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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时代,我们用养蛊和哭丧制伏了死神(下) | 科幻小说

无形者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本周的主题是「谎言」。老话说得好,你无法欺骗死神。但如果可以呢?在那样一个世界里,究竟是有无尽的幸福,还是会有更多的麻烦呢?

在这个故事里,人们找到了骗过死神的方法,却还是逃不过来自同类的欺骗。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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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形者 |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生命之下,死亡之上

(全文约15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四)拘尸那迦 

天刚蒙蒙亮,雨林中便刮起一阵凉飕飕的阴风。死灰色的云层在斐多上空积郁,又呈漏斗状坠入地面。狂暴的龙卷踏海而来,一路北上,摧枯拉朽,朝内陆地区进军。大风铲过雨林,好似男人暴力地撕扯着女人的头发,呜咽的风声像是有人在野外独自啜泣。
黑夜即将过去,曙光即将到来。在昏昏沉沉的天色中,墨汁般浓郁的乌云赶在东方天空泛起那么一抹鱼肚白之前,便将拂晓的曦光扼死在雷霆的摇篮。巨木殿堂在风暴中永固,仿佛一座以参天古木编织而成的灵柩。
这是宋藏和龙奴久岛暂别这颗星球时看到的最后一眼。
在暴风雨中,芭蕉叶猎猎作响,高大的阔叶林被激荡的气流压弯了腰。一艘闪点飞船扶摇直上,如雷电从地面劈出,眨眼间便蹿入浩瀚无垠的深空。停留在外太空的舰队为他们稍稍让开一小道口子。海森堡-卡西米尔冷核聚变引擎[①]开始提取真空零点能,在空间折跃递来的斑斓彩光中,飞船在闪烁中消失,又在闪烁中直接出现在乔荼波陀星系。
不可篡改导航系统扯着闪点飞船朝着拘尸那迦行星飞去,在坠入大气层之后摩擦出一阵阵耀眼的火光。舷窗像镜头,橘黄色的光线如赤潮一般爬遍外层甲板,好似一层橙红色的滤镜。
拘尸那迦行星是一颗红色的沙漠行星,人烟稀少,环境恶劣,生活于此的多是怪人和怪物。在伊索的设置下,闪点飞船只负责来回,无法修改起点和终点,随行的还有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机器保镖。
闪点飞船降落在一片广袤而荒凉的沙漠中,着陆点周围怪石嶙峋,空气稀薄而干燥,附近几近生机全无,唯有天边时而飞翔时而小憩的秃鹫和瘦骨嶙峋的荒原狼躲在突兀巨石后警惕地打量着从天而降的小型飞船。
飞船朝着四面八方发出强声波,以恐惧为手段驱散四周观望的野生动物。宋藏下了船,龙奴久岛跟在他的身后。空气被熊熊燃烧的太阳烘烤得炽热而干涩,偶有一阵热风刮过,呼吸间净是沙砾和粉尘。
从极度潮湿到极度干燥,那种萦绕在脸颊的两侧紧绷感使宋藏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肤像一张被绷得紧紧的皮革,当飞沙走石袭来,粗砺的疼痛感仿佛一把钝刀轻轻刮过失去弹性的脸皮表面。
宋藏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又从干涩沙哑的喉间挤出一口混杂黄沙和尘土的唾沫,喷进呜呜咽咽的风声中。“阿奴姑娘,”他提心吊胆地问,“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吧?
“你指哪件事?”龙奴久岛反问道。她以手作扇,扇着风,小脸因高温而一片潮红,看起来健康而充满活力,而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那样忧郁。
“斐多上发生的一切。”宋藏怏怏不乐地说道。
“你是怕我连累你?”龙奴久岛撇了撇嘴,冷淡地说道,“这事儿和我没关系,我没理由那样做,没人想摊上这样的烂事。
宋藏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对不起,我不是怕你连累我。”他放慢脚步,踟蹰不前,“我是觉得你和我都是宇宙间流浪的地球血脉,我们算同胞吧,我不想看你出事。”他诚恳地望着女孩,几乎觉得这话是顺着呼吸从自己的胸中蹦出来的。
龙奴久岛愣了一下,“走吧,吟游诗人,咱们都是倒霉蛋儿,”她嘟哝道,“所以还是赶快找到操控拟态蛇的人。
“别那么叫我。”宋藏轻声说道,“没人喜欢诗歌,这世上已经没有吟游诗人了。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不同星系间哭丧。人们更喜欢叫我这样的人为哭丧人,因为高级文明的通病是美学观念的缺失。
“说没人喜欢诗歌不是真的,他们只是假装不喜欢。”龙奴久岛做了个鬼脸,索性摘掉厚重的帽子。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从从帽檐下自然垂落。汗水濡湿了龙奴久岛的发丝,柔顺的黑发一绺绺的,发梢的汗珠在烈日下反射着晶光。
乔荼波陀星系是个双星系统,天上有一大一小两颗太阳。拘尸那迦行星靠近吠檀多α星,当地时间正处于一天中最干燥最炎热的午后。天地好似熔炉,两轮太阳光芒万丈,威力无穷,像美狄亚[②]因爱生恨的狂热目光。
两人在机器保镖的监护下越过月牙形的沙丘,梦幻般的绿洲出现在金色沙丘背后,像枯冗黑暗中的一缕炫光,是所有单调无聊的景色中最振奋人心的色彩。
绿洲占地面积不大,在沙漠中像一块嵌在黄金表面的翡翠。绿洲中心处是一汪平湖,湖水是天蓝色的,明镜止水,闪闪发亮,映照出湖边随风摇曳的娑罗林和晴空中洁白绵软的浮云。
有几只巨象甩着尾巴在湖边散漫地汲着水,边上还栖息着零星几只斑鬣狗和长着犄角的骆驼。在绿洲,动物们悠然自得,放弃了所有的厮杀与成见,仅为这一池澄澈透明的生命之源。一艘飞船矗立在湖边,半截船身已经被黄沙埋入土中,看来已在此停留有很长一段时间。
那是秘匠的飞船,为枢机制造新身体的匠人就居住在那绿洲之中,是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中数一数二的克隆体制造大师。这颗星球是枢机的秘密工厂。没有人想得到枢机的克隆体会在这样的不毛之地被造出来,更不会有机会在枢机的克隆体上做手脚。
宋藏和龙奴久岛在机器保镖的保护下慢慢靠近绿洲。一时之间,在湖边休憩的动物全都站起身来,沉默而警惕地望着他们这些陌生的人类和机器。直至他们绕开湖水,走到那半截露在地表的飞船前,那些动物才重新施施然躺下,继续躲在树荫下享受难得的阴凉。
飞船的入口处装了一个外部监视器,感受到外来者来访,监视器的工作指示灯亮了起来,镜头缓缓移动着落在那些机器保镖身上的财团标记上。片刻后,秘匠开了门,手里端着一把康普顿效应霰弹枪迎接两人。这家伙不打一声招呼,就拉开了霰弹枪的加速场开关。
“我们想和你谈谈。”宋藏举起双手。
“想和我谈谈?我他妈还想要一套临海别墅呢。”秘匠挑了挑眉,枪口对准宋藏,“斐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看起来并不像财团的人。”他是一个全身经过彻底改造的赛博格,脖子上挂着一幅防风镜,除了一颗秃顶的人类脑袋之外,其余部分皆是钢骨和碳纤维血管,看起来倒像是个狠角色。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龙奴久岛讶异地问道,“难道您知道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不确定,”秘匠狐疑地看着他们,冷哼道,“但我知道,枢机那边一定出了点意外。”他移动枪管,对准女孩,眼中的蛮横和暴躁并不因为目标改变而发生变化。
“枢机在复生的过程中出了一点问题。”宋藏连忙解释道,“我们是负责意识转移的哭丧人和养蛊人,但当时枢机并不愿进到第一百世身内。伊索先生派我们来此,需要你前往斐多,准备打造枢机的第一百零一世身。
“我们还带来了枢机的第一百世身,”龙奴久岛补充道,“那克隆体就在我们的闪点飞船上。伊索先生认为,或许你能从那具克隆体上面找到些线索。
秘匠踌躇片刻,收起康普顿效应霰弹枪。“没那必要,我知道问题所在。”他转身,身影没入船舱,“先跟我进来吧,我想先让你们看看克隆体的数据。”秘匠抓着栏杆,带着两人爬上舷梯,来到顶部舰桥中心。
除去空气中弥漫着的福尔马林的刺鼻味儿,舱内一片阴凉,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这一整个炎热世界中的世外桃源。一块大屏幕悬挂于舰桥中心的正中央,闪闪发光屏幕上堆满了无穷无尽的复杂数据。
秘匠为这块屏幕上的数据分门别类,其中一号开始到九十九号小窗口都被一堆复杂的加密数据填满。第一百号窗口空空荡荡,只有一只身上扎满红色大头针的布娃娃咧着嘴对着屏幕外的人露出诡异微笑。
“我是生物学家,除了替枢机制造克隆体之外,记录并研究数据就是我的日常工作。”秘匠双手叉腰,仰着脖子望着满屏数字和符号,“当枢机的意识进到我的克隆体中,我会记录他的身体数据,包括出现的疾病症状和免疫缺陷,以便迭代更新,在制造下一世克隆体时做到更加完美。当然,这些数据都是在枢机知晓的情况下自主上传。
宋藏很快反应过来,“第一百具克隆体没有数据填入,”他恍然大悟,“所以你判断斐多上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第一百号窗口没有生成新的数据。”他怔怔望着第一百号窗口的布娃娃,疑惑地问道,“可是,这幅动态图片又是怎么回事?
“这正是我想说的问题所在。”秘匠眯起眼睛,问道,“克隆体被黑了,你们有谁认识这个图案?”他背负双手,在屏幕下方来回踱步,铿锵有力的金属脚步声在舱壁间回荡。
宋藏摇了摇头,“毫无头绪,”他老实回答道,“但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普通小孩子的玩具,会是什么黑客组织的符号象征吗?”那布娃娃脸上的微笑真够诡异的,他想,明明只是一道简单的黑线,却泛着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龙奴久岛正对着屏幕上的布娃娃发呆。“巫毒教。”她突然出声说道,“这是巫毒娃娃,一种罕见的快速骇入装置,专门针对寄居在克隆体内的纳米巴原虫下手。”她蹙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憎恶,“养蛊人和巫毒术士就像一正一反,如果你们细看,就会发现图中的大头针有九枚,恰好扎在纳米巴原虫栖息的穴位上。
“所以说,这也是你们地球上的东西?”秘匠饶有兴趣地问道,“想来那个巫毒黑客对人体穴位和种蛊流程都很了解?
龙奴久岛点了点头,“出手的是巫毒术士,在破译纳米巴原虫上很有一套。”她抿起嘴唇,陷入短暂的沉思,“当时在斐多上,枢机的意识不愿从纳米机器内部转移进克隆体脑处理单元,想必是他察觉到了什么。不过——”她拖长尾音,小心翼翼地说,“巫毒术士利用巫毒娃娃进行骇入时,一定不会离目标太远,甚至不会超过一公里。如果那人不是从地下潜入,那么他一定还在财团的生物阻断力场内。
“那么,那名黑客一定还在斐多上。”宋藏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说道,“斐多已被封锁,伊索和海伦部署了生命探测器,任何异常脑波都逃不了轨道卫星的监视。
龙奴久岛没有说话,脸色出奇的有些难看。她单手捏着下巴,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欲言又止,不敢轻易做出判断。
“怎么了?”宋藏问道。
“我不担心那个,”龙奴久岛小声说道,“我担心的是真正的主使者。巫毒术士就像明码标价的杀手,但即使是他们,也不可能在未受邀请的情况下悄无声息潜入斐多,而不被任何安保巡逻飞船发现。
“你的意思是斐多上有奸细?”秘匠停下脚步,阴晴不定地说道,“不,安保巡逻飞船会检查来宾,却不会检查自己人。如果有人想对付枢机,那么此人十有八九还是财团内部人员,也许情况比你们想的还要糟糕。
屏幕微微摇晃,像战栗的小兽,抖落阵阵灰尘。地面忽然震动起来,满室烟尘斗乱,角落高处的警报灯在一声凄厉而刺耳的啸叫中高亮,红光一会儿扩散,一会儿收缩,交替闪烁如惊慌之人的一呼一吸。明灭不定的光芒淹没舰桥中心,将在场三人的脸部细节晕染得一片模糊。
“发生了什么?”宋藏抓着护栏站稳,另一只手扶住龙奴久岛。
秘匠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在剧烈的颠簸中,他踉踉跄跄走到控制台前坐下,调出外部监视器画面。荒无人烟的黄色沙漠世界出现在大屏幕上,在监视器所能捕捉到的最远尽头,地平线略显浓重,像加粗了的线条。上一秒,那道黑线尚且只是对地平线轻描淡写的一次勾勒,下一秒,那笔墨便迅速加重、扩散、放大、上色,直至成为一面矗立于天地之间的土黄色高墙。
震动并未停止,反而愈发激烈。沙尘暴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像一架推土机硬生生铲过起伏不平的沙丘。屏幕右上角弹出一大串触目惊心的红字,警示着电脑检测到大量生物活动迹象。秘匠放大监视器画面。屏幕中,黄沙漫天,尘土飞扬,昏昏沉沉的苍穹呈现出一种漠然的灰黑。大地上,沙漠尽头奔跑着无数野生动物。密集的兽潮宛如一条大江,奔涌间却激起漫天沙石,形成尘暴。
“这不是沙尘暴。”宋藏说道。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事实显而易见,这些狂躁的野生动物让他感到不安。
秘匠怔怔出神,仿佛在苦思冥想。“拘尸那迦行星上的确有兽潮,” 他嘟囔道,“但从来只在秋末和初春发生。通常来说,我应有足够时间布置生物阻断力场。
“恐怕没那么简单。”龙奴久岛眉头紧锁,忧心如焚,“启动飞船,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我们降落时使用的闪点飞船离这儿有一小段距离,可能在兽潮到来之前赶不回去。
“我的飞船可飞不了。”秘匠苦笑道,“这艘飞船只有上半截生活舱还能正常运转,这儿的一切日常用品都由财团的定期补给飞船提供。”他踢了踢控制台,一个大小的方形玻璃块弹了出来。“这是数据模块,制造枢机克隆体的关键。”他当机立断,没有丝毫迟疑,“我有车,带我去你们的闪点飞船,我们得在兽潮淹没这里前离开。
他们留下一地狼藉,匆匆下了飞船。在持续不断的地面震动中,绿洲中栖息的巨象、豺狼和骆驼早已不见踪影,暗红色的秃鹫振翅飞向远方,留下一串串凄厉如婴孩夜啼的嗥叫。湖水荡漾,湖面布满鱼鳞状的细波纹,偶有一片娑罗叶掉落,便泛起点点稍纵即逝的涟漪。
秘匠按下开关,半透明的密封车库从水底升了起来,天花板和四面毛玻璃墙如折纸一般展开,在湖面和沙漠间架起一条临时桥梁。秘匠的车技不赖,黑色的四驱全地形车弹射起步,等离子引擎从尾部喷出幽蓝色的等离子体羽流,带着三人扬尘而去。
越过沙丘,兽潮带来的尘暴已然不远,闪点飞船的轮廓在漫天尘埃中隐约可见。秘匠猛踩油门,在下坡时做最后一段冲刺。时刻跟随在宋藏和龙奴久岛身边的机器人落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贴着地面低空飞行。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出现在尘暴上空。那是一艘没有打上任何标识的小型飞船,通体漆黑,仿佛死神的华美长袍。一股模糊的波动伴随着强大的空气压力无形无色,从远方地平线尽头排山倒海传来,于三人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黑色小型飞船装有声波发生器,这就是兽潮产生的原因。野兽们并非出于种族习性和季节变换进行迁徙,而是受到次声波的驱赶,在惊惶不定中仓皇奔走。
次声波无处不在,超出人耳捕捉的频率范围,却令人心慌意乱,无法思考,几欲掉头逃走。在恐惧和不安织成的心灵风暴中,混乱的狂风浩浩荡荡,脆弱的神经发出无助的哀鸣,翻腾的胃袋泛起一股强烈的作呕的冲动。
秘匠失了手,四驱地形车在离闪点飞船三百米远的地方翻了车。宋藏从车内跌落,重重砸在滚烫的黄沙之上。四周尘土弥漫,龙奴久岛的闷哼和秘匠的痛呼在凄凉的大风呜咽声中显得破碎而遥远。
宋藏回过神来,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耳边枯冗无味的嗡鸣声如野蜂飞舞,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烈痛感令他险些昏迷。他强忍呕吐的欲望,检查伤势,觉得自己的内脏器官仿佛均已在共振下如干涸的荒地般龟裂。
“哭丧人,趴下!敌方飞船不一定看得见我们!” 秘匠那惶悚不安的声音在狂风呼啸声中炸响,明明近在咫尺,听起来好似有一千万公里之远。
宋藏站了起来,浑浑噩噩,手搭凉棚,举目四顾,却被风沙迷了眼睛。他试图在漫天黄沙中找到闪点飞船,泪水却糊住了他的双眼,眼中的沙粒在眼皮下摩擦着他的眼球,令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急躁而恛惶无措地舔了舔牙龈,却尝到了一嘴咸涩的血腥味。
“卧倒!卧倒!”秘匠那苍凉而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宛如磨砂纸擦过锈铁表面。
宋藏愣了一下,余光捕捉到一道黑影朝着他飞扑而来。在清脆的银铃晃动声中,龙奴久岛推着他再次倒在翻涌的沙海之中。他忍着疼痛,灰头土脸仰望苍穹。那艘小型飞船已掠过他的头顶,朝他身后飞去。
次声波正在远去,一道火光在他的身后冲天而起。有那么一瞬间,宋藏以为自己丧失了听力。当风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再度回归,秘匠的生活舱已在爆炸中化为乌有。小型飞船扬长而去,兽潮却仍在继续,铁蹄会踏平爆炸现场的所有证据。
爆炸带来片刻恍惚。宋藏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和龙奴久岛正一左一右吊在秘匠两侧,而那些机器保镖早在漫天灰尘中不见踪影。次声波对赛博格的影响只有神经上的错乱与不适。秘匠迈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踩在松软的沙砾中。
他们上了闪点飞船,在暴走的兽潮踏平一切之前,离开了拘尸那迦。

(五)死了,却还活着

斐多还在下雨,天气比离开之时更加狂暴。从外太空望去,整个星球像快要融化了的乌云冰淇淋,频繁的大气放电现象和浓郁如糖浆的云层几乎屏蔽了卫星之眼的注视。
宋藏下了闪点飞船,仍对拘尸那迦上的侥幸逃生感到心有余悸。也许只是晚上那么一分一秒,现在的他就已是一堆焦黑的断肢残臂,鲜血和水分早在爆炸中流失,焦糊的臭味兴许连贪婪的血秃鹫都不愿下嘴。
“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龙奴久岛突然停下脚步,“知道我们前往拘尸那迦只有海伦和伊索,如果我们不知道该信任谁,回去只能是自投罗网。”她披着透明的塑料雨衣,瓢泼大雨打湿了雨衣中垂落的黑发。
“枢机出意外的时候,”宋藏讷讷回答道,“伊索不在斐多星上。”他想了想,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人给他留下了极佳的第一印象,“也许,我们可以试着相信伊索?
龙奴久岛摇了摇头,“那正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她在冗杂的雨声中大声说道,“幕后注视者无须亲自到场亲自动手,只要派那个巫毒黑客在暗中作乱即可。
“的确,”宋藏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女孩言之有理,“幕后指使者没能杀死我们,这反而让我们缩小了嫌疑人范围。”他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秘匠,“那人就在伊索和海伦之中,您有什么看法吗?
“我的看法?”秘匠抹了一把脸色的雨水,骂骂咧咧地说,“现在要考虑的不是站队的问题,我的想法很简单,不管哪个杂种坑了你我,我们只要让枢机赶快恢复人身,自有人去拾掇他们。”他古怪一笑,“别忘了,真正的话事人是枢机,而不是枢机的某一世子嗣或某一世侄女。那些都不重要,对我来说,我只忠于枢机。
“可是,我们现在直接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龙奴久岛反驳道,“最好的方法就是,我们将海伦和伊索一起关起来,但显然,我们都没那权力。”她顿了顿,犹豫着看了宋藏一眼,“我有个主意,我们没必要一起回去。枢机的下一次转世最先需要用到秘匠和我,所以,只需我们回去向伊索和海伦报道你在拘尸那迦上遭遇飞船袭击死亡,我们的证词便会导致那两人相互猜疑。这场雨是好事也是坏事,雨让卫星的工作进度大大减缓,却也给了我们抢在那两人之前找到巫毒黑客的机会。你得赶在财团之前找到那名巫毒术士,我担心搜寻小队之中有人并不忠诚。
“我死了,”宋藏沉吟片刻,呢喃道,“我在拘尸那迦上死了,这样我就无须和你们回去。生物阻断场覆盖范围不大,也许我真能碰上运气。
“这招倒是妙。”秘匠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叮嘱道,“那我们就此别过,暗中保持联络。你的时间不多,雨一停,卫星很快就会在雨林中探测到你的脑波。”他主动递给宋藏那把康普顿效应霰弹枪。“用它防身,”秘匠大笑道,“你的付出有目共睹,枢机苏醒后想来不会亏待你。
但愿如此,宋藏郁郁寡欢地想,可现在我只想早点离开斐多,早点逃离这个巨大的名利漩涡。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来这儿哭丧,要想捧起金饭碗可得付出不少代价。他麻木地看着脚边的水坑反射着模糊的天光,心中愁云惨淡,疲惫异常。
宋藏向两人道别。龙奴久岛在离别前看着他,欲言又止,却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当秘匠的钢铁之躯和养蛊女孩的婀娜背影消失在深绿色的苔藓、地衣和蕨类植物之中,他独自一人离去,在暴风雨中踽踽独行,一时间没了方向。
雨还在下,雨势滂沱,像倾倒一世界的海洋。然而,在这样的暴雨中,天却亮了几分,积郁许久的乌云似乎稍稍宣泄了心中的些许不满。雨快停了,尽管暴风雨丝毫不减其嚣张本质,但上苍的眼泪似乎总有流尽的那一刻。
在令人心惊肉跳的电闪雷鸣中,河流水位暴涨,漫过堤岸。泛滥的河水已经到了宋藏的膝盖。他鞋袜全湿,冰冷刺骨的黏腻感令他头晕目眩,像夏天的人怀念冬天和冬天的人怀念夏天那样怀念着拘尸那迦的炎热和干燥。
天空中狂雷轰鸣,闪电如银蛇般乱窜。宋藏不敢站在树下,也不敢站得太高。他没走太远,随手摘了一片巨大的芭蕉叶盖在头上勉强挡雨,试图在附近寻找下一个合适的落脚点。
然而,就在宋藏往下游处走来数百米之后,一道白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在晦涩不明的天气中,河岸边有某种异物正反射着薄弱的微光。
他走了过去,发现那是先前推着燃烧竹筏迈向夕阳的陪葬机器人。再往前几步,他在岸边发现了燃烧了一大半的灵柩。棺材被河水冲上了岸,枢机的九十九世身躺在棺中,模样凄惨,不成人形,正面身体早在大雨降下之前便被火焰舔舐得焦黑松脆,死得像一整只烤焦了的猪。
宋藏踌躇片刻,趴在棺边翻过枢机的九十九世身。空气潮湿而黏重,温度不够高,火焰未能烧透尸身。整片雨林都弥漫着浓郁的水汽,仅仅是一天一夜,死尸背面便长满灰绿色的霉菌,有几只肥硕而扭曲的苍白蛆虫在枢机的背部钻进钻出,留下几个细小的空洞。
枢机的尸体被遗弃在这么一个小角落静静腐烂,这一幕让他觉得讽刺,但考虑到克隆体对枢机来说只是随时可更换的意识容器,他又觉得这尸体的最终下场就像主人处置没用工具一样理所当然。
一场葬礼就是生命的落幕,死后残留仅仅只是存在的最后一点儿证明。枢机会一直存在,以数字化意识转世的方式,这点想想就让人觉得可怕。
宋藏从地上捡起枯枝,扫掉蛆虫,轻轻刮去霉菌。霉味儿尚未扩散,便被从天而降的雨滴打至地面。在剥去灰绿色和浅黑色的菌丝后,他突然发现那些生蛆的皮肤空洞并非蛆虫直接造成,而是针刺之后被蛆虫撑大的痕迹。
巫毒黑客来过这里。宋藏蓦然惊醒。这具克隆体的脑处理单元可以上传身体数据至秘匠的藏身处,第一百世身和第九十九世身的联系除了那种蛊的九针之外就是秘匠的数据处理中心,这就是那名电子术士骇入第一百世身的途径——通过骇入秘匠的电脑进而骇入第一百号克隆体脑处理单元。
宋藏站在原地,犹豫不决,不知该留在此地暗中等候,还是继续在四周搜寻一会儿。然后,恰在此时,一股寒意突如其来,不打一声招呼,从尾椎骨直直蹿上他的脊背,令他遍体生凉。
直觉告诉他附近有生物正阴恻恻地注视着他。
于是,他转身,看见一条色彩斑斓的巨蟒高高缠绕于树梢,吐着暗红色的蛇信子嘶嘶作响。那是海伦的宠物。他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发现巨蟒已经下了树,爬进灌木丛游弋而去。
宋藏拨开附生植物垂下的绿色帘幕,大步追了上去。他一边跑着一边向龙奴久岛的通讯器发送留言。巨蟒带着他来到生物阻断场边沿。风雨晦暝,云迷雾锁,四周鸟叫声全无,庞大而嘈杂的雨声像一座巍峨的白噪音的大山,将一切多余声响碾为残破的泛泛之音。
在阑风伏雨之中,那虹蟒游弋于泥泞之间,最终停在生物阻断场前,离那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屏障仅仅只有一点五米远。然后,那蟒视若无睹,如鬼魅一般慢吞吞穿过生物阻断场,甚至没能引起一丁点儿电火花。
宋藏端着康普顿效应霰弹枪,紧绷神经,站在原地,踟蹰不前。是生物阻断场坏了吗?宋藏抬起头,看见屏障另一边有一只飞鸟在雨中凄惶地飞着,一头撞在阻断场上,化作一团焦黑的冒着青烟的死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味儿和隐隐约约的烤肉香气,但那气味在大雨冲刷下转瞬即逝。
这下,他全明白了。那蟒并非有机体,而是和那些拟态蛇同为电子产品。他想起海伦那妖娆诱人的赤裸胴体,又想起那张姣好的面容。那具不着寸缕的曼妙身躯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款款而行,仿佛拨开迷雾迈入他的回忆,用充满挑逗意味的微笑干扰着他的思维。于是,他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很快,千娇百媚的人儿在精致而复杂的彩绘中隐去,天堂、人间、地狱的场景突兀地占据他的脑海,围巾般形影不离的虹蟒安静地挂着女人那修长的脖颈上。
我还漏了点什么?宋藏扪心自问。还有什么是我没看到的呢?当然了!这虹蟒若不是天然,便受人操控,与那些拟态蛇如出一辙。海伦不可能弄丢它,这蟒出现在这里,那么——
一声轻笑在雨中响起,一股力道从身后袭来,一只手无声无息攀上他的后背用力一推。
几乎同一时间,宋藏反应过来,以康普顿效应霰弹枪为拐杖拄着地,抵去身体跄踉前行的惯性。在最危险的那一刹那,他离生物阻断场那半透明的屏障仅仅只有三指距离。
袭击者毫不犹豫,伸出裹着皮裤的修长大腿,猛地踹飞那把康普顿效应霰弹枪。宋藏一时不慎,跌落在泥泞之间,霰弹枪从他手中飞出,落在生物阻断场另一端。与此同时,他倒在地上,如泥坑里的猪一般侧身打了个滚儿。污浊的泥水糊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枯败的落叶沾他的脸颊、双臂和衣角,像一块块破旧的黄绿色补丁。
也就是这时,宋藏躺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看清了袭击者那明艳动人的俏丽脸庞。海伦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皮裤,站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笑眯眯地看着他,迷人的身材曲线在滂沱大雨中略显模糊,仿佛一具沉默而警惕的黑色大理石雕像。
沉默。沉默是雨中唯一的对话,危机在嘈嘈切切的雨声肌表下流淌。
宋藏想趁此机会起身,海伦却飞扑而出,动作如猿猴般敏捷,仅仅是一眨眼就半蹲半跪在他的身上,用突出的膝盖骨顶住他的胸口,用铁钳般的双手扼住他的喉咙,令他呼吸不畅,大脑缺氧。
“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点。”海伦吃吃笑着,眼中却毫无笑意,“可惜,要是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就可以处理掉那具尸体背面的证据,而你也不是非得要死。”她甩了甩湿漉漉的金发,一脸轻松,手头的力道却丝毫不减,“不要白费力气,你的基因改造不如我,力量也就不如我。
 宋藏吃力地嗫嚅着嘴唇,勉强从牙缝间挤出一些破碎的无意义的词句。他恨恨地看着海伦,含混不清地咒骂着她。他的双手掰着对方的手指,抵抗着那股潜藏在纤纤细手下的的巨力。海伦早有在准备,他想,我中计了,踩进这蛇美人的陷阱,就像这雨林中的鸟只顾避雨飞翔便稀里糊涂一头撞上了这灭绝生机的阻断场。
“为什么这样看我?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海伦瘪着嘴巴,委屈地说。“是的,我想,我原本的确没打算杀死你们,”她微微弯腰,加紧手头力道,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如果不是你们和伊索那多愁善感的白痴,我还找不到秘匠,毁不了枢机的克隆体制造中心。不过现在,我想,眼下我最需要的就是一具巫毒黑客的尸体,你来扮演那个角色如何?
宋藏瞪着眼睛,眼角青筋暴起,眼球因爆裂的毛细血管而通红如血,像极了地狱中不甘的恶鬼。海伦的声音正在远去,意识在窒息中朝着黑暗深处漂移。在冰冷的雨中,他感受到死神的呼唤,眉尾的汗水和眼角痛苦的泪水顺着重力与大地融为一体。
现实缓缓淡去,死亡看起来仿佛是一片空空荡荡的黑。深邃、漆黑而幽寂的虚无悄无声息爬上他的视野边缘,如大海一般淹没他眼中的世界,温柔的黑色海洋荡起的仅仅是一无所有的空虚。
然后,下一刻,光明重新注入,世界再回他的眼中。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龙奴久岛那忧愁的娇靥。我死了吗?他想。可为什么我在死后世界会看到她?
宋藏猛地坐起身子,摸着脖子大口喘气。视力恢复的第一瞬间,他看到一身黑色皮衣的海伦与披着一件塑料雨衣的龙奴久岛站在不远处对峙。两人张口说着什么,声音遥远而模糊,他却听不清。过了一会儿,他彻底恢复过来,海伦与龙奴久岛的声音也渐渐变得清晰。
“你回来做什么?”海伦不耐烦地说道,“为什么不让我杀他?这可不在我们约定地方范围内。”她眯着眼睛,冷冷看着龙奴久岛,“你解决掉秘匠了吗?我要的东西呢?
“秘匠应该已经到飞船小镇了。”龙奴久岛低垂眼睑,面无表情地说,“我改主意了,你必须留他一命。”她注意到苏醒的宋藏,冲着他点了点头,“我收到你的留言,就掉头回来了。
“为什么?”宋藏睁着通红的双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概是因为我们算是同胞吧?”龙奴久岛平静地说,“我不想看你出事。
“不,我不是问这个。”宋藏失魂落魄地看着她,木然说道,“所以,这就是事实。我明白了,没有什么巫毒黑客,你就是巫毒黑客,或者说,这东西完全是你杜撰出来的。养蛊人就像医生,深谙救人之道,自然也懂得如何杀人。
龙奴久岛摇了摇头,“不要再说,不要再参与进来。”她打断道,“我不会让她杀你,前提是你别再插手。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你根本不是财团的人,更谈不上什么忠诚。
“是的,我不是,”宋藏苦笑道,“尽管内心某一部分,我也想挤入那个圈子。
“回飞船小镇吧,”龙奴久岛轻声说道,“吟游诗人,你会没事的。
“等等,我可没说放过这个哭丧人。”海伦冷哼一声,哂笑道,“怎么?阿奴,你为我工作,还打算为我做决定?”她咬着下唇,眼波流转,作苦思冥想状,“你知道吗?我也改主意了。”她含着食指,轻笑道,“让他回去可以,但哭丧人必须加入我们。我们可以共谋大计,取代枢机。”海伦漫不经心迈出一步。
“怎么做?”龙奴久岛蹙起眉头,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你很怕我?”海伦微微一笑,眼神温柔,语气甜蜜,“其实很简单,“你回来救人,但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没为我解决掉秘匠,就等于背叛我。你背叛了我,你就得死。”她咯咯笑起来,“贱人,你喜欢他?那么就一起变成我的食物吧。”她掩嘴娇笑,双眼陡然一翻,身体抽搐着倒在地上,一如葬礼上癫痫发作时的模样。
龟背竹、天南星、无根藤和凤尾蕨之间蓦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在黯淡的光线和嘈嘈切切的雨打芭蕉声中,那只色彩斑斓的虹蟒不知何时已从阻断场外绕至龙奴久岛身后,如藤条一般缠上她的双腿,攀上她的腰肢,最终死死勒住她的喉咙。
虹蟒褪去拟态,仿佛蛇类蜕去旧皮囊,自透明之中悄然浮现。它眨着冰冷的竖瞳,拖曳着女孩摔在地上。在它的束缚之下,龙奴久岛全身上下动弹不得,苍白的脸色因呼吸不畅而一片发紫。
宋藏慌了神,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却一脚踩在湿滑黏腻的泥水中不慎滑倒。泥水溅了他一嘴,苦涩而腥臭的滋味在他唇齿间绽放。他挣扎着,重新站起来,像一只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他仓皇扑了过去,试图杀死虹蟒,摸遍全身却找不到任何一样称手的利器。仓促之间,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那条虹蟒身上,却溅起一阵零星火花。
虹蟒不为所动,无情的眸子中闪过一抹戏谑的人性化的光。
“别怪我……别救我……”龙奴久岛绝望地看着他,断断续续说道,“身体……身体……”
从虹蟒出现再到现在,海伦已经倒在地上,像不习惯衣物束缚的野人,下意识撕碎自己身上的黑色皮衣,暴露出那具雪白而丰腴的彩绘胴体。
宋藏惊醒过来,终于明白自己忽略的那一点是什么。他掉头就跑,抛下虹蟒,抛下龙奴久岛,像疯了一样冲向地上颤抖着扭曲着的海伦。抽搐还在继续,蛇美人躺在泥水间止不住地痉挛,但他知道这压根不是癫痫。
海伦一边抽搐一边爬行,欺霜赛雪的柔腻肌肤沾染黄褐色的污泥,带着一种妖冶而堕落的美感。他觉得这种为达目的、自我作践的痛苦与粪坑里蠕动的蛆虫无异。
宋藏以最快速度拦腰抱起颤抖不止的海伦,大步朝着生物阻断场走去。在他身后,虹蟒松开意识模糊的女孩,发出急躁不安的嘶嘶声,试图阻止宋藏。
可就在这时,龙奴久岛却死死抱住虹蟒,全凭一股韧性拖住这只电子爬行动物。力气不够,她就用牙咬、用指甲抓、用全身力气阻止。形势发生转变,被困住的一方反倒成了虹蟒。
宋藏抱着海伦来到生物阻断场边沿,“去死吧,贱人!”他愤怒地吼道,“我已经看穿你了,去死!”他双手用力一抛,将怀中扭动着的娇躯丢向幽蓝色的屏障。
那具雪白而迷人的赤裸胴体在半空中颤抖不已,最终接触到屏障,化作一具焦黑而干枯的死尸,跌到阻断场另一端。蛇就是海伦,海伦就是蛇,两者的意识互换。那虹蟒也是电子产品,动物智能芯片只足够模拟蛇的本能。在被换到海伦体内,电子蛇便下意识撕碎衣物,像癫痫病人一样倒在地上抽搐。海伦在葬礼上的着装打扮并不仅是符合当下时尚潮流的裸体时尚,更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互换身体而不引起别人怀疑。
宋藏双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急促的呼吸像破旧的风箱一般沉重。胜利的喜悦跃上他的心头,但这喜尚未浮上嘴角,他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不似人却饱含痛苦、绝望和愤怒的嘶声。紧接着,他听到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还有一道细若游丝的闷哼。
他僵住了,缓缓回过头,却看见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发狂的虹蟒像歇斯底里的人类一般拼命攻击龙奴久岛。女孩已经死了,全身绝大部分骨头断裂,像一只被人生生捏死的娇小麻雀,歪歪曲曲、松松垮垮如破旧麻袋的娇小身躯上有诸多抹压抑的苍白,那是断裂之后刺出血肉的碎骨。
女孩再也无法反抗,然而,饶是如此,海伦之蟒依旧不肯罢手,仍用不具备咀嚼功能的利齿一次次咬合,一次次松嘴,又一次次咬合,在女孩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咬痕。暗红色的鲜血冒着热气,从那些坑坑洼洼的小洞中汩汩冒出,像极了小溪的泉眼。
蛰伏多时的闪电再度炸响,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如一记重拳紧紧砸在他的耳膜上。在一闪而逝的电光下,他唯一看到的仅是那个女孩眼中的无助。那对湿漉漉眼睛,凝滞着生前的目光,盛满了晶莹的泪水和雨水,不知是为何而流。
也许,是出于对生的眷恋,也许,是对死的恐惧。
宋藏回过神来,像受了挑衅的公牛一般冲了过去。他想保护那具尸体,然而,海伦之蟒却也渐渐清醒过来。它舍弃龙奴久岛,却也不攻击宋藏。它只做了一件事,即静静看着他,像在等候死亡。
宋藏不理虹蟒,像行尸走肉般蹲下,又抱起女孩的尸身。“你本可以把我交给那个婊子,”他以梦呓般的语气低语,“你本可以不用回来,这又是何必?
海伦之蟒失望地看着宋藏,独自游弋着出了阻断场。它在屏障外停下,看了自己焦黑如炭的尸身一眼,又充满快意地看了宋藏一眼,然后孤零零离去,消失在雨幕之中。
他明白这一眼的意思。现在,他想,你被困在一条电子蟒蛇体内,这是报应,而我也被困在自责与愧疚之中,同样也是报应。不,你不会杀我,就像我也不杀你。我们都希望对方不要死,因为我们都希望对方永远活在痛苦之中。让你的敌人活着。事已至此,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是比死了却还活着更残忍的事。
宋藏看了一眼天空。
雨快停了,乌云不再兀自恹煎。
远方天空传来隐隐约约的引擎轰鸣。眨眼间,疾行艇出现绚烂的虹桥之下,舷窗边隐隐约约显现出秘匠和伊索的身影。疾行艇正在下降,七彩的光将飞行器的轮廓渲染得如梦似幻,仿佛一场萧杀暴雨的终结。
苍穹之下,大地之上。
死了,活着。活着,死去。
来自漆黑。回归漆黑。
存在的斑斓美梦如梦幻般易逝,活跃的唯有永不凋谢的华丽幻觉。
当生与死模糊界限,世间事仅是生命之下、死亡之上的苟且。
他抱着龙奴久岛的尸体,跪在雨中,仰着脖子望着遥远的天际线。
树叶边沿滴落一滴树的眼泪,水珠打在他的眉心,飞溅起惆怅万千。
他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等候着,迷惘得像一只木头做的玩具士兵,口中却流淌出最后的送别的诗篇。

(六)大音希声

吟游诗人坐在高高的演奏台上弹奏管风琴,枢机的冰棺放在他的身边。人们站在底下仰望半空中的活人和死人,伊索几乎为复生仪式安排好了一切。
宋藏脚踩踏板,十指在多层手键间落下。地底的核反应堆忠心耿耿地鼓荡着狂风,簧片战战兢兢震动着发出巨大的迷人的悠远潜低的泛泛之音。
他开始弹奏乐曲,冰棺中的人扎满了龙奴久岛的针。在赋格曲的模仿对位中,永恒和谐的乐符时而飞翔时而奔跑,在追逐打闹中散向斐多的四面八方。
意识在针尖流动。
死人在棺中战栗。
吟游诗人开始念诗——
谁讲过无言的死底故事?
谁揭开过死后景象的帷幕?
谁到过曲折广阔的墓穴里
把它下面的阴影向人描述?
或者把对现世的爱与恐惧
和未来的希望联在一起?

(七)活着,然后死去

枢机醒了,醒来第一时间就想见哭丧人。
在医疗舱的气密门外,秘匠对他投来赞许和艳羡的目光。伊索以权限替他开了门,一个神采奕奕、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背对着门口站在舷窗边,玻璃反射出他的模样。
“把门关上,我想和吟游诗人好好谈谈。”这个全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最富有的男人说道。
宋藏注意到枢机对自己的称呼是如此准确,带着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感。也许,这就是大人物的处世之道,他想,谈吐间滴水不漏,既不会令人毫无所觉,又不会太过让人受宠若惊。“晚上好,尊贵的枢机。”他鞠了一躬。
“晚上好,吟游诗人。” 枢机笑吟吟地看着舷窗中的倒影,“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这世界上已经没有诗人了。”宋藏连忙起身,强自镇定道,“我只是一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星际之间哭丧。人们更喜欢将那些像我这样的人称为哭丧人,用诗与歌引导纳米巴原虫是我的本分。
“说没人喜欢诗歌不是真的,他们只是假装不喜欢。”男人眨了眨眼睛,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宋藏愣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这句话。然后,他想起了拘尸那迦的午后,包括炎热干燥的沙漠、如泣如诉的狂风、遮天蔽日的灰尘、时隐时现的狼群、身心俱疲的旅行、戛然而止的对话、瀑布般垂落的黑发,还有发梢末端反射着两轮烈日的晶莹汗珠。
枢机继续说道:“这是人类的酸葡萄心理,个体无意识用似乎合理的解释来为难以接受的情感,行为,动机辩护。所谓‘合理化’只是心理防御机制的一种,任何具备人格意识的存在个体所绕不过去的一关。”他轻蔑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整个拉尼亚凯亚联盟都不喜地球,不是因为失落的大地之星野蛮而落后,也不是因为地球不够好。恰恰相反,地球太好,小小一颗蓝色星球带来了诗歌和永生,像你这样的吟游诗人身上存在生与死的矛盾统一,这才是大家敌视你的原因,尽管那些人并未深思过反感情绪的由来,因为高等文明的通病是美学观念的缺失。
宋藏憋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高等文明的通病是美学观念的缺失。”他重复了一遍,沙哑地说道,“这话是我说的,而且只告诉过一个人。
“吟游诗人,”枢机仍旧没有转身,兀自问道,“你知道财团为什么要在斐多上设立阻断场吗?
宋藏摇了摇头,“难道不是为了保护宾客?
枢机摇了摇头,“不,是为了守住秘密,不让客人乱跑。”他敲了敲舷窗,对着窗外的青葱草木解释道,“我们所站的地方,历史上曾名为亚马逊雨林,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宋藏仍下意识摇着头。他几乎听不进枢机说的话,只是死死盯着那舷窗中的倒影,试图看清那男人的双眼。
“出了阻断场,就是亚马逊雨林。出了亚马逊雨林,就是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枢机笑了笑,低声说道,“接下来,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你都会看到遍地的上古遗迹和城市废墟。如果你听说过这两个地方,那么你就会明白斐多本身就是失落的大地之星、你要找的地球。
“这里就是地球?”宋藏有些动容,更多的却是战栗不安的茫然。
枢机点了点头,“财团对地球的考古发现,全拉尼亚凯亚的人种最初都源自地球的一次次星系移民。”他从旁边的小桌子上抓起一个镶着九枚钻石的金属手环,“一切都记录在九十九世身的通讯器里面。换句话说,这儿是人类先祖生存活动之地。”男人顿了顿,缓缓说道,“本来,枢机的九十九世将在葬礼之后的复生仪式上宣布此事,并公布一系列地球开发和考古计划。但这件事却被海伦的计划打断。”他幽幽叹了一口气,“海伦的计划是杀了你和秘匠,让龙奴久岛带回数据模块,把自己的意识换进枢机的克隆体。飞船已经摧毁了拘尸那迦上的备份留存,在这场偷天换日的行动中,没人能察觉得到枢机的变化。
宋藏觉得这个男人在提到自己时并非用第一人称而是用“枢机”二字代指。“后面这部分,您是怎么知道的?”他厌倦了打哑谜,直截了当地问,“当时您正呆在那九衔尾蛇体内,以中阴身禅定,不是吗?
“因为啊,”枢机转过身,眨了眨眼,“吟游诗人,当时我也在场啊。”他迈开步子,施施然踱步上前,再也没了先前那种威严感。“宋藏,咱们两个倒霉蛋儿找到家了,”枢机激动地说,“而且,我们有足够的资本恢复它昔日的荣光。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你,是你,是你……”宋藏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身体正以一种微不可察的幅度颤动着。“是那些针,对吗?斐多上找不出第二套工具,你早在那些针上做了手脚。”他抿紧嘴唇,脸色苍白,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是那只蝉,海伦以为你是黄雀,却没想到你是那个树下的猎人——”
“嘘——”枢机伸出手堵在宋藏唇角。男人没多说一句话,仅是顺着宋藏的唇线划过,又缓缓抚摸他的侧脸。中年男人的目光温柔如海洋,忧郁而星夜,却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①]虚构的冷核聚变引擎,可作为杠杆,提取真空零点能,以满足空间折跃的庞大能量消耗。
[②]希腊神话人物,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后因伊阿宋移情别恋而杀死了自己的两名稚子。

-FIN-

太空歌剧小说在西方流行多年,中国人尝试的时候,在文化背景的融合上经常会遇到困难,怎样把本土的文化背景放到宇宙之中。无形者在这篇里做了一些积极的尝试,依然是一个星球冒险,动作解谜的框架,但是在细节上,将苗疆针灸蛊毒等元素,和纳米机械、意识转移融合在了一起,实现了一种颇为有趣的阅读体验。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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