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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文明才不需要抱团取暖 | 科幻小说

蚌非 不存在科幻 2019-10-22


晚上好,

本周〈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疗愈

上周,韩国女星雪莉在家中自杀。

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是如此艰难,你以为轻盈勇敢、无所顾忌的灵魂,也许正受着抑郁症的折磨,在黑暗的泥淖中挣扎。

如果你也曾经、或者正在经历痛苦,希望本周的故事,能给你带来一点点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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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蚌非 | 前高校图书馆员。文字洁癖重度患者。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影评专栏作者。游逛过大半个中国,蹲守过不少博物馆,痴迷商周青铜器,终日惶惶一书蠹。文字细腻柔和,致力于从生命的荒芜中寻找一抹暖色。


一蓑烟雨

(全文约8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我看着水果盘里的那把刀,按捺住把它放在手腕上的冲动。

投影电视里正在上演生离死别,但并不能让我把目光从水果盘上离开。

刀是普通的陶瓷刀,刀身修长,刀刃锋利,我喜欢用它来切芒果,刀尖斜斜地刺进果皮,将刀刃慢慢探进去,触感平滑柔顺,将刀身挑起的时候,面前展开一片黄灿灿的果肉。不知道它切进血管会不会也那般柔软无声。

移动新闻传来头条,是一位知名男演员自杀的消息,新闻上说他得了抑郁症。我抬起头,他正在电视剧里哭得悲切,我有些恍惚。

打开新闻看一眼,无外人物的演艺历程和评论,除了粉丝哭喊、惋惜英年早逝的,还有一句无论怎么刷屏都会再次出现的词句:抑郁症最好都死掉!

我仿佛不认识那几个字一样盯着看了好久,然后系统给我推荐了逝者的遗书,我打开看了下:

“我不知做错了什么,或许我不该来到这里,不该贪妄那些许梦想,他们让我无法说话。

再也没有光,雨也没有停过,我不能呼吸。他们说没关系你只是累了别想太多,没有人肯听我说话。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每天要花多大的力气阻止自己拿起手枪。

对不起,我听到了声音,我要离开,希望这世界当我从没来过。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把刀,刀身惨白得像一个嘲笑。我猛地跳起来,冲到厨房去切了一堆圆葱。

声音又在脑子嗡嗡作响。我无法分辨声音的特质,它就像交流电的小幅震动偶尔撞上破损的簧片。它提醒我还不能死去。我得想办法搞清楚自己是谁。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仿佛回忆起一些往事,梦里有一朵花慢慢盛开。

我在喧闹声中睁开眼,窗外很吵。我起身冲了杯咖啡,顺手打开新闻系统,主持人正站在一幢高楼之上声嘶力竭地叫喊,听了一会儿,大致听出个端倪。

以那位演员的自杀为导火索,网上的谩骂愈演愈烈,导致多起抑郁症患者以自杀行为呼吁社会正视疾病。现在,一位年轻的患者站在高楼边缘,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个向他缓缓靠近的年轻医生。他们俩的对话在呼啸的大风中透过麦克隐约传来,医生聊了他的鞋子,然后是潮牌和音乐,接着是一些琐事,从某一个话题开始,患者的态度从抗拒变得滔滔不绝,两个多小时后,他们走了下来。我松了口气。画面里,摄影机摇晃着追逐他俩的脸孔,医生礼貌地微笑着想保护他的患者,却不防精明的记者捉住了患者,大声发问:“请问你为什么放弃了自杀?”患者遮着脸,显然他不是想掩藏住脸孔,只是想掩藏住泪水,但肆意的哭腔出卖了他,他嚷道:“我不知道,他肯听我说话,从来没有人肯听我说话,所以我要想想……”尽管他语无伦次,我却十分羡慕,那名年轻的医生在光明世界理解了黑暗荒原的寂静。

网上的评论区却是热火朝天的谩骂起来,“为什么不跳了?”“我们等了这么久,就是要看你跳啊!”“怂就别**装模作样!”“抑郁症患者都是***!”我盯着滚动不休的字幕,觉得心里有什么裂开了。我站起身,把水果刀收进刀架,把冷掉的咖啡倒进下水道,在电脑前敲下回车。一个蓄谋已久的病毒迅速攻城掠池,未来一段时间,吵闹的看客们都要跟这个病毒玩命抗争。

把捡来的身份证扔在桌上,锁好房门,我久违地走到了街上。

接下来,我能去哪里呢?

 

天空灰暗,落下洒洒的雨水,我站在桥下,脑子里忽然撞出一个画面。这时节,乡下的梅子大抵黄了,杏子也刚刚肥满,一些眉目初展的姑娘穿着干净的棉布衣服,奔跑在弯弯的小路上,发丝飞扬在微醺的风里。那时天有些灰,日光还算明朗。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努力想着,很是徒劳。我忘了很多事情,每当我努力回忆过去,就有黑色的沙子在眼前簌簌落下,如同世界的一角开始崩塌。仿佛交流电的声音窜过神经,冲入脑髓深处,嗡嗡地敲打着耳骨。绝望伸着细长的胳膊,慢慢攀出眼眶。

我闭上眼睛站了一会,义无反顾地跳上一辆开往乡村的公共汽车。记忆里有一座满是白色房子的院落,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但如果找到它,我就能认出它。

我不知道在公交车上走了多久,从一辆车到另一辆车,从一个站台到另一个站台,我看到山峦和旷野,看到麦田和铁路,看到飞鸟掠过云端,看到流星沉入大海。我走到雪落的地方,那里白色很多,但是没有我要找的房屋。

我躺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高天清冷,云朵一丝丝流过,万物静默如谜。某个树枝脆裂、飞鸟惊起的霎那,我记起了一个人。

那日也是这般晴空万里,风里带着些凉意,我站在一座布满白色房子的院落里,从人们的言谈中确定这是一所福利性质的医院。紧接着,我看到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身材瘦小,梳着圆滚滚的蘑菇头,头上松松地扣着一顶花格纹呢帽,乖巧地坐在诊室门口的长椅上。旁边一个穿红衣裙的多动症女孩儿在玩腻了妈妈给的玩具后,猛然扑向了这个男孩,一边尖叫一边撕扯他的衣服,掀掉他的帽子,将他的鞋子扔得远远的,男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对这场袭击毫无反应。直到他的衣服被撕成碎片,他的脸上被抓出几个伤口,他都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未曾遭受,甚至未曾得见。

那一刻,我很想知道他的世界。这世界上总有一个地方正在安放他的灵魂吧,收纳着他的目光所及,他的心意所钟。

我将那个多动症女孩扔给她手忙脚乱的妈妈,在男孩面前蹲下,给他穿好鞋子,披上外衣,他安静地看着我,又仿佛穿过了我看着别的什么,总之,他轻轻笑了一下。

我仿佛看到一朵花慢慢盛开。

我坐起来,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与他有一个约定。

 

我站在那座满是白色的房子的院落前。我知道是这里。

天空很高,风很凉,叶子沙沙地拂过耳边。候诊区的长椅上没有那个男孩,也没有那个女孩。我游目四顾,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影子。倒是一个女人走向我这个方向,我决定跟她询问下。

“您好,这里之前有一个小男孩,七八岁,有孤独症,可能不是最近来看病的……”

女人扫了我一眼,忽然神情激动地惊叫起来:“天啊,哈尼,是你吗?天啊,你还没变……谢天谢地!

我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女人的样子,一无所获。我礼貌地退开一步,说道:“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不记得我了?”她上前一步:“云之呢?你也不记得云之了吗?

仿佛有一道闸门轰然洞开,无数片段蜂拥而至,云之,云之,我是记得的,留着蘑菇头的小男孩,是了,他已经不在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坐在诊疗室的椅子上,天将黄昏,屋内的一切染上一层橙红的光边,包括面前女人忧戚的脸孔。我仿佛记得这个景象,那时我唤了一个名字,于是我叫道:“阿素?

“你记起来了?”她问。

我摇摇头,道:“都是碎片,拼不出什么有效信息,你跟我说说好吗?

“从哪里开始说?

“从你认识我开始。”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很多事情,但我记起了云之……很少的信息……”我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来自哪里?我的名字就叫做哈尼?

她起身去给我倒了杯水,说道:“你先给我说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记得的时候,就是我捡到一张身份证,我用它租了房子,在网上赚一些钱。”我想了想:“我患有抑郁症,总是很想自杀,我不能出去工作……”

“那不是你的抑郁症。”她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你不叫做哈尼,那只是这里的人对你的一个昵称。在我来到这家医院以前,你就在这里了。大家其实都意识到,但都在假装没有意识到,而我是少数几个可以确定的人——你,并不是人类。

如同交流电一般的噪音穿过脊柱,刺痛了后脑,我皱着眉,一字一字消化着这句话。

 

阿素拿出一张照片,是我、云之和阿素,还有一位老人。阿素指给我看:“这位是老院长,已经过世了,这是我,那年23岁。

我不明白,看了看她,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温厚的痕迹,她的眼神更加坚毅,也不再有那么多的迷茫和天真。

她比着我的脸说:“你却没有一点变化。这是15年前的照片。

“如果我不是人类,我会是什么?”我喃喃问。

“没人知道,去世的老院长只是说,某一天你忽然出现,不记得任何事,也不会说话,他以为你是孤独症的患者,便做主将你收治了。你学东西快得吓人,你能在几天内背下一本辞典,连页码都记得像电脑一样精准,一旦你明白了某件事,你能立刻把它做得非常完美,就算是精密仪器也无可挑剔。不经历过程而直接抵达完美的结果,那不是人类做得到的事情。

阿素将我带去仓库,让我从一堆杂物中扒出一个箱子,我把它搬出来,发现里面装着许多小玩意:花丝镶嵌的发簪、青铜模制的香炉、竹篾编织的凉席、绢制的团扇、过于规整的圆形铁球、黄金比例的石膏人像……我也没觉得稀奇,便问:“都是我做的吗?

阿素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语气说道:“孤独症患者的确有很多堪称天才之举,但你的天才已经超出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无论语言还是行为。我们暗中检查过你的身体,和人类高度类似,但肌理、血液呈现出了我们无法解释的形态,因此我们倾向于你的身体是一种便于融入人类社会的拟态。这其实不是结论。我们也试图分析你的行为动机,同样毫无头绪。经过观察,我们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你在巨细无遗地学习人类文明。这件事并无善恶可言,我们只是对你的存在感到不安。在我们左右为难的时候,你对云之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兴趣。”阿素看了我一眼,慢慢道:“你开始去探索一名孤独症儿童的内心,而我们竟然对你有了期待。

 

在阿素舒缓的叙述中,我缓慢地找寻着我的过往。

云之七岁那年被父母扔到医院不再过问,他不亲昵旁人、不与他人玩耍、也很少对别人的语言产生反应,他兴趣狭窄,行为刻板,很让医护者头痛。

彼时,我蹲在他的面前,对他许了一个愿望,“我想知道你的灵魂安放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听没听懂,但他确实笑了一下。

此后十年,我一直与他在一起,我们看天、看云、看星光如雪,我们能沉默地坐很久,偶尔说一些话,各说各话地,夹缠不清地。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这样。

医院经营出现问题的时候,我被叫去帮忙,他便自己呆着,继续抗拒跟别人交谈。就像习以为常的日常,没人发觉他的心里有黑色恶魔在狂暴肆虐。

十七岁的时候,云之用一柄锋利的陶瓷刀准确地割开了桡动脉。两个小时后才有人发现。阿素说处理云之尸体的时候发现一张揉皱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我们约好把灵魂交给哈尼。

阿素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想过他会记得,还一直念念不忘。

我蹙起眉,努力想着这个孩子。

星星已经布满天空,月亮藏在云里露出浅浅的光晕,阿素喊我去吃饭,她说这个时候食堂人很少了。

我们要了两个素菜,一碗豆腐汤。我沉默地嚼着米饭,忍不住问道:“你们是怎么把他的灵魂给我的?

阿素夹了一块豆腐放在米饭上,豆腐颤巍巍地滚到了碗底,阿素拨拉着豆腐说:“我们当然不可能把灵魂物质化,我们联系了你,你说要云之的大脑,你可以模拟神经传导提取额叶和海马体的记忆物质……也许是叫记忆物质,我们并不确定你说的那个词的意思。当晚,你在手术室里呆了很长时间,出来后你直接走进云之的房间,没人敢打扰你。虽然我们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时候,你的表情可以称作悲伤。第二天早上,你消失了。我们找过你,但毫无音讯。你真是个隐匿自己的天才。于是我们说,你就是一个天使,回去了自己的国度。

“我消失了多久?

“五年。

我算了一下,有几个月的空白期,然后我的记忆就可以连续。

“我想看看云之的房间。

“已经改为病房了,不过云之留下的东西我还收着,一会儿去仓库找找。

仓库很乱,五年前的东西早就不知所踪,我们打着手电翻了半天,决定明天再来看看。

夜很宁静,虫鸣噪噪,我跟着阿素走向她给我安排的住处。

看着她的背影,我泛起一个念头,脱口便问了出来:“阿素,你觉得我是什么?就你心里的想法。

阿素停下脚步看着我,月光从云里洒出来,照得她的眼睛晶亮澄透。她思忖着、揣度着字句说道:“我不知道,我猜测你来自宇宙、来自未来、来自其他的时空,也许你的身体里容纳了很多很多的生命和很多很多的灵魂,所以你才能毫无芥蒂地接纳一切与众不同的人与事,并默默这些人与事一起生长。哈尼,在我心里,你是理想。人所信仰的高洁、纯粹、天真、理性,我都能在你身上看到,但是理想不属于人类,你所不屑的无耻与肮脏,才是人类本来的样子。

我连忙说:“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我失去希望,对所有事都心生厌恶,经常想着结束生命。

她哀怜地看着我,痛不欲生地说道:“那就是云之给你的灵魂。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身出去。

十五年前的长椅还在,我坐在上面,摩挲着新刷的油漆。这里的夜晚很静,静的让人能听到心跳。我深呼吸,快速梳理着阿素告诉我的事情。

那些事很容易厘清,但还不够,我陷入回想。一天之前。一个月之前。一年之前。还记得。还要更久。十年前。十五年前。我试图用词句获取关联意象,就像吹走的蒲公英种子开始落地生根。影像。声音。气味。还有触觉。

符号汇聚成碎片、碎片拼接成图像、图像连续成记忆。断断续续、残缺不全。

一个声音对我说:“要好好活着呀。

“怎样才算好好活着呢?”我痴痴地问。

“去理解别人的想法,再付出自己的行动。

“为什么要理解别人的想法?”我傻傻地重复。

“那样,你就不再孤独了。

“怎样才能理解别人的想法?

那个声音不再回答。

我看到一抹血迹,看到一个眉目初展的姑娘,也看到风烟滚滚。一些平民从我身边跑过,一些士兵射出子弹,倒下的人死去,活着的人继续奔逃,炮弹呼啸着掀翻泥土。世界戛然而止。

我在泥土里醒来,我记得水媚山青、满城风絮、梅子初黄,却忘了自己是谁。

我在长椅上吐出一口气,月色很凉,凉得脸上沾满露水。

天明时,我敲开阿素的房门,问道:“按照你的说法,我可能是个不老不死的拟人形生物。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严格说来……”

我打断她:“如果出现类似死亡的状态,目前看来比较严重的情况是忘了自己是谁,而且无法掌握什么时候苏醒。

“所以?

“我要接近死亡,死亡也许会带来真相,我并不确定会发生什么,所以我需要你来观察我的状态。

“我不明白。

“就像人类接种疫苗。”我比划着,试图让阿素相信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阿素摇摇头,“无论是出于医生的职业操守,还是身为朋友,我都不能允许你这么做。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说过我是天才,那就试着理解天才的想法。

阿素生气地关上了房门。

 

我把陶瓷刀的刀尖伸进皮肤,割开血管,暗红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涌出。我知道那不是血液,就像皮肤也不是皮肤。刀刃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一直探向更深的地方,仿佛执着去往终点一样,一直向前,直到消失在伤口里。我盯着那道狭长的伤口,把手指也伸了进去。不出所料,身体的保护机制启动了。它不容置疑地排除了我的手指,从指尖开始蔓延,我的皮肤发出淡蓝的光,如一层柔和又坚韧的膜,裹着内里复杂的馅料。阿素说得对,我不是人类,我的身体里没有一粒细胞,也没有一粒原子,而是翻涌着数量极其庞大的符号。

我不能快速解读这些符号。它们庞杂而密集,如暴躁的浪潮来回变幻,而我的皮肤却展现出极为优秀的弹性,蓝光渐渐褪去,皮肤变成了透明的半流体,宽容地包裹着这些激荡不休的符号。我闭上眼睛,让意识沉入其中。

一道道沉默的语言扑面打来。我看到云之变成了一颗黑色的芯片,落在我的耳边。光芒退去,黑暗袭来。我失去方向,但我在坠落或者行走。

我看到一颗星星破碎,一片宇宙热寂,异色的光呼喊着挣扎着扭曲着消失在黑洞的漩涡中。我像那片执着的刀刃探向更深的地方。

那里鸿蒙肇判,天地初开。

宇宙诞生。又一个宇宙诞生。无数个宇宙诞生。它们喧嚣生长,无限膨胀,如森林繁密,如湖海汤汤,它们在春风浩荡里摇曳、丰满然后黯淡、死去。

我立于黑暗,无所知,无所往。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对我说:你不知生,不知死,你是虚无,亦是结果。你是文明无止的欲望,宇宙荒诞的恶果,去寻找吧,可以与我们的文明共生的文明。万物从不孤立存在,他们必然共荣共生。

我被推离。我被切碎。我成了一颗透明的种子,落在一颗流浪行星上。那颗微小的文明不够果腹,我飞向下一个星系。当恒星辐射压力与引力达到平衡的时候,文明就有可能发芽。我饿着肚子飘在星云中,等待文明生长。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可以吃掉它们。我观望着、等待着,变成他们的样子,等到文明鲜美甘甜,餍足后继续寻找。我不知等了多久,走了多久,不知穿过多少星系,抛弃多少宇宙,我的身体里塞满了无数文明的符号,紧密得让我踏实。

这些文明,的的确确在我体内共存呢。

黑暗如蛋壳层层破碎,我看到星斗旋转,如同划出一条轨道,让我走向微尘般狭窄的太阳系。那里有一颗颜色迷人的第三行星。

看起来可以等一等。

我穿过星空落入火海,大地在燃烧。文明还未到来,便睡一睡吧。不知为何,我睡得很不安稳。我在冰盖中醒来。我在岩石中醒来。我在云海上醒来,我在暴风里醒来。我在稻米间醒来,在战场上醒来,在渔舟里醒来。在马背上醒来。

我从一块大陆走到另一块大陆,追逐着水源和食物进行一次又一次迁徙,我从泥里扶起过一块石板,擦净上面的楔形文字,我画过一个又一个图腾,它们成了原初的信仰,我将青铜铸器抛向东方,将神的经文抛向西方,我扶起过巨石,垒砌过尖塔,我被刚学会直立行走的生物敬仰或伤害,我是它们的藉口与盲从,我任它们说不同的语言,弹指间便从刀耕火种混混沌沌地开始飞往星空。

还不够,还要再等一等。

这个文明,值得再等一等。

 

“等一等!

是阿素的声音,急切又慌张。我挣扎着睁开眼,发现自己面上覆着白单,我忽地坐起来,吓得几个人狂奔而出,倒是阿素站在一旁乐不可支。

“怎么了?”我摸不着头脑。

“一天多了,你流了一地血,又没有心跳和呼吸,他们想把你处理了,我拦了好几次。”阿素把白单卷起来,“没事吧?

我跳下来,抓抓头,说不出“没事”。

我们又坐到那张长椅上,我不知从哪儿说起,便说起了自己:“你们的猜测是对的,我不是人类,甚至不符合你们对生物的定义,一直以来,我在不同的宇宙流浪,以智慧生命的文明为食,我存在了很长时间,吃掉了很多文明,现在在地球上等着人类文明的成熟。

阿素讷然,半晌问道:“怎么吃?

我竟一时语滞。想起那些纷繁的符号,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成熟文明的载体,文字、或者符号,当我把它们整合到一起的时候,我可以描述这个文明。我体内有无数文明的符号共存。

“这不就像块……硬盘?”阿素晃着脚,奇怪地问:“你怎么整合无数个文明?

“那并不是我的目标,”我迷茫地说:“我的文明要求我找到文明共荣共存的方法。

“所以你的方法就是吃掉所有的文明?”阿素第一次跟看个白痴似的看着我。

“我观察过它们,它们不能理解我们的文明。”我解释道。

“你真的理解‘理解’这个词吗?”阿素盯着我:“你是怎么理解云之的?

“最开始的时候,他看不见世界的样子,他拼命撞击着一个毛玻璃一样的阻碍,那个世界是茫然的。后来,阻碍变薄了,他的世界一点点清晰,再后来,世界又暗下去,没有光,一直在下雨,他不能呼吸。可我没有看到他世界里的雨……直到从他的大脑里提取了符号……”我无法再说下去,我栽进了他的世界里,绝望探着细长的节肢紧紧扒满纤长的拟态神经,交流电一样不时作响的噪音就像它们得意的呻吟,我的世界不再有光,我不断遏制想要死去的冲动。

然而我还是不了解云之,不知道他真正的渴望。

“哈尼,说到底,你为什么想要理解人类的文明?”阿素问:“你像宇宙硬盘一样收藏了无数个文明,你都是通过理解而判定它们不能与你的文明共存的吗?

“不是,”我摇着头,“他们大多数只知道侵略和扩张,在相互蚕食中消失,也有的只是蜷起身体,瑟缩在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我想起宇宙深处一闪而过的寂灭,又想起一些眉目初展的姑娘,在梅子初黄时,在满城风絮里,扬着天真又激扬的声音说:“要好好活着呀!”她们随即死在炮火里,我也在那时停止了思考。然而,有一颗种子悄悄将枝蔓探进我的身体,我深深藏匿的元初的古老文明开始微微躁动。

那时,某个任务启动了。

我看着阿素说道:“这不是我的选择,我接到了元初的指令。

“指令怎么说?

“随机选择样本,”我说,“一个年轻的、柔弱的、生机勃勃的却也步履维艰的文明,无数宇宙中仅有的会对陌生体释放善意的文明——可以随机选择样本进行观察。

“于是你选择了一个孤独症患者?”阿素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想夸我还是想揶揄我。

“我想知道他的灵魂安放在哪里。”我低下头。

“现在知道吗?

“也许在我的身体里,也许在别的地方。”我捂住胸口。

阿素沉默地看着我,叹了口气,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继续尝试去理解文明,理解人类的言行与目的,包括自我定义的善恶,欲望与理智……”我陡然想起在互联网上恣肆谩骂的人,顿觉生厌,阿素仿佛看出了什么,笑道:“人类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你真给自己找了个好活儿。

“但你目标坚定,阿素,”我眼前一亮,赶快问道:“我能把你作为下一个观察样本吗?

“不行,”阿素站起身,“作为种群来说或许无妨,但是作为个体,我们真的很讨厌被人窥探。

“这是一个文明和另一个文明交融的必然过程!

“我并不在乎,文明是个太宏大的主题了,我只能活在当下,为了一点点的放肆和自由去拼命挣扎。”阿素的眼神有些冷,她指着身后的白色房子道:“或许在你面前,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但这点滴的微不足道,便是每个人生的全部意义。在这些房子里,有很多想要看清世界、想从黑暗中挣脱、想获得认同、想寻找同类以及想要伸出手接住他们的人,这间院子以外,还有很多视他们为怪物、瘟疫、洪水猛兽的人,可这些远远不是人类的全部。我们说和而不同,说的是宽容也是妥协,是理解也是抗争,我们永远没有办法变成单纯的符号,在你的硬盘里等待被整合。那不是人类的活着!

某一项指令被再度拨动,它切碎了拟态神经上的黑色节肢,一些黑色的火焰簌簌飘落。我歪着头,对阿素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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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一个传统的科幻主题,和跟一个现实关注点的结合,往往可以发生奇妙的反应。比如,当一个外星人附体到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地球人类身上,它会感受到什么呢?新的组合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深深地吸引我们,去经历人物前所未有的遭遇和情感。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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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世界会再次美好起来的。


题图 | 电视剧《神秘博士 第一季》(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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