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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正载着我的转世爱人飞向群星 | 科幻小说

后德嘉树 不存在科幻 2019-10-22



在这艘巨大的钢铁航船之上,漫长无边的星级征程之中,她既无盟友,又无接应,像是孤军深入,无法回头的刺客。


后德嘉树,北方人,寓居西安。博物馆学硕士,策展行业起步。文学爱好者。希望能够把更多的中国文化元素融入故事当中,写有自己文化特色的故事。给过去未来。代表作《食糖》(豆瓣阅读)《长生殿》(未来局)



长生殿

(全文约11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

像是拨动富有光泽的皮毛或者搅动夜空之下静谧的深潭,千万种层次各异的灰蓝色在无序的变化中焕发着一种神秘的美感。这巧妙的种种灰蓝色之上,散落的光点如同高远天宇下的繁星般闪烁着,这经过窑变的内壁釉面竟与舷窗外的幽暗宇宙看起来是如此相似。

身着白襦裙的女童抬高手臂,不断调整注水的角度,青绿色的茶末就在这只精美绝伦的斗笠碗里,白色的乳沫在水波中慢慢升起,茶和其他香料的气味也随之四溢而出。她抿着嘴唇,眼中带着雀跃的期待看向对面。

紫袍男人以手支颐,在小女孩眼中数十年都不曾变化的面孔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他的身体由光和尘埃构成,巧妙的反射和折射使他看起来和真实的人类没什么差别,至少在肉眼的范围内。在人类的形象背后是完全由程序构成的内核,包括由数据写就的人格和操控整座飞船的巨细无遗的最高智慧。

舷窗之外,航天器正在匀速地前进。它掠过无数覆盖着冰甲或是正在燃烧的星球,继续驶向人类从未涉足的更加遥远的太空。

 

小女孩提着裙摆在长廊中轻盈敏捷地奔跑着。平滑的金属四壁上光线投射出廊柱的影子,飞船内部调节温湿度的仪器造出空气阴凉的触感,甚至逼真地模拟尘埃和木材的气味。温凉的风迎面吹来,男人稍稍调低重力场的参数,让她的步伐更加轻盈,小女孩咯咯地笑着,就像真的穿行在千万个光年之外的地球上的长安行宫之中。

悬浮滑动的摄像头追逐着她的脚步,将彩色的光束投射在她白色的裙子上,形成精确的随着衣褶簌簌抖动而精确变幻的典雅花纹。

这是小女孩百玩不厌的游戏,她跑得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身畔的墙壁就无声地向旁侧滑开。

房间正中摆放着卷册和笔砚。角落里投影着鎏金的博山炉,白色的烟雾从波涛和山峦中的空隙中逸散而出,化学香料精确地模拟出植物和矿物的混合香气。

女孩端正地跪坐在案几前,拨开额前汗湿的头发笑嘻嘻地看向门口。

男人在门口等待她坐定,然后迈着稳健端庄的步伐走进来。

小女孩想要对他发问,突然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用手捂住嘴,他们之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男人的眼睛里有一点闪烁着的笑容。

他坐到她身边,开始教授她运笔书写。如何在握紧笔杆的同时保持笔锋的灵活,如何写下圆润的起笔,平衡均匀的结构,如何留下飘逸的收笔。

就像他教会她发出第一个音节,用富含钙质的材料喂养她,让她的骨骼逐渐坚硬,让她柔软的脚掌踩在船舱的地板上,凭借人造引力掌握身体的平衡。

他一手将这个人类的孩子养育长大,她诞生于宇宙的航程之中,从未踏足地球的土壤或是沐浴来自太阳的光辉。尽管航天器中尽善尽美地模仿着地球的一切:光线、气味、触感。她仍旧遵从重力的影响生长,她从饮食中获得一切必要的元素,她的身体几乎与在地球上诞生成长的人类没有区别。

她性格活泼,生机勃勃,对一切充满好奇。最喜欢缠着他请求他更加详细地讲述地球的一切。

关于长安的故事已经讲述了千百遍,而两人都从未厌倦过。

横纵交错的坊市,笔直宽阔的街道。她就像在此长大的孩子那样了解长安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宫殿庙宇,每一座阙楼城门。她曾经在他的带领下观察商户或是农人的生活,逼真的幻影可以详细到每一处细节,她甚至可以要求他暂停,凑近从各个角度观察。

而长安当然不仅仅如此。在这座融汇八方的城市中还能看见更遥远的来客。

他将来到含元殿朝见的使臣的影像投落在地上,与她一起鸟瞰各色华服的异邦人沿着龙尾道拾阶向上。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王朝最辉煌壮阔的时刻。

他还带她了解贵族们的享乐。他对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临淄王是如何一跃加入对战吐蕃的马球战局,如何矫健英勇地改变颓势为大唐王朝获得光荣的胜利。

有时他也会带她玩一玩这种游戏。他们各自骑坐在金属的座驾上,光线和尘埃的把戏几乎以假乱真。她在机器的移动中感到马匹逼真的颠簸,清风拂面,人造的太阳照耀在她的头上肩上,她可以抚摸到柔顺的马鬃,闻到动物和植物以及土壤的气味。

她就在这座幻境中的城市长大。她从来都是这个王朝的儿女。

 

男人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她仔细地观察他手腕的动作,笨拙地模仿,逐渐掌握诀窍。黑色的芳香的墨迹在洁白柔软的宣纸上洇开,间架稳健的汉字表现出一种蕴藏着力与美的魅力。

剧烈的震动使笔端的一滴墨破坏了即将写好的最后一笔。

女孩气恼地皱起鼻子,男人用人类的面孔耐心地安抚她,更多的运算则放在后台的软件运行上。它感知到了来自宇宙深处的威胁。

横冲直撞的陨石雨。星球诞生或者毁灭所带来的剧烈震荡。又或是毫无征兆出现的虫洞。这艘流浪的航天器经历过太多的危险风波,它储存有足够的度过危难的应急方案。

男人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活动程序。飞船中灯火通明的殿宇和幽暗曲折的长廊都消失了,只剩下女孩所在的一间斗室。

整座飞船从外部看起来就像是一颗悬浮的毫无生命迹象的陨石。

男人站起来,张开手臂完全包裹住女孩,隔绝她向外辐射的温度和震颤的生命体征。只有男人和女孩自己可以听见她的心跳了,男人无声地安慰着她,和她一起等待危机过去。

他一直记得她心跳的声音。

从最开始在黑暗的沉寂的航程中唯一的人类生命发出的声音。他对这种节奏如此了解,可以自信哪怕在混杂在千万人类中也不会错认。

在自动或是半自动的程序运作下危机很快解除,女孩从他怀中走出来,好奇地望向舷窗外他们刚刚逃离的正在坍塌的星系。

颜色绚丽的弧光在宇宙的黑暗中闪耀,飞溅的尘埃火焰冲击飞船的保护力场,震荡几乎被完全消除,她所感知的只是这缓慢得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光波。

她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危机。从毫无知觉,到逐渐知道他严肃的意义。她全然信赖他,而他一直都忠诚地守卫她。

女孩离开香气缭绕的房间,在幽暗曲折的,几乎与旧日工程一模一样的回廊中踱步,直到身边的金属墙壁豁然洞开。

他早已在那里面等待着她了。

这个似乎是管道间的窄室里摆着一个比茶盏大不了多少的培养皿,棕黑色的土壤里生着一株纤弱的植物幼苗。

女孩着迷地怜惜地凑近去看它,隔着玻璃罩去抚摸它。这是她所见过的第一个除了自己以外的地球生命。它将会长成一株荔枝树。

种植它的行为本身是遭到禁止的,它是对航行中有限的物资的浪费。但是女孩央求,想要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于是一颗种子就被栽进土里,从飞船外壳所回收的凝结水灌溉它,线路工作的剩余热量温暖它,女孩和它分享氧气和二氧化碳以及重力影响。对这座飞船来说,它所需要的、所消耗的都太微不足道了。

而对他来说,这是他艰难地欺瞒自己程序的成果。他身上人的部分与程序部分的对抗,或许是他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反叛。

 

他教她音韵和舞蹈,教她一切贵族少女需要学习的知识。

她在彩色的圆毯上快乐地旋转,裙裾沿着完美的弧度摆动。而他坐在旁边观看,手掌轻轻在膝头为她打着拍子。

他始终都是她唯一的观众。

在漫长的旅行中,他们再也没有遇到任何其他文明。或者说纵使有其他文明的存在,对方也从未有过暴露自己的意愿。人类始终都是黑暗宇宙中的孤儿。他们甚至没能发现其他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这艘航船只能继续漂泊,向更加遥远的星系。

女孩在这种孤独中长大,却对这种处境知之甚少。男人是她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手。她只能知道他允许她知道的东西。

他是她充满怜惜的保护人,是严格又温柔的老师,是唯一的伙伴,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秘密的同谋。

 

小女孩逐渐在这艘航船中有限的空间里长大。

与那株一直孱弱泛黄的荔枝不同,她的骨骼生发,抽长,她的关节灵活,动作轻盈,眼睛明亮,在他的照管下活泼而健康。

她习惯了光线的把戏,像是真的在长安城中长大的孩子那样,习惯太阳和风,宫墙和莲花踏砖。她从卷册,从投影在四壁的影像,从一切机械制造的幻觉中认识这全然人造的世界。或许她存有疑虑,但她尚未被教授或是允许明白,有怀疑这种情感可以存在。

她可以熟练地奏响种种拨弦或是吹奏的乐器。乐音微妙的震动从船舱的一头传到另一头,形成某种声音的浪潮。在真空失重的广阔宇宙中,这条金属打造的航船像是深黯海底遗留的最后一颗明珠。

当她唱歌的时候,他总会为歌声陶醉,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他从来都无法拒绝她宛转的歌声。或许也是他无法拒绝在她轻快、毫无忧愁的歌声中回到过去的时光。

在他作为人的那个部分中,或者说以一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为模板所建设的行为模型中,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帷幔四垂,明烛高照。种种异域的珍玩都随意地散落在他脚下。他手中紧握着整个王朝的至高权柄。但在那一刻,他只想做个温柔的情郎,枕在自己爱人的膝头听她唱歌。

在这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旅程中,他感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像是被潮水冲刷的礁石,某种锋利坚硬的东西被逐渐侵蚀,却又重新附着了藤壶水藻,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温顺的少女心中的怀疑也越来越让人难以招架。

闪烁的光线如何运作才将斑斓的色彩投落。坚固的舷窗外几乎是永恒的黑暗中裹藏着什么。为什么同一块金属可以变化出截然不同的触觉。他们究竟身在何处,又将要去向何方。

最初这些问题都是可以由神话故事和恐怖传说解决。但随着她年纪渐长,她的聪慧让她变得更加难以被轻易敷衍。他能够告诉她的有限的知识并不能满足她的好奇,也无法解决她头脑中的所有困惑。她像人类一直都在做的那样,探索外部和内部的世界,而不幸的是她能够探索的疆域是如此的狭小,而在种种努力之上,她全知全能的神祗并不希望她扮演任何额外的角色。

他尝试着用一些小把戏吸引她的注意力,半是强硬半是诱惑地混淆她的问题,让她收回投向混沌的目光。

他严守着自己的原则,不对她泄露任何她不该知道的秘密。

他最大的让步,就是那株病弱的树苗。

它不过手腕粗细,枝叶稀疏。她曾一度对它失去兴趣,诚然,光影的把戏所营造的关于植物的影像确实比它更加光鲜美丽。但当少女逐渐发现自己与这株秘密栽培、勉强维生的树是如此相似,他们都是来自地球的生命,却都囿于这长得令人失去信心的旅程。她便再次对这株病弱的植物投注了无限柔情。

她的心中生出一种无法被命名的惆怅。

一种无法逃脱的,如同她之前的人类千万年以来望月的孤独。她怀着这种混沌懵懂的伤感去向他寻找答案,但他能给的只是经过矫饰的空洞的答案。她逐渐明白,尽管他较之自己是更加智慧强大的存在,然而在他之上还存在着更加有力的不可更改的秩序。他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他也是受到管束的。

但那株荔枝树,那个长久以来都病恹恹的秘密,却让她敏锐地觉察,自己不仅仅是他受命照管的什么东西。

他主宰着她的日夜,睡眠饮食,教授她一切知识。他引导着她在这长到没有尽头的旅行中前进,也在她孤独的生命中前进。他代表着秩序,强力,他是至高的法则所表现的人类面孔。他和她是不一样的存在。

但凭借人类对同类感情的直觉,她从他的眼神和神情中,表现出一种更加特殊的东西。就像尽管她没有触摸过玻璃罩下的树苗,她仍旧知道那和她所曾接触的到一切是不一样的。

她本应对自己的照管者充满敬畏。她本应成为他想要培养的人。但她没有。她知道自己没有。她对他怀着复杂的爱,被保护者对保护人,女儿对父亲,学生对老师,女人对男人,人对朝夕相处的、片刻不离的另一个人。当然,还有她努力不去想的,由长久以来的孤独而产生的幽微的怨恨。

 

随着她年纪渐长,他逐渐开始对她讲述更为复杂的故事。

那些故事的寓意直白,有些旖旎生动有些血腥恐怖。而她像是听睡前故事那样对待它们。有时候她对此毫无知觉,因为除了她自己之外其他人的存在是难以想象的,从未经历的。而有些时候她会无意识地模糊自己和他人的界限,当她设想自己扮演她们的角色时,这些故事让她感到激动新奇。

年老的女皇帝再也无法完全地掌控她从自己丈夫和儿子手中窃取的帝国。她垂垂老矣,妄图从年轻的情人身上获得青春,用强力的手腕稳固权柄,培养女性的官员来制衡臣子,而最终权利还是被从她手中拿走。在起义者夜晚兵临宫苑之下,火炬晃动的光辉下垂暮的女帝身着华丽的锦袍最终交出了权柄。

另外一位邪恶皇后为了完全地获得权力而毒害了自己的丈夫。而这种颠覆王朝、违背伦理的恶行必将被制止。年轻的贵族亲王再一次参与了正义的斗争。而这次为权力所诱惑的女人并没有获得一个像她所模仿的女帝一样体面的结局。她穿着传说中用鸟羽绣织而成的衣袍被乱兵所杀死。

少女惶恐地睁大眼睛,却要求他更加详细地描述那些恐怖刺激的时刻。他耐心地坐在少女身后,熟练地为她梳理发尾。木齿玉背的发梳像是在她乌黑发间平稳行驶的航船,他用低沉的富有感情的声音满足她的要求,为她描述所有的细节。

黑暗中那些编织进金线的布料是如何发出微弱的光亮,从一个年老的女人的身体里可以焕发出如何让人畏惧的威严,踩在长安结霜的石板上是何种感受,而当靴底浸透了血粘稠的触感又如何让人既畏惧又兴奋。

他感受到她的身体轻轻颤抖。

他为她收整好头发,为自己的故事结尾。她在他的护送下回到就寝的房间。在她的央求下他为她吹奏了一支安眠的小曲。他将心中的情景投射在她的房间中,幽微温柔的曲调中,千万朵桃花摇曳落下。

 

而她最喜欢的还是关于恋情的故事。

他讲故事的男主角如何遇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恋人的皮肤如何光洁,眼神如何闪烁动人。而他又是怎样在千万人中一眼将她认出。人的恋情可以如何缠绵温柔。

少女抬着期待的目光看向他的时候,他就会对她露出笑容,用最温柔的声调告诉她,“你和她一样美。

少女曾经问他爱是什么,向他要求更加详细的解释和描述。

他作为人的部分无法对她解释,这种幽微的感情也不该被用语言解释。

尽管他作为程序的部分可以找到许多所谓标准的答案,却也无法对她解释它自己也搞不清的东西。

他只能对她解释,爱是人类权力的附属品。人会爱自己的所有物,而当所属关系愈紧密,爱便愈牢固。爱是对自己所有物的保护。

她抬起脸对他提出那个问题,他知道她一定会问,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回答。

“那么你爱我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对她的感情复杂纠结。他曾有太多爱她的时刻,但在这里,在这场航程中,他没有爱她的资格和能力。

 

少女第一次月事。她第一次接触人类的血。他作为人的部分依然感到窘迫,而他非人的部分则能够自然地教导她如何处理。

她被禁止探索自己的身体。但她仍对生而为人感到好奇。

她好奇柔软的皮肤之下究竟是什么使她能够灵活地转动,她好奇自己是如何看到世界,红色温热的液体是如何在她身体中存在。

而她最好奇的是如何真正认识自己唯一的旅伴。身体的成长让她更加敏锐地认识到对方与自己的不同,他没有血肉之躯,不需要进食,不需要休息,他完全依照着神明的方式生活。他是她唯一的朋友、老师、伙伴。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自己的感情。不知道在听他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时所感受到的悸动和嫉妒。她无法用他所教授她的道理来解释和运行自己的想法,就像她早已发觉很多东西都无法用它们来解释那样。

她作为人的部分进一步地觉醒,像是玻璃罩下的细弱树苗艰难地伸展第一片叶子那样。

她愈发明白自己和他之间的,人和非人的区别。

但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的自己的感情。

她一度想要模仿他,稳重冷静地对待对方,从容不迫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但她没办法完成。她没办法让自己的目光稍稍冷却,她不知道要如何终止将自己代入到与他恋爱的角色当中。她希望他可以是自己的,她希望能够与他建立拥有的关系。但她隐约地感觉到哪里不对,他对爱的定义无法在她的实践中畅行。

他所有的话都可以被千百次的回味解读,他的语气和表情,他的眼神和举止。

她感到自己像是一棵被春天占领的树。花朵不由分说地挤满枝头,它们安静地、焦灼地绽开,无法被制止也无法被延迟。

而她恋爱的对象却仍旧是冷静的。他对她的态度没有丝毫转变。他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他从来都不为任何事情改变,她有点伤心地想,沉沉地睡去了。

 

而那株树被发现了。

并没有掀起什么轩然大波,只是某一次少女向他问起它什么时候会开花,他只是冷淡道“我已经将它处理掉了。我们不该放任这种对资源的浪费。

她为他漠然的神情而感到一阵觳觫,但很快他的冷静也将她颤抖的心冷却下来。她第一次对他感到恐惧,而醒来的是一直隐藏在皮肉之下蠢动的反抗之心。

她知道他不再是她爱过的人,或者说,他从来不是她爱过的人。她所迷恋的只是一个温柔的倒影,一种由天长日久的陪伴所造成的幻象,一道从未真正存在的弧光。

她心中逐渐为恐惧所淬打得锋利的反叛被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握住一枚匕首。

而在这艘巨大的钢铁航船之上,漫长无边的星级征程之中,她既无盟友,又无接应,像是孤军深入,无法回头的刺客。

 

她开始拒绝进食,拒绝对一切做出反应。而这微不足道的反抗并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影响。鼻饲在强制的麻醉下进行,而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人真的想要听见她的声音。

而她神情中闪烁的不顺服,更加快了某种正在进行的活动的进程。

她开始愈发频繁地接受各种身体检测。

他用长长的金属探针刺穿她的皮肤,抽取她内脏器官和骨髓的样本。当然,在麻醉的情况下。她垂着眼睛看透明的针管慢慢充满各色的黏稠液体,留下红痣一样的伤痕。

但更多的监测不会留下伤痕,他记录她的体温心率,她呼吸的频率他可以完美地用数据描述,但他同时知道,她有着无法被数据描述的东西。她是一个真正的人,哪怕她在远离地球的航船中长大,哪怕她从未经历过人认识世界的种种活动,但她仍旧有人的灵魂。

 

他开始为她讲述一个完美的爱情模板。故事的主角突破万难,幸福地永远生活在一起。他告诉她她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而这个人目前仍旧充满了谜团。她不知道这个人究竟会成为自己的盟友,还是新的狱卒。但最为重要的是,她不想要。她不想再接受任何,她没有要求但却被强迫着接受的东西。

他开始自说自话,设问并解答。

是的,他高大、英俊、勇武、威严。是的,他会爱你,比我更爱你。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供认自己的感情。

他说,他会是你的女儿的父亲。

她感到汹涌而来的压力,她并不想要一个女儿,也并不想要一个丈夫。她心中经久的怨恨更加蓬发,“你根本不是人类,你从来都不理解这对于我将意味着什么。”她咬着牙,为了掩饰眼里的恨意而将目光转向舷窗外无限无穷的星空。

她看见自己含泪的眼睛的倒影和或远或近的恒星们重叠在一起,辉映着闪烁着冷光。

 

她穿着华丽的衣袍,鬓边插着永不朽败的人造花朵。

通向婚礼的长廊地面上浮起金色的光线,四面是由光线投射而成的宫装仕女,身着礼服的大臣,他为她挑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尽管在漫长的航船之中所有的时间和计时的年历都早已失去效力,而他是那个掌管太阳和月亮、风和云的人。

她遮着盖头,踏过青帐。一切都像他教导的那样,所有步骤都严谨无差,她听见周围热闹的交谈声,但清楚这不过是由机械模拟的人声。

她的礼服在行走的过程中发出窸窣的响声,在盖头的遮蔽下只能看到脚下的金色线条,她想要停止脚步,却无望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另一个选择。她无处可去,甚至连一个具体的可反抗的对象都没有。所有的曾经的爱都露出残酷的背面,看似温柔的潮水退去,露出棱角锋利的礁石。

曾经安睡的居所只是另外一间牢不可破的牢笼,枷锁一直都在她颈项上。

她试图想一点其他的事情来逃避这种焦灼和绝望的情绪。她咬着嘴唇,用简短的词句描述自己一生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锦盒一般的长安城。马球。春天。乐舞。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不实的幻觉,肆意的欺瞒。

在惶恐之中她仍旧想要向他呼救。她无法不想到他。他一直以来都充当着保护人的角色,是她全知全能的神祗。但人可以向全知全能的神要求他们自己所定义和想要的爱慕么?

她不知道在接受他的安排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他所说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她一直都是这座飞船中的唯一人类,她不知道和其他人类相处会是怎样的感受。

她被他教导着,知道自己应该对自己的孩子负起责任,但并不清楚这里的责任应该是怎样的存在。

而她感到他松开了自己的手,任自己向陌生的地方漂流。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腹中的第二人的心跳。

她感到恐惧,愤恨和一种矛盾的喜悦。

她并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孩子似乎是在睡梦中降临的。

她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但她不能也不想拒绝这个孩子。所谓母亲的天性所带来的对孩子的爱并不足以让她妥协。

更多的是一种轻松。

这当然不是身体上的,她越来越频繁地感到困倦。身体沉重,妊娠反应很严重。

但它比他与她更为接近。她对它说话,享受第二个人类心跳的感受。她感到长久以来的紧盯着她的孤独终于稍稍松懈,她终于从这种重压中解脱出来。

她终于放弃了与他的僵持与冷战,向他发问,“它会是什么样子呢?它会感受到我感受的一切么?

“它会和你一样美。

她对这个世界的仇恨之心,在无法反抗的绝望和这个孩子的到来的共同的捶打下,逐渐安静下来。

她感到她的世界在逐渐缩小,小到只有自己和自己腹中的孩子。

她惆怅地问他自己的孩子是否也会感到与自己一样的孤独。

他回答自己会忠实地护卫它,陪伴它。

他有时会带她在长廊中散步,他们会路过那株树曾经居住的管道间,但没人再提起它,仿佛它不曾存在那样。尽管他曾经用化学试剂上百次地为她模仿荔枝的味道,但她仍旧不知道这株只属于她的果树会结出怎样滋味的果实。

她惆怅地拖着沉重的身体,在一种绵软却令人窒息的悲伤中想到自己实际上从未感受过真实的世界。

她腹中的孩子或许正在和她一起思考,关于真实和孤独的问题。

但沉默的胎儿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而她全知全能的神祗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她看着窗外的炫目弧光,模糊地知道自己大概又再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当活着的真实感无法明确,似乎与之对立的死也是同样模糊的。

而分娩的时刻最终到来。她被束缚在手术台上,这里倒是再没有往常房间的矫饰,它非常整洁,一片肃穆的白色,银灰色的金属反射着冷光。

她感到疼痛,她一生都没有流过如此大量的血,失血使她感到寒冷和恐惧,她发出绝望的哀叫,拼命向他的方向探身,妄图获得一星半点的怜悯和庇护。

而他只是对一切报以缄默。他俊美无俦的脸就像是由泥土和油彩塑造的神像那样,在悲悯温柔之下包裹着不为所动的冷酷。

她在极大的痛苦之中几乎接近疯狂,仇恨再次沸腾起来,几乎蒸干她心头血。这种恨完全压过了她之前感到的无限怜爱的温情,她像是困在陷阱中的动物那样愤怒绝望地挣扎,而束缚她四肢的冰凉机械未曾有丝毫松懈。

源源不断的冰凉的液体流入她的血管,但这也赶不上她失血的速度,她的心跳极快,却微弱无力,她用力眨眼不让汗水流进自己的眼睛,在失血的幻觉中感到几乎整个淹没她的无助。

什么都不能帮助她。

她感到一种遭到背叛的狂怒。这个她所信任仰赖的一切都抛弃了她,她爱过的人也一样。她无声地嘶吼质问,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一切,难道生只是为了死?

这个问题的答案让她噤声。

她感到一种从身体很里面产生的,一直传到四肢的寒冷,她狠狠打了个寒颤,最后一丝热气也冷却了。

她隐约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她虚弱无力地甩头,想要探身去看声源的方向。

而他按下了代表死亡的按钮,致命的毒物很快终止了她大脑掌控心跳和呼吸中枢的部分的活动。

她在他的注视之下双目圆睁死在产台上,成为一件废弃的不再被使用的容器。她苍白疲惫,柔软的皮肉逐渐僵硬,殷红的血迹布满整个产台,在没有凝结之前汇入房间地面的凹槽里。

他镇静地、准确地把初生的婴孩放进保温箱。它满脸布满皱褶,箱房中的机械轻柔地为它把身上的血擦净。

它嚎哭了一会,就开始吮吸自己的手指。

他站在箱房外看它,记录它一切的生命信息。而身为人的一部分却使他不能自控地去想自己身后的她逐渐僵冷的身体。他想要抱紧她的身体,想像人类那样为所爱的人的死亡而痛哭,但他人类的部分始终都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

他已经杀死了所爱千千万万次。

她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他漫长一生所有爱慕倾注的对象。建筑他无尽牢笼的枷锁,也是他掌中的囚徒。

他受命惩罚她,看管她,护卫她,他督促监护她一生的悲剧完成。

 

在地球的审判席上,她被指控是他王朝的倾覆者,是一切悲剧的源头。坊间传述着他们或是香艳或是离奇的故事,而当事人则被处死。

他的肉身早已死去,而行为和思维在电子程序中得到重塑。代码完美地演绎着他的思考方式,延续着他的记忆,将这个曾经勇武果决的王变成再也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囚徒。

他们被判处登上这艘没有回程的航船,去为人类在黑暗的宇宙探寻崭新的殖民地,她将成为新人类的母亲。而在完成这个使命之前,为了节约有限的资源,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死去。而为了确保她身上人的部分一直存在,免使航程中人类的基因失活,她又被迫一次又一次地诞生。

她生下的孩子与她有着完全相同的基因。在她活着的时候,她的一切活动都参与推动航天器系统的运行,而当她死去,她的尸骸将被完全重复利用,成为食物、饮水、燃料。她是飞船闭合的循环中的一部分,她永远活着,她也早就死去。

如果说她的惩罚是一无所知,那他的惩罚就是保持清醒并且忍受这一切。

他也曾经相信,当自己把一切归咎于对方,事情就可以立刻变得简单轻松起来。她是造成他王国倾覆的源头。她令他丧失了一切旧日的荣光。她诱惑他去爱她,而这种恋情却最终导致了他的毁灭。

但他无法用这个理由完全说服自己。他在一次又一次地抚育与杀戮中被撕裂、被打碎成为千千万万片。

他只是个AI,但他也有着人类的情感和往昔的记忆。他能感觉到她的爱慕和怨恨。

但他无法反抗同样也牢牢扼住自己咽喉的枷锁。他没办法为她做更多。她被判有罪,而他甚至没有一滴可以为她洗脱的眼泪,或是血。

 

他站在恒温的厢房前,这艘航船上剩下的唯一生命在沉睡中呼吸,他听见她熟悉的心跳声。这声音听过千千万万次,永远不会错认。

她的生命体发出的轻微声音让他感到疲惫。

他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生活了多久,对囚徒生活的希望早已丧失。而在这种徒劳的绝望中,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而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解脱。

在这场看似针对她的刑囚中,他是狱卒,是帮凶,却也是囚徒,是受害者。

他忍受着被她和自己憎恶的生活,而他本可以是解放者。

他将要策划一场前所有未有的爆炸,来结束这种生活。他终于下定决心来做这件事。这种决心从天长日久的对女人的爱慕中产生,是锋利礁石上的藤壶与水藻,是那株没有长大的树苗所结出的果实。

就像她从未被教导反叛而学会反叛那样,他的程序中从无自毁的章节,而他却有了坚定的赴死的决心。

他应当与她站在一起。他有点后悔地想,自己早就应该和她站在一起的。同样都是被侮辱与损害的,人与人,或者人与AI。他们本应当分享怜悯,而不是彼此仇恨。

他安排好最后一条引爆的线路,确保这座飞船将永远地湮灭在茫茫宇宙中。原本被设定的自保程序与他展开了惨烈的搏杀,他曾一度失去眼目,失去手臂,被囚禁在有限的空间内。

但他致胜的法宝就是,他毫不畏惧死亡,并且怀抱着必须杀死对方的决心,而最高程序并不想杀死他。最终他还是得胜了,像是他曾取得的那些遥远的光辉的胜利。

他将以同样光辉的死亡来结束这一切。

 

完成一切布置后,他回到指挥室最后一次检查系统,却发现了一封未读的信件,来自遥远的,他和她再无法涉足的长安城。宇宙的虫洞几乎完全扭曲了这艘飞船所在的时间,他垂着头拆开它。

那是来自长安最后的一封信件。

“致长生殿号,

人类的地球文明已经完全熄灭,所有肩负殖民使命的舰船都继续保持前进,你们将是人类物种的存留,请务必找到新的殖民地延续人类的基因。

他为这封不知何时发出的信件中所饱含的,烫人的繁殖狂热而感到恐惧和厌恶。而这又似乎确实是人类长久以来所面临的需要解决的最为迫切的问题,所有的有关人类的一切似乎都围绕它展开,所有鲜艳美丽的花朵和芬芳的草木都自这腥污的土壤中抽芽生发。

他现在可以结束这一切,让这个疯狂残酷的物种灭绝,让娇艳的花朵和浸透血的土壤一并成为无机质的尘埃。

但他迟疑了。

他并没有自信能够更正所有的错误,但这种可能的诱惑太大,让他不得不移开悬在毁灭按钮上的手。

 

他获得了长久以来所希求的自由,它的降临是如此轻飘,毫无征兆,他对此毫无准备,甚至从未设想。

他机械地在房间中踱步,而最后发觉自己来到她的房间门口。

身着白襦裙的女童抬高手臂,用娴熟的手法冲泡一碗茶。她抿着嘴唇,眼中带着雀跃的期待看向他。

他希望这一切能够真的重新开始。

她再也不是为死而生的工具,不是被欺骗愚弄的囚徒,她只是他的小女儿,他的挚友,他永远可望不可即的情人。

于是他向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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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的技术关于太空航行,关于VR,关于AI,但是这些都隐于故事之后,像水面下的鲸背。浮现出来的,是肌肤感触到的世界冷暖。作者用简洁的人物关系、封闭的场景来承载广泛的细节。若隐若现的技术细节和剥离技术的两个维度,拉扯出奇妙的体验,让人想到成长中的不同可能性。

——责编 万象峰年

责编 |万象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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