津贴以及任何刺激经济的支票，或者任何能够帮助他们生存和渡过这场风暴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