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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款游戏,看懂老子的治国之道 | 科幻小说

苏辰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秩序」。人聚集在一起,就需要有秩序。怎样的秩序才是理想的?是该忍受随机性带来的混乱,还是该用规则制造稳定?

在这篇小说里,作者用一款游戏,探讨了道家的治国理念。该放任还是该限制,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找到那个平衡点。 


*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FAA-110,在“不存在科幻”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

| 苏辰 | 主职核电设计,兼职心理咨询,精神分析取向。纪实系列小说《心理病惊人档案》上架知乎盐选专栏。短篇悬疑供稿惊人院、怪兽imonstor公众号及超好看杂志。 


沙粒

(全文约8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6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道德经》
 
天色昏黄,我上线的地点是一处庭院。院角池塘里蛙声不断,后面是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层层叠叠。
“哥,你看怎么样?”丁伟的身影从空中显现,绕过假山,攀着桂树跳上凉亭,冲我招了招手。
“这么细致,花了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我作弊了,直接导入3D模型,再设置颜色和质地。就像用模具扣完沙子再上色。”丁伟在柱子上拍了几下,发出咚咚的木质声响。“怎么样,眼熟吗?”
“是有些熟。”
“唐宫谍影的基础建模,你一定看过那电影。”
唐宫谍影?我当然看过,那电影两个月前风靡全国,票房据说九个亿。“怎么弄到的?”
“我姐在AI特效公司,只用来测试一次,绝不外传。”丁伟一笑,冲我打了个响指,身影顿时消散。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其实并不太理解这句话,但在做测试的时候,这句话仿佛被流沙触发,时常显现。
我叫林舟,今天是方淮辞职的第七天,我接手沙粒项目的第七天。
方淮,全国最著名的VR技术工程师,AIR公司沙粒项目前技术总负责人,也是我的大学导师。
“在这个游戏里,一切物质的最小单位是沙粒,就像乐高积木,或者我们也可以把它理解为精细版的Minecraft。”立项会那天,方淮用激光笔在PPT投影上画了个红色的圈,面向所有董事。
“每个玩家可以在这里创造任何东西,也可以毁灭任何东西。所有人都平等而不受保护。”
“那和Minecraft之类的沙盒游戏有什么区别?这个项目的卖点在哪里?”
“这正是我要说的,在沙粒游戏里,沙粒的总量一定,每一次上线玩家被分配到的角色都是随机的,与上一次没有任何关联,没有历史记录。也就是说,你是谁根本没关系。你创造的作品不会被署名,也不会被特意保存。一切都是随机的,就像一个任何人都能进入的房间,所有人都在玩这一堆沙子。”
“就像幼儿园的游戏室?”
“对,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管理者,也就是说,不会有老师收玩具、平整沙堆。”
“那你打算怎样收费?”
“按在线时长。”方淮收起激光笔,在桌上敲了一下。“没有任何增值道具,所有人的工具都是矿刀,也只有矿刀。可以用它建造,雕琢,也可以毁灭。”
建造和雕琢早已完成,待测试的只有毁灭。我从肩上拔出矿刀,那些雕栏立柱在触及刀刃的一刻变作沙粒的质感,随着矿刀的斩下作流沙散落。几百平的庭院,一小时内测试完成。地上的沙堆起初保留着建造时的颜色,蜿蜒混杂成奇异的纹样,随着时间流逝,那颜色渐渐褪去,恢复成沙粒本色。
虚妄。
摘下VR眼镜的时候,那句话再次划过眼前,如同鬼魅。沙粒项目一切顺利,毕竟方淮辞职时工作已接近尾声。在我负责期间,沙粒经过内测、公测,很快正式上线。起初市场部担心游戏设定太过单调,不够引人,但绝对逼真的场景和流畅度让游戏上线第一天下载量就冲进排行榜前十,同时在线人数最高达到五百万,整个技术组都在加班。
沙粒上线的第三十天,实时在线人数三十万。起初这些人几乎平均分布,但现在,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集中在中央平原,版图上的光点密密麻麻。四边的山谷、海岸边只有零星光点,玩家少得可怜。
我每天在版图边缘测试半小时,起初还能偶遇几个人,最近一连几天,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情况的好处就是没人动我的沙堆,只有一次有个袋鼠外形的玩家在砍我的围墙,被我一刀毙命。我在这一个月里搭了间别墅,一层原木地板,落地窗,正对着海。二层搭到一半,还没想好方案。

一切正常,我看了看表,扯开感应服。快到晚饭时间,丁伟抱着两盆绿萝走出对面办公室。那是方淮的独立办公区,从他辞职,私人物品一直没收拾。而此时办公室门开着,地上摞了一堆书,汪学明站在书架前,正在一本本往下撤。
“方总来了?”
“没有,汪助理开车来拉东西。”丁伟答道。
“林工。”汪学明转过头,礼貌性地一笑。他原来是方淮的助理,几天前刚刚调去行政。从技术转管理,看起来升迁有望。
“方总最近怎么样?”我走进去,随手正了下桌上的天使摆件。
“挺好,相当于提前退休,在家养养花,过段时间打算去找他女儿。”汪学明拍了拍手,掸掉灰尘,忽然向外看了一眼。“项目顺利?”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丁伟已经去了电梯口,大厅里大家都在工位埋头干活,门外并没有人。
“顺利,忙得要死。怎么?”
“这两天客服接到很多投诉,说有人在游戏里乱杀人,砍建筑。”
游戏里杀人怎么了,我前几天也刚杀了一个。沙粒游戏最基础的设定就是没有管理员干预,这在所有参与项目的人里已经达成共识,汪学明显然知道。没有会员、没有神器、甚至没有等级和新手保护,这种极大的自由度和对玩家的一视同仁也是游戏的卖点。但我并没处理过投诉,所以暂时没接他的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是设定决定的,无可避免。只是共事很多年,现在我又不在技术组,给你提个醒。”汪学明看着我,指了指方淮电脑上的便利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那是方总的座右铭。”我说,“有什么奇怪?”
“你觉得他贴这句是什么意思?”他放下一本书,推了推眼镜。
“就像……”我想了一会,没想到合适的词。“前半句和后半句或许就像两种思路:一个是把富人的钱给穷人,一个是继续剥削穷人的钱给富人。”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圣经,马太福音。”
“我哲学书看得少,你说说。”
“道德经里这句话说的其实是两种力量,两种作用在人身上的力量。一种向上,一种向下。就好像堆沙子,人的力量,或者说人类的总体趋势是从低处挖沙子,垒到高处,这是损不足以奉有余,向上生长的力量。但自然的趋势是混乱,就像熵永远增大,所有东西最终会混在一起,变成无差别的一团。沙堆到一定高度总会滑坡倒塌,这就是那股向下的力量。对于真实的沙堆来说是重力,对于其他事物来说,是一种达到某处就会毁灭的力量,就像临界点,诞生,发展,然后倒塌。”汪学明在空中划出一个波峰的形状,缓缓说道。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是这意思吧?”
“对,你不说你哲学书看得少吗?”
“正经书看得少,闲书没少看。”
“方淮是在探究这个临界点,峰值。”汪学明在空中一比手指。“工具可以创造,也可以毁灭,但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在线,趋势总是在创造。沙粒的魅力正在于此,也许你在隐秘山谷里花上一个月做了座城堡,有个小学生路过此地,恰巧考砸了心情不好,那么他就可能一夜之间把你的城堡毁了,等你第二天下班上线,什么都没了,只有一堆沙,也许沙都已经被风吹散。这个游戏强调的就是无差别的创造与毁灭,毁掉一切有机会毁掉的东西,最后剩下来的会是什么?这些建筑是否会互相吞噬,是否会聚在一起,变成一座巴比伦塔?这就是演化,方淮想看最后的演化结果。还有,他想知道巴比伦塔什么时候会塌。这就是这游戏的野心,他不止是把这当做游戏,他是在做实验。”
“按现在的程序,巴比伦塔大概能造九百米高吧。”我说。“毕竟我们是模拟地球重力,不好太失真。”
“我是说比喻。”汪学明愣了一下。
“我知道,但你这样说,逻辑上有一个BUG。”
“什么?”
“时间,BUG就是时间。你我都是凡人,只有上帝才有足够的时间观察文明演化,巴比伦塔倒塌。这个游戏里的创造者是真人,那么时间周期就会很长,要达到你说的峰值,也许花费的时间比游戏预计运营时间还长。如果方淮真的想看这个结果,他完全可以用代码创造一群模拟人类,让他们在这个游戏里创造、毁灭,这样也许一周就能得到结果,他有这个条件,硬件软件都有。我是说,如果方淮真的想当上帝,他完全可以当这个计算机里的微缩文明的上帝,这样效率高又节约成本,他没必要让这个游戏上线,用真人来做实验。你说的峰值或许没错,但我想他是预料到直到游戏结束这峰值都不会达到,所以才创造这款游戏。”
汪学明没再争论,他抿了下嘴,低头捡起尼龙绳,绕过那摞书打了个结。
“你说得对,但你该多上线,去人多的地方看看。”他说。

沙粒的规则是随机分配造型,所以玩家每次上线后的角色都不一样。我不喜欢这一点,所以始终锁定一款普通男性外形,这大概是我唯一利用技术组便利谋取的特权。
我这次进入沙粒的时候,那间快完成的两层别墅已经被夷为平地,连沙子也没剩下。一定是有人趁我不在砍掉建筑,把沙子运到别处。
我想到汪学明的话,找到地图上光点最多的聚集地,重新锁定地点上线。
这片平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地面上清一色的汉白玉地砖,两边的墙和柳树还在建造,看起来有些眼熟。一些人和动物扛着矿刀上上下下,一点点夯实沙粒。
“喂,沙子呢?”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回过头,那彝族打扮的少女正对着我,手心空空,向上掂了掂。
“新来的吧?”她叫我没反应,上下打量了我一遭,斜着眼睛。
“这是君姐的地盘,想来都要交沙子,交了沙子拉你进群,领图纸做任务,一个任务一百块红包。”
交沙子入伙?怪不得前几天那袋鼠拆我房子。周边玩家越来越少,怕是全被他们拆了沙子,搬到这来。
“我叫阿笙。”少女仰着头,晃响衣角的银铃。“这里只有我一个这样打扮,你去找沙子,下次带沙子来找我。”
“下次?你不下线吗?等你下次上来,角色会不一样,我记住你有什么意义?”
阿笙笑了笑,“我在君姐的公司上班。”她说。“这形象是锁定的,我们平均三个员工维护一个角色,24小时不下线,保证不被杀。为了摇出它们,我们可花了大把时间,当然不能轻易失去。”
按在线时长收费。方淮的话忽然划过耳边。我一直在技术组,便很少想市场营销,更从未仔细思考过收费方式。我原本不理解每次下线都要随机换角色的设定,现在想来,这是为了延长玩家的挂机时间。沙粒的角色库极大,九百万个角色随机抽,抽到与上次相同的几率几乎为零,所以当玩家抽到心仪角色并想长期持有,就只能挂机。但这游戏里没有安全区,也就是说不管在哪挂机都有被杀的风险,而一旦被杀自动下线,玩家也会失去角色。
“君姐来了,撒红包了!大家抢红包呀!”
我正想着,街道尽头一阵喧哗,阿笙顺着人流看了看,也跟着跑过去。在未完成的房屋后面,有一条宽阔宫道。几个少女抬着一只巨大的步撵,步撵上是个美艳女人,一身蓝色罗纱,用金线绣出孔雀纹样。头上发髻挽得很高,珠钗摇曳。这是游戏里唯一的人类女王造型,通过造型方案时方淮还在。
“用孔雀好一点,别用凤凰,有些夸张。”他说。“我们这是个建造游戏,各个角色服装要差不多,我不希望有太特别的存在。”
“君姐,君姐!”人群鼎沸,我调出界面。君莫悲,账号在内测时期注册,后来一段时间频繁上下线,我猜她是在雇人刷角色。在刷出女王角色后,她的账号就再也没下线过。
阿笙走到步撵旁,身子微微前倾,行了个礼。
君莫悲抬起手,随着她的衣袖,无数纸片纷纷扬落,被众人抢夺。每张纸片上都贴了二维码图片,想必是可以扫码兑换,我站在那一动不动,在人群里是有些显眼。
“喂,没交沙子那个。”阿笙招了招手,冲四周的少女使了个眼色。“你也可以抢,记得明天补上就好。”
“你们是在建长安?”我看着那街道,脑海中忽然灵光闪现。这些建筑和丁伟拿来做测试的模型一模一样,都是在唐代建筑上加以改造,看起来更为恢弘。
“你不知道啊?”一只松鼠跳上我肩膀,挠了挠脖子。“这图纸是《唐宫谍影》里的,君姐每天给我们分任务,这才建出这么大的宫殿和长安城来。”
“你也可以加入我们。”阿笙身上的银铃发出细碎声响,我抬起头,君莫悲正好看过来,一瞬间对上眼神,冲我一笑。
我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往身后看了看。这年头游戏里人妖多,角色越妖娆,本人越可能是个两百斤的胖子,谁知道呢。
“你们用了多少沙子。”我说。“这游戏里不同风格的建筑是不是都被你们拆了。你们玩游戏是为了按自己的意愿建造个小天地,还是为了打工挣钱?”
“你不喜欢长安?”君莫悲缓缓开口,简短却正中要害。
“喜欢,但我更喜欢我自己的海边别墅。你建出宫殿就够了,为什么要把所有的沙子都聚集过来?扩张这么大有用吗?”
“这里很多人是电影的粉丝,我们很乐意在这重构电影世界。所有人自由建造,所有建筑都是无主之物,人尽可取。这正是沙粒游戏的精髓,不是吗?”
“无主之物?”我反问道,君莫悲看着我,微微扬起下颌。“如果说我的别墅是无主之物,你可以随便拿,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拿走你这里的沙子?”
“当然。”她说。“但别墅被拆的时候,你可以自卫,同样如果你拆这里,我也可以。”
我看了看周围,把手放在刀柄上。两旁的人呼啦一下散开,躲到步撵旁。刀刃从内侧划过刀鞘,发出沙沙声响。阿笙看着我,向前走了一步。
“干什么?!”我喊了一声,同时矿刀出鞘,猛地砍在一旁的墙上。那面墙随着刀刃的斩下显出切痕,又沿着痕迹崩裂,化作流沙洒落一地。
“君姐,保护君姐!”周围顿时炸开了锅,阿笙提着刀一个大跳落到我身后,劈头斩下。我往旁边躲开,其他人仿佛受到鼓舞,都抽出刀招呼过来。
“丁伟!”我扯下一边耳机,弄松VR眼镜,冲对面喊道。丁伟扔了咖啡杯,在工位上一阵手忙脚乱。“干什么哥?”
“开权限,别让我掉血!”
我话没说完,对面一把矿刀砍过来,正中肩胛。感应服里的纤维顿时紧缩,那刀刃沿着肩膀向下,直接劈开身体,令角色崩裂,在屏幕上留下四散的残像。
“哥你干什么呢?”
“先别管,开权限!”
我正在气头,立刻戴好耳机,重新登录,心脏跳得厉害。
不过几秒时间,人群已经散了,扬起的尘沙正缓缓落地。我站稳身,刚抽出矿刀,一个牛头人回过头,似乎漫不经心看到我,眼神忽然一亮。
“你怎么没变角色?!”他喊道,周围人听到声音,一齐转过身来。“他刚被杀下线了,怎么上来还是长这样!你们看!就是他!刚才砍君姐房子的就是他!”
我锁定了我的角色,这是我唯一使用特权的地方。阿笙和步撵仪仗本来已经过去,现在也调转回来,众目睽睽。
“不,不是。这是意外,概率问题,我可能两次抽到的角色是一样的!”我辩解道。
“你是管理!你是AIR公司的内部人员!”他这句掷地有声。在那一瞬间,四周鸦雀无声,君莫悲居高临下,嘴角微微一动。一股凉意从背后蔓延,攀上脖颈。
“不是,这游戏没有管理!”
“不可能!那你为什么没变角色?!”
丁伟应该已经给我放开权限,我在人群的包围里,依然感到寡不敌众。就在我迟疑的时刻,有人首当其冲,一刀斩来,后面的人蜂拥而上,仿佛角马迁徙。
血量的设置也许是一种保护,它可以保证玩家在一次重击后下线,停止伤害。而不是像我这样被感应服全方位殴打,想退出都抬不起手来。我只恨自己感应服敏感度调得太高,挨打便是真挨打。直到被众人压在地上,镜片上的景象忽然一黑,四周的压迫感立即散去。我挣起来,一把扯掉眼镜,松开领口。
丁伟站在我面前,拿着拔掉的电源线,眼神古怪。
“哥你没事吧?”他说。

君莫悲,《唐宫谍影》的投资方之一,靠电影票房赚得盆满钵满,所以来游戏里撒钱也不奇怪。
我打开沙粒游戏论坛,浏览话题。我挨打那事已经被大家从不同角度截图,挂在首页,题目都是骂管理员行使特权。有几张直接把字PS到我脸上,格外显眼。
“林舟。”汪学明穿过办公大厅,敲了下我的隔板。我之前想得没错,他在前几天已经升任副总,主管项目维护。“锁定角色,无限血量,扰乱游戏秩序。论坛上挂的是不是你?”
“是又怎样,罚钱还是要开我?”我正窝火,并没松开鼠标。
汪学明看着我,靠着隔板,扶了下眼镜。
“我以为你最在意秩序,这也是方总把沙粒项目交给你的原因。”
“对,秩序,但这游戏根本就没秩序。”我抬起头,解开第二颗纽扣,把衬衫往旁边拽了拽,露出淤青。“你看看,看见没?这就他们揍的。那就一群土匪,暴徒!”
“我听说是你私自开了无限血量,所以被群殴也退不出,才被打成这样。”
我没话说,一把摔了鼠标,抱起肩膀。汪学明在我椅背上拍了拍,看了眼对面空置的办公室。
“你过来。”他说。
这间办公室里的东西都已经搬空,只剩一台电脑没有交接,汪学明关上门,弯腰开机,把显示屏转到我面前。
“知道这电脑为什么没搬走?”
我摇了摇头,方淮电脑配置很高,技术组不少人都在觊觎。但空置这么久,里面一定有文件没被处理,我也不好过问。
“记得你问的那个问题吗?你说方淮为什么不用计算机模拟峰值。”汪学明看着我,在开机界面闪过之后,点开文本文档。里面的文字密密麻麻,间杂配图。我凑过去,一行行编号落入眼中。
文明001号:起初散居,10年后依地势形成三个部落,建筑风格不同。第72年,1号部落向北扩张,吞并2号部落,人口数减少1/3。第89年企图吞并3号部落,抵抗激烈,人口数达到下限,停止演化。存在时间105年,塔高:0。
我依次看下去,不管起初形成几个部落,只有最终吞并成一个,才会开始计算塔高,而每个塔高都几乎是天文数字。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在第九年开始形成塔,文明存在536年。
“这是聚集在一起的沙粒数量。”汪学明指了指塔高后的数字。“后来他提出了一个单位,叫做方,换算之后更直观。”
“你想告诉我什么?”
“方总根据这数据做出了曲线,后来又引入付费模型。”他用鼠标向下滚过几页,停在一张图上。“我们算出了结果,按当下付费模式,峰值会在第五年达到,利润增长和沙粒的聚集,也就是塔的形成是同期的。五年,差不多是一款网络游戏的运行周期。所以董事会才同意沙粒上线。”
“但现在才一个月,游戏里的沙粒已经聚集了。”我说。“在你们的计算里,聚集的初始也这样早?”
“不,我们漏掉了一件事。”汪学明摊开手,转过身来,耸了下肩。“是资本,资本会加速演化,我们没把它加到模型里,在资本干预下,这过程根本没有这么慢。”
“一旦塔开始形成,就不可逆,对不对?你担心游戏里的小社会过早崩溃,大家退出,我们收不回研发资金?那你可以增加管理员,制定秩序,限制对其他玩家建筑物的破坏,或者惩罚杀人者,严禁雇佣关系。”
“那我们和其他游戏有什么区别?”汪学明看着我,再次敲击桌面。“自由,无保护,就像规则形成前的原始社会,人们在这释放的是生命力,所以这款游戏才有诱惑力。我们建造了它,难道又要毁掉它。”

我连续在公司加了一周班,汪学明没再来找我。第八天的时候,我请了一天假,在家里登陆沙粒。长安城已经建成,气势恢宏,绵延千里。我远远地站在城外,靠着一棵松树,开始等待。
起初的变形毫无征兆,它们从城池的边缘开始,水波一样向内扩散。一些沙粒脱离建筑的外表,慢慢解离,仿佛颜料溶在水中。这过程开始很慢,少数人目睹这奇景,开始尖叫逃窜。当塌陷进入内围,速度便越来越快。无数不同颜色的沙粒飘入空中,旖旎虚无,如同海市飘散。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那是我制造的病毒,聚集到同一处建筑群里的沙粒数量叫做塔高,当塔高大于设定的阈值,塔就会自动溃散,沙粒重新分布,平均落到版图中。
君莫悲并没有退出游戏,他在当天就打电话投诉,据说听声音果然是个男的。我们解释说是服务器故障,沙粒的用户协议里没有任何保护建筑物的内容,一切理论上都是无主之物,他的损失则无法追责。
汪学明主管调查这次的病毒事件。一个月后,他请回正在度假的方淮协助我升级系统。自从辞职以来,方淮面色红润不少,鬓角白发都有些返青。他看过几次我的方案,并没提什么意见。所以升级完成之后,我那条病毒的入口仍然存在。
方淮回家那天,我替他拉了行李,送到机场。
“林舟。”他下车的时候忽然停住。我从后备箱搬出行李,绕到他前面,他依然站在那,对我笑了一下,关上车门。“每个文明都是被上帝毁掉的,对不对?”
“怎么叫毁?无形枷锁,警醒人不要肆意妄为。再说归零也没什么不好,循环往复才能生生不息,不是吗?”
“你说得对,我当初辞职就是因为不想做上帝。”方淮始终微笑,点了点头。“但你似乎很乐意。”
“什么上帝,我听不懂。”我按下钥匙,车门落锁。方淮向后看了看,终于跟上了我。
世界起初都是和乐而美好的,人们建造、交友、偶尔搞些小破坏。然后总会有力量被这沃土滋养,不受控制地扩张。当这扩张超出阈值,上帝便会按下按钮,让那巨兽灰飞烟灭。
我始终没有从AIR离职。两年过去,沙粒项目收益稳定,病毒触发的间隔也越来越长。玩家大概摸清了规律,便自发遏制一方独大。技术组一直没有攻克病毒,因为负责升级维护的人始终是我。汪学明和我保持着一种默契,这问题随即束之高阁,成为沙粒世界的默认守则。它可以被叫做技术瓶颈,或者另一种我更喜欢的说法:系统故障。

(完)

在关于游戏开发的科幻故事中,有一个常见的套路,人们在游戏世界中发现了某种规则,最后发现这些规则同样适用于现实世界,那么,我们的世界也是被制作成的游戏吗?这篇故事之所以在同类小说里脱颖而出,在于其中的各种细节,无论游戏开发、玩家组织还是资本运作,都是无比真切的,我们身边的现实经历。而当这些现实元素组合起来,指向了某个超自然的可能时,科幻小说也就获得了超越凡俗的感染力。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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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影《星际特工:千星之城》(2017)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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