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六月初纽约时报因发布科顿op-ed导致评论版主编贝内特辞职，被视为传统媒体内部警醒一代取代老一代媒体人的分水岭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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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发生的两起匪夷所思的争议事件，可以视为警醒文化影响新闻报道并引起舆论反弹的具体实例。这两起事件都相当复杂，尤其是纽约时报对Slate Star Codex的这则报道尚未发表，其结果或许能显示警醒文化与传统新闻理念谁能占据上风。

华盛顿邮报匪夷所思的长篇报道

6月17日，华盛顿邮报发表报道“邮报漫画家2018年万圣节派对上的黑脸事件在抗议中重新浮现”。这篇报道长达3000词，详细记述了2018年邮报漫画家汤姆·托尔斯（Tom Toles）举办的万圣节派对上发生的一件往事，以及当事人在弗洛伊德被杀引发反种族歧视大示威之后对那件往事的重新审视。报道一经发表，引来广大读者与媒体人一边倒的巨大批评声浪，实属罕见。

回放

事情发生在2018年万圣节，知名漫画家、普利策奖获得者汤姆·托尔斯按惯例在家举办派对。客人中有一位是托尔斯的朋友苏·谢弗（Sue Schafer），她不是华邮员工。那天她装扮成黑脸（blackface，一种对黑人的侮辱性行为），她这样装扮是因为正好几天前知名保守派主持人梅根·凯利（Megyn Kelly）为黑脸辩护，谢弗的本意是嘲讽凯利，但是她这个装扮显然是一个非常错误的选择，在晚会上引来很多人不适，尤其是两位女士，波多黎各裔的莱克茜·格鲁伯（Lexie Gruber）与非裔的莉瑞克·普林斯（Lyric Prince）。格鲁伯与普林斯当面质问谢弗，场面非常尴尬。之后她们都提前离开，格鲁伯与普林斯是在气愤中，而谢弗则是在羞愧的泪水中。第二天谢弗给托尔斯打电话道歉。

苏·谢弗的黑脸装扮

时间快进到2020年6月，黑命攸关抗议重燃，格鲁伯与普林斯决定应该再次回顾这件事。格鲁伯给托尔斯发邮件，询问他那位黑脸装扮女士是谁。双方的往来邮件在华邮报道中都有原文披露。再后来，华邮记者开始调查此事，谢弗在告知自己的雇主此事后被解雇。

批评

华邮这篇报道，从技术角度讲做到了中立客观。对谢弗的描述很完整，包括她的道歉，以及她的自由派倾向。但是这篇报道激起众怒，其原因也不难理解：

• 当事人谢弗并非公众人物，她犯的错误并没有恶意，而且是在私人场合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报道导致她被解雇，过于残酷。

• 世界上重要的新闻很多很多，然而华邮的两位资深记者为此事调查数十人，写出3000词的长文，这件两年前的“小事”根本没有新闻性和相关性。“Fairness Includes Relevance”是著名的华邮伦理条文之一。

这篇文章在华邮网站收获了2300多条评论，笔者浏览了一百多条，全部都是批评意见，包括好几位读者声称退订报纸。

在华邮内部，员工对这篇报道也并不满意。据统计，报道发表后总共只有四位华邮员工在推特上分享该文，其中一位后来还承认他没有读文章，读后认为“一团糟”。

原委

面对谴责的声浪，华邮发言人的公开解释是：

但是这个说法说服力并不强。毕竟，传统媒体不会在自己成为新闻之前主动报道自己，因为这可能引起立场偏见所以不合新闻惯例。除了华邮官方发言人的说辞，没有任何一位记者为这篇文章的新闻价值辩护。而且，文章的两位作者，在华邮供职超过二十年的马克·费舍尔（Marc Fisher）与悉尼·特伦特（Sydney Trent），都没有在推特和脸书上分享自己的文章；而费舍尔对自己本月所有其它文章都做了分享。可见，作者们自己对这篇文章并不自豪。

6月24日《纽约》杂志发表同样长达3000词的长篇报道，揭示了这篇报道出炉的原委。

6月9日，格鲁伯发信给托尔斯询问黑脸女士是谁。托尔斯先是表示自己不认识，后来说可以将谢弗介绍给她单独向她道歉，但格鲁伯认为托尔斯不诚恳所以拒绝了。格鲁伯于是联络华邮媒体专栏作家玛格丽特·苏利文（Margaret Sullivan，苏利文曾担任纽约时报主管记者伦理的public editor）。6月14日，格鲁伯给苏利文发信说黑脸女士可能是华邮的制作人。苏利文将格鲁伯的邮件转给华邮内部几位编辑之后就没有继续过问此事。6月15日费舍尔就联络到谢弗。在报道此事中与费舍尔交流过的三位朋友向《纽约》杂志记者透露，费舍尔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是高层把任务分配给他，他自己认为这件事不应该写，但是决定权不在自己手上。

根据《纽约》杂志的报道，华邮决定发表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为了公共关系，他们担心的是格鲁伯将这件事捅到别的媒体，势必会引发很多人攻击华邮包庇种族主义者、无视有色人种受到的创伤；尤其是如果被警醒式记者不客观报道的话，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发表这篇文章，牺牲的“仅仅”是一个外人谢弗的工作。两相权衡，华邮的决定不再显得匪夷所思。但是，华邮自己的新闻报道原则和声誉，也受到损害。

或许是巧合，在华邮6月18日印刷版里，这则报道紧挨着的，是苏利文的文章“新闻的误判与我得到的教训”。

纽约时报的SSC doxxing争议

6月22日晚，旧金山湾区知名博客Slate Star Codex（以下简称SSC）的博主斯科特·亚历山大（Scott Alexander）在博客上发表博文“纽约时报要公布我的实名，威胁到我的安全，所以我删除了本博客”，同时将网站上其它所有文章删除。“Doxxing”一词意思是公开某人的隐私信息，在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中非常常见。斯科特声明引发舆论哗然。

谁是斯科特·亚历山大？

SSC在圈外名气并不大，但在旧金山湾区的科技行业部分人士中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斯科特·亚历山大是SSC博主的名字和中间名，他从未公开过自己的姓。斯科特写作涉猎广泛，涵盖科学、心理学、哲学和政治等等，博文大都是深度长文。他的文章影响不小，2015年到2018年每年都有文章被收入《大西洋月刊》的“新闻界大约100篇最好的文章”列表。下面是他的入选作品的例子：

• “我能忍受任何东西，除了外人（outgroup）”（注：outgroup与ingroup对应，指自己认同的人群之外的人，此标题为反讽）

• “政治化（politicization）的五个案例研究”

斯科特所在的这个亚文化群体自称为“理性主义者”（Rationalist）和“理性主义”社区（Rationality）。硅谷科技圈不少“精英人士”都认同这个“理性主义”（Rationality）文化，包括知名孵化器YCombinator的Paul Graham，Sam Altman，知名VC A16Z合伙人Balaji Srinivasan，蒂尔资本Eric Weinstein，Twitch创始人Justin Kan等等。当斯科特发表声明之后，这些人第一时间在推特上谴责纽约时报并发起行动试图阻止纽时公布斯科特的实名。一种行动方式是抵制纽约时报不再接受任何纽时采访。

为什么？

如果对SSC不深入了解，阅读斯科特的声明会觉得纽约时报的做法匪夷所思。斯科特文章列出的保留隐私的理由非常充分。他是一位心理医生，接触的病人有各种各样的政治倾向。如果病人从纽时这样的媒体得知斯科特是自己的医生，势必会影响其中一部分人的诊疗。如果纽时报道出什么有争议的事情（可能性非常大），那么很有可能会有少数病人抵制斯科特，甚至导致斯科特被诊所解雇。如果要报道斯科特，他的新闻价值完全在于他自己写的文章。纽时记者千方百计挖出斯科特的实名，而斯科特反复要求不公布实名甚至以关闭博客抗议仍然无效，纽时为什么会如此“顽固”？

纽时记者对斯科特称公布新闻人物的实名是报纸的政策。但是，就在今年纽时长篇报道播客Chapo Trap House时，就对主播之一的Virgil Texas使用了他的艺名。Chapo Trap House播客与SSC博客的类比很接近，更何况斯科特要求匿名的理由更充分？

但是，对深入了解SSC的人来说，大家都立即怀疑纽时这篇文章是一个“hit piece”，也就是刻意引起负面效果的文章。很多人在推特贴出纽时记者与自己的短信交流，比如下图。斯科特声明中并未提及的这位记者凯德·梅兹（Cade Metz）的身份也被公开。

大家的怀疑是，SSC与“主流”观点常有不同，尤其是在种族与性别等社会议题上不认同情绪化、受害者心态以及左右双方的部落主义（Tribalism），再加上受到部分硅谷精英人士的追捧，在警醒人士看来这是一个能量巨大的阻碍警醒事业的阴谋网络。对这个阴谋网络的中心人物斯科特，应该揭露他的真名。反观Chapo Trap House，那是一个支持伯尼·桑德斯的“正义”播客，自然可以匿名。但是纽时记者梅兹、负责这项调查的科技版编辑谭裴荣（Pui-wing Tam）以及纽时官方到目前为止一言不发，无法证实或证伪这种怀疑。

不过，由于SSC报道本身迅速成为一则新闻事件，众多媒体开始跟进调查并展示了一些信息，但真实图景仍然朦胧。

纽约时报在联络斯科特之前早已联络采访了SSC社区很多他的朋友甚至他的前女友。梅兹在联络斯科特时声称这篇报道主要是关于SSC在新冠疫情上比别人早先一步提出警告，“基本上正面”（mostly positive）等等，应该是裹了糖衣。梅兹在与SSC社区其他人联络时都没有提到过要发布斯科特的真名。

据Daily Beast报道，纽约时报内部IT部门数名技术员工，在办公通讯工具Slack里提问为什么非要公布斯科特的实名，这完全没有必要。但他们并没有得到任何实质回复。

另一位记者Gary Weiss在Medium网站发表文章，讲述他过去与梅兹的交道。文章怒斥梅兹毫无廉耻是一只“一等臭鼬”。Weiss称梅兹曾深度参与惯行doxxing的阴谋论网站Deep Capture，将这个网站上的东西在主流媒体如The Register和Wired包装发布。运营Deep Capture的是Overstock创始人Patrick Byrne，2016年被判诽谤罪。

结语

SSC社区信奉这样一段话：“如果你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愚蠢到相信那么愚蠢的东西，那么你应该考虑一下，有可能是因为你不明白，而不是他们愚蠢。”

传统新闻理念里的平衡报道也是出于这个信条，我们更多的应该去试图了解“对方”的想法。然而警醒式新闻理念里兴起的“道德清晰”信条（moral clarity）截然相反。道德清晰信条认为，执着于中立性的美国新闻理念已经破产，一切都需要推倒重来，以清晰的道德取向作为新闻报道的基础。推行这个理念的知名记者、普利策奖获得者Wesley Lowery，在曾供职的华盛顿邮报引发争议后离开。但是警醒式新闻理念已然深根于这两家灯塔般的新闻机构。

纽约时报最终对SSC的报道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炉，我们拭目以待。

参考资料：

本文由作者授权原创首发于《纽约时间》公众号，以上内容不一定代表本网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