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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复活了狗,但它不是我的狗 | 科幻小说

沙陀王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本周的主题是“技术的诅咒”。

科技的发展让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美好,但也一直暗藏着一些令人忧心的伦理问题。

技术进步带来的,是否都是正向的改变?今天这篇小说描述的未来,也许会让你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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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陀王 | 正经工程师,持证小裁缝。未来局签约作者,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飞舞》《太阳照常升起》《千亿光年之外》

爱的代价
(全文约1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你一直躺在坟墓里。


一座闪着天蓝色光芒的,半圆形的坟墓。

你能看见一切,但是你却无法开口说话,也不能动弹分毫,哪怕是挪动一根小指头。

你在那座坟墓里待得太久太久,你知道你的记忆残缺不全,就像是你的大脑和神经一样,支离破碎,缺这少那。

很多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你只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再大一些的事情,然后……突然,你的脑子里就有了大片的空缺,就像是有人用勺子把你的大脑挖走了一块。

你想,这不是你的错。

但你记得你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那一天,就在大厦从天空中坍塌的那一天,但具体是哪一天,其实你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当时的情形却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你记得那一刻,墙壁在你的四周折断,然后粉碎,就像是饼干一样酥脆,巨大的天花板在你的头顶坍塌,所有的一切都崩裂了,就像是愤怒的巨人锤碎了整个世界。

然后它来了,在那一刻,它穿过了那些破碎的墙壁和门窗,穿过尘埃和火焰,像是之前发生过无数次那样,及时地来到了你的面前。

 

你亲眼看到,那是一只巨大的造物,闪着金属的光芒,强壮而有力。

可你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你能看到朝上拱起的房顶,那根巨大的房梁,还有房梁上吊着的藤篮,一摇一晃地。

 

这究竟是哪里?你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你想你来过这里,还在这里生活过。

 

你坐起身来,看着身下那条长长的砖炕。这是你记得的地方,也是你熟悉的地方。你记得你的姥爷和舅舅是怎么在夏天的时候,一块一块地把那条砖炕砌起来的。

你记得他们从山上捡回来的树枝还没有小指头粗,一捆一捆地堆在院子里,春天白色的杏花摇动着,落了一地,还有秋天的时候,那一筐筐的毛栗子,还有那些带着刺的栗子壳,用机器脱了下来,堆在那里,干燥了,然后丢在火里。

火啊,用力地烧着,就像是一只贪婪的舌头,你无论喂了什么,它都能一口气咬住,然后吞吃下去。有些难以吞咽,它细细地咀嚼着,费力地咂摸着,火焰慢慢地小了下去,就好像疲累了一般。但是很快地,不知道哪一刻,突然之间,它把猎物吞下去了,于是哔哔啵啵的,还有爆裂的声音,火焰就好像有了力量,再次抖动了起来。就好像它能将这世上一切难以啃食的东西都吞吃下去。

 

但除了这些,其他的你都不记得了。

 

你推开门,走到院子里,那里有一棵杏树,有个葡萄架,还有一口水缸,摆在靠墙的位置。

你记得那个大水缸,有时候会用它腌咸菜,有时候却又盛满了水,但你甚至不记得那些到底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记得杏花有红有白,记得杏子熟透了的时候,也记得夏天满树的绿叶,就像是一团碧色的青云。

 

你站在院子里,就像是一个想要喝水,却找不到水杯的人。

水就在你的眼前。你知道。你抓住那口巨大的水缸,朝里面看去,水面上映出一张清晰的面孔。那是你的脸,你小小的年纪,有着乱糟糟的短发,柔和的五官,看上去很秀气,不知道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在院子里绕来绕去,观察着这里的一切。你隐约地记得,从院子里走出去,出了村子,到了山上,应该就能看到成片的栗子树。但你不确定。

院子有两扇门,朝着北开。但这一刻紧紧的关着。

你试了试,似乎能够推开,于是你用了点力。

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你在狭窄的门缝里瞥到了一只巨大的黑狗。你吓了一跳,慌忙地抵住了门。这门到底是栓上的还是锁上的,你全然不记得。门栓在哪里,门锁在哪里,这些你也统统不知道。你只记得那只黑狗,它站在那里,扑倒你简直就是轻而易举,你还记得它朝你看过来,你不知道它看得到底是门还是你,你只是害怕,发抖,但你已经不记得它了。本能的恐惧控制了你,你紧紧地抵住门,双腿发软,浑身是汗,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关上了门的。

 

后来,你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你想找点吃的,你想着能把它引开也好。但是从狭小的门缝看过去,它一直守在门口,动也不动,总也不肯离去。

即便这院子看起来这么的熟悉,可你还是打算出去看看。你好像已经困在这里太久了,你想,不管这条狗有多可怕,你都得出去看看。

你找到一根木棒防身。其实那只是一把靠在墙角的烂笤帚。

 

你慢慢地将大门推开一线。你透过狭窄的门缝朝外看去,它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狂吠,也没有奔跑。

它终于看到了你,它凝望着你,安详而平静,就好像它早就认识你,就像是一切都那么的熟悉自然。

你推开大门,试探般地踏出了第一步,你的手仍紧紧地扶在大门上,随时准备后退。

它坐在那里,突然趴了下去,伏在地上,它的脑袋枕在细长的前腿上,圆润的眼睛仍旧滴溜溜的望着你。它看起来似乎比刚才小了些,也没有那么凶了。你这时还留意到了它的尾巴,它轻轻地摇动着,就像是在睡梦里梦着了什么。

你想,如果它醒着,那条尾巴应该晃动得更激烈一些才对。

你慢慢地松开了门,视线所及的远处,还有一道相仿的大门,而在你与这道门之间,就趴着那只黑色的大狗。

 

它的毛色油亮,光滑,它的主人大概把它照顾的很好。它看起来也很温顺,不像是那些饥一顿饱一顿,四处流浪的野狗。

而野狗,那些野狗,你终于记起来了。就在村口,有些瘦骨嶙峋,有些带着伤口,它们总是一群群的,机警地看着所有经过的人,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它们狂吠不止。

你记得的。

 

仔细地看看,盯着它看,你对自己说道。这只狗跟那些野狗不一样。它看起来那么的熟悉,就好像触动了你心底的什么东西。

从某一刻开始,你松开了手,门在你身后轻轻地晃动着,就像是记忆里那扇年代久远的门,只要触碰,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你悄无声息地走到它的面前。它扬起脸来,那是一只巨大的狗,可是它的脸却那么的小,就好像你一只手就能遮住它的脸一样。

它温顺地看着你,它的眼神里好像带着某种熟悉的温度,你不知道,你无法形容,但你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那是一种陌生而又柔软的感觉,那是一个顺从的生命,它的呼吸,它小小的思想,全在你的手底下。

你抚着它的头,就像是你握住了一切。

 

它悄然站起,用温润的鼻尖顶着你的手掌心,然后伸出了湿乎乎的舌头,热情地舔舐着。

你被吓到了,它却摇起了尾巴,看起来十分地快活。它不住地舔着你的手心,你看着它,从前你就很好奇,到底为什么呢?是因为盐分吗?

从前……

你突然愣住了。你的记忆支离破碎,就跟一块掰碎了的面饼一样。但你在哪里吃过那种饼呢,你在什么时候被什么样的狗舔过呢?

 

你站了起来,凝视着周围的一切。远处的那扇门,就在你的面前,就在那只黑狗的身后。你仔细地凝视着那扇门,总觉着和你刚才打开的,此刻正在你身后的那扇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靠近过去,犹疑地摸着门上的锁。那种锈蚀,松动的感觉,好像不大一样,又好象没什么区别。

 

你犹豫了,疑惑了,不敢再去推动那扇门。你绕着墙面往前走着,看着刚才困住你的另一堵墙,那堵墙和你此刻扶着的这堵墙,看起来就像是一件东西的正面和反面,就好像你同时站在墙里面和墙外面。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地令人困惑。

而不知从何时起,那只黑狗一直安静地跟着你,像是影子。

 

你知道它是条听话的好狗,这种认知好像早就刻在了你的脑子里。如果你能养的话,如果这院子是你的话,如果你就生活在这里的话。

一切看起来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完美。

 

你绕着墙壁整整走了一圈,在你的一边,是你走出来的那个院子的外墙,墙壁上的痕迹看起来有些陌生。而在你另一边,则是似曾相识的内墙,是跟你走出的那个院子一模一样的另一个院子,只不过更加的巨大。

那只黑狗不紧不慢地跟在你的身后,就好像已经这样跟了很多年。它那么地熟悉你的步伐,无论你是心不在焉,又或者突然发现了什么,它都跟得恰到好处。那么的自然,就好像它的神经跟你的神经连在了一起,它的腿随着你的腿,无意识地前进着,或者暂时停下,然后再次迈开步子。

 

这里就像是两个嵌套的四合院。你绕着墙壁走了一圈,发现又来到了那两道门之间。

你在靠外的那道门前停了下来。

然后你试探着,伸手推开了紧闭着的那扇门。

 

你闭上了眼,不由自主地,甚至连你自己都没有发觉。

而当你睁开眼,你看到了被推开的大门外,还有第三道紧闭着的大门,看起来跟你推开的这扇,和你身后的那扇,似乎一模一样,没什么区别。

而门外那个巨大的院子,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熟悉,就像是你童年乡下的院子。就像是你刚走出来的那个院子。只不过比起那些院子,这里大很多,也空旷很多。

 

这里和你走出来的那个院子一样,有着杏树,有着水缸,墙壁上有着斑驳的痕迹,地上的砖,则是坑坑洼洼的。

你的心砰砰地跳着,好像直到这一刻,你的心脏才终于从你的胸腔里长了出来,有了自己的意识。它像是一只刚刚苏醒的小鸟,开始扑打自己稚嫩的翅膀。

那只黑狗安静地舔着你的手指,一下下地,缓慢地,你低头看着它,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它说话。

 

你记得这个地方,你十分笃定,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你甚至想起了你的黑狗,真奇怪,你之前怎么会忘记了它。

它看着你,并不说话,好像并不意外,也不觉得伤心。

你记得你的黑狗,你简直想象不到它有多么的聪明,虽然是一只土狗,可它什么都知道。它虽然温顺,却会跟你闹脾气。比方说,如果你骗了它,那可就麻烦大了,比如你答应它说放学就回来,却因为贪玩而晚回家的话,它嗅得出谎言的味道,它绝不会冲你摇尾巴了,怎么叫都不会答应。它是有脾气的,就像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时候,你就得费尽心思,花言巧语地哄它。

 

突然之间,你记得你的狗了,就像你记得你自己逝去的人生一样。

 

 

每推开一扇门,你就来到一个更大的院子。

那只黑狗紧紧地跟着你,就像是怕你丢失在这个回字形的嵌套迷宫里。

你绕着每个院子走了一圈,最终你明白了。它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有着细微不同。有些更旧,有些更新,有些在春天,有些在冬天,有些是沉郁的阴霾,有些则是明媚的晴朗。

这些院子一个一个地嵌套着,就像是套娃一样,你不知道你离你醒来的那个院子究竟有多远,也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在这里醒来,你只知道这肯定不对。

哪怕你的记忆支离破碎,就像是风里的蜘蛛网,你也知道这是不对的。

 

你被困住了。就像是被困在了蜘蛛网上的小虫子。你被困在那里,看着那一圈又一圈纬线般的厚墙,惊恐地发现自己也许再也逃不出去了。

但是狗呢,那只黑狗呢?

它一直跟着你,你推开院子的大门,它就跳过门槛。你推开每一个东厢西厢的房子,它就悄无声息地跟在你的脚边溜进房里,绝不会被那一扇轻盈的门挡住脚步。

你在砖炕上坐下来,它就安静地卧在你的脚边。

它为什么跟着你?

你不知道。

 

你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巡视着,检查着,不知道应该发现些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现些什么。

那些一个比一个更大的院子,那些细微的不同之处,就好像针一样刺着你的头皮,它们扎进了你的大脑,一下下地刺痛着你的神经。

你从一个院子里走出去,还有一个院子,然后你再走出去,还是一个似曾相似的,但是更大的院子。然后你走啊走啊,简直无穷无尽,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你不知道真正的边界在哪里,但你尝试着,一道道院门往外走着,你甚至不知道你在寻找着些什么,甚至忘记了你存在的意义。

你在这个巨大的迷宫里行走着,你被困在这里,一天又一天,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一切好像都在变得更清晰,所有那些微小的不同都变得一目了然,不变的,似乎只有你和那只黑狗。而这件事,让你感到少许的心安。

 

然后某一刻,当你回头的时候,在你身后的那一切,你走出来的那一切,哗啦啦地,你眼里所见的全部,都坍塌了,消失了。

 

 

你走出另一道门,这次守在门外的,是一只黑色的小狗。它看起来跟你这只黑狗很像,只不过小多了。

它那么小,肉呼呼的,在地上跑动着,更像是在滚动。门口坐着一个男孩。或者说,你以为那应该是个男孩。

他坐在红砖砌成的花坛边,他的个子太矮,他的双脚在半空里晃动着,那只小狗牢牢地守在他的近旁,就像是在玩游戏,它随着男孩的脚上下地扑腾着,终于把一只鞋成功地咬了下来。

 

你觉得你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谁知道呢?你的记忆支离破碎,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究竟是哪儿?”你问他。

“这儿?”他说,“这是我的家。”

 

你屏住呼吸看他,想要分辨这一切的真假。

“你的狗呢,哪来的?”

“我在院子里捡到的。怎么样,这只小狗不赖吧?它可能吃了,长得又快。”

妈妈说,这么能吃?一瞧就是个看门狗的架势。妈妈又说,你实在想养就养着吧,夏天还可以借给你姥爷去看羊。

 

所有的针,在你大脑里的针,又深深地往里刺着,刺到了连你也不知道的深处。这件事,你以前并不记得,可这一刻,就像是被补上的那一块拼图,它突然出现在了你空白的记忆里。

 

姥爷说,“我的羊还用狗看?他们都认得家,不要你的狗,你自个儿去玩儿吧。”

那是一个年老的,佝偻着腰的男人,他留着长长的胡子,颤颤巍巍地走着路。

“姥爷,让我帮你呗,你多累啊,好好歇着吧,我帮你放羊。”

“谁说的?”老人的眼睛瞪了起来,声音洪亮有力,“看看我,我还能吃能干,我一顿还能吃两碗饭,你知道不?”

你不敢告诉他,是妈妈让你来的,她说,“你去陪陪你姥爷,他那么大年纪了,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姥姥走的时候,她去外地了,没能陪在身旁,所以特别地后悔。

她一直都不懂得含蓄,你跟她很像,很像。可你又远不及她。因为她只是不懂得含蓄而已。

那只黑狗凑了过来,温顺地舔着你的手,发出了很低的呜咽声,就好像要跟你说什么话一样。可是你听不懂。

 

那个老人,你的姥爷,他瞪着你的黑狗,你的黑狗也瞪着他,他是个坏脾气的小老头儿,不招人喜欢。可它是一只好狗,它好像什么都懂,它不会随意地露出牙齿,也不会到处乱叫,它跟别的狗都不一样。

它特别地懂事,通人性,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狗叫什么?”老人问你。

记忆里,有什么东西连接了起来,闪着光,就像是小蛇一样,不,像是闪电一样,一下子,全部的断口都被连接了起来。

“虎子!”你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记忆深处响了起来。

“虎子,好。”那个老人的胡须抖动着,他看起来很高兴。“多大了,还不到一岁吧。”

“八个月。”你兴奋地回答着。“我亲手把它抱回来的。”

“长得真快。”他嘟囔着,“你放假了?”

“嗯,要放到九月呢。”

他想了想,“那你来吧,来住在我这儿。你妈忙,你过来,把作业带着,你做饭给我吃。”

 

你记得了吗?那是月光下的西瓜田,你能想象吗?在淡银色的月光下,那像是无数颗人头,被埋在地底下。那像是一种奇异的预言,对于久远之后将要发生的灾难。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东西,远比你更强大,更有力。

在你小的时候,是大一些的孩子,是大人,是别的成年人。

在你长大以后,还有那些奇异的,你无法想象的力量。

 

 

男孩抱着他的狗,他们在地上玩耍,打滚,像是一个窝里的两只小狗。

你继续往前走着,走在这似曾相似的村落里,走在每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道路上。

而在村口,你总是走上一条路,那条路,让你再次走回那个熟悉的村子。那里似乎总是一模一样的,只有细节不太一样。春夏秋冬,落雨落雪,杏花开的时候,整个村子红红白白的,像是被笼罩在一团团轻盈的云朵里。在这些无尽的路途中,你记住了所有的一切,你觉得你知道了那个村子的一切,发生过的,还有将要发生的。

 

然后,你身后的一切都消失了。而你在村口看见一个年轻人,他带着一条大狗,那也是一条黑色的,强壮的狗。

它和你的狗看起来似乎一模一样,却又有哪里不同。

他倚靠在一台车的旁边。那台车很大,停在那里,几乎就把村口的路堵上了。

你望着他和他的黑狗,他不经意地转过头来,看着你们。

“嗨!”他热情地打着招呼,像是那种你能在俱乐部里遇到的任何一个年轻人。充满希望,充满干劲,充满野心。

 

“你的狗?”他凑了过来,毫无防备,甚至还朝你的黑狗伸出手来。

你的狗,扬起了头,任由他抚摸着。

“真温顺,”他惊叹道。与此同时,他身旁的那只黑狗也凑了过来,活泼地摇着尾巴,想要追着你的黑狗嗅它。他拽着项圈上的狗绳,控制着它,他说,“你的狗脾气真好,我这只,就是太活泼了。”

“活泼不好吗?”虽然你很喜欢你的黑狗,喜欢它安静温顺,不需要你开口就懂的特质,可你觉得,每一只狗都有它的好处,不是吗?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支烟,说,“它是我的狗,又不是我的狗。”

你听不懂。

他指着你的狗,说,“我曾经有一只这样的狗,一模一样,温顺,不喜欢叫,但是特厉害。以前我家里遭过贼,那人被咬得腿都断了,你信吗?”

你很难相信,犬齿的咬合力有那么强吗?但你还是点了点头。至少你听过类似的事,家养的狗袭击了不长眼的毛贼,想想那些可怜的贼,运气可真坏。

 

“但是它死了。狗只能活十来年,二十年已经很久了,知道吧?很少有狗能活到那个年纪。”他说,“我的狗,活到了十九岁。”

十九岁,“那很老了,”你看着他身边的那只狗,那只狗看起来年轻活泼,一刻也闲不住,它还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那是年轻的特质。

但它最关注的,还是它的主人。那双湿润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就好像那是它全部的世界。它紧紧地盯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烟,盯着他的鞋尖,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盯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它的情绪随着他的而波动,它关注着他的一切。

 

“是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半晌才说,“是很老了,能活到那个岁数,如果是人的话,差不多得有一百多岁了吧?”

“一百多岁,”你感慨着,你甚至无法想象你一百多岁的时候会是怎么一副模样,你还能呼吸吗?你还能走得动路吗?你还看得见吗?你的牙齿还好吗?你还吃得下饭吗?你睡着的话,还醒得来吗?

 

你低头看着你的狗,它用脸轻轻地蹭着你的裤腿,湿润的黑眼珠温柔的看着你,它好像要跟你说些什么,可它一直以来都是那么的安静,你好像都忘记了它其实也会叫。

 

“那,最后那几年挺受罪的吧?”

“嗯,其实也还好,它生了病。要是不生病的话,说不准还能活得更久呢。可它生了病,一动就痛,所以一天也不怎么动,只是窝在家里。大夫说它还能活,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它活着不是享福,是受罪。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是我知道。所以后来,我就决定了,给它安乐死。”

 

“……吃药吗?安眠药?”

“嗯,吃药,一种犬类专用的药。”

 

“所以……”你突然有点不舒服,你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只活泼的黑狗。“这是你新养的狗?”

“这只?”他瞥了一眼,苦笑了一下,“这只……怎么说呢。……我的狗病了以后,大夫说治不了,我……”他无意识地捻着烟,半天才说,“有医生告诉我,如果实在舍不得的话,可以给我的狗做个克隆。我大概挺傻的,我想,准备着,总没错。所以我就花了钱,做了个克隆。”

 

克隆。“那就是,复制品?”你看着那只活泼的黑狗,它摇着尾巴,总带着一种热情洋溢的兴奋。“一模一样的替代品吗?”

“不,”他坐了下来,摇着头,“不一样。你知道吗?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既然是一模一样的DNA。”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商人的精明,却又有一种奇妙的热情。

“不一样,即便是同卵双胞胎,也可能有不一样的个性,对吧。”

你仿佛这才回过神来。的确。

“理论上来说,从DNA来看,是一模一样的。”他这样回答道,“可等它长大一点,你就知道,其实不一样。我的狗小时候什么样子,我全都记得,它长大一点,我就知道,真的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呢?就算的确不一样,但总是相似吧?”

可即便这样说,你还是知道,是不一样的。

记忆塑造了一个人,就像是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塑造了你一样。就像是牙齿咬过骨头,会在上面留下齿痕。

只有DNA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条狗经历过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记得你的黑狗了,所以你自然而然地,就猜到了这个故事。

狗跟主人一起成长的过程中,塑造了自己的性格,这件事,养狗的人都会知道,“虽然遗传信息看起来完全一样,可性格,神情,就连生活习惯都完全不同了。你还是那个你,可陪伴你的那只狗,已经不是之前的那只狗了。”

不,你已经不是那个你了。你已经不是那个在少年时候带着黑狗去瓜田看瓜的少年了,你成长了,从城市里回来,带着金属和混凝土的味道,你开着豪车,打着电话,不会再半夜趴在瓜田旁边仰望月亮,不会任由黑狗在你身上抓满泥土,更不会每时每刻地陪伴着它。

 

“明白了,不会完全一样。所以,你觉得不能接受,是吗?”

“对,你理解我吧?能明白吧?理论上来说,它应该是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我把它带回家,让它慢慢长大,陪伴着我和我那只年迈生病的狗,但它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后悔了,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所以我想修正它。”

“修正?”你很意外,“怎么修正?”

你突然害怕听到将要听到的一切,你想要逃跑,想要离开。

他的狗安静了下来,它凝视着你们,你的狗把小小的脑袋搁在了你的脚面上,你感觉到了一种安心的温度,奇妙的,安抚了你焦躁的心情。

“你知道现在的科技有多发达吗?”

你迟疑了,“大概……知道吧,应该是挺发达的。”

他笑了,“你知道有人得了很重的病,可以把自己冷冻起来,期望着有朝一日,当医学可以解决他们的难题,然后再醒来吗?”

你知道,你听说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在哪里,但这些信息散碎地分布在你的大脑里,就像是一片混沌的海洋,时不时地被打捞起来,连接起来,就像是残破的渔网,你永远不知道其他的碎片在哪里,何时会出现。

 

“所以你把你的狗,冷冻了?”

“不,不是那样。”他摆摆手,“它病得很厉害了,再说,它也太老了,它活了十九年,你知道吗?如果是人类的话,恐怕已经走不动路了。”

“所以……你是怎么……,”你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所以你就用了他的原话,“是怎么修正这件事儿的?”

“我仅仅冷冻了它的大脑,还有它的一部分脊椎和神经,”他看起来并不怎么有把握,可口气听起来却很笃定,“也许很快,我们就可以试试大脑移植,人工肢体,在那之前,就先保存着,等等看。”

你倒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脚旁那只黑狗。它懂吗?明白吗?

这只黑狗,它是它自己的复制品,可也不能这么说,即便是拥有着同样的DNA,它们也是不同的两只狗。

移植大脑,即便是对狗来说,这个想法,也有些过头了。

 

你蹲了下来,抱住了黑狗柔软的脖颈,那里仿佛有颗强壮的心脏在跳动,就像是你的心脏一样,一下下的。

它还活着,你想,如果有一天你能走出去的话,如果有一天它快死了的话,你绝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既然养了它,那就留着吧,它可能跟你以前的那只狗不那么象,但这也不是它的错,不是吗?”

他看着你,一瞬间,你觉得他看起来甚至有些难过。但你本意并不是想要指责他。

“啊,这的确不是它的错。”他伸出手去,抚摸着那只黑狗,它可真容易快活起来,只是摸了两下,揉了两把,它立刻就高兴起来了,眼睛眯得简直看不到,嘴巴张得大大的,哈着气,就像是在笑一样。

狗,真的会笑吗?它真的知道这一切吗?

 

村口的路向外延伸着,在你回头的时候,那个村子消失了,就像是白色的水汽弥漫开来,消失在空气里那样。

 

 

你看到了平整宽阔的道路,你看到了笔直高大的梧桐树,你看到了闪着光芒的摩天大厦。那是个清洁干净的城市,像是每一个人曾经向往过的那种城市。

然后你看到最高的那栋大厦,所有的墙面上都映着蓝天和白云,所有的街道都空无一人,那里仿佛是灿烂的夏日,又或者是晴朗的冬日。你感觉不到温度,就好像你感觉不到季节一样。

然后你看到了一只形状奇异的“狗”,它安静地坐在那栋大厦的入口前,就像是一尊金属雕像。可它不是狗,它只是一台金属制成的机器,形状怪异,尽管看起来像是一只狗,可它不是。

大概它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引人瞩目,所以等你注意到阴影里的那个人时,他在一旁已经不知观察了你多久。

“你好,”他从影子里走了出来,微微地笑着,礼貌地冲你打着招呼。

这应该是一个老人,或者说看上去应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满头银发,衣着整洁,像是一个体面人,可他的神情却显得十分的年轻,和他沧桑的脸庞并不怎么融洽。

“你好。”你迟疑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回了头。你看到的,还是这个簇新的城市,之前熟悉的家园和村落早已消失不见,而这里,你没有丝毫的记忆,你感到不安。

这一刻,这个城市看起来那么的庞大,那么的完整,你能看到远处高高低低的楼群,就像是树木一样,它们自然地生长着,扩张着,最终形成了这片广阔的城市丛林。

你的狗或许是感知到了你的心情,它轻盈地朝前走去,它站到了你的前方,面对着整个世界。

“你的狗不错。”他赞许地看着你。

 

从那个迷宫里走出来,一直来到这里,你一片片的寻找着记忆的碎片,你好像想起了很多,可你还是想不起你究竟是谁。

你遇到了或许认识,或许陌生的人,但他们都告诉你一样的话。

你的狗不错。

你的狗,这是在你迷宫里捡到的,它跟着你,但它真的属于你吗?它是你记忆里的那只狗吗?这一切是真实的吗?还是只是你的梦境?

 

你低头看着你的黑狗。它温顺地看着你,扬起了小小的脑袋,你知道吗?即便是一只大狗,它的头骨其实也不大,小小的,狭长的形状,人类的手,可以轻松地抚摸着它的眼睛和鼻子。

“那是你的狗吗?”你看着他身后的那只大狗,问他道。

“嗯,没错,你觉着怎么样?”

 

那只机械狗真的很大,比普通的狗还要大许多,看起来强壮,结实,你觉得它应该能撞翻你们身旁的这栋大厦,如果它想的话。

“它不是真的狗吧,是某种AI吗?”你有点困惑,“还是机械模型?”

“是真的狗,它只是有个机械的身体,当然,也有设计补足它大脑缺失的部分,而且它还有增强的功能,”老人笑了,“这也没什么,就像是那些残疾人,用机械肢体,那些盲人,用神经元分析软件输入信号,其实是一样的。”

一样的吗?

“它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老人摇头,“不,它以前是普通的狗,是我之前的狗,后来老了,生了病,没法救了,我把它的大脑和身体的一部分冷冻了下来,后来,我听说了这个项目,我就要求加入,很幸运,他们成功了。”

“原来是这样!”你震惊地看着他,“了不起,”你说道,但你是真心的。

那只巨大的机械狗低下来头来看着你,也看着你的黑狗,它甚至没有眼睛,你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但你就是知道。

 

“这么说,”你看着他们,“它还是你的狗,只是……换了一个身体,是这样吗?”

老人笑了笑,“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希望它能活着,所以我想尽了办法。你是不是觉得挺奇怪的?”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存在的。目前看来,这更像是梦。只有梦里,才有没有尽头的迷宫,才有模糊断裂的记忆。

你谨慎地选择着你要说的话,“我不知道,这样好像也不错。你的狗怎么想?”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意外。他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了看它,然后说,“我觉得它很高兴见到你。”

“哦,那就好,”你松了口气。尽管你觉得他没听懂你问话的意思。

 

“对了,你的狗不错。”

你低头看了看你的黑狗。它看起来很小,哪怕已经成年,但和老人那只机械狗比起来,它仍然显得小,单薄,不堪一击。死亡轻而易举地就能带走它。

“跟你的狗,没法比啊。”你觉得不好意思。在内心深处,你还是那个好面子的小孩子,远远没有成熟起来。

 

他走了过来,伸手想要摸你的狗。可你的狗却退了两步,藏在你的身后。

是胆怯吗?

你突然恼火起来,你的狗那么地没用,就象曾经的你一样。

哪怕你拥有它的时间并不长,但它已经好像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你的羞怯,你的懦弱,所有你最不好的那一面。

“它胆子太小了。”你抱歉地笑笑。“不像你的狗那么气派。”

“可是,”他轻声地说道,“我的狗,虽然还是我的狗,可它已经不一样了。它不像你的狗,是活生生的,有呼吸和心跳啊。”

你惊讶地抬起头来,这一刻,你们已经离得很近,你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熟悉,你在无数口水缸的水面上看到过,在无数面墙壁上挂着的镜子里看见过,也无数次的在车窗玻璃上看到过。

 

“我小时候有条狗,但是生病死了。我把它冷冻起来,想要让它活过来。我想过很多办法,还做过克隆体,但是克隆体不像它。克隆体死的时候,我虽然也很难过,但也没那么的难过。我还是想念我的第一条狗。我花了很多钱,请了最有名的仿生机器专家,专门为我的狗设计制造了新的身体。你知道吗?我让它活过来了,我希望它跟以前一模一样。但是不一样,还是不一样。科技再发达,他们也做不到。所以,索性就做成这个样子了。”

你看着他们,心里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悲伤。那只黑狗钻到你的手底下,温顺地舔弄着你的手心。到了这个时候,你似乎才发现了什么,你简直是太迟钝了。

 

“所以,你后悔了吗?就算是你终于成功了,把它带了回来,可你还是不满意,不是吗?”你的声音干涩,“你后悔了,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那个声音沉默了,那只巨大的机械狗和那个老人一起安静的站在那里。

 

 

“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听起来像是回音,又或者是从你的口腔里发出来的。

你不知道。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崩塌了,包括你们身旁的道路,树木,大厦。

 

那个机械狗站了起来,它四肢着地,像是随时可以奔跑。它的阴影笼罩住了那个老人。

你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在真正的世界里,你没有老去,我也不是这个样子。”

但你不确定,那是老人的声音,还是从机械里发出的声音。他们都像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世间的造物。

在阴影里的老人消失了,就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象一粒沙落在戈壁上。

 

你震惊地看着它。一切倒退着,它一点点地恢复了原本的面貌。它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亲人。它一直在这里,它陪伴你如此之久,它改变了样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不,你明白。

 

然后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连颜色和温度一起。

所有的世界都变成了真空。

 

“你终于想起来了吗?”有个声音问你。

你四处张望,寻找那个说话的声音。

 

“我是怎么了?”你看着自己的手,“为什么我不记得事故之后的事?为什么我的记忆支离破碎?”

你好像记得你的黑狗,你童年的一部分,你的母亲,你的姥爷,你生活过的乡下,你的青年时代,你做出的那些错误的决定,但你已经不记得你步入了老年时代,不记得你把它带回了这个世界。

像是被诅咒的力量。

“你真的记起来了吗?还是只想起来了一部分?”

“一部分,”你承认道,“我记得我给了我的狗一副机械身体,但我不记得这个样子的你。”

那只机械狗,只比他原本的黑狗大一些罢了。而不是像这样,像是一只怪兽。

 

“那是因为你的记忆还在重建。”

“什么意思?”

“你的记忆受到了损坏,为了找回你的记忆,需要重建过去的记忆。”

“为什么我所有的记忆,都跟我的狗有关?”你实在是太迟钝了,直到此刻,你才终于察觉到这一点。

 

“你知道记忆是怎么形成的?”

“怎么形成的?”

“人类也好,其他哺乳动物也好,记忆都是类似的。你记得那个院子吗?”

你点点头。

“你看见了,记住了,然后它存贮在你的脑子里,某一个点。昨天,今天,前天,将来,你在这里的每一天,这个院子的模样,都存储在这里。”

你皱起了眉头。这些,你不懂。但你觉得,事情远没那么简单。“你看,这里有一缸水,那里有一株杏树,树底下,你舅舅给你搭了一个狗窝,那里面,就是你的狗。这些事情,都像是一个个的点,分别地印在你脑子里的不同位置,当你想起过去,它们就相互呼应着,在你的脑海里,形成了这副图画。”

 

什么点?

院子,水缸里的影子,杏树,杏花的味道,杏子的重量,太阳的温度,所有的一切,每个回忆都是一个点,它们重叠着,堆积着,修饰着自己,在大脑需要的时候,组合着,拼凑成了回忆。

“你的意思是,你记得的一切,永远不是最真实的那一刻吗?”

阴影里的那个声音回答道。“是的,人类的记忆,总是有偏差的,是你所以为的记忆,并不是真实的过去。但那些是无关的东西,并不重要。”

 

那么,你问道,“所有的回忆,都不是真正真实的回忆喽。”

“真正的真实,什么叫做真正的真实呢?你有一台记录仪,把你周遭所有的一切,把你当时当刻的心情,都真真切切的记录下来吗?不然,你怎么知道,这一刻的真实,不是绝对的真实呢?”

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化的,回忆与真实发生的也有偏差,甚至回忆本身也会发生变化,除非你一遍遍的关联,一遍遍的固化。

 

“所以,失去了记忆,有可能是大脑发生了损伤,但也有可能只是失去了关联。有些东西,其实一直在那里。只要能够重新建立这些连接,你就会想起来。但是当试验错误,就会有错误的记忆产生。”

“错觉,或者是梦,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所以当连接错误,就会产生错误的回忆。”

“像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误会。”你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总是这么的浪漫,不切实际。”

这种对话让你觉得奇怪,这不像是你。“你把我说的像是一个诗人。我只是说,这些情况,正常的大脑也会存在,错觉,似曾相识,似梦似真,幻觉。所以,也许这一切都是错误,也许只是我太想要一只狗了。”

“不,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你的记忆是真实的,按照理论,这已经足够接近你真实的回忆了,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可能来模拟你的记忆。”

你觉得奇怪,为什么呢?你觉得他生气了。发生了什么错误,到底哪里是不真实的呢?

 

“所以,那些迷宫就是为了这个吗?还有那些黑狗,那些村落,还有这个城市,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真的存在过吗?我真的经历过那些吗?所有的这些,都是为了给我重建记忆吗?……”你忍不住询问道。

 

但是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闪过。你突然想起那场坍塌,想起那些粉碎的墙壁,想起那些粉尘和轰鸣,想起那个巨大的机械怪物,想起它坚硬的,闪着金属光泽的躯体,那副景象,都映照在坍塌的大厦表面,被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那一刻,好像是一切的终点。在那场毁灭性的灾难里,其实你已经死亡了吧。

 

那只巨大的机械怪兽发生了一些变化,而你现在终于都记起来了。

它看着你,这已经是这一段旅程的终点了,至少它认为这一切可以结束了。

它认为你已经完全的想起来了。

 

你也差不多都想起来了。关于你能想起来的那些。

直到你闭眼的那一刻,甚至在那之后。

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毁灭了。

但那一部分并不是你的记忆。那一刻,你早已经死去了,或者说,你应该死去。就像是无数其他人一样,就像你面前那堵高大的墙壁,就像无数塌陷粉碎的大厦,就像许多扭曲坠落的道路,就像灾难发生时被扯断的线缆,那些金色的蛇蹿了出来,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数人死亡了,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是许多年前月光下的瓜田。他们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躺在那里,那是一场终结一切的灾难,整个城市留下的,只有钢铁和合金。

你不是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这一切的。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一切都被记录了下来,就像是仪器一样的精密而准确。通过你亲手造就的怪物。

它是你一手制造的,也是你一心期待的。原本应该死亡的爱犬,但你不肯把它交给死亡,你抓紧了它,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它痛苦地挣扎着,将要步入死亡的陷阱时,你抓住了它,不肯放手。你冷冻了它的身体,然后在好些年之后,你让人制造了一副钢铁身躯,你令它再次活了过来。

你等待了太久。你拥有了金钱,拥有了地位,你感谢科技,你感谢那些万能的技术,它们可以带走它的痛苦,给予它新的身体,无限的力量和更强大的能力。

当它终于再次在你面前站起来的时候,当它看起来像是一个钢铁的怪物时,你知道,那里面有它的一部分。或许不是它的全部,但你想,每一刻,你也变得和之前的那一刻不同。

你留住了它的一部分,把它从死神和时间那里抢了回来,哪怕是一部分,你也心满意足。

你是那么想的。

在它的面前,你就像是全能的神袛。无论是改变之前还是改变之后,它总是无条件地顺从着你,爱着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这也是你那么爱它的原因之一。它一直记得你,虽然它的记忆好像有了残缺,但这也没办法。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这你从小就知道。在你得到那只小小的黑狗时,你就知道它的生命远比人类短暂,可它带给你那么多的快乐和幸福,让你暂时地忘记了,它很快就会离开你。

 

这一切你都看到了,你很快就明白了,那是通过它所看到的,你给予它的眼睛,传感器,摄像元件,记忆体,传动装置,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花钱请人设计,修改,完善的,就像是你创造了它的一部分。

你看向四周,你看到一片荒芜而旺盛的森林花园,你通过它的眼睛,能看到过去城市的残骸,能看到时光的痕迹,能看到自然的野蛮和蓬勃。

多么的明了啊。

你死在很多年前了。

毁灭一切的灾难降临时,你跟其他的人类一样死亡了。

而在发生这一切之后,它面对你残破不堪的尸体,做出了一个决定,它选择了拯救你。或者说,它尽其所能的拯救了你的一部分。

你看到它是怎么寻找你的碎片,或者是破碎的身体,它记得一切,那是完全彻底的真实,那是完整被记录下来的回忆,没有丝毫的错误和误会。

你突然想起你当年是如何看着他们把它拆开,分解成各个部分,然后保存下来的。在急速降低的温度下,你看到它的一切都被封存。

就像是你心灵的一部分也随着它被冰封在那里。等待着机遇降临。

 

而你现在看着曾经发生的一切,用它的眼睛,你给予它的一切,看着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

它保存着曾经的你,就像是你保存着曾经的它。

它拼凑着曾经的你,就像是你看着那些你花钱雇来的人拼凑着曾经的它。

它在这空无一人的世界上忙碌着,它努力地保存着你的身体,你的细胞,你的神经,它像是一位孤独的神袛,从无中制造出有来,它甚至从荒废的废墟中制造出一个村庄,那一部分一直印刻在它的记忆里,无法忘记,就像是一座寂寞的囚笼。

 

而这一刻,它认为你已经真正地成为了它的主人,所以它唤醒了你。

沉睡了那么多年,你的容颜就像是你在梦境里曾经看到的那个老人,那是修改过的面孔。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符合事物正常发展的逻辑。

它那么的强大,它甚至不停的修改着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拼凑你,拯救你,唤醒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它创造了一个世界,还有一个新的你。

 

你们四目相对,打量着对方。

 

当你真正清醒过来,当你变成了和它一样的怪物,你知道它给了你它所拥有的一切,连同它的记忆,还有它所有的感情,全都给了你。

它将你从九泉之下带回人间。

你看见,听见,触摸到这一切。

一切都无需再质问。

有些话,生怕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无法补救了,就像是小时候一样。

 

你醒来了。

 

那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也是一个空无一人的世界,是一个从废墟和死亡中慢慢建造起来的世界。是它为了你的苏醒而建造的,它拥有永恒的生命,就像此刻的你一样。

透过它的眼睛里看到的那些,那些死去的尸体,那些黑色的头颅,都已经被时间和自然埋葬在地下,变成了肥沃的养料。

那里是一个巨大的花园,或是一个整齐的废墟,生长着无数生命力旺盛的植物。

仍未坍塌的墙壁错落有致,被深深浅浅的绿色所萦绕着,这里是一片寂静的遗迹,就像是一口大井,又或者像是一个古罗马的剧场。

 

这里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地面上爬满了生机勃勃的一切,有星星点点的小白花,还有娇嫩的鹅黄色花朵,还有那些绿得近乎透明的细小藤蔓,它们缠绕着,倒伏着,就像是星空一样,那么的不可预料,那么的深邃。

然后你看见了那东西,就跟你摔倒前所看到的东西一模一样。它巨大,魁梧,坚硬,就像是传说里的怪物,但是奇怪的,有什么东西在你的内心深处叫嚣着。或者是你的脑袋被这喧闹的声音震得发疼,总而言之,那一天,你重生了,但你却感觉那么地痛苦,无法言说。

 

“我不明白,”你喃喃的说道。

不,其实你明白。

它给予了你那个半真半假的回忆。一切都是它给予的。

“你受了很重的伤,我尽力了,这是最好的一次修复,所以我把你带回到了这人世间。”

 

你能想象吗?有那么一个东西,比你强大,比你有力,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你,就像是一只羊踩烂了一株蒲公英一样。

它抓住了你,那么的轻易简单。

 

它把你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

就像是你当初把它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一样的轻率和任性。

你在迷宫的困惑和不解,与之相比,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你知道它不是你的黑狗,因为它太高大,太坚硬又太轻盈,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动物。

可它呢?它知道你可能跟它原本的主人并不一样吗?你可能根本不是那个人吗?

它的躯体,在太阳底下安静地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你想起那个院子,想起你的黑狗,想起它扯着你的衣裳,想起它在地上打滚,想起它在月光下趴在你的身边,喘着气,那么的温暖,毛茸茸的,就像是个毫不畏惧的战士。

 

你不知道当初那个决定解冻的男人是不是也是这么想,但你觉得那不是你的狗。

那个男人也不是你。

 

你想,不记得在哪里看过这么一句话。

爱和氧气一样,终将慢慢地杀死原本的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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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陀王写过很多关于身份和记忆的小说,在这些故事里,我们一开始以为自己是旁观者,然而最后发现,其实自己身处变化的最中心。科幻所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的陌生和新奇,有多少是因为世界本身改变了,多少是因为我们的视角和立场改变了呢?在这个故事里,我与狗的关系,如同庄周梦蝶一般。为了让主人公和读者认识到世界的真相,全文一步步巧妙的铺垫,煞费苦心。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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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影《超狗任务》(2007)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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