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美食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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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来一碗招牌星鱼面吧。”来人坐在了吧台旁，抬脚踩住吧台下磨得光滑的木质踏板。

我敲了两下桌子，示意收到他的点单，顺势滑到一旁的操作台。

星鱼在头顶的储藏泡中飘来飘去。我伸手捉住一只，将它在空气中窒息。剖开鱼身挤出靛蓝色的汁液，再撒上面粉揉成一团。正宗的星鱼面必须用鱼汁调制，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最新鲜的星鱼，最正宗的星鱼面，这是这家店的不倒招牌。

“哦，差点忘了酒来着。”来人也学着敲敲桌子，引起我的注意。“这里有什么特调吗？算了，还是给我一杯纯黑就好。”

我把切好的面扔到锅里煮着，擦干净手，从架子上取下一瓶黑酒。

袖管里的两滴透明的液体随着我倒酒的动作滴入酒杯，很快就溶解在那一片浓郁的黑色里，像星星消失在屋外漆黑的夜空。

我把酒杯端给他，他满意地喝下一口。锅里的香气开始溢出来，他使劲儿吸了吸鼻子。“这才是生活啊。是不是？”

他举起酒杯向我示意。我摇摇头，给他看自己口罩下面光滑的脸。那里并没有进食器官。

“纳亚星人？”他挑了挑眉，收回手自顾自地喝起来，脸上却是猜不透的表情。“一个不吃东西的人居然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饭，还真是让我想不通。”

我对他的评论不置可否，专心把切好的鱼肉扔到锅里。星鱼不能煮老，面将熟时扔到锅里烫一下就刚好。

盛面的时候我又滴了两滴东西进去，这次是乳白色，融化在浓郁的面汤里。

“嗯——”他把脸埋进腾腾的热气中，深吸一口气。“星鱼果然还是新鲜的好。”

我客气地点点头，把餐具仔细摆放在他的左右。

没过多久，一碗面就见了底儿。他端起碗喝干最后一口面汤，又将杯子伸向吧台。“再给我添一杯吧，还是纯黑。”

我接过杯子仔细打量他。他的瞳孔逐渐涣散，眼神中开始闪烁回忆的迷醉光芒。看来我不需要再添其他的东西了。

“今晚客人不多啊？”他啜下半杯新酒，将剩下的一半拿在手里慢慢旋转。

客人的确不多。除了灯光昏暗的角落有两人边吃边低声聊天，就只剩他一个。

“唉，对吃讲究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他叹着气，像是常规地感慨世风日下。来这里的人总想说点什么，我的药剂刚好可以帮帮他们。我默默等着他继续。

“星际快递那么发达，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分装成精致的一小份一小份运回家，可人却是越来越懒了。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不会单单为了一碗新鲜的星鱼面，就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了吧。”

我收走空碗，擦干净操作台，把自己挪得离他更近些，倾身向前。

见我感兴趣，他的话果然更多了起来。

“我年轻那会儿，可是个正经的星际美食家呢，就是满世界找各种珍稀美食的那种。现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人了……哎，扯远了。不过，想不到有一天我居然会和一个纳亚人谈论美食，还真是世事难料啊，是不是？好在你是个厨师，大概可以理解吧。

“要吃到最正宗最美味的东西，待在家里怎么能行？

“就说这里的星鱼，它们只生活在星空中最空旷的地方，靠暗物质生长，离开这个环境便必死无疑。就算能带上真空储藏泡，经过那么多层星门传送，总有那么点不对味儿，是吧？反正离开这里，我就没见过它们的闪光。”

一只星鱼飘过我们头顶，身上细小的光点闪烁，像是遥远的眨着眼的星星。他说得没错，它们只有在这里才会发光。

看来他并不是随口说说。我打起精神。今晚也许会有好收获。

“话说回来，那时候我为了吃，可真是跑了不少地方呢。我敢打赌，我吃过的东西大部分人这辈子见都没见过。”

我在桌上来回轻敲手指，做出感兴趣的样子。他看了我一眼，果然讲得更起劲儿了。

“你知道，在长河星系边缘的一颗行星上，有一片奇异的水晶森林。那片森林中有种十分罕见的真菌。它们只能在长河星几十年一遇的冬季生长，还要恰好赶上星系的磁暴爆发才行。

“森林边上是个度假胜地。每到长河星的冬季到来，许多慕名而来的人会跑到那儿住上一阵，等待磁暴的到来。可惜磁暴的爆发从来没什么规律，有时候整整一个冬季也等不来一场。

“大部分人在逛完周围的景点之后都会很快失去耐心。他们会感慨一下自己的运气，再在店主的推荐下，尝上几片小心翼翼保管的真菌切片。不过我可没那么好打发。

“我去的那个冬天据说该是磁暴的大年。可是眼看着一整个冬天就要过去，磁暴却还是一点儿影子都没。和我一起来到长河星的人早就零零星星地离开，连为数不多的当地人也逐渐接受了现实。‘看来今年是不行了。想吃到新鲜的菌子，怕是要再等上几十年喽。’他们都这么说。

“不过我还是决定留下来试试运气。毕竟，再过上几十年我怕是连去都去不了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三个月之后，在那个冬季的尾巴尖上，终于，一场久违的漫天的磁暴席卷星球。我们躲在停了电的旅馆里，看着外面的水晶森林在磁暴的洗礼下闪闪发光。第二天一早，磁暴刚刚过去，我就和几个采菌人一起进了森林。

“我是亲眼看着它们从晶丛里钻出来的。一圈一圈的，好像精灵的舞裙。磁暴让它们表面有了变幻莫测的光泽，像是晶体上长出的宝石。我摘下它们的时候，清澈的凉意可以顺着指尖直接流到心里。

“轻轻拂去表面并不存在的尘土，我把它们直接扔进嘴里。这是对这份馈赠最好的享用方式了。

“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它们的味道，就像是刻在我的脑子里一般，真是美好的记忆。”

他下意识地喝干了杯中的酒，两眼依然直直望着前方，好像那些色彩艳丽的小蘑菇就出现在对面的墙上。

我起身给他添上一杯酒，液体流动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谢谢。我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些真菌。你能想象它们的味道吗？我是说，你们纳亚人靠宇宙射线为食，我不知道‘味道’对你们来说是个怎样的概念。那些射线会有酸甜苦辣的区别吗？有没有鲜美或者醇厚的感受？你们会喜欢某一种频率而讨厌另一种吗？”

我不置可否地摊摊手。大约是怕触犯什么习俗禁忌，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继续讲起自己的故事。

于是我也再度坐下来，倾听他的回忆。

“比起等待长河真菌这种靠耐心和运气的事情，追猎‘一角’那次可要刺激多了。

“你知道‘一角’吧？生活在仙女海的那些神奇的半马兽？它们在星云里游弋，在星环上栖息，是仙女海最负盛名的动物。

“其实单单抓到它们还挺容易的。它们好奇心太重，总会直愣愣地盯着驶向它们的不速之客，甚至想不起逃跑。只要带上合适的装备，总能抓到那么一两只。

“可是要让它们变成真正的美味，就得费上一番功夫。它们的血液里有种迷人的芬芳，只有在不断奔跑时才能释放出来。你要驾驶飞船慢慢地靠近它们，从它们身边掠过。骨子里的高傲会让它们追着飞船奔跑，绕着星环，一圈又一圈，直到汗水自体表蒸发殆尽，血液在体内沸腾。

“听上去好像不太难？我是不是还没提过，它们锐利的长角可以轻易刺穿飞船，奔跑的速度足以让小型飞行器赞叹。稍不小心，猎人便会成为猎物，变成它们脚下纷飞的尘土。

“那些现代化的捕猎者从来不这么干。他们只是远远地猎杀它们，扔进星际运输船，再批量送上餐桌，然后怪它们的肉质没有以前鲜美。

“但是我试过。就开着外面那辆快散了架的老家伙。不信？那时候它还新得很，光彩熠熠，马力十足。

“那时候我也还年轻，身强力壮、反应敏捷，胆子也大得很，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食材一定要自己去试一试。

“我开着这辆小飞行器在仙女海附近游荡，终于发现了远处星环上成群的‘一角’。按照传说中的建议，我压低飞行器，从它们身边慢慢掠过。它们抬起头，好奇地盯住眼前的不速之客。

“一只、两只，它们开始追着我奔跑。很快，越来越多的一角加入进来，好像参加一场久违的狂欢。它们扬起反光的星尘，跳跃奔腾，组成流动的画卷。我被夹杂在其中，看不清前路，只有强大的气流挟裹着飞行器的两翼。

“我只能凭着感觉前进。时间一点一点消逝，空间的感觉也逐渐模糊。我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甚至差点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们开始散去。奔腾的河流变成零零星星的身影，最后剩下唯一的一只。

“它的鬃毛飞扬，额头前长长的角在星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它奔跑着，鼻子喷出白色的蒸汽，汗水在体表蒸发成五彩的雾。

“我忽然记起了一切，想起了我来这里的目的。这梦寐以求的一刻。

“我停下飞行器任它超越。它从我头顶掠过，蓦地停住，回过身望向我。我从它的表情中读到胜利的喜悦，还有瞬间的明了和恐慌。我猜，那一刻，它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命运。”

他忽然停下了讲述，手指沿着杯子的边缘来回滑行。他漆黑的眼睛仿佛蒙上一层雾气，藏起了背后看不透的情绪。

我再次给他加满酒。

他机械地端起来喝干，声音低下去，像是对自己无意的呓语。

“猎人与猎物的对决就在一霎那。它低下头向我冲过来，而我在它到达之前开枪。太空中的枪寂静无声，只能看见激光穿透它的身体，带出大蓬的血雾。它矫健的身体在我面前缓缓倒下，海一样深邃的眼睛逐渐褪去光芒。”

他再次停了下来。

这一次我没有添酒，而是拿走了他手中的杯子。

他抬起头看着我，雾气已经占据了他的眼睛。

“我不该说这么多的。可是那画面就像一角的味道一样，让人终身难忘。”

这一次说完他安静了更久。我能听见他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和这声音背后映衬的寂静。

等他再次开口时，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别和我卖关子了，你们这里有‘那个’，是吧？我就是为了它来的。”

我维持住表面的波澜不惊，记忆却被这信息搅得纷乱。

见我没反应，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式的微笑。

“它们以星鱼为食，只生活在宇宙最空旷的地方。它们体内的物质极为不稳定，处理起来相当危险，吃下去同样危险，可是却偏偏十分美味，甚至令人上瘾。安全起见，它们早早就被列入了禁食名单。可是在虚空裂缝的边缘，却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小星鱼馆，可以给熟客提供一份特别的菜单。

“我只是没想到，这里的老板居然是个纳亚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摆在面前，“规矩我都懂，这是生死状。你只管做，我只管吃，我们风险自担，两不相欠。”

纷乱的记忆渐次归位，一句回答脱口而出。“我不会做那种东西。”

听见我的声音，他的眼睛忽然睁大。趁他惊讶的瞬间，我摁住他的双手，把脸凑到他的脸前。

他张开嘴，吐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一团团白色的烟雾。我看到他的眼中闪过惊诧和恐慌，最终变成绝望的了然。

他想必已经猜到我的真实身份了。我才不是什么纳亚人。他们既不吃饭，也不说话。

我不过是个噬忆者罢了，稍微有点不一样的噬忆者。

我不会像我的同类那样安居在一个地方，坐等那些切割打包好送上门来的记忆。我不喜欢那些剔除了杂质，安全又无味的东西。

我喜欢自己去猎取。

用催吐剂让他们讲出自己最深切的记忆，用固化剂将那些记忆凝固起来。这些带着温度的、鲜活的东西，才是唯一值得入口的美味。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也是个美食家，和他一样。

我的口器从口罩下探出，一点一点吸入这绝美的白色烟雾。这里藏着他最为珍重的体验和最浓烈的情绪，只一点就让人沉醉。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吸入体内的记忆之海，避免过度的翻滚碰撞，不料却被猛然的一波记忆冲到晕头转向。

勉强睁开眼睛，我看到他脸上的狰狞表情。这让我想到他的“一角”，虽然它们看起来那么不一样。

他在挣扎，尽管早知徒劳。

我看着他眼中的白雾渐次散去，沉重的眼皮一次次耷拉下来，直到再也睁不开。我把他软踏踏的身体摆好姿势，像是醉酒之后的熟睡。

等到明天醒来时，他会忘记所有。忘记给我讲过的故事，忘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他珍藏的记忆开始溶解在我的身体里，是我尝过的最美味的一份。

看来这里是个不错的地方，值得待上一阵子。

对了，店主还睡在操作台的下方。也许明天我该把他弄醒，和他聊聊关于“那个”的事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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