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陀王 | 正经工程师，持证小裁缝。未来局签约作者，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飞舞》《太阳照常升起》《千亿光年之外》

一

这是我在地球的最后一天，过了今晚，我就将离开这颗星球。

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司机和翻译，坚持要为我办一场特别的告别宴。

“我知道你不吃饭，”他解释说，“可这个事儿吧，一直让我觉得特别地遗憾。地球上这么多的美食，你却无法享用。”

“没关系。”我觉得这没什么，生命总有遗憾，完美从来都不存在。我在地球呆久了，这种哲学我也能领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完美只能逼近，而无法达到。

“可是作为你的朋友，尤其是身为一个美食家，我可不希望你带着遗憾离开。我想要帮你弥补。”

这怎么弥补？“我不吃东西的。这你早就知道的。”

“你就放心吧，”他笑嘻嘻地吩咐我，“不会逼你吃东西的。”

“水和饮料也不行。”我将信将疑。他是个好心人，就是太热情了。

他说，“放心吧，保准让你满足又不留遗憾地离开。”

我心想，这肯定。

但我什么也没说。一个人那么热心地为你筹备告别晚宴，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礼貌地等待，等到结果，然后再认真地评价和感谢，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二

“这是什么？”我很惊讶。

“喜欢吗？”他揭开第一个碗盖。那是个红色陶土的器皿，像是一个带着盖子的碗，上面刻画着竹子和兰花，碗里盛着一只已经死亡，然后被肢解了的动物。虽然还可以大致看出原本的形状，但你不知道它正常是什么样子的，它的毛色，它的眼睛，都已经失去了鲜活的模样。

他端着那个碗，靠近了，问我：“你闻闻看，是什么味道？”

“热烈的味道，有着温厚的，泥土的气息。”我委婉地说道，然后又想了想，“像是地球的一部分。”

他笑了。

他又打开一个盖碗，那是个玻璃的小碗，碗盖上有一个钮鼻，捏着它，很轻易地就能打开。那个小碗里盛着一块白色的，近乎半透明的方块，还轻轻地摇晃着。

“怎么样？”

“有太阳的味道，还有河水和风沉淀的味道。”好像来自稍远的地方，那里的风有种甜蜜和清冽的味道。虽然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但它不是动物，也不是昆虫，它只是一种果实，而这种做法，让它的风味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和提炼，“我喜欢。”

他点点头，他领着我走过那排长桌，空空的馆子里只有我们两个，身后站着好奇的老板和小声议论的上菜员。他一个一个地揭开那些盖碗，有些是红铜的，有些是铸铁的，有些是轻薄的瓷器，还有银碗和竹子的器皿，还有锡纸和泥土，以及用其他地球上的食物作为器皿封住的食物，总而言之，各种各样我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装饰和质地。

这的确让我大开眼界。不过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场地球上生命的葬礼集合，它们像是从地球的各个地方带过来的，为我呈现了各种不同形式的死法。甚至还有死后的处理方法，一部分腐烂，一部分发酵，一部分烧化，一部分蒸馏，一部分干尸，实话实说，我的确很惊异，很多以前我都没有机会见识过的地球食物和酒水，如今一并让我大开眼界。

“我知道你不吃这些东西。我知道你什么都不吃，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我们的饮食，至少知道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是如何至臻至善地处理我们的食物，让进食成为一种享受，一种艺术。”

这个话可不怎么好接。

我想了想。我就要离开这颗星球了，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当然，他也是我的翻译，司机。

“这样吧，我明早离开地球，在那之前，请你来见我，我想与你正式地告别。”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他还问我，“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味道，有些食物可以保存得比较久，我看看能不能让你带回你的星球？”

其实，我对他们的食物并不感兴趣。“挑一个你最喜欢的味道吧。”

他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笑容，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大使！明天见！”

“明天见！”我学着他的样子，向他摆摆手。

三

那一夜，我难得地失眠了。

我来这颗星球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说实话，

我对地球的法律法规，尤其是对于驻地的法律法规，在来之前就已经做了快速详尽的记录和研究。

我可不想冒犯驻地星球的任何政府和团体，还有每一个个体。我尊重他们每个人，尽量满足他们的期望。

尤其是今天为我准备道别宴会的这个人，我的司机，翻译，朋友。

他喜欢跟我聊天，而且还是个风趣热情的人。

我很喜欢他，非常地喜欢他。

他几乎认识这个城市里所有好馆子的厨子，他对食材无所不知，他脑袋里有一个详细的时间表，记得哪个地方会有哪些新鲜的食材，哪里会推出新菜，哪里会有特别的时令菜，他就像是一场预报准确的台风，绝不遗漏登陆范围内的任何一点。

平时的日子里，他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从不抽烟喝酒，每天早睡早起，他说，只有生活平和而规律，才能体会美食的细微之处。

“怎样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美食家呢？”

“不好说，”他想了想，“我觉得一个真正懂得美食的人，也应该懂得生活。他应该吃过苦，也享过福，应该尊重别人，可也有几分脾气。”

我很难理解。他说的这些，都跟食物没有任何关系。

他笑了，“因为你不吃东西嘛。”

“吃，就是生活。怎么吃，不就是怎么生活吗？”

“我觉得这种爱好比较费钱。”我谨慎地评论着。因为我对任何吃的都一窍不通，在我看来，那些都是不够美好的尸体罢了。他们吃的难道不是生物最糟糕的部分吗？而他们还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那你实在不应该来地球呀，地球上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不去拉美奇星，听说他们也不怎么吃东西，至少对吃的不怎么感兴趣。”

哦，那时候我们已经很熟了。但我对拉美奇星真的不感兴趣。那颗星球太小，历史也太长久了。当一颗星球历史太久以后，那种气味实在是不堪忍受。

我们的星球就很新，我们的星球是宇宙里最好的星球，我们的周边没有任何生命。我的朋友跟我说，最初他们以为地球也是这样的。

我笑了，多么可爱的地球人。

当然，我们的历史还不够长，我们是我们那个星系里的拓荒者，然后我们来到了太阳系，遇到了地球的使者。

每次遇到新的星球，我们都要经过详细周密的勘察和计划，然后决定由谁前去。我得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内部的竞争实在太激烈了。但我以当之无愧的资质当选了，当我独身前来赴任时，当我在遥远的太空里看着这颗星球时，我想，太好了，我来得正是时候。

这颗星球拥有太多的生命，而且它还足够年轻和无知。这一切刚刚好，因为再晚一点，它就要开始变质，就要发酵了。

四

天明的时候，他如约前来了，还带着一条腌制好的火腿。我知道如果把那条火腿切开，一定会是浅浅玫瑰红的颜色，大理石般的纹路。他给我看过切好的生火腿，“直接可以吃的，人间最好的美味。”

我一直都很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非常沉醉，非常享受。

我喜欢他，非常非常地喜欢他。

在离别之前，我给他看我的飞船。

“你独自上任，独自回去？”他难以置信地围着我终于显影露面的飞船转了一圈。

“嗯，”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在我离开之前，我有件事情要向你坦白。”

他见鬼一样地看着我，“你要毁灭地球？”

我考虑了两秒，然后摇了摇头。

他松了口气。

我有点儿犹豫，但还是实话实说了，“我们的文明不一样，种族也不相同，但我觉得……”我琢磨着恰当的词汇，“作为朋友，我觉得作为一个真正的美食家，我有责任，也有义务给你一个建议。”

他睁大了眼睛，“你们不是不吃……”

“不，我们仍然需要进食，”我告诉他，“我们只是可以很长时间不吃东西，就像……你们的斋戒期。”

“那……你们的斋戒期可真够久的。”

我点头。

他也点点头，表示理解，他说，“你知道吗？以前人们一天只吃两顿饭，一日三餐的概念，还是后来才有的。”他兴奋起来，说，“也许很久以后，人类也不需要每天进食了！”

“哦，对了，你说的建议是什么？”他问我。

“等待，”我告诉他，“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不只是等待食物，也等待自己。”

“哦，这我懂，”他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美食家。我也是个美食家。”

我摇头。

“哦，对了，那你们吃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我很喜欢他，所以我想做个示范给他看，不需要太多，隔壁的雅拉尔星使馆足够我做示范了。

因为我不进餐，所以我小小的使馆里没有设厨房，他不得不跟旁边雅拉尔星使馆的厨子套近乎，然后在那边蹭饭吃。那边的人员他应该都认识。

我递给他一副眼镜，我特意为他改造的。

他迷惑地戴好。我微笑地看着他，他为我献上了一场盛宴，同样的，我也希望他能欣赏我的食物，能理解同为美食家，我付出了什么。

我拍拍手，取来了雅拉尔星使馆所有生命的灵魂，就像人类吃棉花糖一样吃下去。

“我们每一个，都等了足足几千年，才能等到这样的一顿美食。”一个足够成熟的，有足够多生命的星球，并不是那么容易等到的。

我的身体也露出了原本的形态，相比之下，他太小了，我简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我想让他也尝尝灵魂的味道，也许不是最好的，但谁也说不好谁的口味，对不对？

但他的灵魂变得惊恐，那味道不太好。我觉得还是他吃东西的时候，灵魂的香气和形状看起来最好。我把那条火腿递给他，我说，“朋友，请快乐一点，吃你最爱吃的食物吧，作为你友情的回报，我会耐心地等你吃完你的最后一餐。”

他发出难以置信的尖叫声。我微笑而温柔地看着他，顺便吃着这附近的棉花糖，那么多的味道和形状，那么多的质地和大小，我真是太幸福了。

等等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的时候，我将会启动我的飞船，就像是渔夫撒下他的网，我将会带着满满的灵魂回到我的故乡，我还会带着我最喜欢的食物，我会把他留在最后，因为他的味道是我最最喜欢的。

现在，我想他应该明白了，一个真正的美食家，一定要有足够的耐性，等待他的食物到达最丰盛，最完美的状态，也等待着自己，直到他忘记了食物的味道，从那最初的状态开始欣赏食物的美。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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